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1.第一天:一宗悬案

事情就发生在上星期一。

如上所说,我被丢到了档案室。

档案室的角落里堆了十几个箱子,乔纳说那是前一天送过来的旧案资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悬案。领导要求档案室把它们全部录入电脑。我猜想,以我的打字速度,大概三年之后才能完成这艰巨的任务。因为工程太浩大,我就决定偷个懒,再说,副局长当初只是让我去档案室,也许她是让我去视察工作呢?反正她没让我打字。

我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来到走廊上,给莫兰打了个电话。

我在电话里把我今天碰到的倒霉事跟她说了一遍。

“那其实也不错,你正好可以休息几天。”莫兰的语调很轻松。

我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在大声说话,听起来好像是岳母。

“怎么了?”我问道。

“老爸没经我妈的同意,就花60万买了辆奥迪,而更要命的是,他还雇了个司机。那司机还是我妈讨厌的人。我妈很生气,现在她正训我爸呢。”莫兰小声对我说。

她答应半小时后再跟我联系。

但令我意外的是,给我打电话的人却是我岳父。

我的岳父大人莫中玉,用现在报纸上经常用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极品”,他是个爱恶作剧的中医。就我所知的事例就数不胜数。

一次是莫兰外公的葬礼。岳父对岳母说,他特意给老人家定制了一个高级棺材。岳母得知棺材的价钱后,马上同意就用它。可事实是,岳父在棺材下面做了个装置,当岳母念悼词的时候,下面听的人看见老外公慢慢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结果可想而知,葬礼被搞得一团乱,好几个人被吓昏了过去。莫兰说那天她母亲是哭着回来的。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爸!我爸哪点对不起你了!”岳母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岳父的回答差点让我岳母气得背过气去,“我答应过你,只要他活着,我绝不捣乱。我做到了,你还骂我。”

然后是,莫兰外婆的葬礼,这次岳母坚决不让岳父参与,岳父也答应不捣乱,但他表示要念悼词。他美其名曰让大家认识“林美英”——那是莫兰外婆的名字,然后,他放了一段录音,全是老外婆骂人和说人坏话的录音,在场的很多人都被骂到了,场面变得很奇怪,悲伤的气氛渐渐消散,有些人还悄悄离开了悼念大厅。最后,岳母摆的“豆腐宴”只来了一半人。岳母自然又是大哭,但岳父却告诉她:“现在的这些人,才是真正对你妈好的。他们了解你妈,他们不计较你妈说过的屁话。今后我们可以继续跟他们来往。”

后来这事还让岳父说对了,他们去法国也的确得到了其中几位的鼎力相助,但据说,岳母对这两件事耿耿于怀,乔纳的母亲郭涵去世时,岳母警告他,“如果死的是我,你爱怎么玩都可以。但我妹妹,不许你掺和!我妹妹已经够苦的了!”为了防止岳父捣乱,郭涵葬礼的那天,她干脆不让他去。但岳母却在悼念厅外面看见一个特殊的花圈,每朵花都是用乔纳父亲乔永波的照片折成的,乔纳正把这花圈往火里丢。事后一问,“花圈是姨夫做的”,原来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开始筹备了。

“你凭什么在几个月前就为我妹妹准备花圈?!”岳母自然少不得质问他。

岳父回答:“我是医生,我当然能看出她还能活多久。”跟过去一样,对于自己的行为,岳父毫无悔意,“乔永波就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蛋,要不是他,你妹妹不会得病,也不会死!我没把他本人搅成花泥埋你妹妹的骨灰,就算不错了。我这是为郭涵报仇!你气什么啊!”

莫兰说,那一次岳母亲实实在在地跟父亲大吵了一架,因为岳母认为岳父把乔纳教坏了,缺乏做长辈的样子。两人因此有整整两天没说话,最后虽然是岳父道的歉,还写了检讨书,但检讨书是他用一块巧克力骗莫兰写的,可见他的道歉一点诚意都没有。

不过,虽然他干了那么多荒唐事,他对我还是很不错的。尽管对于我那模糊的前半生,他编了无数故事骗我,一会儿说我是某军阀的孙子,一会儿又说我是高逑的后代,但他为我尽心尽力地医病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每天晚上除了给我作针灸,还给我按摩,隔三差五还为我特制各种膏药,现在我的腿能恢复大半,全是他的功劳。

“高竞啊。”岳父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尽管他不在身边,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站得毕恭毕敬。“爸,怎么是您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点怕他。一方面是因为我知道他很精明,所以总担心自己如果显得太傻,让他觉得我这个女婿不够格,另一方面,也是怕一不留神着了他的道。

“听说,你手头有些旧案的资料?”岳父问。

“是啊。”

“去翻翻1969年除夕夜灭门案的资料,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算是悬案。”

“灭门案?”没法否认,我来了兴趣。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都应该算是大案子。可惜当时有各种限制和阻碍,最后反正是没破。高竞,”岳父提高了嗓门,“你要是能把这案子破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就能舒舒服服地回到你原来的办公室里去喝茶了。”

“我等会儿就去查资料。”我马上说,“不过……”我还是有顾虑的,“我现在枪都被卸了,恐怕没有破案的权限了……”

岳父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这也的确是个问题。好吧。我负责给你排除障碍。你先把资料看起来……让乔纳给我打个电话。”

岳父挂上了电话。

不可否认,岳父的提议让我很兴奋。一回档案室,我就扑向了那十几个大箱子。

我在1969年的箱子里很快就找到了这案子的卷宗。

卷宗的袋子外面盖了个“大案”的图章。我草草看了一遍。

大致情况是,在1969年的除夕夜,徐家共有11人遇害,直接死因是胸部中刀,凶器似乎是一种前面带弯钩的小刀,但当时并没有在市场上找到同类产品。除此以外,一部分死者身上有中毒现象。而该案的主要凶嫌名叫董纪贤,追查结果是:在逃。该案在1972年停止所有调查工作,正式变为悬案。

令我惊讶的是,我发现那案子的口供资料里居然有岳父和岳母的名字。怪不得他如此关心。

岳父跟这个案子的主要关联有二。一,他是董晟的徒弟,二,他也算是灭门案的目击证人。警方把他关起来审问了好几天。他在审讯中承认,他在案发当晚曾经与董纪贤在现场附近遇见过,当时董纪贤神情慌张地说自己“干了一件冲动的事”。我岳父的证词对董纪贤来说是雪上加霜,我想要不是他跟董纪贤的关系很僵,就是因为当时的审讯力度很大,足以摧毁人的意志。不过,我倒真想看看他老人家害怕的样子是怎样的。

看完资料后,我当即就打算要拿下这个案子。乔纳觉得我是异想天开,可当我告诉她,卷宗里有她母亲的名字后,她的态度就来了个180度大转变。

“有我妈的名字?”她马上夺过我手里的档案翻了起来。

后来还是我把那个名字指给她看的。乔纳的母亲郭涵当时的身份是“董纪贤的女友”,虽然郭涵坚决否认自己跟董纪贤有任何关系,而且她的姐姐郭敏——也就是我的岳母大人,也为妹妹作证说他们二人并没有在恋爱,但董纪贤当时在追求郭涵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曾经送过郭涵三斤苹果,两条丝巾以及各种各样的小东西。在当时,苹果和丝巾应该算是奢侈品。

档案显示,董纪贤在案发当晚去过郭涵家,两人吵架后,董纪贤怒冲冲地离去。虽然没人看见他在之后那段时间干过什么,但他离开后没多久就发生了徐家灭门案。他之所以进入警方的视线,是因为他在案发当晚就急匆匆地收拾行李离开了家,之后就杳无音信。他的叔叔董晟向警方承认,自己曾出钱资助董纪贤逃跑,这一点更加重了董纪贤的嫌疑。

而我岳父的师父董晟,在得知自己将被带入市局审问后,居然在惊慌之际跳了江。市局派人寻找过尸体,但未果。最后警方宣布董晟死亡,并将其定性为畏罪自杀。董晟临死前并没有说出董纪贤的去向,他说他让他的某个朋友把董纪贤丢进了江里。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这都是个叫人无法相信的证词。

“真没想到,我妈过去还有过追求者!而且还是个杀人嫌犯!”看了资料后,乔纳吃惊不小,她肯定从来没翻看过悬案资料。她也承认这一点,“我怎么看?!一周前,这些东西还被锁在地窖里。——好吧,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先找到原来的办案警察,了解第一手侦查资料。”

“没问题。”

“最好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和电话。”

“40年了,你最好祈祷他们还活着。”乔纳道。

她一边查资料,一边告诉我,岳父刚刚在电话里让她查了一下副局长的档案资料。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乔纳道。

“不知道。”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在查副局长?”

