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卖动物的规矩,卖鸡捆腿儿,卖骡马带缰绳,要是卖小松鼠、鸟儿一类的,就要连笼子一块卖。无双这种东西当然也是捆着卖了。那天下午,她就是被捆着摆到木桩子上的。那个木桩子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有一丈多高,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坐在上面,头上戴了一朵白布花,赤着脚,脚腕子上被粗麻绳勒了一道,手背在后面,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就这个样子她还不老实,一个劲地东张西望。无双的妈在桩子底下,也是穿黑戴白花,嘴里还唠叨个没完:我们家没附逆!自卫队上门来要铁器,我们都一件没给!乱兵来时,老头子带着全家往外跑,要不是被人抢了马,我们就跑出去了!无双在桩子上说,妈,爹都叫人扯两半了,你还唠叨个啥!真叫人心烦死了!有关这老太太唠叨的事,还有必要做一点补充。乱军来攻城时,皇上带领长安城里的羽林军、禁卫军、守城军、巡城军、驻防军等等,总之,一切军士;加上衙门里的捕快衙役、消防队员、监狱里的牢头禁子、各坊的更夫等等,总之,一切有武装有组织的人员出城迎战。但是搞错了方向,乱军从西面来,他却到东面去迎,所以越迎越远。乱军攻进长安时,他却到了山西太原。当然,像这样迎也能迎上。只要继续前进,乘船到达日本,再远航到达美洲,穿过北美大陆,横渡大西洋,进地中海,在土耳其登陆,再往前走不远到德黑兰,就和叛军迎头撞上了。但是他嫌太远,又转回来了。他是皇帝,又是那支军队的最高统帅,有权选择行军路线。但是当他选择向东迎敌时,长安城就被剩在了皇军和叛军之间,城里没有一兵一卒。城里的官员明白,这是一个重大的关头。只要逃出城,向东前进,就是随君出狩,将来升官;留在城里就是附逆投敌,要被扯成两段。但是尽管心里明白,要出城却不容易。大家都想跑,就造成了前所未见的交通阻塞、混乱、抢劫等等;总之,有一些倒霉蛋没跑掉,结果是自己被车裂,官位叫那些跑出去的顶了差了。你要听这些倒霉蛋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这些话听不得。是随君出狩,还是留城附逆,这是个硬指标。考核干部,就是要看硬指标。
现在我们该接着谈卖人的事了。在这堆货中间,有个尖嘴猴腮的老太太,她是个官媒,或者说,政府里的人贩子;穿着瘦腿裤,太阳穴上贴着膏药。那女人手脚麻利,尤其是打别人嘴巴,手快极了,劈劈啪啪一串响,就给了无双的妈一串嘴巴,然后说,老婊子,你闭嘴!你这个老样儿,原本就不好卖,加上碎嘴谁要你!还有你这小婊子——说着官媒拿起一件东西——那是竹竿上绑的苍蝇拍,专门用来打无双嘴巴的——也打了无双几下,说道:你也别偷懒,帮老娘吆喝几句!无双挨了打,只好吆喝起来了:卖我妈,卖我妈呀!
这么吆喝了,还要挨打:小婊子,还有呢?她只好又吆喝道:
卖我姨,卖我姨呀!我姨还挺白净的哪!还有我奶妈呀!她的奶我吃过,是甜的呀!
这么吆喝了,还是要挨打:小婊子!还有你!
我操你妈,你们谁也不准买我!我表哥会来找我的,谁敢买了,他剥你的皮!
就这么卖到了天黑,把奶妈和姨娘都卖掉了。第二天接着卖,却毫无进展。官媒头儿来检查工作,官媒汇报说:像这么娘儿俩拴在一块卖,看着就怪凄惨,谁都不会买。干脆,这个老的政府就收购了罢。这个小的是个俏货,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政府定下的拍卖指标一定能超额完成。官媒头听着合情合理,就同意了。下午就把无双的娘送到了教坊司。谁知这官媒打错了算盘,光看见小姑娘长得好,却不知道她是多么的凶狠刁蛮。那时节兵荒马乱,外坊的人来不了;本坊的人干脆就不来问价。那个官媒婆守了三天,渐渐没了精神。她打个阳伞坐在桩子底下打磕睡,偶尔想起来,也吆喝上一句:
大姑娘嘞,黄花一朵哇。
有关宣阳坊里卖人的事,还有不少可补充的地方。无双的奶妈和姨娘,是被南城一位侯爷买走了。他老人家爱买便宜货,不怕兵荒马乱,出来逛,走到了宣阳坊,一眼看到了奶妈,下马过来看了看,说道:奶子很大呀。一天出多少奶?
奶妈答道:四升。
淡吧?
不淡。我身上有比重计,您老人家挤一碗量量嘛。
于是就成交了。就像我到医疗器械公司买台设备,问过了性能参数,一切合适,我就买了。和买设备不同的只是设备不会自报参数,要别人替他说。官媒会做生意,提了一句:还有个姨娘,也挺干净的。侯爷瞅了一眼说:一块捆上罢。说完了,底下人牵马过来,正要认蹬上马,官媒又说:还有个老太太,不要价,您老人家赐个价。侯爷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买回去当我妈吗?就要走了。官媒拦住道:还有一样货色,您老人家还没看哪。侯爷抬头一看,说道:官宦人家小姐,我们买不合适。卖给老百姓罢。我想这是因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侯爷觉得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同类,而奶妈、姨太太则不是同类。
无双的妈是教坊司买走了。教坊司是现在中央歌舞团一类的地方。她在那里学习歌舞,穿上了轻纱做的舞蹈服。但是她那两个大奶头又大又黑,衣服遮不住,只好贴上两张白纸。至于奶袋低垂,好像两个牛舌头,那就无法可想。这老太太有摇头疯,唱着唱着歌儿,她忽然一晃脑袋,就给歌词添进一句“没附逆”来,叫人不知所云。跳舞时她左手和左脚、右手和右脚老拉顺,更是令人绝倒。教坊司的教习打她,骂她,不给她饭吃,很快她就死得直翘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