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幕
苏纳伊在最后一刻才把即将上演的戏剧改名为《卡尔斯的悲剧》,这个新名字只赶上了最后半小时的电视预告。来看演出的观众中一部分是被军人用车押来的,一部分则是因为听信了电视预告和军方的保证或是不管怎样都要来亲眼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因为城里有传言说,所谓的直播其实是放的录像带,而录像带则是从美国来的),还有一部分则是公务员,他们大多都是被迫来的(这回他们没有把全家人都带来)。这些观众都没有看到这个新名字,其实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并不觉得有什么,也不会把它和这部戏联系起来的。
四年后,我从边境卡尔斯电视台的资料室里找出了《卡尔斯的悲剧》的录像带。这部戏的前半部分很难总结出个框框来。说的是一个“贫穷、落后和愚昧”的小镇上的仇杀,不过他们为什么会开始互相残杀、他们不能分享的东西是什么却根本没有讲,不管是杀人者还是像苍蝇一样被杀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人想过这个问题。只有苏纳伊对人们之间这种落后的仇杀感到愤怒,他和妻子讨论这个问题,希望能在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卡迪菲的身上寻求理解。苏纳伊演的是一个富有、开明的统治者,但他也和穷人们一起跳舞,一起开玩笑,甚至一起讨论生命的意义。有时他还给他们表演莎士比亚、维克多·雨果和布莱切特的戏剧。此外,这部戏里还穿插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像城市交通、饮食习惯、土耳其人和穆斯林们改不了的一些特性、法国大革命给人们带来的激情、接种疫苗、避孕套和拉克酒的好处、富有妓女的肚皮舞、香波和发蜡里除了颜料之外什么也没有之类的。
演员们经常会进行一些临场发挥,把戏给弄得乱七八糟的。整部戏里惟一吸引观众的就是苏纳伊那富有激情的表演。每当演到比较沉重的地方时,他就会摆出一些经典的造型,厉声斥责那些把国家和人民害到这般田地的人。当他从舞台的一头一瘸一拐地往另一头走的时候,他给台下的观众讲述自己青年时的回忆,把蒙田写的关于友谊的文章背诵给他们听,告诉他们阿塔图尔克其实也很孤独。他演得很卖力,满头大汗。努丽叶女士是个酷爱戏剧和历史的老师,大前天晚上她也满怀赞叹地看了苏纳伊的表演。几年后她告诉我,当时她坐在最前排,闻到了苏纳伊满嘴的酒气。在她看来,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并不是醉了而是太兴奋了。卡尔斯有很多中年公务员、寡妇、年轻的阿塔图尔克主义者、喜欢冒险和追求权利的男人,他们非常崇拜苏纳伊,为了能近距离看到他,他们不惜冒任何风险。据他们说,坐在前排可以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热浪和光芒,要想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那是不可能的。
宗教学校的学生梅苏特(他反对把无神论者和穆斯林埋在一起)也被军用卡车强行带到了民族剧院。几年后他告诉我,当时他也感受到了苏纳伊的魅力。他之所以敢这样说,也许是因为现在他现在在一家茶馆里干活(他曾经在埃尔祖鲁姆待了四年,为一伙伊斯兰武装分子干过活,希望破灭之后他又回到了卡尔斯)。他认为很难解释宗教学校的学生们对苏纳伊的归顺,也许是因为苏纳伊掌握着他们想得到的绝对权利或是因为苏纳伊颁布的一些禁令使他们免于陷入举行起义的困境。他对我说:“其实政变过后大家都在暗暗地高兴。”尽管苏纳伊已经拥有了很大的权利,可他还是愿意上台演出,他觉得苏纳伊这一点也深深地打动了那些年轻人。
