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很多医生跟我说的,你的习惯就是你过去的生活刻在你身上的记忆。每当我开始侦查一件案子的时候,我自热而然就会想到两件事,钱和电话。莫兰说,这是典型的警察办案思路。所以,虽然我记不得我过去侦破的案子了,但是有些东西还是留了下来。
我拿着在王宝国抽屉发现的储蓄卡去了银行。调查的结果是,王宝国的两张银行卡里共有五万元的存款,然而,在进一步的调查中,我发现他在1999年,有过一笔40万左右的进账,而在那之后的15年间,他陆续将这笔钱陆续提走了。在2001年,他一下子就提走了20万元。没人知道他把钱去作什么用,他从来没跟银行的工作人员提过。
我请银行的工作人员帮我查找这笔40万款项的来源,结果发现钱是一个叫李建林的人汇来的。经调查,李建林是个建材批发商。他告诉我,他汇给王宝国的其实是房款,原来他在1999年曾经向王宝国购买了两套旧公房。他已经将其中一套转售,而另一套他父母仍居住在里面。
“我们看房子的时候,两套房子里面都已经被搬空了。”李建林在电话里说,“我父母现在住的那套,除了阳台上有两盆花之外房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另一套房子就是厨房有一块地板被烧穿了。”他告诉我,交易结束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王宝国。
他给了我两个地址。我立即让乔纳查了这两套房子的产权。结果发现,这两套房子原来的主人居然都是苏湛。1999年1月19日,苏湛去世后,两套房子作为遗产留给了王宝国。
嫌疑人居然去世,乔纳也是刚刚查到这条消息。这让我抑制不住地有点失望。查悬案的问题又出现了,你无法体会当场逮捕凶手的快感,如果看不到他脸上害怕和悔恨交织的表情,那真是一大遗憾。不过,不管他是否已经去世,案子还是得查。好在还留下了两个花盆。如果幸运的话,我想,至少我能搞到苏湛的指纹。
那天我又去了一次第一人民医院,因为苏湛似乎就是在这家医院走到人生终点的。医院的档案科为我查到了苏湛的就医病历。上面写明的死因是心肌梗塞,联系人那一栏就写着王宝国的名字。我找到了急救医师,他对当时的情形还记忆犹新。
“送来的时候,老爷子已经没呼吸了。我们过去的那个王副院长说,他们两个在下棋的时候,这位老爷子下了一部狠招,心情激动,一下子就厥过去了。等送到这里,脉搏已经没了。我们作了急救,但没能救回来。”
听他的口气就知道,这事根本没惊动警方,也没人往那方面想。因为那是冬天,老年人因为心血管脆弱,发生猝死的概率很高。
“只不过……”大概因为我是警察,急救医生还是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这位老爷子被送来的时候有点脏,手指甲里都是泥,脖子里也是泥,好像有几个礼拜没洗澡了……”
我复印了一份急救记录后便匆匆赶往两套房子的所在地。结果却意外地发现,那两套房子离第一人民医院都很近。其中一套就在医院的背后,而这套房子某个房间的窗子正对着医院院长的办公室。而另一套房子就在离医院大概一站路左右的地方,它也在徐子健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我相信这绝非偶然,苏湛和王宝国很可能早就在监视徐子健了,看来那次案件他们已经策划很久了。
可是,动机是什么呢?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置徐子健于死地?
苏湛跟徐子健有什么过节?
我让乔纳好好查一下两人的背景,结果一无所获。
“苏湛,你知道的。几乎没留下什么资料。现在只知道他死了,医院开了死亡证明,他的身份证什么的都是齐全的。至于徐子健,虽然有一堆档案资料,但我没看出两人有什么交集。都40年了,我看你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答案了。”
这确实令人遗憾。
但乔纳另有一个令我意外的发现,“你老婆让我找的薛尤,我找到一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事实上,同名同姓,出生于1915年的,本市一共只有3个,但在1933年出事的就她一个。”
“苏湛的档案里,好像说那个女人是1933年去世的。”
“听我往下说好吗?”
“好吧。”
“薛尤是董瑞书的侧室,原是一名歌姬,1932年嫁给董瑞书,1933年突然失踪,为此董瑞书还报了案。”
“董瑞书?他跟董晟是什么关系?”
