乌云阴沉沉地压过来,豆大的雨滴劈里啪啦地往下砸,刚刚停下的唢呐稀稀拉拉地响起,凄厉的哭嚎划破雨幕惊飞了树上的乌鸦,许燕猛然从梦中惊醒,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
外面呼呼的风声夹杂着电闪雷鸣,搅的人心里发慌。她打开台灯,摸到手机,上面有秦睿的好几个未接电话。
许燕心里一沉,回拨过去却是占线,她又打给金涵,他们两个人应该在一起。金涵很快接起, “许总,出事了,Acorn的工厂起了大火,我们料全都给烧了。”
“他们这次接了几个台子?”许燕下床去找自己的笔记本,起得太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三个,两个小台子他们可以勉强赶出来,但是泰诚有将近500平,还是双层的,结构很复杂,所有的木料都要求是亮面烤漆,怎么办,许总?本来后天就要进场搭建,客户那天也会到,时间根本来不及。”金涵声音有些抖。
泰诚是他们的重要客户,而且时茂还有好多客户是泰诚的合作方或者供应商,如果给泰诚做砸了,不仅仅只是赔偿金的问题。
许燕翻看着三个展台的图纸, “金涵,不慌。这两个小台子,你去联系慕尼黑当地的搭建商,看看有没有人可以接。秦睿在吗?”
“许总,我在听。”秦睿回话。
“泰诚的主体结构全部改涂料,我会和客户那边沟通解释。你现在马上定机票飞波兹南,去Acorn亲自盯,十七号晚上要把所有的料赶出来,Kurt很狡猾,他虽然知道泰诚的重要性,但为了减少自己的损失,肯定会想方设法的让我们这边简化方案,你一定要咬死必须严格按照图纸来,他合作的工厂很多,就看他现在舍不舍得花这个钱。”
“好的,许总。”秦睿应声。
“慕夏在柏林,我让她过去支援你们。”许燕揉揉有些发胀的额, “总之,不要乱了阵脚,现在离开展还有一个多星期,我们还有时间。”
在许燕有些沙哑的声音中,金涵急速跳动的一颗心慢慢镇定下来。许总好像一直都是这样,遇到任何事情都有一种稳如泰山的冷静,能够带给人安抚,金涵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向许总学习。
泰诚刚刚新换了品宣的负责人,叫方伟,是个海龟派。本来项目对接这种事,让下面的人来就行,但方伟坚持要和她直接对。许燕前两天还在一个饭局上遇到过他,她不喜欢他看她的眼神,但是再不喜欢,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要你还想挣那份钱,乙方永远是甲方的孙子。
意料之中的难缠,许燕起身站到窗前,一场雨过后,天又凉了些,凉爽的空气吹进来,许燕才觉得舒服了些,继续打起精神应付电话那头的方伟。
其实烤漆换涂料问题说大也没有太大,无非是尾款扣多少的问题,但方伟本来就想换掉时茂,用自己手里的资源,这正好给了他一个由头,怎么肯轻易放过。
不过,方伟脑海里闪过许燕那双清泠泠的眼睛,淡漠的眼神,微微上翘的眼尾,再加上眼角那颗小红痣,总让他有一种心痒难耐的感觉。
他心思转动,原本咬死的口吻有了些松动, “许总,你也知道这场展的重要性,我们大老板会亲自到现场,是绝对不能出一点儿差错的。可既然已经这样,离开展还剩这么点时间,我就是再逼你,原本的料也没了。尾款是肯定要扣的,至于要扣多少,还要看现场的搭建效果。等我从德国回来我们再细说,好吧。”他话锋一转, “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逝者已逝--”
方伟在电话里还在说着什么,许燕的思绪已经飘远,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窗台,等察觉到自己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她又敷衍了方伟两句,才总算结束了这通电话。现在这种情况,她本来也没指望收回多少尾款,只希望不要断了以后的合作。
其实,这段时间许燕想过很多次,要不要离开这里,她很累,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累过。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累,还有心理上的,她想回到老家那个小县城去,和父母在一起。
这个繁华又忙碌的城市从来没有给过她归属感,以前不过是因为有贺南韬在,现在她大概没有了任何留下来的意义。
可她不能,人活到最后,可能大多数的时候是身不由己。你想去的是一个方向,命运偏偏会把你推向另一个方向。
许燕看着窗外,初秋的天空变得高远,长长的飞机线在湛蓝的天空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淡,有七个月了吧,原本…他们的婚期是定在十一,现在应该是在蜜月当中。
门口传来很急的敲门声,许燕抹去眼角的泪珠,回到办公桌前戴上眼镜,还没有说话,外面的人已经推门进了。
“许燕,凯思展厅的项目没有给我们,是怎么回事?”吕陈大步走进来,兴师问罪的口气。