“放心吧,他应该不会派人暗杀她。”乔纳道。

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岳父在打什么鬼主意。

“那你查到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是背景资料而已。她今年48,去年离婚了。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哥哥嫂嫂在市政府工作,有一个姐姐是人大代表,总之家里都跟政府部门有关系。”

岳父想知道这些干吗?想贿赂她吗?

记忆到底是件什么样的东西?在我出事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猜很多人会把它跟智商挂钩。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不记得我的童年,我的父母,不记得我过去三十多年的经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是个好侦探。我不知道莫兰是否也这样认为,但我能感觉到,她并没有太把我身后的记忆黑洞当一回事。

“你以后会记起来的。”她总是这么说,“记不起来也没关系,你会有新的记忆,新的回忆。我们还可以重新认识。”她会抱着双臂,颇为诱惑地朝我笑,“现在的你,就像我新交的男朋友,很有新鲜感。”

我发现,自从我上次险些丧命后,她对我的要求很低,差不多只要我活着就行了。而且,她还把我的“记忆力缺失症”变成了人生中的一次颇有情趣的小插曲,这让我挺开心的。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莫兰的电话是半小时后来的。她显然已经知道了悬案的事。

“知道吗,就因为你这件事,我妈已经原谅我爸了。他们现在已经和好了。”莫兰很高兴地告诉我,“因为他们两个都想知道这案子的真相。我妈让你翻翻另一宗悬案资料。那是她的朋友的案子。她朋友叫苏云清,她是在灭门案的第二天死的,我妈一直认为她朋友的死跟灭门案有关。”

“你在哪儿?”我听出电话里有杂音。

“我在车上,我们自己的车上。——董叔,麻烦你带我到这个地址。”莫兰在跟司机说话,接着又叫我,“高竞,我马上来看你。”我猜她是等不及想看旧案的资料了。

我本来没打算让她参与的,但她之前曾经对我说过,“高竞,你可能忘记了,你过去总是让我参与办案的。你还说我是你的终身搭档。”

既然如此,我好像没理由拒绝她,而且,我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跟她在一起,工作也好像变成了一场浪漫而刺激的游戏,而且,她总能想到我想不到的地方。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她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在警察局的门口,我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地把她带进了门。楼梯上有人从我们旁边走过时,我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

“这样不太好吧。”莫兰小声说,“这毕竟是你工作的地方。”

“我一个小小的档案员,我怕什么!”我回答她。

这是心里话。我觉得我是一下子让副局长打到了地狱最底层。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说来也巧,我们在楼道里就碰到了副局长。我现在知道她是个48岁的离婚女人。而且家里人都在政府部门工作,这说明她很可能不是靠自己的能力成为我的上司的。这让我更鄙视她。

“高竞。”她叫住了我,本来我打算装作没听见的,但莫兰停下了脚步,所以没办法,我也只能跟着停下。

我回头看着她,等着她说话。其实我更想让她有什么事就发我短信,但我现在连这句话都懒得说。

“下周一你到枪械科报道。人事部已经在安排了。”她打着官腔对我说。接着,她看着我,等着我的回复。

难道还要我说谢谢吗?

“你要调去枪械科了?”莫兰问我。

我给她看我空空如也的腰间,那里本来有一枝枪,现在却被收走了。

“那不是挺好?本来你只有一支枪,现在有一大堆枪可以玩了。”

副局长听见这句,马上道:“他去那里可不是玩的,他是负责枪的登记和检查。”她又补充了一句,“他现在的精神状况已经不适合当凶杀科的科长了。我们是为他着想才这么做的。”

她说得挺真诚,又朝我看过来,“高竞,准备一下,迎接新岗位。”

说完她就趾高气昂地走了。

“她就是那个副局长?”

“对。”

“BITCH!”莫兰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骂道,“本来我还想劝劝我爸,现在,哼!”

“你爸想干什么?”我忙问。

她没回答我。因为这时候乔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见到表姐,莫兰马上就丢下我,勾住了乔纳的胳臂。

“她说了什么?”乔纳小声问她。

“让高竞下周一去枪械科报道。”

“太好了,他在这里就是我的负担!”

“书店的事怎么样了?”乔纳进门时问莫兰。

莫兰开了家书店,实际上就是供应小茶点的书吧。这些天,她打算把门面出租,自己脱手干点别的。我觉得这是明智之举,她是我看见过的,最没敬业精神的小老板了,幸亏房子是自己的,要不然真是亏死她。

“已经有着落了,是一对好朋友,她们很喜欢我的店,其中一个刚从国外回来,另一个喜欢旅行,我挺喜欢她们的,她们说,她们本来就想开这样的一家书吧,现在连装修费都省了,完全不用再改装了。我告诉她们其实装修了没多久,”莫兰提到这个有点不好意思,“没办法,我不是个勤劳的人。”

“我支持你。”乔纳拍了她一下,“你不做老板,也省得你妈和我为你的营业额操心。”

“呵呵,是啊,我每天回去我妈都问我今天的营业额是多少,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一分钱都没有。”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开店。”

“哦,好吧。反正都结束了,接下来,我准备开个网店。”莫兰道。

乔纳拉了把椅子坐下,“你打算卖什么?”

“我还没想好呢……”莫兰还没说完,我就拍拍资料。

女人们说废话可真是没完没了,如果我不插进去,她们可能到晚上十点也说不到那桩案子的事。

莫兰明白我的意思,“好了,我先看资料。”她坐了下来,忽然,她又放下资料,拿起了电话机。

“你给谁打电话?”乔纳问她。

“我让董叔给我去买咖啡,他现在就在附近的停车场。”她说话间,电话已经通了,“董叔,你可不可以到附近的咖啡馆去给我买三杯咖啡?一杯摩卡,两杯美式。你不知道什么叫摩卡吗?……哦,没关系,就说是奶咖好了……”她挂了电话。

“你居然有私人司机了?”乔纳的眼球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我爸刚买的车,司机是他雇的,好像是他的朋友。”莫兰站起身,走到乔纳身边,“你帮我查查这个人的档案,董纪光,就是这个名字,”她在桌上的便笺上写下了这个名字,“我妈很讨厌他,肯定是有理由的。”她说完,回头朝我抱歉地笑了笑,“不会耽误很多时间的,亲爱的。”

我还能说什么呢?人家这么漂亮,又这么温柔。

不过,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名字好像跟灭门案嫌疑人的名字“董纪贤”很像。

“灭门案的嫌疑人叫董纪贤,会不会跟你说的这个人有关系?”我说道。

乔纳已经在查了。

“本市有好几个董纪光,你要找哪个?”

