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李特维诺夫整夜没睡,也没有脱衣服。他心头非常沉重,他是个诚实正直的人,他懂得责任的重要,义务的神圣,而且认为欺骗自己、不敢正视自己的软弱和自己的行为是一种羞耻。起初,他简直有些麻痹了:久久不能从那种半失去知觉的、模糊不清的感觉的重压下挣扎出来,后来又被恐惧所控制,因为他想到:他的前途,那几乎已经掌握在手的前途,又将湮没在黑暗之中,而他的家园,他那刚刚筑起来的坚固可靠的家园突然之间摇晃了……他开始无情地责备自己,但马上就控制住自己的冲动。“这不是太懦弱了吗?”他想,“目前不是责备的时候,现在应当行动。达妮雅是我的未婚妻,她信任我的爱、我的诚实,我们永生永世结合在一起,不可能,也不应当分开。”他生动地回想着达吉雅娜的一切品德,心里暗自逐个思忖,并且一项一项计算;他竭力想激起心中的感动与柔情。“只有一条出路,”他又想,“走,快走,不要坐等她来到,快去迎她。至于将来和达妮雅在一起我会不会痛苦,会不会受罪,虽很难说,但无论如何,没有必要去思考这些,顾虑这些;应当履行自己的义务,哪怕以后去死呢!但是你现在没有权利欺骗她,”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你没有权利把你感情上起的变化瞒着她,也许,当她知道你已经爱上了别人,就不愿意做你的妻子了?胡说!胡说!”他又反驳自己,“这都是诡辩,可耻的托词,虚伪的诚恳。我没有权利不履行自己的诺言,就这么办。嗯,太好了……那么应当离开此地,不必再见那个……”

可正在此刻,李特维诺夫的心酸楚起来,他觉得发冷,浑身发冷;一阵寒战掠过全身,牙齿轻轻打战。他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像是发寒热一样。他没有再坚持最后的一个想法,反倒是打消了它,回避了它。他开始觉得惊讶与困惑,他怎么能再度……再度爱上这个腐化的上流社交界的女子,她的生活环境是他感到厌恶、憎恨的。他试着问他自己:“得了吧,你真的爱她吗?”但只是挥一挥手,算了吧。可是又使他感到惊讶和惶惑的是,此刻在他眼前,仿佛从柔软而馥郁的雾霭中,浮现出那迷人的面庞,高高抬起闪烁的睫毛——那勾魂的目光悄悄地、不可抗拒地刺入他的心灵,那声音是如此甜蜜,而美丽的双肩,年轻的女王的双肩,散发出悦人的清新与温暖……

快天亮的时候,李特维诺夫心里的主意终于成熟了。他决定当天动身去迎接达吉雅娜,而且跟伊琳娜最后再见一面。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就对她说明全部真情——和她永远分手。

他整理好行装,等到十二点钟就去看她。但是一看见她那帘帷半掩的窗户,李特维诺夫的情绪立刻低落了……真没有勇气跨过旅馆的门槛。他在李赫顿泰勒林荫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李特维诺夫先生,您好!”突然从一辆飞驰而过的轻便马车上传来一个奚落的声音。李特维诺夫抬眼一看,看见是拉特米洛夫将军坐在M.公爵身旁,M.公爵是一个有名的运动家、英国马车及马匹的爱好者。公爵驾着车,将军靠在一旁,露齿笑着,高举着帽子致意。李特维诺夫向他鞠躬,在这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一道密令,飞奔下山去找伊琳娜。

她在家。他让人上去通报,马上就接待了他。他跨进房门的时候,她正站在房间中央。她穿着一件袖口宽大的晨衣,她的脸和昨日一样苍白,但没有昨天鲜妍,倦容满面。她欢迎来客时那懒洋洋的微笑,更加清楚地表现出疲倦。她朝他伸出一只手,温存而心不在焉地望了望他。

“谢谢您来看我,”她声音柔弱地说着,坐到圈椅上,“我今天身体不大好,昨晚没睡好。嗯,您认为昨晚的聚会怎么样?我没有说错吧!”

李特维诺夫坐了下来。

“我今天来看您,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开始说……

刹那间,她挺直了身子,转过脸来,她的眼睛直瞪瞪地凝视着李特维诺夫。

“您是怎么啦?”她高声喊道,“您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您病了。您出了什么事?”

李特维诺夫惶惑起来。

“我吗,伊琳娜·巴甫洛芙娜?”

“您得到什么坏消息了!遇到了什么不幸,说呀,说呀……”

这回轮到李特维诺夫盯着伊琳娜瞧了。

“我并没有得到什么坏消息,”他鼓鼓劲喃喃地说下去,“但是确实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很大的不幸……正是它促使我来看您。”

“不幸?是什么?”

“这个……这个……”

李特维诺夫想继续说下去……但是他不能。他只是紧握着手,使指节咯咯直响。伊琳娜微微前倾着身体,仿佛僵呆了。

“啊!我爱您!”李特维诺夫的胸膛里终于迸发出一声喑哑的呻吟,他掉过头去,似乎想藏住自己的脸。

“怎么,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伊琳娜同样不能说完这句话,朝椅背靠了过去,抬起双手捂住眼睛,“您……爱我?”