许燕靠向椅背,眼皮轻轻掀起,看向他, “凯思不是你们组在负责吗。”
吕陈直接坐到了她的办公桌上, “凯思是我们组在负责没错,但他开始是你的客户,你是不是要和他们徐经理打个电话,有些话他愿意和你说,我们却问不出来。”
许燕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吕陈从办公桌挪到了旁边的沙发上,没了刚才的气势, “图纸都出了十几套了,我们一组的人,前前后后陪着他们搭进去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这不白忙活了吗。本来这几个月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公司抢了好些客户,就指着这一单呢。他们这样做,我和下面的人也没法交待。”
“你不用和下面的人交待。”许燕转向电脑,回复慕夏的信息。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新公司也装修得差不多了,该拿的客户你也拿了,还在这儿和我装模作样耗什么,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吕陈倒真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更没想到她会和他直接摊牌,既然都这样了,吕陈也没必要装了, “你确定要和我现在撕破脸,你要知道,如果我走,这个公司大半的人都会跟我。”
“我非常确定,谁要跟你走,我肯定不拦。你和你的人今天之内去找人事办好手续,明天就可以直接去你新公司那边报到了,我们两边都能清净,门在那边,我就不送吕总了。”许燕不耐烦再应付他。
吕陈冷笑, “许燕,脸是容易撕,志气谁也有,你今天赶我走,会有你后悔的时候。”
原来倒打一耙是这样用的,许燕嘴角微微上扬,漫不经心的口气, “吕陈,说了这么半天,你总算有一句说到我心坎上了,确实是我赶你走。时茂可以姓许,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姓,但它绝对不会姓吕。所以,你不用留在这儿观望了,就算我要离开,上来的也不是你。这点保证我还是可以给到你的。”
吕陈心思被人戳破,脸憋得通红,腾地一下起身,咬着牙连说了几个好字,大步甩门离开了。
下午人事把名单交上来,吕陈带走了他那组的人,还有两个设计师和一个美工,没太出乎她的意料。
她开始没想在这个时候动吕陈,但他吃相太难看,蛀虫还是趁早解决得好,正好通过他的手清一遍公司。
许燕从公司出来,外面的天已经全都黑了,她开着车在城市里徘徊,她不太想回家去,开门迎接自己的只有冷清的空气,也不想找谁一起吃饭,别人或是同情的安慰或是怜悯的目光,她都接受不了。
最后驱车来到了家附近的一家烧烤店,人很多,最后在靠近马路牙子的地方找到了一个空位。包和外套放到旁边的小马扎上,她随便挽了几下,披肩的长发松松散散地盘在了头顶。
深夜独自一人来吃烧烤本就引人注意,许燕又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颜。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美女,整个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但是偶尔的抬眸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风情,总能让人的眼睛流连驻足。
许燕打开了一罐啤酒,小口小口地啜着,她其实不太爱喝酒,但她这一阵失眠得厉害,睡前喝一罐啤酒,偶尔还能睡个安稳觉。
周围的人或者三五成群,或者两两对桌,她喜欢身处在这样市井的烟火之中,好像自己也是热闹中的一员。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许燕注意到是因为那辆车和贺南韬的很像,车后座降下的窗户上搭出来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指尖夹着一只猩火半燃的烟。
或许是因为那辆车让她想起了贺南韬,又或许是因为那只烟和她手里这罐啤酒一样,都是两个孤独之人的消遣,她的眼睛停留在那个方向出神。
直到车里面的人直起身子,冷眼睨过来,许燕的后背僵住,随后冲他微微颔首算是打完招呼,继续低头喝自己的啤酒。
她穿着黑色的绸缎吊带长裙,颈肩的白在暗夜里像是发着光,耳边垂下来的长发被她挽起又被晚风吹落,轻飘飘地晃来晃去。
燃尽的烟烧灼到皮肤,程立川抽回自己的思绪,转头看向前方,对司机说了一声“走吧”。
降落的车窗缓缓升起,隔断了夜幕,也隔断了夜幕里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燕燕飞来 ,问春何在? 摘自南宋姜夔 《淡黄柳·空城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