“他的年龄应该跟我爸差不多,六十多岁了。”

“找个六十多的当司机,你爸真是吃饱撑着了!”乔纳边骂边查,很快就有了结果,“呵呵,好了,看看是不是这个人。”电脑屏幕上有一个人的证件照。

莫兰马上予以确认,“就是他。”

“他跟那个案子是有关联的。他是董纪贤的弟弟,我知道姨妈为什么讨厌他了,因为这个人一共坐过四次牢。前面三次都是因为猥亵和强奸妇女,妈的,还是个性犯罪者,姨夫真的脑袋发昏了……”光标在电脑屏幕上快速移动,“他最后一次坐牢是从1969年的3月,罪名是包庇罪犯,协助董纪贤逃跑,但后来这个罪名被撤销了,1972年3月,他出狱,后来先去街道办的工厂干了一阵子。街道厂转国营大厂后,他学起了开车,一直负责给厂里的领导开车。1997年,他55岁那年退休,但后来又被回聘干了几年。天哪!今年他都67了!”乔纳嚷起来,“你爸真是疯了!虽然他有经验,可有必要找个大半截入土的人来当司机吗?”

“看我爸对他的态度,好像是想帮帮他。他结过婚,有家庭吗?”莫兰问道。

乔纳又把屏幕转回到董纪光的私人档案。

“他1978年结过一次婚,老婆在1985年跟他离婚了,他没孩子,目前是单身。”

“我想知道,他最后一次坐牢的情况。”我也走到乔纳的另一边。

乔纳移动光标,“我刚刚说了,他是1969年3月开始坐牢的,电脑里没有审问的资料,只有一张市局下达的通知,把他定性为惯犯和协同作案——那时候挺乱,随便盖个章就能要人命,所以让他坐几年牢,也不足为奇。然后是1972年市局下达的另一张通知,说是已经查明事实,他是被冤枉的,予以解除拘禁。”乔纳回头看看我和莫兰,“当时的设备挺落后,没有扫描设备,很多资料都是手写的,如果有人不负责,随便丢了,也没人知道。”

我已经把那堆资料看过一遍,但没有查到关于董纪光被审讯的资料。

“看来得找他本人聊聊了。”我说。

“也好,马上要到午饭时间了,我请大家去附近的饭店小吃一顿。让董叔也一起去。”莫兰热情地建议道。

乔纳哈哈笑,“我可不想坐他的车。”

“别小看他,我看他头脑蛮清楚的。”莫兰道。

莫兰的描述很准确。她说董纪光长得像熊猫,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是圆的。事实确实如此。

另一点,莫兰的判断也很准确,董纪光的确头脑蛮清楚的。

我注意到他听到我的身份时,眼里闪过一丝警惕,肩膀也不自觉地弓了起来,这是很明显的防卫姿势,这也是坐过牢的人看见警察时才会有的惯有反应。不过,他很快又放松了下来。一个坐过四次牢的人,有时候难免会忘记自己目前的状况是清白的;就像小偷即使没偷东西时听见有人在喊抓贼,还是不自觉地会想逃跑。

这又跟记忆有关,心理医生说,某些生命中一再重复的事会深深篆刻进你的骨髓和细胞,让你即使丢失了记忆,也会在一定情况下作出相应的反应。拿我来说,我是个警察,所以我记得怎么用枪,我会按照警察的逻辑去思考问题,当我见到穿警服的弟兄时,会感到亲切而不是害怕。

“董叔叔,你吃辣吗?”莫兰在点菜。这是警察局附近的一家小饭店,主要做的是家常菜。我们四个人找了个包房。

董纪光摇头,“我不吃辣,我喉咙不好,会咳嗽。”他指指自己的喉咙。

莫兰点了几个口味清淡的菜,为了照顾乔纳的重口味,她又加了一个麻辣香锅。

等着上菜的时候,我们就先聊了起来,莫兰主动给董纪光倒了茶。

“董叔叔,喝茶。”莫兰热情地招呼他。

董纪光笑着点头,弯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好了,想问什么,你们说吧。”他道。

在来饭店的路上,莫兰已经向他简单介绍了我们的意图。看起来,他并不抗拒被问及过去的事。

“就从董纪贤说起吧。”我开口了,“我看了资料,知道他是首要嫌疑人。”

董纪光讪笑,“警察是这么认为的,说他杀了人,我觉得他们是找不到别的嫌疑人才找上了他。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东西逃走。”

“他们当时为什么把你关三年?”莫兰问。

“还不是因为他?他们要我说出他的去向,我根本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他摊摊手,“再说,我跟我哥的关系一向就不怎么样。他犯事了,我不至于去举报他,那是看在老爸的面上,但也不会包庇他。可他们根本没给我辩解的机会,他们只想知道董纪贤在哪里!他们还认定我知道,哼!后来如果不是沈晗帮我,我还不知道得在里面待多久呢!”

“沈晗是谁?”莫兰问道。

我在档案里见过这名字,“他是当年西田巷派出所的民警。关于董晟的证词,都是他说的。也是他把董晟追到江边的……”

董纪光笑道:“他跟我叔叔是怎么回事,当时我没在场,我不好说。但就我认识的沈晗,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好警察。那时候这样的警察可不多。”

从一个坐过四次牢的性犯罪者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有点奇怪。我很想问问他,沈晗这个警察究竟好在哪里。难道他把你从牢里弄出来,就说明他是个好警察了吗?

“那时候,他知道我被关在里面,”董纪光接着说道,“他就四处帮我去申诉,后来,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终于说服了那些市局的人,再说,我被关了三年,差不多也是死狗一条了,他们也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什么,这案子那时候也变成了悬案,也没人关心了,所以,我就出来了。”

服务员送来一份宫保鸡丁,莫兰忙给董纪光夹菜。

董纪光一迭连声地说了几个好字,接着道:“可惜沈晗因为叔叔的事受了牵连,莫名其妙地让嫌疑人跳了江,上面很恼火,就给了他个处分,他一直到1971年才回派出所干。”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大概是1974年吧,他跟我婶婶结婚了。”

“这个我好像听说过。”莫兰插了进来,“我爸的那几个兄弟对这件事都特别生气,对了,你叔叔出事前,跟你婶婶关系怎么样?”

“嘿嘿,别看我婶婶后来改嫁了,两人出身也不同,可我叔叔在的时候,两人关系真的挺好。再说我叔叔有点怕老婆。怕老婆的人,夫妻关系肯定坏不到哪儿去。”董纪光嘿嘿笑道,“他有时候偷偷塞给我钱或什么东西,都让我瞒着我婶婶。就除夕夜那天,他碰见我,给了我一包花生,让我千万别告诉我婶婶。你们知道,一包花生在那时候可是挺稀奇的。我后来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了。”

“那你婶婶跟沈晗是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我叔叔的死,多少跟沈晗有点关系,为这事,他一直很内疚。所以他后来经常去帮我婶婶干活,我婶婶一开始恨他。后来有一次,她路过西田巷那边,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怎么的,进没进去我不知道,反正她后来就昏倒在了马路上,差点让车撞死,幸亏让沈晗看见,把她背了回来。后来,沈晗又照顾她,他们这才熟了起来,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感情。再后来,我婶婶就决定嫁给他了。我那时候还劝过我婶婶,可她铁了心要嫁给他,那我就没办法了。”董纪光吃了几口菜,“我还去喝了喜酒呢,他们就在家里摆了一桌,请了几个人,当时他们师兄弟几个,就只有你爸去了。”

莫兰认真地点头,“我爸跟师娘特别有感情,他说师娘是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

“另外几个师兄弟对我婶婶也是有感情的,只不过,他们没你爸那么想得开,他们总觉得婶婶是嫁给了仇人。就我那个堂妹董焱,那时候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婶婶结婚后,她看见我婶婶就像看见仇人似的,有一次还差点拿剪刀戳伤我婶婶。再后来,她就给辜之帆收养了。”

董纪光用几分钟给我们说了一通辜之帆和董焱的往事。

原来当年14岁的董焱不肯再跟母亲生活,于是就由当时刚刚结婚的辜之帆收养。辜之帆对董焱爱护有加,两人日久生情,后来辜之帆跟妻子离婚,跟董焱结婚,但两人的脾气都不好,而且都是自视甚高的人,所以结婚之后,争吵不断,最后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就草草收场。在那之后,两人就如同竞赛一般,各自都跟不同的人结过无数次婚。两人每次结婚都会给对方寄请帖,而每次,他们都会去参加对方的婚礼。