“是的……是的……是的。”他激动地重复说,越发把头掉了过去。

房内一切悄然无声;一只蝴蝶飞了进来,陷在帘幕与玻璃之间,颤抖着翅膀使劲挣扎。

李特维诺夫先开口说话。

“是的,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开始说道,“这就是我遇到的……那桩不幸,如果我能像从前在莫斯科那样,没有立刻陷进旋涡的话,那么我是完全应该有所警惕,并且能够避免的。看来,命运要再次逼迫我去承受一切原本不该重复的痛苦,而且又是假手于您……我挣扎过……努力挣扎过;但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我告诉您这些,无非是希望赶快结束这……这个悲剧。”他怀着新的激动和羞惭说道。

李特维诺夫又沉默了。蝴蝶依旧在挣扎,颤抖着翅膀。伊琳娜的双手仍然捂着脸。

“您不会是弄错了吧?”从她那双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指缝里透出她轻微的声音。

“我没有弄错,”李特维诺夫几乎是无声地回答,“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爱您,而且,除了您,我任何人也没有爱过。我不来责备您,因为那样就太可笑了,我也不愿再三向您重复说,如果您对我采取另一种态度的话,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当然,这是我一个人的过错,由于我过分自信而毁了我自己。我是罪有应得,您决不会事先料到。当然,您不会想到,如果您不是那样痛切地感到自己过去对不起我——其实那只是您自己的臆想罢了——也没有打算要来弥补的话,对我来说危险就要少得多……其实逝者不可追。我仅仅想向您说明我的处境:它本来就够沉重的了……至少可以做到,如您所说,我们之间没有误解,而且,我希望,我的坦率的自白能够减少您不能不感到的那种屈辱之感。”

李特维诺夫说话的时候眼也不抬,如果他偶或瞟伊琳娜一眼,他仍然不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因为她始终没有把手放下。其实,这张脸上流露出来的种种感情一定会使他大为惊愕:这张脸上流露出的又是怕,又是喜,还有一种幸福的疲惫和惊慌。她的双眼在低垂的眼帘下微微闪动,若断若续的、长长的呼吸吹凉了似乎干渴的、微张的双唇。

李特维诺夫沉默了,期待着答复、声音……什么也没有!

“我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他又说了起来,“远离此地。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伊琳娜把双手缓慢地放在膝上。

“不过我记得,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开口说道,“那个……您对我提起过的那一位,她是要到此地来吧?您是在等她吧?”

“是的,不过我可以写信给她……她可以停在半路上……比方在海德堡。”

“啊!在海德堡……是的……那里不错……不过这就要打乱您的计划了。您能否确定,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您没有过分夸大,et que ce n\'est pas une fausse alarme?”

伊琳娜平静地、几乎是冷漠而从容地说,眼睛望着旁边,瞧着窗户。李特维诺夫没有回答她最后的一个问题。

“不过,您为什么要提到什么屈辱呢?”她接着往下说,“我并没有觉得受屈辱……噢,绝没有!而且如果说我们中间有人有过错的话,那么无论如何不是您,不是您独自一个……该记得我们最近的谈话,那么您可以确信,有过错的并不是您。”

“我无论何时都没有怀疑过您的宽宏大度,”李特维诺夫咬着牙说,“但我希望能够知道,您是否赞同我的打算。”

“离开此地?”

“是的。”

伊琳娜继续望着一旁。

“当我听到您的打算的最初一瞬间,我觉得这为时尚早……不过现在,我考虑了您的话……如果您真的没有弄错,那么我想,您应该离开。这样要好些……对我们俩都好些。”

伊琳娜的声音越来越低,话也越说越慢。

“拉特米洛夫将军,真的,也可能会注意到。”李特维诺夫刚开始说……

伊琳娜的眼睛又垂了下来,一种异样的表情在她的唇边闪动——一闪而过。

“不。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并没有考虑到我的丈夫。有这个必要吗?而且也没什么可以使他注意的。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对我们双方来说,都必须分开。”

李特维诺夫拾起落在地上的帽子。

“一切都已结束,”他想,“应当走了。”“那么,我只剩下跟您,伊琳娜·巴甫洛芙娜,告别了,”他高声地说,突然间他心里感到恐怖,真像是他要宣读自己的判决词一样,“我唯有希望您不会记住我的坏处……而且如果有朝一日我们……”

伊琳娜又打断了他。

“别忙,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先不要急于跟我告别。这未免太仓促了。”

李特维诺夫心里猛地一震,但是一阵剧痛骤然以加倍的力量涌上心头。

“我再也不能逗留了!”他高声叫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延长这种痛苦?”

“不要急于跟我告别,”伊琳娜再三地说,“我应当再见您一次……难道说再一次默默地分手,像在莫斯科那样,不,我不愿意。您现在可以走了,但您必须答应我,向我保证,在没有再一次和我见面之前,您决不离开。”

“您愿意这样?”

“我要求这样。如果您没有向我告别就离开此地,那么我将永远,永远不能原谅,听见了吗:永远不!真怪!”她又添了一句,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无论如何不能设想,我现在是在巴敦……我觉得我像是在莫斯科……请吧。”

李特维诺夫站了起来。

“伊琳娜·巴甫洛芙娜,”他说,“请把您的手给我。”

伊琳娜摇摇头。

“我刚才对您说了,我还不想跟您告别……”

“我并不是向您告别……”

伊琳娜伸出了一只手,但是瞟了李特维诺夫一眼——在他坦率倾诉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又把手缩了回来。

“不,不,”她悄声说,“我不能把我的手递给您。不……不。您走吧。”

李特维诺夫鞠了一躬,走了出去。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伊琳娜拒绝跟他最后一次友好地握手……他不能理解她究竟惧怕什么。

他走了,而伊琳娜却再一次深深地坐在圈手椅里,再一次捂住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