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形的雪花
卡,后面跟着黑狗,欣赏着大雪覆盖着的空荡荡的街道,朝旅馆走去。在前台,他让贾维特给伊珂转交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速来。”他倒在房间的床上等待的时候,想起了母亲,可没想多久,因为他开始想起了迟迟未到的伊珂。在等待伊珂的这短短的时间里,有一种东西让卡非常痛苦,使他开始后悔,并且认为爱上伊珂和来到卡尔斯其实是很愚蠢的。可现在一切都晚了,伊珂也还没有来。
卡回到旅馆三十八分钟后,伊珂来了。“我去煤店了。”她说,“我想禁令取消后店门口一定会排起长队,所以我十一点五十就从后院溜出去了。十二点之后在集市里转了一会儿。如果早知道,我会马上来的。”
伊珂的到来给房间带来了生机与活力,这让卡突然间感到如此幸福,以至于他非常担心这一时刻会受到破坏。他看着伊珂光亮的长发和动个不停的纤细小手。(她的左手摸了摸匆匆整理过的头发,摸了摸鼻子,碰了碰腰带,扶了扶门框,贴了贴她美丽修长的身体,又摸了摸头发,摸了摸卡刚发现的她新佩戴的玉石项链。)
“我爱你爱得无法自拔了,非常痛苦。”卡说。
“这么快就燃烧起来的爱情之火,也会同样快地熄灭的,别担心。”
卡不安地搂住她吻了起来。伊珂却不像卡那么不安,她很坦然地跟卡接吻。卡感到女人纤细的小手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全身心地沉浸在热吻之中,这使卡有些吃惊。卡从伊珂紧贴过来的身体可以感觉到伊珂也想跟自己做爱。卡有能力从悲观的谷底一下子冲到幸福的浪尖,凭借这种能力,此时此刻他幸福无比,他的目光、他的思维、他的记忆,都与这一刻与整个世界融在了一起。
“我也很想跟你做爱,”伊珂说。她看着前方,突然抬起头用她那双微有斜视的眼睛,盯着卡的眼睛,坚决地说:“可我说过了,父亲在我们眼前时不行。”
“你父亲什么时候出去?”
“他根本不出门。”伊珂说。她开了门,“我得走了。”她说着就离开了。
伊珂从昏暗的走廊尽头的楼梯走下去,不见了,卡一直从后面看着她。他关上门,刚在床沿上坐下,就从口袋里掏出本子,在一页干净的纸上开始写起名为“无奈,艰难”的诗。
写完诗,他坐在床头,来到卡尔斯后,他第一次觉得,在这个城市里,除了想办法得到伊珂和写诗之外,他没有其他事可做了。这既使他感到无奈,又使他感到了一种自由。他清楚,如果现在能说服伊珂跟他一起离开这个城市,以后一定会同她一起幸福地度过余生。他非常感谢这场雪阻断了交通,给他提供了能够说服伊珂的时间和便利的空间。
他穿上大衣,没让任何人看见,上了街。他没有朝政府大楼方向走去,而是从民族独立大街向左拐,进了比利姆药店买了些维生素C药片,再从法伊克贝依大街向左拐,一路看着餐馆的橱窗向前走,然后拐进卡泽姆贝依大街。昨天还让街上非常热闹的竞选宣传小旗已经摘掉,店铺都开张了。一个小文具店大声放着音乐。人行道上挤满了人,大家出来就只是为了上街。人们相互打量着,看着橱窗,冒着严寒,在市场里走来走去。城市里少了那些从镇上坐着中巴到茶馆里和理发店里来打发时间的人,卡也挺喜欢茶馆和理发店里的空荡。街上的孩子们让他忘却了害怕,让他感受到了幸福。他看见在一小片空地上、在雪覆盖的广场上、在政府机关和学校的院子里、在山坡上、在卡尔斯河的桥上,那些滑着雪橇、打着雪仗、互相追逐、吵闹叫骂还有吸着鼻涕看着这一切的小孩子们。很少有人穿大衣,大部分穿着校服,围着围巾,戴着圆帽。卡看着这些孩子们因为军事政变学校放假而兴高采烈,这时他感到很冷,走进最近的一家茶馆,密探在对面的桌子旁刚坐下时,他已经喝完一杯茶出来了。
因为已经熟悉萨非特了,所以卡一点也不怕他。他知道如果真是想跟踪自己的话,他们会安排一个看不见的密探。看得见的密探是用来掩护看不见的密探的。因此有一阵儿,当卡看不见密探萨非特,他反而不安了起来,并且开始到处找他。在法伊克贝依大街,在昨晚卡碰见坦克的那条街的拐角处,卡找到了萨非特,他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气喘吁吁地也在找卡。
“橙子很便宜,我忍不住买了些。”密探说。他感谢卡等了他,卡没有逃跑证明了卡的“善意”。“今后如果您告诉我您要去哪的话,咱俩都不用瞎忙活了。”
卡也不知道要去哪。后来他在另外一家窗户结了冰的茶馆里坐下来,明白自己实际上是想喝完两杯拉克酒后去教长萨德亭老爷那里。现在见伊珂是不可能了,卡的内心在受折磨的恐惧之中心烦意乱,这种折磨源自于对她的思念。他想对教长说说自己内心中对安拉的热爱,想跟教长有尊严地谈谈安拉,谈谈世界的意义。但他又想到在修道所里装了窃听器的警察们会听着他,嘲笑他。