有一次,董焱的出现还促成了辜之帆最短的一次婚姻——当时他才领证一天。那次,婚礼进行到一半,董焱突然翩然而至,不知是她的穿衣打扮还是说话神情,哪一点触动了辜之帆的神经,他拉着董焱就去了自己安排好的新房。结果,两人在床上亲热时,被正好来换衣服的新娘和伴娘撞到。新娘在家哭了三天,最终还是跟他离了婚。

我觉得用今天的话说,辜之帆和董焱就是两个奇葩。

“那现在他们两人怎么样了?”乔纳问道。别看她外表大大咧咧的,不像女人,实际上却有一颗平凡女人都有的八卦的心。

“是啊,后来呢?”莫兰接着问。

“这得问你爸,我平时不跟他们联系。”董纪光道。

“我想找沈晗问问当年的案子。”我说。

“沈晗?”董纪光讶异地看着我,“他两年前得肺癌死了。”

“他死了?”

“是啊,他抽烟抽得太厉害。我婶婶管不了他。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个案子了,后来我才知道,徐家被杀的人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好哥们,那人是无意中闯进去的,结果被人杀了。他一直想找到凶手,为他的兄弟报仇,可惜……”他摇头叹息。

董纪光又把当年他叔叔董晟之所以会死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是因为我妈和我阿姨去找我爸?警察跟踪她们,才找到了董晟?”莫兰把他的陈述总结了一遍。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事也怪不得你妈,警察总有办法找到我叔叔,如果他们想找的话。”董纪光道。

“那时候我爸还被打伤了?”莫兰又问。

“董纪贤干的。你爸还听见他说话了。这事他后来也告诉警察了。所以,这下子,警察更加认为董纪贤就是凶手。”

一口一个董纪贤,看得出来,他对他哥哥的确没啥特别的感情。

“董叔叔,你认为不是他吗?”莫兰问道。

“我才不信他能干出这么大的案子。别看他上过大学,是个医生,可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聪明,也没那么胆大,他就是个胆小鬼,他只会吹牛!”董纪光谈起自己的哥哥时,一脸的鄙夷,“再说,后来沈晗跟我说,现场应该有两个人,董纪贤那天是去见郭涵的,他当然是一个人去的。后来在郭涵那里受了气出来,你说他到哪儿去临时拉个帮手?”

“可他既然逃了,那说明他还是干过什么的。”我说。

董纪光没说话。

“那他走了那么久,后来就没回来过?”我又问。

董纪光咧嘴一笑,“小高,你这下可问到点子上了。他回来过。”

这句话差点让我从座位上跳起来,“你说他回来过?”

“可不是吗?”

“那现在呢?”

“死了。”

“死了?!”

“这事你爸也知道。”董纪光朝莫兰看过去,“那是5年前的事了,他在外面已经改了个名字,叫王纪中,我妈姓王。原来他后来果然是我叔叔的朋友帮忙,偷渡去了香港。他在香港的一家私人诊所里工作,已经在那里结婚生子。他回来后,直接就去找了你爸,你爸给他安排了住处。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已经拆迁了,所以他也是通过你爸,才找到的我。我们还一起吃过一顿饭,本来约好第二天见面,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的,因为这事始终是个疑问。我们都想知道他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但第二天董纪贤离开旅馆,说是想到处去转转,等晚上莫中玉再去找他时,旅馆的服务员说,他没回来过,后来才知道,那天他发了心脏病,一下子就去了。后来,他老婆和儿子过来替他办的后事,他的身份谁也没说破。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的尸体现在都被火化了,骨灰被带回了香港。”

“你们吃第一顿饭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事情问清楚?”我说。

“我们当然问了,可他就是不想提。莫中玉软硬兼施逼他,临走的时候,他才答应第二天再跟我们见一次面,告诉我们当年的真相。”

“结果他死了?”

“是啊,这事也挺奇怪的。”

“他去世那天跑到哪儿去了?”莫兰插了一句。

“前一天他说想去西田巷看看。”

莫兰的目光朝我扫过来。我读懂了她的意思。

“我们也得去那儿看看。”她是想说。

董纪光胃口不大,一顿饭下来,他说的多吃的少,莫兰最后把所有的剩菜剩饭都打包给了他,让他带回去当晚饭。他很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好意。虽然他有不太光彩的过去,但现在,我觉得他看起来还不错,像个好人的样子。

午餐后,董纪光在莫兰的指示下,把车开到了西田巷。而乔纳则答应回办公室,替我们查所有相关人员的档案资料。

董纪光在西田巷巷口的一家旧书店门口把我们放下。随后,他就去附近找停车的地方。

“这家书店开了很多年了。”临走时,他告诉我们,“当年案子发生时,它就在了,你们可以进去打听一下。”

看来,他也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下车后,莫兰走到书店前,看着破旧的红色木头门框对我说:“过去我外公带我来这里买过《好儿童》杂志。”

我知道她家过去就住在西田巷。而这也是她父母之所以会跟案情有关的原因之一。

“你们住几号?”

“我们住318号,就在320号的斜对面,”她忽然停住脚步,“小时候我爸妈总说那房子闹鬼,让我别靠近那里,现在我知道了,原来那里出过事。”

“你们后来怎么会搬走的?”我问道。

“那房子是我外公单位的,他去世后,房子就被收走了。我们就搬到了他们单位安排的另一套房子里住。再后来,外婆去世,我们就把房子卖了,换了高层。我爸妈他们想换个环境。——真不知道现在谁住在原来的320号。出了那种事,住在里面肯定会常做噩梦吧。”

“我查过,徐海红仍然住在里面。”

“她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莫兰道。

“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乔纳查得怎么样了。”我摸出手机,拨通了乔纳的电话。

乔纳很快就接了电话,“喂!高竞!你今天下午没回办公室,算是旷工,知道吗?”

“有人来查过我了?”

“当然了!副局长派人来找你,你不在。”

“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看病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就是这么说的。”

“关于徐海红,你查得怎么样了?”我问道。

“档案显示,她当年被强奸了。她对凶手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在1970年1月生下一个女儿,她自己也说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警方怀疑是凶犯留下的种。她的户籍地址是西田巷320号,一直就是这个,哦,对了,1990年开始,她住的房子转为产权房,她是房主……”乔纳好像用刻板的声音念着电脑里的文字,“她继承了她父母、祖母以及两个叔叔留下的遗产……哇!”她兴奋地摩拳擦掌,“19000元在当年可以买下一条街了。”

“工作经历呢?”

“19岁开始工作,最初在街道工厂,后来转到书店当了营业员,之后一直在那家书店工作,从营业员干到经理,55岁退休。她的工作单位叫‘为民书店’,地址是西田巷180号”乔纳的声音响了起来,“可能就是西田巷巷口的那家书店,这书店我也去过,搞不好,小时候,我还见过她呢。”

我回头看了一下那家旧书店,书店没有牌匾,不过墙边有个新打上去的蓝色铁皮地址,上面的确有西田巷180号的字样。

“她有个女儿?”莫兰在旁边插嘴,“让乔纳查查她的女儿。”

乔纳大概听见了莫兰说的话。

“还用说,我早就查了。她叫周霖,1970年出生后没多久就被西田巷314号的周家收养。她1988年毕业于S师大二附中,1990年去了美国,目前档案能查到的就这些了。还要查什么?”

