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4

无双家的故事,王仙客已经知道了。是侯老板告诉他的。侯老板没有孙老板聪明,脑子里又岔了气,什么事都往外说。王仙客觉得这个故事很悲惨。最悲惨的一幕就是无双坐在木桩子上,还在嘴硬,小孩子来问她:无双姐姐,整天这么坐着,屁股麻不麻?无双就说:这有什么呢?我整天练这个,一练是一整天。先坐硬床板,后练坐黄豆,坐核桃。这两步我都练到了。以后还要练坐碎玻璃,练坐钉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是要嫁人的呀。现在挑媳妇,就看屁股硬不硬。屁股硬婆婆就说坐得住,是好媳妇。其实这也是扯淡。但是我要嫁给我表哥,我们俩好,我得给他挣面子。将来一进他家的门,我姑姑伸手一摸,我的屁股像块铁板;再拿一筐核桃来试试,我往上一坐,全碎了。姑妈没得说,只好双挑大指道:是个好媳妇!晚上表哥就说:无双,你够朋友,没让我妈说我。我现在坐在这里,是练屁股哪。要是有人来问:无双姐姐,别人怎么打你的嘴巴?你怎么叫人捆起来了?她就说,这也是为了我表哥。将来嫁了他,我姑姑没准要打我的嘴巴。你知道吗?熄妇总要挨婆婆打的,这件事谁都没有法子。要是还像我现在这样,人家给我一下,我也给她一下,那就不好了。所以我让别人把我捆在这里打嘴巴,是练不还手的功夫。这是她嘴硬的时候。硬不下去了就哭起来,说道:我还活个什么劲哪。爸爸死了,妈妈没了。要不是等我表哥,早从这柱子上撞下去了。那个官媒听见这话,就来了精神,说道:小婊子,你这个主意好。你脑袋朝下一跳,我也就能交差了。你是早死早超生,我去报个货损。跳罢,别这么胆小。但是无双却说,大娘,我表哥会来找我的。媒婆听了生气,拣起竹杆来就打她嘴巴,骂道:胡扯!你哪有表哥?你表哥早死了。快跳罢!

王仙客想到这些事时,正是夕阳西下时节,他看到了房顶上有一只孤零零的兔子。现在宣阳坊里除了它,一只兔子也没有了。我们知道,有两种动物的雄雌是很费猜的,一种是猫,一种是兔子。所以也就不知道它是公是母,但是可以知道它很老了。原来它的毛是白的,现在变成淡黄的了。现在它每逃诩要爬上房顶的最高处,想让鹞子把它逮去。但是鹞子早识透了它的诡计,就是不来逮它。它们宁可飞好几十分钟到外坊去捉兔子,也不来捉它。王仙客认识它,因为它是他最初放到房顶上的兔子中的一只。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也是它。王仙客老想安慰它几句,但是知道它也听不见,所以只好在心里默念,寄希望于这兔子懂心灵感应:

兔子呀,我知道你抱怨我把你放上房就不管了。我承认,这是我干的缺德事。但是我活得也不轻松,你让我去埋怨谁呀。

于是王仙客就狠心地扔下兔子不管,去想无双的事了。

以前我在地下室里住时,有时候感到寂寞难当,日子难熬,就想道:一定有个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应该对我的存在负责,所以他也该对我现在的苦恼负责任。所以我就对他(你可以叫他我的上帝,我的守护神,或者别的什么)抱怨一番:你瞧你把我放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笨蛋!叫我怎么活呀!这样想了以后,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你少唠叨两句罢。我也烦着哪。

以前希腊有个老瞎子荷马,喜欢讲特洛伊的故事。故事里特城战士一方,雅典战士一方,杀得你死我活。天上的神战神爱神支持一方,神后和雅典娜支持一方,也是斗得七死八活。我们和奸党的分歧,天上地下到处都有。在那个故事里,古代的战士们身负重伤,行将毕命时,就向自己一方的神抱怨说:你怎么扔下我不管了。而神却说,这里的奸党厉害,连我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没有能力救你啊。我对荷马君的诗才深为仰慕,也有续貂之作。寄出后,又被退到办公室。领导上看了说,这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就派人来电我的脑袋瓜。法拉第这家伙,发明点什么不好,偏去发明电。真是害死我了。

自从有了电,我们的人说话就小心多了。像《伊利亚特》这样的作品也再不会有了。我们知道,苏格拉底那老家伙很硬,犯了错误之后,你让他吃几根毒胡萝卜,他就吃下去了。但是你让他摸电门,他也未必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