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和卡迪菲在旅馆的房间里
十六分钟后,卡去了217号房间。进门的时候他很紧张,生怕被别人看见。为了说个轻松点的话题,他向卡迪菲谈起了果汁,直到现在他的嘴里还有那股酸酸的味道。
“曾经有过传言说,为了毒死军人,愤怒的库尔德人就在果汁里下了毒,”卡迪菲说道,“政府甚至还派了秘密调查员来调查此事呢!”
“那你们相信这些传言吗?”卡问道。
“所有来到卡尔斯的西化了的外地读书人,”卡迪菲说,“听了这些传言以后,为了证明这些不是真的,他们都跑去喝果汁,结果傻乎乎地中毒了,因为传言是真的。有些库尔德人太不幸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真主了。”
“都这么久了,政府怎么还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您和那些西化了的文人一样,太相信政府了。国家情报局什么都知道。这件事他们也知道,但他们却不加以阻止。”
“那他们知道我们现在在这儿吗?”
“别害怕,他们现在肯定还不知道,”卡迪菲笑着说道,“不过,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但在他们知道之前,我们在这儿就是自由的。在卡尔斯,惟一的自由时间就是这段时间了,您可要珍惜呀,您把外套脱掉吧!”
“这件外套可以保护我远离邪恶,”见卡迪菲的表情似乎有点害怕,卡补充道,“再说,这儿也有点冷。”
这儿以前是个储藏室,现在被隔出一半作了个小房间。房间里有一扇面向院子的小窗户;一张小床,他们现在正各坐一头;还有一股子让人窒息的潮气和土味,通风不好的旅馆房间都有这种味道。卡迪菲伸过手,想把边上的暖气阀打开,可阀门拧得太紧,她只好作罢。当她看到卡烦躁地站起身来时,她笑了笑。
卡一下子明白了,和他一起呆在这个房间里,卡迪菲很愉快。而自己在多年的孤独寂寞之后也很高兴能和一个漂亮姑娘共处一室。但卡迪菲的这种愉快不是“温和”的那种,从她的脸上他能看出,这是深深的、由衷的愉快。
“您不要害怕,刚才在您的身后只有一个拎着袋橘子的可怜人。这也表明政府根本就不怕您,他们只是想吓一吓您。刚才我的身后有什么人吗?”
“我忘了看了。”卡不好意思地说道。
“怎么?”卡迪菲用恶毒的眼光看着他,说道,“您因为爱而变傻了,因为爱而变得太傻了!”但很快她便恢复了常态。“对不起,我们大家都太害怕了,”她说,脸上现出完全不同的表情,“您要让我的姐姐幸福,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您认为她爱我吗?”卡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问道。
“她爱您,她应该爱您,您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卡迪菲说道。
见卡一脸的诧异,她解释道:“因为您是双子座的。”她一边说,一边想着该如何解释双子座的男人和处女座的女人在一起一定会幸福。双子座的男人除了具有双重性格之外,还有轻浮和浅薄的特点。而处女座的女人则对待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和双子座的男人在一起,她可能会感到幸福,也有可能会很厌恶。“你们俩都应该得到幸福的爱。”她带着种安慰的语气补充道。
“从和您姐姐的聊天当中,您觉得她会和我一起去德国吗?”
“她觉得您很帅,”卡迪菲说道,“但她无法相信您。要让她相信就需要时间。像您这样没有耐性的人想的不是爱一个女人,而是怎样去得到她。”
“她对您说过这些吗?”卡皱着眉头说道,“在这座城市里我们没有时间。”
卡迪菲看了看表说道:“首先,很感谢您能来这儿。我叫您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神蓝’有个声明要给您。”
“这一次他们要是跟踪我的话,马上就能找到他了,”卡说道,“他们会拷问我们大家的。那所房子已经被搜过了,警察窃听到了一切。”
“‘神蓝’知道被窃听了,”卡迪菲说,“那是政变前给您、并且通过您转给西方的富有哲理的声明,他是要告诉他们,不要插手我们自杀的事情。现在情况变了,所以他要废弃旧的声明,不过更重要的是,现在他有一个新的声明。”
卡迪菲央求了很长时间。犹豫很久之后,卡说道:“在这座城市里,不论去哪儿,都会被人发现的。”
“有辆马车,每天都会到院子里的厨房门口来一两趟,来送气罐、送煤和送水。它还送东西到其他地方去,为了不让东西被雨雪淋着,上面会盖层帆布。车夫也很可靠。”
“难道要我像个小偷一样藏在帆布下面吗?”