我觉得差不多了,但莫兰却抢过了电话。

“我想知道为民书店是什么时候成立的。”莫兰对着电话说,估计乔纳开始忙乎起来。

没过多久,乔纳就有了答案,“……1949年11月,刚解放就开了,的确够久的。”莫兰说着把手机还给了我。

“还有什么事?”乔纳问我。

“我要知道当年负责调查这案子的警察,不是沈晗。当年应该有人专门调查这个案子。”

乔纳那头笑,“还用你说。已经开始查了,等有结果再联系你。”

她很干脆地挂了电话。我就喜欢乔纳这点,我不需要跟她寒暄什么。

接着,我们就去了那家书店。这家店真够破的,进门时我真担心屋顶会突然塌下来。

店里只有两个营业员,两人都年近五十,她们都认识徐海红。其中一个还告诉我们,她跟徐海红作了二十年的同事。

“她是我的前辈了,我来的时候,她已经是这里的经理了。她话不多,人蛮漂亮的,做事很认真。她的事我还是听集团里的人后来说的。不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也没问过她。但我知道她家就住在里面。”店员朝巷子里指指,“她现在每周会过来,她在我们这里定了很多报纸和杂志。她很喜欢看中国古典小说,有些卖剩下的古文书,什么《儒林外史》《水浒传》《镜花缘》啊,她都会买回去看。”

店员也认识徐海红的女儿周霖。

“说话蛮爽气的。她好像是长年在国外,她还给我们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如果徐经理一个星期不来,就让我们打这个电话过去问问。”店员给了我们一个电话号码。

走出书店的时候,我拨通了这个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足有十几下,才有人拿起了电话听筒,但却没人说话。

“喂,是徐海红吗?”我首先开口。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随即电话就挂上了。

“她挂了电话?”莫兰道。

“可不是?”我决定再试一次。

这一次,我才开个头,电话那头就有个老年妇女在朝我吼叫,“我不买房!我不做金融交易!以后别打来了!”

等我准备第三次打过去后,发现电话那头是一串忙音。估计是她把电话机拎起来放在了旁边。

“好了,别打了。”莫兰道,“我们还是直接去找她吧。”

也只能如此了。

莫兰说的不错,西田巷318号就在320号的斜对面。我没走进门,但我目测了一下,如果站在各自宅院的二楼,应该能看清楚对面房子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路过318号的时候,莫兰忍不住回头看。那里的大门是新装的铁门。

“不知道是第几批住户了。”她小声嘀咕。随后她居然按响了门铃。

“莫兰,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想看看我过去住过的地方。你去找徐海红,我马上过来。”

我有点迟疑,不知道该不该丢下她,但她作了一个赶我走的动作。

“你去吧。我马上就来。”

我来到徐海红的门前,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门铃,只能敲门。但我敲好久,也没人开门。无奈,我只能折返到318号门前。我发现莫兰正在跟屋主聊天。

“那里死过人?”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主妇,显然被莫兰的话吓了一跳。我明白莫兰的意思,她是想找借口进去看看,其实,我也正有此意。

“她不肯开门?”莫兰问我。

“对。她一个人住?”我问那女人。

她有点茫然,“好像是的。我没注意过她,但看见她时,她都一个人。”

“你跟她说过话吗?”

“没有。我又不认识她。不过我婆婆好像跟她说过话。”她好奇地看着我,“你们是警察?”我亮出了我的警察证。她马上相信了,“你们进来吧,我婆婆不方便出来,但你们可以自己去问她。”

她带着我们进了门。我不知道原来的院子是怎么样的,现在看来,它就是个堆放杂物的破院子,整个院子里没有一棵像样的植物,全是旧椅子旧凳子和一些用黑布包着的物件。

“那个藤椅是我外公的。”莫兰指指院子角落的一个破藤椅,小声对我说。

年轻主妇把我们领进了屋。莫兰好奇地四处张望。我却在想象当年8岁的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模样。我出事之后,岳父经常会给我看过去的照片,其中就有莫兰小时候的。那时的她,是个头发长长的甜美小姑娘。我还记得有一张照片,她赤着脚在站在楼梯上,一只手拿着根雪糕,笑得好开心。那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吗?

楼梯应该还是旧的,木头地板已经被磨得溜光,我们踩上去就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

“这楼已经很旧了,几次想翻修,但婆婆就是不答应。”年轻主妇小声解释道。

她走在前面,我跟着她,莫兰落在了后面。

我转过头,发现莫兰在靠近楼梯的某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门开着,她站在门口朝看。这时年轻主妇已经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那是我女儿的房间。”她说道。

莫兰大概觉得有点失礼,马上跟了上来。我猜那应该就是她原来的房间。多年后,看到自己过去住过的地方,应该别有感触吧。我有时候想,如果我能看看我原来住过的地方,应该也会想起很多东西,不过可惜,据我所知,我的房子已经过户给了我妹妹,而我妹妹已经把它卖了。

年轻主妇把我们带进了她婆婆的房间。她婆婆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放大镜在看报纸。媳妇把我们的来意简练地跟她说了一遍。

“那件事,我搬来的时候,听居委会的人说过。”老婆婆把放大镜放下了,“当时我也很吃惊,不过,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你们坐。”她指指房间角落的两个旧沙发。

“你跟徐海红接触过吗?”我问道。

“她叫什么?”

“徐海红。”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她叫这个名字。我们有时候会在菜场碰到。有一次,我在菜场滑倒了,她还扶我起来。她人不错。”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指指窗外,“她就住在对面。按理说,我们应该很熟,可我搬来那么多年,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她不喜欢跟人聊天,也从来没请我去过她家,当然,我也不想去那种地方!”老婆婆清了清喉咙。

“从这儿能看到她家的院子吗?”莫兰走到窗前问道。

我跟着走了过去,我发现两栋楼虽然面对面,但对面的院子里有两棵参天大树,估计也有百来年了,所以要想看清对面房子里发生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们搬来的时候,就有这棵树吗?”我问老婆婆。

“有了有了。那时候,我还想让他们把树砍了,因为树上有鸟窝,一早上真是别想多睡一会儿,吵死人了。可是,我去敲门,也没人开门。后来找居委会的人,由他们出面跟徐……”老婆婆没能记住这个名字。

“徐海红”我接口道。

“管她叫什么呢,那次居委会的人去协调,她也同意的。但后来也没砍成。因为她给我写了封信。说那棵树是300年的老树,还说了一通那树的历史,她还说,愿意出500块来补偿我。那可是86年,500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哪能不同意啊。那时候我儿子还在上学呢,家里也需要钱……”老婆婆笑起来,“现在,我耳朵不行了,也听不见鸟叫了,也无所谓了……”

“她那封信,您还留着吗?”莫兰问道。

老婆婆颤巍巍地站起,“我这个人就是念旧,什么都不舍得扔,所以啊……来,”她在叫她的儿媳妇,“去阁楼上,把那个小铁皮箱子拿下来,那是装信的……”她絮絮叨叨地跟我们解释,“我过去在档案局工作,有个习惯,就是什么都放着存着,不爱乱丢东西,生怕丢了什么重要东西……”她的话让我想到院子里的旧藤椅。

“你怎么还不去拿?”老人在催促儿媳妇。

年轻主妇白了老太太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现在的年轻人,叫她做点事,真是累死人了。”老婆婆皱眉道。

“当时的500块的确特别值钱。那时候,我记得爸妈的工资也就只有几十块。”莫兰说。

我得说,她说话的样子虽然超级可爱,可一点都不像个警察。果然,老婆婆戴起老花镜端详起她来。

“你也是警察?”老太太问。

莫兰一笑,“我也在警察局工作,只不过,我不能算是警察,我在档案部工作,我负责整理旧案子的资料。”

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不是在第一线工作的。——这么说我们还是同行呢。”

莫兰笑眯眯地点头。

“干档案这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耐心仔细。别看工作不难,可真的要干好了,也不容易。”老婆婆教育起莫兰来,她指指墙上的奖状,“你看,这是我67被评上的‘先进工作者’,这是75年的三八红旗手,还有80年的……”