“董瑞书是董晟的父亲。”乔纳接着道,“当时,董瑞书共有三个老婆,薛尤是三太太,二房叫苏玉荷,大房叫王氏,他跟这三个老婆一起就住在徐子健被杀的那栋房子里。我在民国警务档案里查到了1933年董瑞书的报案陈情书。那边管档案的人居然不许我复印和拍照,什么破规定!但我弄清了大致意思,就是说,在1933年重阳节那天,董瑞书去堂兄那里喝酒,回来后就直奔小老婆薛尤的房间,原本是他妈想好好干他一场的!结果,小老婆不在房里,更奇怪的是,他到处找都没找到。于是,他让家里人点了灯,一起找,可还是没找到,就这样一直等到第二天中午,小老婆还是没出现,董瑞书就去报了警……”
“等等,等等。你说他的二房,她姓苏。”
乔纳朝我坏笑,“记性不好,耳朵倒挺尖。我马上要说到精彩的部分了。后来,大概相隔三天之后,董瑞书又去报警了,说他15岁的儿子董湛也不知所踪。”
“董湛?!”
乔纳把资料夹往桌上一丢,“不管你怎么想,这故事让我想起了巴金的名著《家春秋》。”她看我一脸茫然,马上说,“不好意思,你连你爸妈是谁都记不得了,当然不会记得巴金是谁。他是个老作家,写的是反封建的小说。我的猜想是,这故事里的一对年轻男女,董湛跟薛尤私奔了。薛尤嫁给老董的时候才17岁,当时董湛15岁,而老董已经五十开外。董湛的老妈姓苏,所以我猜想,他后来就改名叫苏湛了。那个湛还是同一个字,还是那个湛蓝的湛。”
“可他私奔的话,能有条件自己出国留学?”我提出了疑问,虽然我觉得乔纳分析得非常有道理。
“董越当时已经成年。他有能力帮助弟弟。”
“我记得苏湛去补结婚证明的时候,证明人是董越。”我说。
乔纳耸耸肩,“如果他是苏湛的亲哥哥,这种事就很好解释了,不是吗?”
“董晟跟董湛,他们两人的年龄相差多少?”
“我查过了,两人同年,不过董湛大三个月,算是哥哥。董晟和董越都是大房王氏所生,二房就生了董湛一个。”
“如果董湛就是苏湛,那就比较好解释了,那房子过去是他的家,他的哥哥董越在他看来是被徐子健害死了,这就是杀人动机……”我正跟乔纳说话,郑铎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告诉了我几件事,第一,已经确认周霖跟董纪贤有亲子关系。第二,笔迹鉴定的结果出来了,那封写给王小林把她骗到太平间门口约会的信确实是王宝国所写,而那些威胁徐子健的条子也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第三,莫兰提供的那张照片后面的字,跟写给王宝国的信是同一个人所写。所以,可以肯定苏湛就是写信人。第四,还是关于那张照片的,他们在照片上一共提取到6枚指纹,他们认为其中一个应该是苏湛的。
至此,综合郑铎给出的结果和我调查到信息,我可以确认,王宝国和苏湛就是1969年除夕夜灭门案的主要嫌疑人。
那天之后的时间,我都在办公室研究王宝国这一年之内的电话记录。我没能找到苏湛的电话号码——实际上我后来想想,这也不可能,因为苏湛已经死了,但我很快发现,大约每个月的15日,他都会跟某人联系,而这个人正是徐海红。所以,看起来,王宝国应该也是徐海红的老熟人。我打算就这件事,好好盘问一下她。
于此同时,乔纳则在查1948年前后,在徐海红所在的K县,她邻居的死亡状况。结果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查找,果然被她发现了一条重要信息。
“刘火旺。44岁。1948年坠崖身亡。刘火旺跟徐海红祖母家同住一个村庄。估计也不远。他有前科。他在民国监狱坐过两年牢,罪名是偷盗。看起来不是个好东西!他死的时候44岁,没有结婚,是个老光棍。”
这么一来,又跟信里的内容对上了。可这意味着,这案子又多了一个嫌疑人——徐海红。我也看出当年的专案组曾经对她做过很仔细的调查。可见,当时的专案组也怀疑她与凶案有关。原因很简单,她是灭门案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受益人。她继承了父母和两个叔叔留下的所有财产。在当时来说,应该是笔巨款了。这也能让她在政策开放后不久就能出钱买下了她现在住的房子。
那天,直到吃晚餐的时候,我才见到莫兰。
她告诉我,她今天跟着父亲去了一趟养老院。
“我爸的师娘自从沈晗去世后,就住了进去。本来老爸还想叫董焱一起去的,可她一口回绝了。还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妈。更过分的是,她还把我爸骂了一顿,说我爸是非不分,害我差点跟她吵起来……”她说起这些有点愤愤不平。
“那你们后来去了没有?”我问道。
“当然去了。不过……”莫兰皱皱眉,“老师娘好像不赞成我们去查案,她说人都已经死了那么久了,还查什么!这是她的原话。她还说,沈晗当年的调查笔记在他去世后,她就烧了。她说她年纪大了,就快入土了,不想再为这件事而烦心了。她还劝我爸放弃。她连提都没提她女儿,看起来已经心死了。”
“那你问过她什么吗?”
