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和伊珮珂在旅馆
卡想步行回去。血从卡的鼻子一直流到他的嘴角和下巴上,他用水好好地洗了把脸,然后就像是自愿来做客似的,对房间里的土匪们诚恳地说了声再见,然后便走了出去。阿塔图尔克大街上的路灯很暗,卡就像是喝多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他便稀里糊涂地拐到了哈利特帕夏大街上。走到小日用品商店门前的时候,他听到里面还是在放佩皮诺·迪·卡普里的《罗伯塔》,于是他马上就伤心地哭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卡碰到了一个瘦瘦的帅小伙,三天前,在从埃尔祖鲁姆来卡尔斯的车上坐在卡身边的就是这个小伙子,睡着的时候他的头还搭到了卡的身上。卡尔斯城的人们还在看《玛丽安娜》,可是很不巧,卡先是在哈利特帕夏大街上碰到了律师穆扎菲尔先生,而后当他拐到卡泽姆卡拉贝奇尔大街上的时候,他又碰到了公交公司经理和他那位上了年纪的朋友,他第一次去萨德亭教长修道院的时候见过他们。透过这些人的眼神,卡知道自己的脸上还挂着泪珠。他已经在这条街上转悠过好几天了,所以就算闭上眼他也知道路旁是什么地方,都有些什么人——结了冰的橱窗、挤满人的茶馆、让人记起卡尔斯也曾经辉煌过的照相馆、微微颤动的路灯、里面陈列着羊奶酪的杂货店橱窗、卡泽姆卡拉贝奇尔大街和黑山大街拐角处的便衣警察。
就要进旅馆的时候,卡碰到了卫兵。卡告诉他们什么事也没有,然后便尽量避开旁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一倒在床上便抽泣起来,哭了很长时间才停下来。他躺在床上,倾听着外面的世界。虽然这个过程只有一两分钟,可卡觉得就像童年时无尽的等待一样漫长。就在这时,门敲响了:是伊珂。她说从大厅值班的小伙子那儿得知他有点异样,她马上就赶过来了。伊珂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灯。灯光下她一看到卡的脸,便害怕地闭上了嘴。俩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已经知道你和‘神蓝’的事了。”卡嘟囔道。
“他自己说的吗?”
卡把灯关掉,嘟囔道:“‘铁腕’和他的同伙把我抓去了。他说他们监听了四年你们的电话。”他又倒在床上,开始哭起来,“我现在想去死。”
伊珂抚摸着他的头发,不过这让他哭得更厉害了。其实,当一个人认定自己永远不会幸福的时候,除了失落之外他还会觉得轻松。伊珂躺到床上,抱住了卡。他们一起哭了起来,这让他们抱得更紧了。
黑暗中,伊珂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回答着卡的问题。她说这一切都归咎于穆赫塔尔:他非常崇拜“神蓝”,他不但邀请这个伊斯兰政客来卡尔斯,在家里接待他,他还向“神蓝”炫耀自己的老婆是个尤物。而且那段时间他对伊珂很差,因生不了孩子而责怪她。卡也知道的,“神蓝”能说会道,他的身上有很多东西招怨妇的喜欢。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之后,为了不把事情弄糟,她作了很多的努力!起初是为了不让穆赫塔尔知道他们的事情,她很爱穆赫塔尔,她不想让他难过;后来则是为了摆脱这场愈演愈烈的爱情。一开始的时候,她之所以迷上“神蓝”是因为“神蓝”比穆赫塔尔更优秀。每当穆赫塔尔在他根本就不懂的政治问题上胡说八道的时候,她都会觉得很难为情。“神蓝”不在的时候,穆赫塔尔也总是称赞他,还说他应该经常来卡尔斯,他还经常告诉伊珂,让她对“神蓝”更好一点,更亲近一点。