莫兰走到奖状前看了一遍,不住点头,“您那辈的人,工作起来,特别有热忱。”

“对啦!我们那时候干起活来都是不要命的,可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我生孩子的前一天还在岗位上呢……”

说话间,门被推开了。老婆婆的儿媳妇走了进来。她手里捧了个陈旧的小铁箱。铁箱上面贴了一张标签——Y信件2。

“这是关系比较远的人寄来的信。有的人只来一封信,有的人后来就不联系了,我都放在这里。”老婆婆解释着,打开铁箱,信件是按照年份排列的,每封信的右上角都贴了一个年份的标签,所以很快她就找到了那封信。“找到了。”她把信递给了莫兰,“你可以看看,她写得不错。”

信的内容如下:

“刘玉林老师惠鉴:

昨遇居委会的陈君,得知贵体欠佳,本拟趋前问候,只恐以无谓之周旋,反扰贵体之静摄,故未敢前往。你我虽未谋面,但比邻而居,本应相互扶持,但因两树之扰,令刘师身染贵恙,小妹深感愧疚。陈君日前已通知我砍树的时间,我也已同意。然在杀伐前,还请刘师听我一言。树乃家门兴旺之象征,69年小妹家遭巨变,心无所系,唯见此树尚有一丝安慰,此树为红毛榉,方圆十里,仅此两棵,况栽种于300余年前,当年董家的后人,曾为此树题诗作对。如今仍枝繁叶茂,有禽鸟长期栖息于此,我知鸟鸣颇为惊扰,然一旦树倒,禽鸟之家被毁,且不论鸟失其所,何其可怜,这也是万事俱败之相。因而杀伐之事,还望刘师斟酌。若刘师肯高抬贵手,放过此树上一众生灵,给小妹一条生路,小妹愿付500元予以补偿。

妹 徐上”

“威逼利诱。”我看完后说道,“不过换作我,我也会答应的。那棵树长得好茂盛。砍了确实可惜。”

“她信写得很好啊,她是学中文的?”莫兰却提出了疑问。

“她是不是学过中文,我不知道,但她喜欢中国古典文学那倒是真的。”刘老太说,“她在书店上班的时候,我总看见她捧着本《唐诗三百首》或者是《三言两拍》中的一本,她还喜欢穿旗袍,总之是个怀旧的人……既然她提起了69年的事,我后来就找人仔细打听了,这才知道出过这么大的事,老实说如果早知道,我就不会搬来的。反正呢……后来想想就算了,人家家里什么都没了,就这两棵树了,我还那么计较干什么,而且我也打听过,这附近方圆十里,的确只有这两棵红毛榉,——你们要喝茶吗?”

我连忙婉拒。莫兰也连连摆手,“不必不必。谢谢了。这封信是不是可以暂时由我们保留?”

老婆婆似乎还有些不舍得,“好吧,不过事情办完你得还给我。我都登记了的。要是缺了这个可不行。”

“当然。”

我们走出刘家后,莫兰首先对我说:“我过去觉得我家好大,现在看看真的好小,又破又小。”她对自己的旧宅唏嘘不已。

但我关心的却是那封信,“你干吗要留着那封信?”

“她不肯开门,又不肯见人,所以,我想就算我们进门见了她之后,她也不是那种愿意说话的人,但如果一个人看见自己多年前写的信,也许会改变态度。”莫兰歪头看看我,“回忆会让人变温柔。”

这话好像是说给我听的。

“如果没有回忆呢?”

“亲爱的,你不是没有回忆,”她挽住了我的胳臂,“只不过你回忆的深度跟别人不一样而已。别人的回忆有30年,而你是3个月。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总是把我的失忆症说得老年人的高血压糖尿病一样平常。

接着,我们去了居委会。我的警察证很有说服力。居委会的干部向我详细说明了徐海红的现状:一个人住,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人来往,也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居委会干部对她的印象是:出奇地要强,也出奇地冷漠,独立,勤劳,爱干净,万事亲力亲为。居委会的干部对314号周家跟徐海红之间的关系,知道得很清楚,但也告诉我们:

“他们两家没什么来往。他们互不走动。徐海红不欢迎别人去她家。”

虽说如此,居委会干部仍然认为,周家是西田巷里跟徐家关系最亲密的邻居。

“因为她女儿回国,总会去看看她。”

居委会干部告诉我们,目前她女儿周霖就在国内,她认为周霖可能是整个西田巷唯一一个近几年去过320号的人了。她建议我们先跟周霖聊聊。

当时正是午餐时间。周家的后窗飘出一股煮鸡汤的香味。

我们按过门铃后,有个年约七十的老太太给我们开了门。她显得颇为热情。

“请进,请进。我刚刚接到居委会的电话了。”她说着话,把我们带进了门。

跟之前的刘家不同,周家的院子收拾得很整齐,一半栽种了各类鲜花,另一半则铺上了水泥,造了个小小的凉亭。走进主屋则是欧美风格的布置,简约精致而干净。而且大部分家具都是新的,客厅唯一的旧物件是摆放在角落里的一台钢琴。

“我姓王,你们叫我王老师就行了。”老太太已经为我们泡了两杯绿茶。

我们没查过周霖养母的身份,不过看她得体的打扮和满屋子的书和杂志,我猜想她是个有文化的人。

“这案子是要重新调查了吗?”王老师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是啊。”我答道,“我们准备重新收集一下线索。我们本想见见徐海红的,可惜她人不在。我们刚刚敲过门,没人开。”

“她可能不想开门。等会儿让霖霖带你们过去。”

“周霖是什么时候知道徐海红是她的母亲的?”我直接问道。

王老师和蔼地笑了笑。

“这种事怎么瞒得住。我们就算不说,将来这里的街坊议论起来,事情还是照样会传到她耳朵里。所以,我们在她15岁的时候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了她,也包括徐家的案子。”

“15岁可是叛逆期,她当时能接受这事吗?”莫兰道。

王老师叹气,“没错,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后,马上就跟疏远我们了,后来还嚷嚷着要找自己的亲妈。有一次,她跟我们吵架,提起行李就搬了过去,说是要跟我们断绝关系。”

“她搬过去住,徐海红认她吗?”

“认倒是认了,可霖霖在那儿住了一夜就逃回来了。”

“逃回来?徐海红打她?”莫兰道。

王老师笑起来,“没有。不是这么回事。这事跟她的头发有关。霖霖那时候是长头发,平时梳着两条辫子。她在那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长头发被剪了,头发全掉在枕头上。她跑去找徐海红,徐海红说那是她两个弟弟干的。”

“她弟弟?”如果我没记错,她弟弟应该在1969年的灭门案里被杀了。

“就是啊。”王老师马上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这件事,我也找过徐海红。我认为就是她干的,她就是不想让霖霖住下去。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说话。可她死活不承认,坚持说那是她的两个弟弟干的。她说他们从没离开过那房子。”

我觉得好像有一股阴风从楼梯口吹进来,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天霖霖是捂住头逃回来的,后来她再也没敢在那里住过。现在她每次回国,都会去看看她,有时会去送点吃的过去,但从不敢在那里住。”

“这些话,您信吗?”莫兰问道。

王老师笑了笑,“我当然不信,不过,很多事我也解释不了。其实在霖霖之前,就有其他人住进去过。大概是72年,附近工厂纠察队的几个人,他们看徐海红一个人住,就硬是搬了进去。也没经谁的同意。后来没过几个月,都出了事。”

“出事?”