几年以后,当我在看边境卡尔斯电视台演出当晚的录像时,我可以感觉到,剧场里大家已经忘却了父与子之间、执政者与罪犯之间的紧张关系,所有人都静静地陷入了恐怖的回忆和想像之中,剧场里人人都有一种“我们”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生活在极端民族主义的国度里的人们才能够理解。因为苏纳伊的表演,剧场里好像已经没有“陌生人”了,大家都被同一个故事联系在了一起。
卡迪菲的存在破坏了这种感觉,卡尔斯人怎么也接受不了她在台上。摄像师肯定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每到高潮的时候他都会把镜头推到苏纳伊的身上。只有当卡迪菲像个街头喜剧里的服务员一样给苏纳伊服务的时候,卡尔斯的观众才能看到她。不过从中午起,电视里就在预告说卡迪菲会在晚上的演出中摘掉头巾,所以观众们都想看个究竟。城里有很多的传言,有的说卡迪菲是在军方的强迫之下才这样做的,也有的说她不会登台演出。就连那些知道包头巾女孩、但从未听说过“卡迪菲”这个名字的人也在半天之内就认识了她。所以演出刚开始的时候,观众们很是失望,因为她虽然穿了件红色的衣服,可头上还是包着头巾,但在台上的表演却平淡无奇。
到了第二十分钟的时候,通过她和苏纳伊的一次对话,人们才明白卡迪菲的身上还是有看头的:当台上只有她和苏纳伊两个人的时候,苏纳伊问她:“你下定决心了没有?你想通过自杀来表明对他人的愤怒,这一点我可接受不了。”
卡迪菲回答道:“在这座城市里,男人们像牲口一样自相残杀,他们还宣称这样做是为了大家的幸福。而我只不过想杀死自己,谁能管得着?”说完她便悄悄地溜下台,仿佛是要避开刚刚上台的冯妲·艾塞尔似的。
四年后,我问了很多人当晚在卡尔斯发生的一切。当他们讲给我听的时候,我手里拿着表,推算着时间。据我估计,“神蓝”最后看到卡迪菲便是她站在台上说这番话的时候。因为按照邻居和至今仍在卡尔斯任职的警察所说,门敲响的时候“神蓝”和韩黛正在看电视。据官方所发表的声明,“神蓝”一看到警察和士兵,便跑进屋,拿起枪,朝他们开火。而据邻居和那些把“神蓝”视为传奇人物的青年伊斯兰分子所讲,当时他为了救韩黛,喊了声“别开枪!”,可“铁腕”带着特别行动队冲了进去,不到一分钟就打死了“神蓝”和韩黛,连整个房子都被打了个稀巴烂。尽管动静很大,可除了邻居家几个好奇的小孩之外,没有人对正在发生的这件事情感兴趣,因为卡尔斯人对于夜里的这种搜捕活动早已习以为常,而且除了电视里的直播之外,当时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能引起人们的兴趣。所有的人行道上空空荡荡,除了几家茶馆以外所有的商店都已经关了门。
苏纳伊异常地自信,也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因为他知道卡尔斯城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而卡迪菲却发现自己在台上发挥的空间很小,只能按照苏纳伊的要求去演,所以她不断地往苏纳伊的身边靠,她知道只有利用苏纳伊她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无法知道当时她是怎么想的,因为和她姐姐相反,事后她拒绝和我谈论那些天所发生的事情。在此后的四十五分钟里,卡尔斯人觉察到了卡迪菲在自杀和摘掉头巾这些问题上的坚定,他们慢慢开始崇拜她了。虽然卡迪菲在戏里脱颖而出,可苏纳伊和冯妲·艾塞尔一半在教育人,一半在发泄怨气,使得整部戏变得十分沉重。观众们觉得卡迪菲把一个勇敢的、准备尽一切力量反抗男人压迫的女人演得栩栩如生。多年来一直有很多人在替卡迪菲难过,后来我和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尽管大家没有完全忘记她是“包头巾的女孩卡迪菲”,可心里也接受了那天晚上她在舞台上扮演的新角色。后来只要卡迪菲一上台,大家就会静下来,她每说一句台词,大家就会相互问:“她说什么,她说什么了?”