就连她和卡迪菲搬出去以后,穆赫塔尔也没有发现她和“神蓝”之间的暧昧关系。只要“铁腕”之类的人不告诉他,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不过卡迪菲很精明,当她第一天来到卡尔斯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并且她也是为了接近“神蓝”才去接近那些戴头巾的女孩的。伊珂从小就非常了解卡迪菲的脾气,所以她很快就觉察到了卡迪菲对“神蓝”的企图。当她发现“神蓝”对卡迪菲也很感兴趣的时候,便对“神蓝”冷淡了下来。她想要是“神蓝”对卡迪菲感兴趣的话,自己就可以摆脱他了。她的父亲来到卡尔斯之后,她便成功地躲开了“神蓝”。卡本来都要相信伊珂说的这些,认为她和“神蓝”之间的关系不过是过去的一个错误罢了,可是伊珂突然激动起来,说,“其实‘神蓝’爱的是我,不是卡迪菲”。这太让卡意外了,他问她现在是怎么看待这个“坏家伙”的。伊珂回答说她不想再提这个话题,说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她只想和卡一起去法兰克福。这时,卡想起来就这两天伊珂还和“神蓝”通过电话。对此,伊珂辩解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和她通电话会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这点政治常识“神蓝”还是有的。卡随后说“我们永远也过不上幸福的生活了”,而伊珂则抱住他说“不,我们要去法兰克福,在那儿我们会幸福的”。在伊珂看来,那时卡已经相信了她的这些话。之后,卡又哭了起来。
伊珂也紧紧地抱住卡,和他一起哭了起来。在后来所做的笔记中,卡这样写道:此刻他生平第一次发现(也许伊珂也是生平第一次发现)和别人抱在一起大哭、徘徊在挫折和新生活之间除了让人感到痛苦之外,也会给人带来一种快感。因为伊珂能和自己一起抱头痛哭,所以卡更加爱恋伊珂了。他一边搂住伊珂大哭,一边琢磨着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潜意识中还在留意着旅馆内外的动静。时间已是下午六点,《边境城市报》明天的报纸已经印好了,萨勒卡默什大街上铲雪机正在紧张地清除着路上的积雪,而冯妲·艾塞尔已经高高兴兴地用军车把卡迪菲带到了民族剧院,卡迪菲都已经开始和苏纳伊彩排了。
过了半个小时,卡才告诉伊珂,“神蓝”有封信要给卡迪菲。刚才这段时间里,他们一直都在抱头痛哭,卡也曾试着要和伊珂做爱,可他的心里既害怕、犹豫,又充满了嫉妒,所以只好作罢。这时卡向伊珂问起她最后一次见“神蓝”是什么时候,他坚持认为伊珂和“神蓝”每天都秘密见面,秘密交谈,而且每天都会做爱。卡还记得伊珂起初非常生气,认为他不信任她,不过考虑到他说这番话是因为一时冲动,所以伊珂的态度有所缓和,而他对于自己的问题能够刺痛伊珂则感到十分满足。生命的最后四年里,卡一直都十分懊悔和内疚,他承认他这一生都在用尖刻的话语刺伤别人,并以此来衡量别人对自己的爱究竟有多深。所以当他问伊珂是不是更爱“神蓝”的时候,他在乎的并不是伊珂的回答,而是伊珂对他这个问题的忍耐度。
“因为我和他发生过关系,所以你就用这些问题来惩罚我!”伊珂说。
“你之所以想和我在一起,完全是为了忘记他,”卡说道。从伊珂的表情上,卡知道自己说对了。不过这回他并没有哭,也许是因为哭得太多了,所以他觉得心里有某种力量在支撑着自己。“‘神蓝’有话要告诉卡迪菲。”他说道,“他想让卡迪菲反悔,他不想让卡迪菲上台演出,也不希望她摘掉头巾。他的态度很坚决。”
“我们不要告诉卡迪菲这些。”伊珂说。
“为什么?”