“是啊。当时一共有三户人家搬进去。一户是一对新婚夫妻,另有一个是三口之家,还有一个是单身的。先是那对新婚夫妻出了事,有一天两人吵架,吵着吵着就动了气,这男的拿把刀把女的捅死了,后来他自己也自杀了。”

“那吵架的原因是什么?”我问。

“这我不清楚。接着是那个单身男人,有一天他大概是喝多了酒,在楼梯上发酒疯,摔下去后头部骨折,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最后是那个三口之家,他们的孩子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后来那当妈的找不到孩子就疯了,自己跑到马路上,让车给撞死了,这当爸的没过多久就搬走了。这之后,除了霖霖去住过一个晚上,就再没人去过,大家都说那房子不吉利。徐海红跟别人说,她在家里经常见到她的两个弟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大部分人都怕去那里,她平时也不让别人进去……”

不管有多吓人,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不过那几户人家发生的事,确实有点没法解释。会不会只是巧合?

“那对新婚夫妇出事后,警察来调查过吗?”我问道。

“有警察来过,后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这些你们可以去问问居委会……”

“他们应该搜查过房子吧?”莫兰问道。

“搜查过。还不止一次,一波又一波的。第一次你们都知道,就是徐家出事之后,后来就是那单身男人死了之后,再后来就是那孩子的失踪之后,”王老师微笑着停顿了一会儿,才往下说,“……不瞒你们说,徐家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们家也出了一件事。所以对那天晚上的事,我记得特别清楚。”

“哦?你家出了什么事?”我马上问。

“你们那边应该也有记录。那天晚上,有小偷来过我们家。我们也报警了。我婆婆当时还曾经怀疑徐海红就是那个小偷。”

“真的?!她有什么证据?”

王老师忙摆手,“她哪有什么证据。她之所以这么认为,就是因为有一次,她看见徐海红在饭店吃饭。饭店的服务员告诉我婆婆,徐海红一个人吃了一份红烧半鸭。因为徐家重男轻女,平时徐海红就没什么吃的,看起来也是可怜兮兮的,所以我婆婆认为,她去饭店吃饭的钱不可能是父母给的,一定是偷的。她那时候跟警察也说了。她还说,就因为徐海红在我们家偷东西,没在家,所以才让她免遭一难,”

“我觉得老婆婆分析得挺有道理的。”莫兰插嘴道,“你们家那次都丢了些什么?”

“有一块男士手表,梅花牌的,是我公公新买的准备送给我爱人作生日礼物的,他那年正好三十岁,”王老师努力回想着当年的事,“还有五十多块钱,那时候的五十多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把婆婆给心疼的,一整夜没睡觉,还有些吃的,一包牛肉,一包糖,一包花生……这些东西就今天看来,也许不算什么,可在那时,而且还是过年,你们可想而知,当年我们是什么心情……”

“既然如此,你婆婆当初能同意您收养她的孩子吗?”这个问题我想不通。

“实际上就是我婆婆提出要收养那孩子的。”

“她为什么要让您收养贼的孩子?”

“就是因为她想弄清楚,是不是徐海红干的。那时候,我们家失窃了一块手表,她想通过这层关系找到手表。我婆婆那时候还说了,如果确定徐海红就是贼,那就永远不让她看孩子。”王老师喝了口水,接着说,“也是我婆婆主动找了居委会,她让居委会出面帮她搭线。后来居委会来了消息,说徐海红不想要那孩子,孩子出生没几天,就被送到姨妈家去了。居委会又联系了她姨妈,她姨妈也正犯愁呢,因为是女孩子,男孩子送给别人,要的多,她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呢,听说有人肯收养,那是求之不得。于是这孩子就这么来了。”

“那到底有没有找到老婆婆说的手表?”莫兰惦记着这件事。

“当然没有。”王老师笑道:“收养孩子后,我和婆婆只去过徐家一次,哪有机会去找手表。我婆婆本想着以后可以抱着孩子去她家,也是一个借口,但徐海红根本不欢迎我们去,还对我们说,她只当那孩子是被狗咬去的肉,她痛过就忘了,不想再提起……”

“那关于孩子的父亲,她有没有说过什么?”莫兰问。

王老师叹气,“她没说,不过我们都知道。出事那晚,她被人强奸了,所以这孩子的父亲当然就是凶手了。”

楼梯上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妈,我来了。”一个女人爽快干练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没过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体型微胖,留着短发,穿着花T恤的女子正从楼梯上快步下来。

“这就是霖霖。”王老师介绍。

一转眼,周霖已经走到了我们眼前。

“这案子要重新调查了?”

我点了点头。

“可以给我看下你的证件吗?”周霖好像比她的养母王老师谨慎许多。

我掏出证件递了过去,周霖快速看了一眼后还给了我,“都已经过去40年了,你们是怎么会想到要重新调查这案子的?是不是有什么新的线索了?”

“现在还不好说。听说你是这条巷子里唯一能接近徐海红的人。”

周霖并不否认,“她很怕生。当年的那件事,把她整个人生都改变了。”

“我们刚刚去找过她,她好像不在。”

周霖笑,“她在家,但如果她不想开门,她就不开门。有时候,她根本好像假装自己不住在里面。”她边说边走到电话机前,拿起了电话,“任何人要找她,都得先给她打电话。她的很多事都是在电话里解决的。电话她还是肯接的。我打个电话问问她,是否愿意见你们。”

“不,你得跟她说,我们要见她。”我纠正道。那意思就是说,不管她是否愿意,我们都要见她。我注意到周霖听了我的话脸色不太好看,不过她没说什么,直接拨通了徐海红的电话。

显然是有人很快就接了电话。

“喂,是我,周霖……刚刚有人来敲门,你听见没有?……不是卖保险的,是警察,他们现在在我这里,”周霖朝我看过来,“他们要见你……呵呵,当然是为了当年的那件案子……是啊,我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那么久了……不过他们是警察,如果你不开门,他们也会用别的办法进来……”她语含讥讽,“……你要考虑多久?”徐海红大概说自己得想一想,“好吧,我等你的电话。你尽快,他们就在我这里。”周霖挂了电话。

“她怎么说?”王老师问她。

“她说等会儿给我电话。”

“要等多久?”我问道。

周霖摇头,“我不知道,她没说。”

我站了起来。

“既然她在里面,我觉得就不用这里傻等她的电话了。”我边说边往外走,莫兰跟在我身后。

“你要干什么?”周霖道。

“我们自己想办法进去。”

我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周霖穿着拖鞋,急急忙忙地追了出来。

320号的庭院比314号的周家略大一些。我们才刚进门,屋子里就有了响动。

“徐姨,徐姨!”周霖叫了起来。

有趣,我想,她居然管自己的亲妈叫“姨”,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她们母女的关系并不亲近,周霖关心她,仅仅是出于血缘关系,徐海红恐怕也是一样。

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纱窗里,但很快就消失了。

过了会儿,有人开了门。

“怎么也不等我的电话?!”那应该就是徐海红的声音,苍老冷漠而沙哑,语气中带着不耐烦。她站在门口的阴影里,我完全看不清她的样子。

周霖首先进了屋,我听见她在说话,“他们就是我刚刚电话里说的警察,他们一定要现在来见你,我也没办法。”

“过去的40年,倒没见他们有什么动静!”徐海红道。

我想跨进屋,却发现莫兰停步不前,“你怕鬼?”我轻声问。

“有一点……”她说。

园子里种了不少花,有桃花、杏花,梅花,还有很多很多的月季、洋牡丹和蔷薇。徐海红挺喜欢种花的,我想,这也许是这个孤身女子寂寞生活中的唯一乐趣了。

“不会有什么鬼的。你放心。”我拉了拉她的手,这举动正好被周霖看见。

“她不是警察,对吗?”周霖走到我们面前。

“我是陪他来的。”莫兰解释道:“他是我的未婚夫,我们本来马上要结婚了,但上面让他去调查悬案,结果就发现了这件案子。其实,我是想说服他,让他别管的,但是他很坚持,他觉得那么大的案子,至今没破,是警方的耻辱。”

周霖的脸色稍和。

“如果我是警察,我也会觉得很丢脸。可惜,我没什么可以帮你们的。我跟她的关系也不亲,她不喜欢别人接近她。你应该也听说了,她一直说她的弟弟那么多年一直住在里面。”她笑着哼了一声,“这种事我根本不信,可她坚持这么说。”

“听说你在这里住过一夜。”

“是我妈说的,是吧?她给我在二楼安排了一个房间,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正常,晚上临睡前,她还来看过我,让我早点睡。可怕的是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头发都被剪了。我马上叫了起来,她到我的房间,看见我的头发,就马上叫我收拾东西离开。她说她弟弟不喜欢陌生人住进来。那时候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也没解释,直接把我的行李拎到了大门外,还塞了个苹果给我,说是补偿。我后来回到我妈那里,才想起我妈跟我说过的那个案子,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那你晚上睡觉时,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莫兰问道。

周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听见她在跟人说话,半夜的时候,但是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因为声音很轻,好像是在底楼的某个地方。”

莫兰想了想道,“你有没有参观过整栋房子?”