与此同时,火车的汽笛声响起来了,这是时隔四天后离开卡尔斯的第一趟火车。卡已经被士兵们强行押到了车厢里。见军车只带来了自己的行李而伊珂并没有来,我亲爱的朋友和保护他的士兵们纠缠了很长时间,希望能和伊珂见上一面。虽然没有得到允许,可他还是说服他们下令把军车再开回旅馆去。当军车再度无功而返时,他央求军官们让火车再等五分钟。开车的汽笛响起,可伊珂还是没有出现,这时卡开始哭了起来。火车开动起来以后,他还泪眼婆娑地看着站台上拥挤的人群,看着车站大楼朝向卡泽姆·卡拉贝齐尔雕像的大门,希望能看到一个身材高挑、手里拎着包袱的女子朝自己走来。
汽笛声再次响起,火车开始加速了。此时伊珂和图尔古特先生正从卡尔帕拉斯旅馆往民族剧院走去。“火车走了,”图尔古特先生说。“是的,”伊珂说,“路很快要通了,市长和团长也就要回来了。”她还告诉父亲,这场荒谬的政变就要结束了,一切都将恢复正常。她之所以要说这些,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这些有多重要,而是她觉得自己要是不说话的话父亲便会以为她还在想着卡。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分在想着卡,有几分在想着“神蓝”的死。因为错过了一次获得幸福的机会,她非常痛苦,同时也对卡充满了怨恨。她很少怀疑自己会心生怨恨的原因。四年后在卡尔斯,当她不情愿地和我争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提出的疑问让她非常不安。她告诉我说,她很清楚那晚以后她不可能再爱上卡了。当火车呼啸着把卡从卡尔斯带走的时候,伊珂只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也许还有一丝奇怪。不过她现在真正的麻烦是如何与卡迪菲一起分享她的痛苦。
图尔古特先生也知道,安静让自己的女儿很不舒服。“整座城市仿佛都被遗弃了。”他说。
“幽灵般的城市。”伊珂随口应道。
三辆军车组成的一个车队拐过街道拐角,从他们的面前驶过。图尔古特先生说因为路已经通了,所以这些车才能开来卡尔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父女俩一直盯着车队留下的亮光。根据我后来的调查,“神蓝”和韩黛的尸体就在中间的那辆车上。
借着最后一辆吉普车的尾灯,图尔古特先生看到《边境城市报》报社办公室的橱窗上挂着一张第二天的报纸。他停下来看了看:“舞台上的死亡。土耳其著名演员苏纳伊·扎伊姆在昨晚的演出中被打死。”
把这篇新闻看了两遍之后,他们急急忙忙往民族剧院赶去。警车还在剧院门口,坦克也还是远远地停在野橄榄树下。
他们进去的时候都被搜了身。图尔古特先生说自己是“女主角的父亲”。进去的时候第二幕已经开始了,他们在最后一排找了两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这一幕里有苏纳伊花了多年时间才创作出来的笑话和一些有趣的情节,冯妲·艾塞尔就像是嘲笑自己所做的事似的甚至还跳了段肚皮舞。不过整部戏还是越来越沉重,观众席上也是鸦雀无声。台上经常只剩下卡迪菲和苏纳伊两个人。
“您必须要给我说清楚,您为什么要自杀?”苏纳伊问。
“人们不会明白的。”卡迪菲回答道。
“怎么会呢?”
“要是能准确地知道为什么自杀的话,要是能当众明明白白地说出那个原因的话,那人们也就不会自杀了。”卡迪菲说。
“不,根本不是这样的。”苏纳伊说,“有些人是为了爱情而自杀,有些人则是因为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或是因为太穷才自杀的。”
“您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卡迪菲说,“人们是不会为了爱情而自杀的,他们可以熬上一段时间,这样爱情的影响慢慢就会降下来。贫穷这个理由也不充分,人们可以抛弃她们的丈夫或者跑到别的地方,试着偷点钱回来。”
“那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毫无疑问,所有人自杀都是为了尊严。至少女人是为了尊严而自杀的!”