“我藏过好几次了,”卡迪菲说,“躲在车里满大街转,却没人能发现,这很好玩的。您要是同意去会面的话,在伊珂的事情上我就会真心去帮您,因为我希望她和您结婚。”
“为什么?”
“谁都希望自己的姐姐能够幸福。”
卡根本不信她说的是真的,因为在土耳其的兄弟姐妹之间,他只看到过发自内心的厌恶和勉强的团结,此外他还发现卡迪菲的神态有些做作(她不经意地抬了抬左边的眉毛,像个就要哭的孩子似的撅着嘴,这种“天真”的表情在土耳其电影里倒是常见)。卡迪菲看看表,说马车十七分钟后就要来了,她向卡保证,只要他同意立刻和她一起去见“神蓝”,她就把一切都告诉他。卡说:“我同意,但首先您要告诉我,你们为何如此信任我。”
“您是一个很大度的人,‘神蓝’这么说的,他相信安拉让您从出生到死都是一个纯洁的人。”
“那伊珂知道我的这个特点吗?”卡急切地问道。
“她怎么会知道呢?这是‘神蓝’说的。”
“那您把她对我的所有想法都告诉我吧。”
“其实我已经把和她聊的话都告诉您了,”卡迪菲说道。见卡很失望,她想了想,也许是装作在想吧——卡紧张得都无法分辨了——“她觉得您挺有意思的,”卡迪菲说,“您是远从德国来的,您可以有很多东西讲。”
“我要怎样才能说服她呢?”
“一个女人,就算在第一眼感觉不出,但在十分钟之内一定可以深深地感觉出一个男人是个怎样的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爱不爱自己。要完全理解这种感觉是需要一点时间的。我认为在这段时间里,男人没有更多可以做的。您要是相信我的话,您就把您对她的好感告诉她,告诉她您为什么爱她,您为什么想和她结婚?”
卡没出声。见他就像个忧郁的小男孩一样看着窗外,卡迪菲便说卡和伊珂在法兰克福会过上幸福的生活的;离开卡尔斯,伊珂会很开心的;她可以想像出他们俩晚上幸福地走在法兰克福的大街上,一起去看电影的景象。“在法兰克福你们能去什么电影院,说个名字给我听听,”她说,“随便哪家电影院。”
“赫希斯特电影院。”卡说道。
“德国难道没有什么叫‘阿勒罕布拉’、‘梦’、‘国王’之类的电影院吗?”