卡还是到了巴依塔尔哈内街,从教长简陋的屋前经过时,他站了一会儿,望着楼上,望着窗户。
再后来,他看见卡尔斯市图书馆的门开着,卡走进去,爬上了泥泞的楼梯。楼梯平台上有个木制的通告栏,上面仔细地钉着卡尔斯当地的七份报纸。正像《边境城市报》一样,其他报纸也是在前一天午后就印好了,所以都没有提到革命,而是说民族剧院晚上的演出如何如何的成功、雪还要下几天,等等。
尽管学校放假,在阅览室仍有那么五六个学生,还有几个嫌家里冷来这里呆着的退休职员。卡在一个角落里,在被翻阅得快要散架的字典和已经掉了一半的彩图儿童百科全书堆里,找到了他童年时最喜欢读的一套生活百科全书。这套书每一册的封底内页,都贴着一些彩色图片,再往前翻几页就可以看汽车和轮船的部件、男人的器官,简直成了解剖学的宣传画。卡在第四册的封底内页看到过一位母亲和躺在她鼓起来的肚子里就像睡在一只鸡蛋里一样的婴儿,他本能地在这册书里找这一页,却发现这一页已经被撕掉了,只留下了被撕去后的痕迹。
他认真地读起了这册书(I·S—MA)第324页的一个词条。
雪:水在大气中降落时、悬浮时或者上升时形成的固体状态。通常情况下呈美丽的晶状六角星结构。每个晶状颗粒都具有其特有的六边形结构。雪花的奥秘从远古时期就引起人类的好奇和惊叹。1555年,瑞士乌普萨拉城的奥拉乌斯·玛格努斯主教首次发现,每一片雪花都具有其特有的六边形结构和如同在其结构上所看到的……
我说不清楚在卡尔斯时卡读了多少遍这个词条,这晶状雪花的图片对他有多大触动。多年后的一天,我去了尼尚坦石他的家,他的父亲,一位永远悲伤而多疑的老人,含着热泪跟我长时间地聊起了卡,我请求他让我看看家里的藏书。我指的不是卡房间里他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藏书,而是在起居室阴暗角落里的他父亲的藏书。这里有成套的包装精美的法律书籍,20世纪40年代的土耳其小说和国外作品的译著、电话和黄页,在这些书中,我也看见了这部特别的生活百科全书,我扫了一眼第四册封底内页上那张孕妇的解剖图。我随意打开书,就翻到了第324页。在那一页,同样是雪这个词条边,我看见了一张至少有三十年的已经枯黄了的纸。
卡看着面前的百科全书,像个做作业的学生一样,从口袋里取出本子,开始写他到卡尔斯后的第十首诗。在这首诗中,他从每片雪花的独特性和对生活百科全书里已找不见的母亲腹中的胎儿的想像出发,对他自身及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恐惧、特点和惟一性进行了思考,他把这首诗命名为:“我,卡”。
诗还没写完的时候,卡感觉有人坐到了桌旁。他抬起头,愣住了:是奈吉甫,他愣住了,不是因为内心的恐惧和惊讶,而是因为内心的犯罪感:一个不会那么轻易死去的人,他却愿意相信已经死了。
“奈吉甫。”卡叫道。卡想拥抱亲吻他。
“是我,法泽尔。”那个年轻人说,“我在路上看到你了,然后跟着你。”他朝密探萨非特坐着的那边看了一眼,“请您快点告诉我:奈吉甫真是死了吗?”
“是的,我亲眼看到的。”
“那你为什么叫我奈吉甫?你还是不确信。”
“我不很确信。”
法泽尔的脸突然变得灰白,但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希望我为他报仇,所以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死了。可开学后,我还是想和过去一样,努力学习,不想报仇,不想卷入政治。”
“报仇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但如果他真的希望我这么做的话,我还是会替他报仇的。”法泽尔说。“他跟我说起过您。你把他写的信交给希吉兰,也就是卡迪菲了吗?”
“给了,”卡说。法泽尔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需要改成‘我还没给’吗?”他想着。可已经晚了。另外,不知什么原因,尽管说了谎,卡内心却很踏实。法泽尔脸上流露出来的痛苦又让他很不安。
法泽尔的双手捂住脸,哭了一会儿。可又是如此气愤,他没有流泪。“奈吉甫死了,可我找谁报仇呢?”他看到卡沉默不语,盯着卡的眼睛说:“您最清楚。”
“听说你们常常在同一时间想着同一件事情,”卡说。“你现在思考着,也就意味着他还存在着。”
“他希望我思考的东西,使我的内心充满痛苦。”法泽尔说。卡第一次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与奈吉甫眼中类似的光彩。他觉得自己是跟一个幽灵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他迫使您想什么呢?”