“就因为在恋爱的时候被伤了自尊吗?”
“您根本就不明白!”卡迪菲说,“女人自杀不是因为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而是为了充分体现出自己的自尊。”
“您的朋友们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自杀的吗?”
“我不能代表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因,不过每当我想要自杀的时候,我都觉得她们的想法和我一样。自杀的时候,女人最清楚自己是个女人,最能体会到孤独。”
“您就是用这些话来劝您的朋友们自杀的吗?”
“她们都是自己决定的。”
“谁都知道,在这个地方,在卡尔斯,没有人能自己作决定,大家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躲避暴力,都是为了加入一个团体来保护自己。卡迪菲,您就承认了吧,是您诱骗她们自杀的。”
“这怎么可能呢?”卡迪菲说,“她们虽然自杀了,可她们更加孤独了。因为她们自杀了,她们当中有些人的父亲便不认她们了,有些人甚至连葬礼都没有。”
“那您现在自杀是不是为了证明她们并不孤独,证明自杀是一种集体行为?卡迪菲,您没话说了吧……可您要是不说出原因就自杀的话,人们难道就不会误解你想要表达的信息吗?”
“我并没有打算通过自杀来表明什么。”卡迪菲说。
“可还是有这么多的人在看着您,在关心着您。您至少要说出您此刻的想法。”
“女人是带着赢的憧憬去自杀的,”卡迪菲说,“而男人自杀则是因为看不到赢的希望。”
“说得对,”苏纳伊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克勒克卡莱造手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枪上。“当我知道自己完全失败的时候,您能用这把枪杀死我吗?”
“我可不想坐牢。”
“可您不是无论如何都要自杀的吗?”苏纳伊说,“自杀之后您就会下地狱,所以您应该不怕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惩罚。”
“女人就是因为这些才自杀的,”卡迪菲说,“为了能躲过各种惩罚。”
“当我知道自己失败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死在您这样一个女人的手里!”苏纳伊一边说,一边夸张地转向观众。说完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讲了一个和阿塔图尔克有关的故事。他已经感觉出观众有点厌烦了。
第二幕结束的时候,图尔古特先生和伊珂去后台找到了卡迪菲。宽敞的后台现在就像冰窖一样冷。曾几何时,这儿也是那些来自莫斯科和彼得堡的杂技团、演出莫里哀戏剧的亚美尼亚演员、去俄罗斯巡回演出的舞蹈演员和音乐家们化妆更衣的地方。
“我还以为你要走了。”卡迪菲对伊珂说。
“我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你演得太棒了!”图尔古特先生把卡迪菲抱在怀里,说道,“刚才他要是把枪给你,说‘杀了我’的话,我就会站起来,打断演出,大喊‘卡迪菲,千万不要开枪’。”
“为什么?”
“枪里可能装了子弹!”图尔古特先生说。他把自己在《边境城市报》上看到的新闻告诉了卡迪菲。“我不是害怕塞尔达尔提前写好的新闻是真的,”他说,“他的新闻大多是假的。但是我知道,要是没有苏纳伊的同意,他决不会写这样一篇新闻的,所以我很担心。很显然,新闻是苏纳伊让他写的。这可能不是在做广告。也许他想让你在台上杀了他。我亲爱的女儿,在无法确定枪里有没有子弹之前,千万别朝他开枪!也千万不要因为这个男人而摘掉你的头巾。伊珂不走了,我们还要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去,不要无缘无故地激怒那些宗教分子。”
“伊珂为什么不走了?”
