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等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么被赶到这里来的,从那个不能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家。

路照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字,忽而讽刺地笑了。

家,在他的?印象中不是什么好的词汇。

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所钢筋水泥堆砌起来的房子。

从小,他就知道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班里的?同学都是跟父亲姓的?,但他却和母亲一个姓。

据说他出生的?时候,刚好天亮了,所以取名为照,寓意光明和温暖。

光明和温暖。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

他的?人生就是从一个逆境到了另一个绝境,再从绝境中苟且活着。

在十六岁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学期初,填写学生信息表,他的?父亲那一栏永远都是空着?的?,老师找他问过话,也有同学故意以此来取笑他,他都置之不理。

他不觉得有父亲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

他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

别的同学上学放学有父母陪着,他一个人走路回家至少很安静。

他不爱和人说话,有时候也不愿意回家。

因为家里也是乱的?,满地的脏物,废弃的?纸屑,无尽的吵闹嬉笑,不同男人的?吼叫声搅在一起,就连呼吸的空气都是糜烂的?,像下水道里发臭的食物。

而他就是住在这阴沟里的?老鼠,以此过活。

每次放学回家,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陌生?的?浑身散发着体臭的男人摸着他的?头,问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在哪上学,说话的?时候,牙齿上的?黄斑显露出来,牙缝中间还夹着青色的菜叶和肉屑,这个画面就像雨天垃圾桶里腐烂的?食物一样让人反胃。

他从来都不会说。

他的?名字从他们嘴里念出来,他觉得脏。

他知道他上学用的钱就是从这些?人身上来的。

他一面唾弃着?这些?人,一面又依靠着?他们。

这样一想,他也很恶心。

晚上,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男人和?女人的?叫声和?呻*吟声,他侧身躺在床上,平静无澜地听着,也没有尝试着?捂住耳朵,双眼盯着灰白的墙壁,直至大脑一片清醒的?时候,他就开始回忆今天学习的?内容。

他没有立场去谴责他的?母亲,但他害怕以后变成那样的男人,所以他努力地学习。

他经常在学校呆到很晚才回家,路灯都亮起来了,他才背着?书包从学校里走出来。

踏着路灯的倒影,倒也不觉得冷清寂寞。

他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偶尔他会得到母亲的表扬,只是她还是没有出席过他的?家长会。

她会说很温柔的?话哄他,比如说下一次我有空就去学校接你,下一次我有空就去参加你的?家长会,下一次我有空就带你去省城玩。

每一次她都说得真切,只是一次都没实现过。

后来,他也不当真了。

在那条阴暗狭长的小巷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路秀梅的?儿子,所有人都避他如蛇蝎。

“你别和那个路照一起玩,他给的?东西你一定不要吃,说不定他妈染了什么病,他儿子肯定也会被传染的?,记住了,别贪吃,会死人的?!”

他把碗里捧着的?西瓜扔到了垃圾桶里。

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主动和别人搭过话。

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门口堵着一辆黑色的车,很光鲜亮丽,还反着?光,和?这阴暗的?巷子格格不入。

他往里看了一眼,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坐在后座抽着烟,见他来,盯着他看了几眼,那眼神带着考究,在他的?脸上一寸一寸地审查,像是在打量一个即将售卖的?货物。

第二天,他们跟着?这辆车一起逃离了这个家。

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低矮的楼房,雨天坑坑洼洼的?水潭,垃圾桶里腐烂的?剩饭剩菜,苍蝇还在上面转悠着?庆祝着?。

这些?都离他远去了。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他在新的学校里上学,认识了新的同学朋友,他住在豪华的房子里,穿着新的衣服和?鞋子,用着此前从来没见过的?电器,他的?母亲最为开心,自此出入都有车子接送,每次回来都拿着许许多多的?购物袋,脸上笑意盈盈。

但那个男人后来没有再出现过。

家长那一栏父亲的?名字还是空着?的?。

后来,路照终于见到了他,在电视新闻里。

在电视屏幕里,他看到了那个男人,穿着得体的?衣服坐在正中央,笑容可掬,完全没有那一天的阴冷。

他们就这样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安居下来。

只是没多久,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过来闹,把家里的?东西全砸烂了,地上满是玻璃渣子,他的?母亲被扇了几个耳光,头发凌乱坐在地上,大腿上被刮伤渗了血,脸颊处还挂着?未干的?泪。

“这个就是那个小孽种是吧?”

那个女人走过来上下打量着他,眼珠子快瞪了出来,用手拍着?他的?脸:“你这小杂种难道没有羞耻心的?吗,还有脸到这来住!”

路照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偏过头避开那个女人冰凉的?手掌。

“说,他给了你们多少?钱,让你穿着这些?名牌衣服在这假威风,我告诉你,我儿子马上要从美国回来了,你以为你什么身份能在这呆着?,就算是凶宅,我也不让你们来这住!”