“报仇。”法泽尔说。他又哭了起来。
卡马上清楚了法泽尔脑子里真实的想法不是报仇。因为法泽尔这么说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密探萨非特从一直认真观察着他们的桌旁站了起来,并且向他们走近了。
“请拿出您的证件。”萨非特边说着,边狠狠地瞪着法泽尔。
“我的学生证在借阅处。”
卡看出法泽尔马上意识到了面前的这个人是个便衣警察,他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他们一起来到借阅处的桌子前。密探从胆小怕事的女职员手中抓过证件,知道了法泽尔是宗教学校的学生,他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一眼卡,好像是说:“我就知道是这样。”然后像大人没收小孩儿皮球那样将法泽尔的证件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你来警察局取你宗教学校的学生证。”他说。
“先生,”卡说,“这孩子向来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现在刚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死了,请把证件还给他。”
尽管中午时萨非特还托卡走后门,可现在他的态度却没有丝毫缓转。
卡跟法泽尔说好下午六点在铁桥见面,他相信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能从萨非特那里将证件要回来。法泽尔立刻出了图书馆。整个阅览室紧张了起来,大家都以为要查证件。可萨非特对他们没一点兴趣,他马上回到桌旁,翻起60年代初期的《生活》杂志,看着因为不能给伊朗国王生孩子而被休掉的忧郁的王妃苏莱雅和土耳其原总理阿德南·曼德莱斯被绞死前拍的最后一张相片。
卡知道现在从密探那里要不来证件,就出了图书馆。欣赏着大雪覆盖着的街道的美景,看着打着雪仗兴高采烈的小孩们,他将所有的恐惧都置之脑后了。他有一种奔跑的冲动。在政府广场他看到一群男人,手里拿着布袋和用绳子捆结实的纸包,他们排着长队,挨着冻,不安地等着。这些就是把戒严令当成真事,乖乖地把家里的武器上交给政府的卡尔斯的顺民。可政府对他们根本不信任,没让他们在政府大楼里排队,所以都在这里挨着冻。城市里大部分人听了通知后,都在半夜时分扒开雪,把武器埋在了谁都不会想到的地方,埋在结了冰的地下。
在法伊克贝依街走着的时候他碰见了卡迪菲,一见到她,他的脸就变红了。他刚才还想着伊珂,对他来说卡迪菲似乎成了与伊珂有关的非常近和异常美的一个东西。要不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可能就会拥抱亲吻这个带着头巾的姑娘了。
“我有要紧的事和您说,”卡迪菲说,“但您后面有人跟着,他看着咱们时不能说。中午两点您能来217房间吗?就是您房间所在的那个走廊尽头的房间。”
“在那儿可以放心说吗?”
“只要你别跟任何人说,”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伊珂也别说,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咱们的谈话内容了。”为了对付向他们投来窥视目光的众人,她很正式地握了握卡的手。“现在别让他们发觉,先悄悄看一下我身后有一个还是两个密探,呆会儿再告诉我。”
卡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向她用头示意“好的”,表现出的那种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然而,背着她姐姐跟卡迪菲在一个房间里见面的念头早已使他有些茫然失措了。
他立刻明白自己在跟卡迪菲见面之前,就算是偶然,也不想在旅馆里碰见伊珂。所以,为了打发见面前的这段时间,他在街上溜达了起来。人人都看上去对军事政变没有任何不满;正如童年时那样,一切都重新开始,无聊的生活也有了一种变化了的味道。女人们开始拎着包、拽着孩子在小卖部和水果店细心地选水果,开始讨价还价;留着小胡子的男人们开始立在街角,吸着不带过滤嘴的香烟,看着过往的行人,开始东家长西家短地聊起来了。卡昨天见过两次的那个在长途车站和市场中间那座空楼屋檐下假扮瞎子的乞丐不见了。卡也没见到停在路当中卖橙子和苹果的小卡车。路上本来就不多的车辆现在更少了,这是军事政变造成的呢,还是下雪造成的,很难说得清楚。城里的便衣警察增多了(有个便衣被哈立特帕夏大街上一帮踢球的孩子们叫去当守门员了)。长途车站边上两个其实是妓院的旅馆(潘旅馆和自由旅馆)、斗鸡的人和做地下屠宰生意的人也只好无限期地暂时中断他们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卡尔斯人早就习惯了时不时从棚屋街区传来的爆炸声,特别是在晚上,这也不会坏了任何人的好梦。卡也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自由感,便在位于小卡泽姆贝依街和卡泽姆卡拉贝奇尔大街拐角处的时代小卖部买了一瓶加肉桂的热饮料,痛快地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