“因为她更爱她的父亲,更爱你,更爱咱们这个家。”图尔古特先生握着卡迪菲的手说。
“亲爱的爸爸,我们能单独聊会儿吗?”伊珂说。她一说这话,卡迪菲的脸上立刻显现出了恐惧的表情。这时苏纳伊和冯妲·艾塞尔从后台的另一头走了进来。图尔古特先生朝他们走过去,而伊珂则是用尽全力把卡迪菲搂在了怀里。她见自己的这个动作让妹妹有点害怕,便拉着卡迪菲的手,把她拽到了一个用帘子隔开的地方。冯妲·艾塞尔手里拿着一瓶酒和几个酒杯正从里面走出来。
“你演得很好,卡迪菲,”她说,“你们演得很放松。”
伊珂慢慢地让越来越绝望的卡迪菲坐了下来。她盯着卡迪菲的眼睛,那眼神仿佛在对卡迪菲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她。“韩黛和‘神蓝’在搜捕过程中被打死了。”她说道。
卡迪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们是在同一间屋子里吗?谁告诉你的?”她问道。见到伊珂脸上的表情非常肯定,她沉默了。
“是宗教学校的学生法泽尔告诉我的,我立刻就相信了他,因为他说是他亲眼看见的……”听到这个消息,卡迪菲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为了让她接受这个事实,伊珂停了一会儿,然后立刻补充道:“卡知道‘神蓝’躲在哪儿,他见过你之后没有回旅馆。我认为是卡把‘神蓝’和韩黛的藏身地告诉了特别行动队,所以我没有和他去德国。”
“你怎么知道?”卡迪菲说,“也许不是他而是别人说的。”
“也有可能,我也这样想过。不过我认定了就是卡告的密,我无法说服自己。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爱他了,所以我没有去德国。”
听完伊珂说的这些,卡迪菲已经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伊珂明白,到了这会儿自己的妹妹才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
卡迪菲双手捂住脸开始抽泣起来。伊珂抱住她,也开始哭了起来。不过在无声的哭泣中,她觉得自己和妹妹哭的不是一回事。过去她们都不愿意放弃“神蓝”,俩人一直都在明争暗抢,那时她们也曾在羞愧中这样哭过一两次。现在伊珂觉得一切纷争都已经结束了,她也不会离开卡尔斯了。一时间,她觉得自己老了很多。向生命妥协,然后老去,睿智得对世界一无所求,这些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号啕大哭的卡迪菲。看得出来,妹妹要比自己痛苦得多。因为自己没有落到妹妹这一步,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谢天谢地——或者说是报复的感觉,不过她马上就难为情起来。为了能多卖些汽水和鹰嘴豆,民族剧院的经营者们一直在电影间隙放着同样的音乐——青年时代她们曾在伊斯坦布尔听过的那首《宝贝,靠近我》。那时,她们俩都想学好英语,却都没做到。此刻,伊珂感觉卡迪菲在听到这首歌以后哭得更凶了。透过帘子间的缝隙,伊珂看到自己的父亲正在昏暗后台的另一头和苏纳伊聊着天,而冯妲·艾塞尔则手拿酒瓶在往杯子里倒着酒。