“卡迪菲演出的话苏纳伊就会一直保护我们,而且这对卡迪菲也有好处。我希望我的妹妹能离开‘神蓝’。”
“不,”卡说,“你想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知道自己的嫉妒会让伊珂更加瞧不起自己,但他还是没能忍住。
“我早就和‘神蓝’没有关系了。”
卡觉得伊珂言不由衷,但他还是强忍住不去戳穿她。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忍不住说了出来。生气、嫉妒、悲伤的他本来是可以哭的,但他把心思都放在了伊珂的回答上。
“是的,我曾经非常爱他,”伊珂说道,“不过这都过去了,我现在已经好了,我只想和你一起去法兰克福。”
“那个时候你有多爱他?”
“非常爱。”说完后伊珂沉默了下来。
“说说看,你有多爱他。”尽管卡已经失去了耐心,可他能感觉出来伊珂很犹豫,她不知道应该说真话还是应该安慰卡,不知道是应该和卡一起来分享爱的痛苦还是应该让他伤心。
“我从未像爱他一样爱过别人。”伊珂躲避着卡的目光说道。
“也许这是因为除了你的丈夫穆赫塔尔之外,你谁也不认识的缘故。”卡说。
话刚出口,卡就后悔了。他知道这番话会伤害伊珂的自尊,而且伊珂肯定会严辞反驳的。
“也许因为我是个土耳其女人,所以生活中没有太多机会和男人接触。不过,你在欧洲肯定认识了很多自由女性。我不想知道她们都是怎样的女人,但我可以肯定她们教过你怎样去对付爱人的旧情人。”
“我也是个土耳其人。”卡说。
“说自己是个土耳其人,大都是为自己做的坏事找个借口。”
“所以我要回法兰克福。”卡说,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我也和你一起去,在那儿我们会幸福的。”
“你去法兰克福是为了忘记他。”
“我觉得到了法兰克福以后,过上一段时间我就会爱上你的。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两天内就马上爱上一个人。你要有点耐心。要是你不用土耳其人特有的嫉妒心伤害我的话,我会非常爱你的。”
“可你现在不爱我呀。”卡说,“你还爱着‘神蓝’。他有什么特别的?”
“你问的这个问题正合我意,不过我怕你听了我的回答之后会大发雷霆。”
“别怕,”连卡都不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我很爱你。”
“一个男人要是听了我说的这些以后还能爱我的话,我才能和他一起生活,”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伊珂把目光从卡的身上转到了外面的大街上。“‘神蓝’非常有同情心,他十分有思想,也十分慷慨,”伊珂激动地说道,“他不希望任何人不好。有一次两只小狗死了妈妈,他为它们哭了整整一夜。相信我,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是一个杀人凶手,不是吗?”卡绝望地说道。
“随便哪个人,哪怕他对‘神蓝’的了解只有我的十分之一,他也不会相信这种说法,他也会笑话的。他从不害人,他就像个孩子,他像个孩子一样喜欢玩游戏,喜欢幻想,会模仿,会讲《列王记》、《麦斯奈维》中的故事,会接连模仿其中各种各样的人物。他意志非常坚定,他是个聪明人,而且很果断,除此以外他还十分健壮,也十分有趣。哦,很抱歉,亲爱的,别哭了,亲爱的,够了,别再哭了。”
卡停止了哭泣,他说他已经不再奢望可以和伊珂一起去法兰克福了。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才能听到卡的抽泣声。卡躺到床上,背朝着窗户,像个孩子一样蜷成了一团。过了一会儿,伊珂也躺到了他的身边,从背后抱住了他。
开始的时候,卡想对伊珂说“放开我”,不过后来他还是低声说“再抱紧一点”。
卡感觉脸颊凉凉的,原来枕头已经被泪水沁湿了,卡很喜欢这样,除此之外被伊珂抱着的感觉也很不错。很快他便进入了梦乡。
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七点了,那一刻俩人都觉得他们以后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们都不敢看对方,但是俩人都在找借口重归于好。
“别在意,亲爱的,别放在心上。”伊珂说。
卡一下子也没弄明白伊珂说这句话是因为失望,还是意味着她相信大家会把过去的一切都给忘掉。他以为伊珂就要走了。他很清楚要是伊珂不陪他回法兰克福的话,他的生活会比过去还要惨淡。
“别走,再坐一会儿。”卡不安地说道。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抱在了一起。