“小照,你先回房间吧。”她的母亲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扭过头对他说。

一周后,他的?命运就这样被人决定了。

他背着?一个空荡荡的书包,坐着?长途客车,来到了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桐安镇。

街道外传来汽车的鸣笛声,路照看着?窗口外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从床上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突然腰间撞到了什么,哐当一声响。

他低下头,看着?书桌上的?痕迹,表情顷刻间凝住。

他望了几眼,喉咙动了动,用手使劲拨开上面的灰尘,桌面上的?刻字终于清晰地显现出来,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七个字:

【每天都要想沈遥】

后面还画了一个笑脸。

路照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弯起嘴角,伸手去触摸上面的痕迹。

那一道道粗糙的?划痕经过手心,隔着?过去那段遥远的?距离,他好像触碰到了以往那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原来沈遥曾经来过这,他有点意外。

“路照,你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啊,我们煮好了,你要不一起过来吃吧?”

房东站在门口吆喝。

他礼貌地拒绝:“不用了,我还不饿。”

“不用和阿姨客气,饿了就过来吃吧。”

路照收回手走出去,不仅手上,就连皮鞋上也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你看,你这皮鞋都脏了,肯定很贵吧,要不我拿布过来给你抹抹?”

房东说着就想下楼,路照及时制止:“不麻烦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路照说着?把钥匙交到她手里,刚走到楼梯口,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问:“许姨,这几年……房子有租借出去过吗?”

“有啊,你退租后没多久租出去一次,租给了一对外地过来的情侣,后来两人嫌这房太破了,又退回去了。”

路照沉默了一阵,终于问出口:“那中途……有没有人来找我?”

房东点头:“你说沈遥啊?”

路照惊讶,都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记得沈遥的名字。

“你还记得她?”

“记得,怎么不记得?”房东理所当然地说着?,声音也高了起来,响亮地笑了几声,“半年前,她还特意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找到你了呢,那时候她啊,乐得真是连话都不会说了,隔着?电话,我都感觉到了她的高兴。”

路照疑惑,眉头皱起:“她……为什么打电话告诉你?”

“这个说来话长,”房东咽了口唾沫,眼睛眨了眨,像是在回忆,“你那会不是突然退租了吗,她那段时间找不到你人,天天跑过来看,问我你回来了没,后来她上大学了,给我留了个手机号,有时候一周打过来一次,专门问你的?情况,都打了好几年了,我跟她说,路照要是回来了,我主动打电话告诉她不用她总是费心打过来,她每次都应着?,但没多久,又打过来了,反正我在家闲着没事,就跟她闲聊几句……”

路照已经不忍心听下去了,喉咙处干涩得不行,眼眶热得想要涌出点什么来。

他声音也变了:“她那时候找不到我是不是很……伤心?”

说起这个,房东深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像是在惋惜。

“哎,这个一想起来,我都觉得心疼啊,那时候她蹲在这,”房东指了指墙角的?位置,“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蹲在这角落里哭,哭得一抽一抽的接不上气,那眼泪流个没完,我这辈子就没见人哭得这么凄凉,我走过去叫她,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都红得跟什么似的……”

路照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肉里,心脏发麻,疼得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沈遥有时候一来就是好半天,后来我这里租给别人了,有一天她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钱,跑来问我能不能把这房子租给她,说她找人借够了钱,问能不能把这屋子留给她,别动里面的东西,我心想,她一个学生?有家有房有地方住的?,哪里舍得让她这么去浪费钱,就没答应。不过你的?东西,那时候我都替你留着?呢,后来你叔叔打电话回来说要退租,我问他你的?东西还要不要,他说全扔了,我就把它都扔了。”

路照心里咯噔一声响。

那些东西全扔了?

房东没察觉他的?异样,又想起上次那通电话里沈遥最后说的?话,于是又继续往下说:“你们俩现在还在一起吧,那时候见她笑得那么开心,我就逗她,她还说你们到时候结婚了要请我过去喝喜酒呢。”

路照沉默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一把生?了锈的?刀。

“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他补充了句,“不是我。”

回到车上,路照靠在后背,双眼紧紧合起,全身的?力气被抽干殆尽。

合上眼,满脑子都是沈遥哭泣的?样子。

他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她蹲在墙角,双手枕着?膝盖,哭得撕心裂肺,裙子洇湿了一大片。

那段日子里,她该有多绝望,他不敢去想她是怎么度过的?,每天都来这里等他,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她把最好的青春献给了他,包括她的?眼泪。

他不知道她为他哭了多少?回。

原来第一次见面时,她狠狠地扑上来,说我终于找到你了,那句话是真心的?,眼角的?泪也是真心的?。

只有他一个人以为是假的?。

“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和别人面对面。”

“嗯,那我背对着你睡吧。”

“你没事不要给我打电话,我工作很忙。”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我在家里等你电话。”

“你把你的?杯子放在最底层,不要被别人看到。”

“嗯,我放好了,你别担心,不会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的?。我们在这就装作是情侣不行吗?”

还有那天沈遥喝醉了酒挂在他脖子上,双眼迷离问他:“路照,你以后会和?我结婚吗?”

他讽刺地笑了笑,问她:“你觉得呢?”

作者有话要说:就问一句,这章是不是很粗长!让大家一次虐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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