“卡迪菲女士,我是奥斯曼·努里·乔拉克上校,”一个中年军人粗鲁地拉开帘子,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给她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女士,我要怎样才能减轻您的痛苦呢?要是您不想上台演出的话,我可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路已经通了,部队马上就要进城了。”
在后来的军事法庭上,奥斯曼·努里·乔拉克就用这番话作为他试图保护卡尔斯免遭那些政变分子破坏的证据。
“我没问题,谢谢您,先生。”卡迪菲说。
伊珂觉得卡迪菲也学会了冯妲·艾塞尔的做作,但她同时也非常佩服卡迪菲为振作起来而作出的努力。卡迪菲强迫自己站起来,喝了杯水,然后就像个幽灵一般在宽敞的后台走来走去。
第三幕就要开始的时候,伊珂想把父亲拉走,不让他见卡迪菲,可临到最后图尔古特先生还是凑了过来,“不要怕,”他说,“他们(指苏纳伊和他的朋友们)都很现代。”
第三幕刚开始,冯妲·艾塞尔便唱了一首被强奸的女人常唱的民歌,这也吸引了那些看得稀里糊涂的观众们的注意。冯妲·艾塞尔和平时一样,一边哭喊着咒骂男人,一边啰里啰嗦地讲述着自己的遭遇。两首歌和一小段让孩子们捧腹大笑的模仿广告(“阿伊嘎兹”牌天然气是用屁做成的)过后,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出现了两个士兵,这不禁让人们想起了大前天晚上在演出的最后时刻荷枪实弹冲上台来的军人。他们把一个绞刑架抬到了舞台中央,剧场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苏纳伊一瘸一拐地和卡迪菲一起走到了绞刑架下。
“我认为事情不会发展得如此迅速。”苏纳伊说。
“你是在承认自己没能如愿呢,还是因为你已经老了,你想找个时髦的死法,所以你在找借口?”卡迪菲问道。
伊珂觉得为了能演好这个角色,卡迪菲肯定花了不少的心思。
“卡迪菲,您很聪明。”苏纳伊说。
“这让您感到害怕吗?”卡迪菲有点紧张,又有点生气地说。
“是的!”苏纳伊说。
“你怕的不是我的聪明,而是怕我有自己的个性,”卡迪菲说,“因为在我们这座城市里,男人们害怕的不是女人的聪明,而是害怕她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恰恰相反,”苏纳伊说道,“我进行这次革命,就是为了让你们女人能像欧洲人那样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现在,我希望你摘掉你的头巾。”
“我会摘掉头巾,”卡迪菲说,“但为了证明我这样做既不是迫于你们的压力,也不是为了模仿欧洲人,所以在摘掉头巾以后我会把自己吊死。”
“不过,卡迪菲,您很清楚欧洲人会为您喝彩的,因为您是作为一个个体而自杀的。在亚细亚旅馆里的秘密会议上,您对在德国报纸上发表声明可是很感兴趣啊,大家可都看到了。据说,那些自杀的女孩和包头巾的女孩一样,也是您组织起来的。”
“为了头巾而抗争和自杀的只有一个女孩,她就是苔丝丽梅。”
“现在您将成为第二个……”
“不,在自杀之前我要摘掉头巾。”
“您想好了吗?”
“没错,”卡迪菲说,“我想得很清楚。”
“那么您肯定也想过了,自杀的人是要下地狱的。您会不会觉得反正要下地狱了,所以您会心安理得地把我也给杀死?”
“不,”卡迪菲说,“我不相信自杀以后就会下地狱。我会像消灭细菌一样,杀死你这个国家、宗教和女人的敌人!”
“您很勇敢,也很坦白,卡迪菲。不过,我们的宗教是不允许自杀的。”
“是的,《古兰经》的‘女人篇’中曾经说过‘你们不要自杀’,”卡迪菲说,“可这并不表示万能的真主会不原谅那些自杀的女孩,会把她们打入地狱呀!”