“天哪,该怎么办呀!”卡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伊珂说,“相信我。”
卡觉得自己只有像个孩子一样听伊珂的话才能摆脱这场梦魇。
“跟我来,让你看看我装进包里准备带去法兰克福的东西。”伊珂说。
离开房间让卡感觉好了一点。他们手拉手下了楼,但是下楼之后进图尔古特先生家之前俩人便松开了手。不过他们感觉很自豪,因为穿过大厅的时候,大家都把他们当成了两口子。他们直接进了伊珂的房间。伊珂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件浅蓝色毛衣,这件毛衣她在卡尔斯根本就没法穿。她抖掉毛衣里的卫生球,然后走到镜子跟前放在身上比了比。
“穿上。”卡说。
伊珂脱掉了身上宽宽厚厚的毛衣。当她在罩衫外面套上这件紧身毛衣的时候,卡再度被她的美丽折服。
“你会一直爱我到生命的最后吗?”卡问道。
“会的。”
“现在你穿上那件穆赫塔尔只许你在家穿的天鹅绒晚礼服。”
伊珂打开衣柜,从衣架上取下了那件黑色天鹅绒晚礼服。她抖掉卫生球,小心翼翼地打开衣服,然后开始穿起来。
“我很喜欢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伊珂看了看镜子里的卡说道。
卡看着伊珂散落在光滑优美的背和脖子上的头发,看着她两手放在头上摆出造型时露出的肩窝,心里既激动、兴奋又满是醋意。他觉得很幸福,但同时他又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哦……这是件什么衣服!”图尔古特先生走进了房间,“这是在准备参加什么舞会呢?”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脸上一点愉快的表情也没有。不过卡却很开心,他认为这是作为父亲的图尔古特先生在吃醋。
“卡迪菲走了以后,电视预告的挑衅味更浓了,”图尔古特先生说道,“卡迪菲不应该去演这部戏。”
“亲爱的爸爸,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不希望卡迪菲摘掉头巾。”
他们一起走到客厅,坐到了电视机前。不一会儿,主持人便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他预报说,在今晚的现场直播中,让社会生活和精神世界陷入瘫痪的悲剧将会画上句号。过去由于宗教成见太深,卡尔斯人一直拒绝现代化,拒绝男女平等,而今晚的演出将会彻底改变他们的观念。他还说,今晚卡尔斯人将再次经历一种历史性的时刻,这一时刻将把生活与戏剧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次卡尔斯人不用担心,因为警察局和戒严指挥部已经在剧场作好了充分的准备。在插播的采访录像中,警察局副局长卡瑟姆先生出现在了荧幕上。他的衬衣熨得很平,还系上了领带,头发也梳得很齐整,不过政变当晚他的头发可是够乱的。他说卡尔斯人今晚可以无忧无虑地去观看演出,很多宗教学校的学生为了晚上的演出来到警局,他们向警方保证,看演出的时候他们会像文明国家和欧洲的人们一样,在精彩的地方有秩序、热情地鼓掌,而且这次警方不会允许任何过激行为出现,最后他还说有着几千年文化积淀的卡尔斯人肯定知道该怎样去欣赏戏剧。
之后,主持人又介绍了晚上将要演出的悲剧,还特别提到了主演苏纳伊·扎伊姆多年来是如何为这部戏呕心沥血的。这时屏幕上出现了苏纳伊多年前扮演拿破仑、罗伯斯皮尔和列宁时的海报,还有他的黑白照片(冯妲·艾塞尔曾经多么瘦啊!)和其他一些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旧戏票、旧节目单、苏纳伊思考如何扮演阿塔图尔克那段日子的剪报和安纳多鲁地区咖啡馆的图片)。这段介绍非常像国家电视台播放的文艺纪录片,其中有一张苏纳伊的照片(像是新拍的)看上去有点像铁幕国家领导人或是非洲和中东地区的独裁者。生活在卡尔斯的人们现在相信他们从早到晚在电视里看到的这个人会给这座城市带来安宁,他们开始觉得自己也是他的同胞,对自己的未来也开始充满信心。八十年前当奥斯曼帝国和俄罗斯的部队从这座城市撤走以后,土耳其人和亚美尼亚人便开始互相残杀,那时土耳其人宣布成立了政府,他们也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一面旗子,这面旗子现在也不时地出现在电视屏幕里。旗子脏脏的,上面尽是虫蛀的痕迹,图尔古特先生看到这面旗子便感觉十分不安。
“这家伙疯了,他会给我们带来灾难的,可千万不要让卡迪菲上台!”