“有啊!埃尔多拉多。”卡说。
望着院子里飞舞的雪花,卡迪菲说,在大学演话剧的那些年里,曾经有一次,一个同学的堂兄弟给她介绍了一个角色,是土耳其和德国合作的一部戏里的角色,但是要戴头巾,所以她拒绝了;伊珂和卡马上就要在那个国家过上幸福的生活了;事实上,她姐姐生来就是要获得幸福的,但姐姐却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至今也没能获得幸福。姐姐没有孩子,她很难过,但真正让她伤心的是姐姐如此的美丽,如此的柔弱,如此的敏感,如此的正直,可姐姐却并不幸福(说到这儿,卡迪菲顿了顿);青少年时,姐姐的美丽和善良都是她的榜样(卡迪菲再次顿住)。与姐姐相比,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很丑,很坏;为了不让她有这样的想法,姐姐总是刻意地隐藏着她自己的优点。(这时,卡迪菲最终哭了起来。)卡迪菲流着眼泪抽泣着继续讲道:中学时,(卡迪菲说:“当时我们住在伊斯坦布尔,那时我们不是很穷。”卡说道:“事实上你们现在也不……”“但我们现在在卡尔斯,”卡迪菲快速打断了他的话,)一天,因为上课迟到,生物老师梅思鲁莱女士问她“‘你那聪明的姐姐’也迟到了吗?”她还说“因为喜欢你姐姐我才让你进的教室。”当然,伊珂没有迟到。
马车进了院子。
这是一辆很普通的旧马车,马车的侧面还漆上了红色的玫瑰、白色的菊花和绿色的叶子。疲惫的老马从周围都已结了冰的鼻孔里往外喷着气。车夫身材魁梧但略微有些驼背,外套和帽子上都落满了雪。卡有点紧张,他看到帆布上也积满了雪。
“千万别害怕,”卡迪菲说道,“我不会打死你的。”
卡看到卡迪菲的手里拿着一把枪,但他不明白枪口为什么会对着自己。
“我不是在发神经,”卡迪菲说道,“但你要是捣什么鬼的话,你要相信我会开枪的哦。我们怀疑每一个去采访‘神蓝’的记者,我们怀疑每一个去找‘神蓝’的人。”
“是你们找我的呀。”卡说。
“不错,即使你不想这么做,可国家情报局的人也许会猜到我们要找你,然后在你身上装上窃听器。所以我怀疑你刚刚为什么舍不得脱掉你那件可爱的短大衣。快脱掉你的短大衣,放到床上。”
卡照做了。卡迪菲用和她姐姐一般大的小手快速地检查了一下大衣,不过什么也没有找到。“很抱歉,”她说,“把你的夹克、衬衣和背心也脱了。因为他们把窃听器绑在人的背上或是胸前。在卡尔斯,也许每天都有百十来号人身上装着窃听器,四处转悠。”
卡脱掉了他的夹克,然后就像个让医生检查肚子的孩子似的,把衬衣和背心撸了起来。
卡迪菲看了一眼,说道:“转过身去。”静了一会儿。“好了,请别介意我用枪对着你……要是你的身上装了窃听器的话,他们就不会舒舒服服地呆在那儿了,他们会出来阻止搜身的……”不过卡迪菲并没有放下手中的枪,而是用威胁的语气对他说:“现在听着,我们所说的这些,千万不要告诉‘神蓝’,也不要告诉他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就像个吓唬病人的医生一样说道,“也不要提到伊珂,不要说你爱她。‘神蓝’不喜欢这样的事情。你要是告诉他的话,就算他不收拾你,我也会收拾你的。他很精明,有所察觉的话他会探你的口风。你就装作只见过伊珂一两次,那样就行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你要尊敬‘神蓝’。他有点自傲,不要因为你上过大学,去过欧洲,就瞧不起他。就算你的心里有这样傻乎乎的想法也千万不要笑出来……别忘了,他可不在乎你和你崇拜、模仿的那些欧洲人……就连他们都十分害怕‘神蓝’和像他这样的人。”
“我知道。”
卡迪菲模仿着电影里的腔调,微笑着说道:“我是你的朋友,对我热情一些。”
“车夫把帆布揭掉了。”卡说。
“相信车夫,去年他的儿子在和警察的冲突中被打死了。你就好好享受旅行的乐趣吧。”
卡迪菲先下了楼。当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卡看见马车靠近了院子里临街的拱门过道。于是他按照约定,走出房间下了楼。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心里有些紧张,可车夫正在院子门口等着他。上了马车以后,他静静地躺到了煤气罐中间,躺在了卡迪菲的身边。
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段旅途的。这段路虽然只有八分钟,但对卡来说却显得要漫长得多。他很好奇自己正身处何处。当马车咯吱咯吱地从卡尔斯人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聆听着他们的谈话,当然他听到的还有躺在身边的卡迪菲的呼吸声。一度曾有一群孩子扒着马车的尾部滑雪,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不过他是那么地喜欢卡迪菲那甜美的微笑,以至觉得他自己和这群孩子一样,十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