“那么,您非要走这样的错误道路了。”
“恰恰相反,这是正确的,”卡迪菲说,“卡尔斯的一些年轻女孩,因为她们不能如自己所愿戴上头巾而自杀。伟大的真主是公平的,他会看到她们遭受的痛苦的。我的心中有对真主的爱,但在这卡尔斯城里却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所以我也会像她们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为了让贫穷的卡尔斯城里那些无助的女人们放弃自杀,我们的宗教领袖们在这寒冬腊月里来到这儿给大家布道。您这样说会激怒他们的,这一点您是知道的,对吗,卡迪菲?……其实《古兰经》……”
“我不想和无神论者,也不想和那些因为害怕才伪装成相信伊斯兰教的人讨论我的信仰。就让我们结束这场游戏吧。”
“您说得对,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干涉您的精神世界,而是怕您因为害怕下地狱而无法心安理得地杀死我。”
“您不用担心,我会心安理得地杀死您的。”
“很好。”苏纳伊以一种生气的语气说道,“让我告诉您我从二十五年的演艺生涯里总结出的最重要的结论吧。我们的观众受不了比这更长的对白了。要是您同意的话,咱们就不多说了,开始行动吧。”
“好的。”
苏纳伊又掏出那把克勒克卡莱枪,给卡迪菲和观众们亮了亮。“现在您摘掉头巾,然后我把枪给您,您就杀了我……因为第一次直播这样的戏,所以再给我们的观众解释一下……”
“别再啰嗦了,”卡迪菲说,“你们这些男人总是在问女孩为什么要自杀,我讨厌你们说的话。”
“您说得对。”苏纳伊玩着手里的枪,说道,“我还想说两件事。为了让那些看了报纸上的新闻信以为真以及正在观看直播的卡尔斯人别害怕。卡迪菲,您瞧,这是弹夹。您看到了,它是空的。”他取下弹夹,给卡迪菲看了看,然后又装上。“您看见了吗,它是空的?”他就像个高明的魔术师似的说道。
“是的。”
“我们还是再确认一下!”苏纳伊说。他又取下了弹夹,就像个从帽子里变出兔子的魔术师一样再次给观众们看了看,然后装到枪上。“最后,我说说我自己的想法:刚才您说您会心安理得地杀死我。您肯定讨厌我,因为我发动了政变,因为人们不像西方人我就朝他们开火。但是我希望您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国家。”
“好的,”卡迪菲说,“现在我要摘掉头巾了,请大家看好。”
她的脸上显现出痛苦的表情,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取下了头巾。
剧场里鸦雀无声。一时间,苏纳伊呆呆地看着卡迪菲,就像他根本没想到会这样似的。之后,俩人都朝观众转去,就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往下演的新演员一样。
所有的卡尔斯人都赞叹不已地欣赏着卡迪菲那一头飘逸的褐色长发。摄像师鼓足了勇气,第一次把镜头朝卡迪菲推近。卡迪菲脸上的表情有点害羞,就像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光了的女人一样,很明显她很痛苦。
“把枪给我。”卡迪菲不耐烦地说道。
“给您,”苏纳伊说。他抓着枪筒,把枪递给卡迪菲。“您可以按这儿扣动扳机。”
卡迪菲一接过枪,苏纳伊便笑了起来。所有人都以为后面还有很长的对白,可能就连苏纳伊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你的头发很美,我也会不让别的男人亵渎它的。”他正说着,卡迪菲扣动了扳机。
枪响了,不过让所有人大为吃惊的是,苏纳伊就像是真的被击中了似的,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台上。
“他们太愚昧了,”苏纳伊说道,“他们对现代艺术一无所知,他们是不可能现代起来的!”
观众们还在等着苏纳伊说出一大段临终独白,这时卡迪菲拿枪凑到了他的身边,又接连开了四枪。每开一枪,苏纳伊的身体都被打得颤起来。这四枪打得很快。
除了装死之外,观众们还期待着苏纳伊说出一些有意义的临终独白。第四枪开完以后,观众们看到苏纳伊满脸是血,他们的希望破灭了。努丽叶女士一直认为情节、效果的真实性和剧本同样重要,当她站起身来准备为苏纳伊鼓掌的时候,被他满脸的鲜血吓得又坐了回去。
“我杀了他!”卡迪菲对观众们说道。
“你干得好。”后排的一个宗教学校学生喊道。
军警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台上的枪击上去了,他们既没有发现破坏这安静气氛的学生坐在哪儿,也没有去找他。两天以来一直在崇拜苏纳伊、为了能近距离看到他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坐在最前排的老师努丽叶女士开始抽泣起来。她这一哭,不仅剧场里的观众,就连电视机前所有的卡尔斯人都觉得舞台上的表演实在是太过于真实了。
这时,两名士兵从两侧滑稽地跑出来拉上了台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