“对,她不能演,”伊珂说道,“不过要是我们说这是您的主意的话,卡迪菲您是知道的,她肯定会固执地上台摘掉头巾的。”
“那可怎么办?”
“让卡马上去剧院,让他说服卡迪菲不要上台。”伊珂转过身看着卡扬眉说道。
卡有点不知所措,因为他一直都在盯着伊珂而没有看电视,他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
“她要是想摘掉头巾的话,就等事情过去之后在家里摘吧,”图尔古特先生对卡说,“苏纳伊今晚肯定还会耍花样的。我真后悔啊,我不该听信冯妲·艾塞尔的话,把卡迪菲交给这帮疯子。”
“亲爱的爸爸,卡会去剧院说服卡迪菲的。”
“现在只有你能见到卡迪菲了,因为苏纳伊相信你。哦,孩子,你的鼻子怎么了?”
“走路的时候滑倒了。”卡说。
“你的额头肯定也磕到了,都紫了。”
“卡在街上走了一整天。”伊珂说道。
“别让苏纳伊看见你找卡迪菲,”图尔古特先生说道,“你不要告诉她这是我们的主意,也别让她顺嘴说出这是你的主意。让她不要和苏纳伊吵,让她编个理由。最好说她病了,或是让她向苏纳伊保证明天会在家里摘掉头巾。你告诉卡迪菲,我们都很爱她。我的孩子。”
图尔古特先生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亲爱的爸爸,我能和卡单独谈谈吗?”伊珂说着便把卡拽到饭桌前,桌上只有扎黑黛铺的桌布。
“你告诉卡迪菲,‘神蓝’身处困境,所以他希望她这样做。”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卡说道。
“哎呀,亲爱的,你不要猜疑,请你相信我。我只是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仅此而已。现在对我来说让卡迪菲摆脱今晚的灾难比什么都重要。”
“不,”卡小心翼翼地说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让你改变了主意。”
“没什么好怕的。卡迪菲如果要摘掉头巾的话,以后在家里她也可以摘掉的。”
“可卡迪菲今晚要是不摘掉头巾的话,”卡谨慎地说道,“在家里,在她父亲的身边她永远也不会摘掉头巾的。这你也知道。”
“可首先我妹妹要能好好地回来。”
“可我有点害怕,”卡说,“怕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亲爱的,我什么也没瞒你。我很爱你,你要是还要我的话,我马上就和你一起去法兰克福。到了那儿等你看到我有多爱你,有多依赖你的时候,你就会忘记今天的事情,你会信任我,会爱我的。”
伊珂把手放到了卡那热热的、满是汗的手心里。碗橱的玻璃映着她那美丽的身影,天鹅绒的晚礼服露出了她那绝妙的背部,卡简直都不敢相信这些是真的,他也无法相信她的大眼睛会离自己如此之近。
“可我觉得肯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后来卡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太幸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在卡尔斯我写了十八首诗,再写一首我就完成了一本诗集。我相信你会和我一起去法兰克福,我觉得以后还有更多的幸福在等着我。这么多的幸福对我来说太多了,所以我觉得肯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怕一离开这儿去说服卡迪菲,你就会和‘神蓝’见面。”
“哦,太荒谬了,”伊珂说,“我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我之所以挨揍就是因为我没说出他藏在哪儿。”