“我随便跟她闲聊呗。我问她,为什么那些徒弟去吃年夜饭,都那么晚去。八点多,不是有点晚吗?”她给自己盛了一碗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晚饭就是只喝一碗汤。
“你干吗问这个?”我觉得这问题好无聊。
“我是想到什么问什么。然后她说,她也很恼火,她可没让他们那么晚来。她还说起了董晟去买酒的事,她说他一回来就把酒藏了起来,生怕被徒弟们发现。我说太师父在抄家前,就把家里的财产给分了,我问她,是不是太师父得到了什么消息?她说董晟跟她说,是个病人偶尔听见的。”
“你不饿吗?”我发现她喝了几口就停了下来。
她摇头,看起来情绪有点低落。
“怎么了?”
“去了养老院,我觉得人老了真可怕。虽然老师娘收拾得挺干净,走路也挺麻利,但别人……”她轻轻摇头,“我看见好几个老人身上挂着尿袋,还有好几个坐着轮椅,我觉得……”她轻轻叹息。
“人总会老的。”我说,“希望我们老的时候,至少身体能好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研究案子。我陪着她去街上散了会儿步,我们一起吃了一份起司蛋糕。这让她低落的情绪略微好转了一些。
“我妈很高兴,你那么快就能锁定嫌疑人。”在回来的路上,她对我说,“不过,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父亲杀死亲生女儿这样的事。”
“可惜都无法证实。而且,两个人好像都已经死了。”我说。
她挽住了我的胳膊。
“这也难怪,他们都是高龄老人了。我没想到的是,苏湛可能还是董晟的哥哥。我爸也没想到,因为他从没听他师父提起过还有另一个哥哥。”
“如果徐海红跟苏湛认识,那徐海红也是嫌疑人。这是我们唯一还健在的嫌疑人。”
“董纪贤如果是周霖的父亲,那就意味着……”
“徐海红是被董纪贤强奸的。但我认为董纪贤干的也就是这件事,他跟凶案无关。因为那案子我觉得是经过精心策划的,不是一时冲动能干出来的。”我把那两栋房子的位置告诉了莫兰。
她很赞同我对这件事的结论。
“这可以解释所有不合理的地方。苏湛如果跟徐海红是情人,我认为他是不会在那个时间干这事的,这不合理。而且如果发生关系和打破头是为了混淆警方的视线,那苏湛就不应该留下痕迹,是吧?”
我知道她是想说精液。
“他们平时都很小心,从来没人见过她跟某个男人在一起,从来没有。我认为她当时应该正送他们离开。因为如果那时候她的两个同伙都在,董纪贤就没机会逃走了。而她之所以会在外面,不是去拿信,而是在望风。”忽然,她停住了脚步,“高竞。你有没有想过她之前上馆子的钱是哪儿来的?”
“我想不出来。”
“她在口供里说。她负责开信箱,还说她妈的信箱钥匙掉了一直没去配,所以只有她一个人能开信箱。”
我蓦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只有她一个人能开信箱,那有人汇钱给她,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天哪,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四十多年前的汇款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