“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伊珂皱着眉头说道,“你会发现你的担忧太荒谬了。”
“怎么了,难道你不去找卡迪菲了吗?”图尔古特先生说道,“一小时十五分钟后演出就要开始了。电视上也通告说路马上就要通了。”
“我不想去剧院,我不想离开这儿,”卡低声说道。
“我们肯定不能眼瞅着卡迪菲遭殃自己逃走,你要相信,”伊珂说,“那样的话,我们也不会幸福的。你至少得去试试看,这样的话我们的心里也会好受点。”
“一个半小时以前,当法泽尔替‘神蓝’给我传话来的时候,你说过让我不要出去的。”
“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你去剧院的时候我不会离开这儿。你快告诉我。”伊珂说。
卡笑了,他说:“你去楼上我的房间,我把门锁上然后把钥匙带走,也就半个小时的时间。”
“好的,”伊珂高兴地站起身来,“亲爱的爸爸,我要在楼上房间里待上半个小时。至于卡,您别担心,他马上就去剧院找卡迪菲……您待在那儿别动,我们有点急事要上楼。”
“谢谢了。”图尔古特先生说道,不过他看上去还是很不安。
伊珂抓住卡的手把他拽上了楼,就连穿过大厅的时候她也没有松开手。
“贾维特看到我们了,”卡说,“他会怎么想?”
“别管他,”伊珂愉快地说道。到了楼上,她从卡那儿拿过钥匙打开房门,然后走进了房间。房间里还依稀留有他们晚上做爱留下的气味。“我会在这儿等你的,你自己要小心,别和苏纳伊吵。”
“我是告诉卡迪菲我们和她的父亲不希望她上台演出呢,还是说这是‘神蓝’的主意呢?”
“‘神蓝’的主意。”
“为什么?”卡问道。
“因为卡迪菲非常爱‘神蓝’。你去那儿是为了保护我的妹妹,让她别受到伤害。别再吃‘神蓝’的醋了。”
“要是我能忘掉的话。”
“我们在德国会很幸福的,”伊珂双手搂着卡的脖子说道,“告诉我,我们会去哪家电影院?”
“在电影博物馆有一家影院,每周六晚上晚些时候都会放一些美国原版的艺术片,”卡说,“我们就去那儿。去之前我们先去车站旁边的餐馆吃转烤肉和酸菜。看完电影后我们就在家看电视,然后我们就做爱。我有难民补贴,我还可以朗诵我最新的诗集挣些钱,这些钱够我们俩用的了,所以除了彼此相爱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做了。”
伊珂问他诗集叫什么名字,卡告诉了她。
“很好,”伊珂说,“快,亲爱的,你走吧,要不然我父亲该担心了,搞不好他会自己去找卡迪菲的。”
卡穿上外套,把伊珂抱在了怀里。
“我现在不害怕了,”他撒谎道,“不过,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话,我就在离开卡尔斯的第一趟火车上等你。”
“要是我能出这个房间的话。”伊珂笑着说。
“你站到窗前看着我走,直到我拐弯,好吗?”
“好的。”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卡关门的时候说道。
他锁上了门,然后把钥匙放进了大衣的兜里。
为了可以更方便地转过身去看伊珂,卡让保护自己的两名卫兵走在前面。他看到伊珂站在卡尔帕拉斯旅馆二楼203房间的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她穿着天鹅绒晚礼服,冻得瑟瑟发抖,台灯橙黄色的灯光照在她蜜黄色的肩头。卡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年里这幸福的一幕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卡再也没有见到伊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