“后来我又来过好几次,但都没有住。但我仔细检查过整栋房子,我和我老公,我们两人,但什么都没发现,也没看见其他人。”

“有意思。她一开始好像急着要赶你走,后来居然听任你检查整栋房子?”

“本来我是不想理她了,但后来有一次,她自己打电话给我,那时候大概是1995年,我出国后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我也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我,她说想见见我。我就去了,结果门开着,我走进去,发现她倒在楼梯口,她说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她说是跟她弟弟打架摔下来的,反正不管她怎么说,她的一只眼睛血肉模糊,我马上把她送到了医院。后来她那只眼睛就瞎了,医生说眼球没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没解释,后来她就装了只义眼。她说是她弟弟干的,可我觉得她可能是干家务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眼睛戳了,只能这么解释了……你们不知道,她干起家务来很拼命。”

“怎么个拼命法?”莫兰问。

“她会从早干到晚。我还记得我去住的那天晚上,她拿了块抹布在用力擦楼梯的缝隙,她说她每天早上五点就起来干活了,天天如此,”周霖笑着吐了吐舌头,“我妈那边楼梯缝隙里都是灰,我妈说她两年没去擦过了……”

有人打开纱门的声音。

“喂,你们到底进不进来?”徐海红在屋门口低吼。

“我们进去吧。”周霖道。

我们一起走进屋子。

底楼的客厅里亮着灯,屋子里暗沉沉的,我踏进去的时候,好像进入了民国电视剧的背景。这里所有的东西,红木家具、缀着蕾丝的遮布,长长的落地窗帘,厚厚的地毯、以及那个陈旧的壁炉都是一副民国范儿。沉重的八仙桌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在它对面有一个玻璃柜子,里面陈列着一些小装饰品,正如周霖所说,柜子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莫兰好像被柜子里的一幅刺绣吸引了过去,我看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上面绣的是个穿旗袍的婉约女子仿佛就是徐海红本人。

徐海红形容消瘦,穿着件深色毛衣,外面裹着条暗红色的披肩,她冷冰冰地盯着我们看了好几秒钟,才开口:“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好问的。”她并没有请我们坐下来详谈的意思。我发现她留着长发,花白的头发披在肩上。如果从背后看,应该还是颇有风情的。

“他们说这案子要重新调查了。”周霖道。

“有什么好调查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了。”她厌烦地说。

“跟我们说说她的父亲。”我指的是周霖。

徐海红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周霖,“案件发生后7个月,我才发现自己怀孕。那时候,他们说引产太危险,我就把她生下来了。”我注意到她的义眼做得很逼真,如果她在房间的阴影里,完全看不出那是只假眼珠。

“她的父亲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当时我执意要生下她,也是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惜,现在已经过去40年了,都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我也已经无所谓了。再说,她养父对她很好,有那个父亲就已经够了。”

“没错。”周霖笑着说。

“所以说,你对当年的案子一无所知。”我说。

徐海红不吭声。

“听说在案件发生后没多久,就有人陆续住进来,后来又相继出了事,有这么回事吗?”

徐海红幸灾乐祸地冷哼了一声,“谁也没请他们来,他们自己硬要搬进来,说他们要改造我!实际上就是找个理由抢房子,这种事在当时很普遍!既然是他们自己决定的,发生了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但他们死得太蹊跷了,你不觉得吗?”

徐海红叹了口气,“要我说,就是天意。”

“不是你弟弟捣的鬼?”

徐海红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慢慢走到屋子的另一头,“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他们从没离开过这里,我总是看见他们在这里跑来跑去。”

我紧盯着她的脸,心想,如果这是个谎言,那她本人肯定已经信以为真。而如果她真的信了这些鬼话,那她本人的精神状况值得研究。

“好吧,假如就是他们干的。你就没劝劝他们?”这话出自我之口,我自己都没想到。

徐海红摇头,“他们从来不听我的。我的父母,”她走了几步才接着说,“他们从来就不喜欢我,他们偏爱我弟弟,所以我的弟弟也没把我当姐姐。他们认为我只是家里的佣人。”

“不过现在,你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提醒她。

她没说话。

“啊!”莫兰忽然指着客厅外的楼梯口,发出一阵战栗的低喊。

“怎么了?”我忙问。

“好像有个人影……我看见的,就这么忽地一下过去了……”莫兰哆嗦地说。

被她这么一说,周霖吓了一跳。

“真的有鬼?在哪里,在哪里?”周霖走到了楼梯口,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莫兰的惊叫对徐海红没起一点作用。当我们聚集到楼梯口的时候,我用眼角瞥到她站在原地打了个哈欠。

“我看见的,有个人影过去……”莫兰的眼睛盯着楼梯口,然后,她慢慢转过头,注视着徐海红,“……是这样的,徐阿姨,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徐海红问道。

“其实,我觉得我可以帮你把你的弟弟赶走”莫兰神情兴奋地走近她,“我虽然是警察局的档案员,但我业余时间参加了一个捉鬼俱乐部,我们有最先进的科技设备,可以通过声波和光波,测出房子里未知生物体的详细位置。我们把鬼称为未知生物体,因为无法分辨它的状态和性质,但只要有它的存在,无论它是稍纵即逝,还是长期驻留在什么地方,在有限的空间内一定会有声波和光波的变化,根据我们的研究和经验,我们发现未知生物体惧怕红光,所以,一旦我们找到他们,就可以用红光把他们赶走。这样你就清静了。”

如果她说的话里有一个字是真的,我就不姓高。

现在,我认为她刚刚看见鬼,纯粹是胡扯。不过,我觉得这种以毒攻毒的方式很聪明。

“你过去抓过鬼?”周霖很感兴趣,而且信以为真。

莫兰很肯定地点头,“大部分在郊区,有一次是在山西的一栋古宅,实际上,我们身边到处都有未知生物体,他们其实也很可怜,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你们俱乐部还招收新成员吗?”

天!周霖好像很想参加。

莫兰连忙摇头,“我们三年前就不招收新成员了。不过,如果你真的感兴趣,我可以帮你问问。现在呢?”她又把目光转向徐海红,“希望徐姨能同意我们过来捉鬼。”

徐海红冷笑了一声。

“我这里可不欢迎外面的人来。我管你是不是会捉鬼。我又没让你们捉他们。”

“他们总是出现,你不觉得这是一种骚扰吗?”我问道。

徐海红摇头,“我习惯了。——好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快走吧!”她快步来到走廊上,打开了门,语气粗鲁地说,“走吧!你们都要得罪他们了!”

莫兰朝她笑了笑,“好吧,我们这就走,不过,既然你这里有鬼,我就会通知我的俱乐部成员,如果他们在网上发出倡议,就会有全国各地的俱乐部成员到你这里来捉鬼。他们可不会敲门进来,他们有云梯,就是那种往上一丢,就能爬上来的绳子做的梯子。”她走向门口,又停住,转过身来,“但如果你让我来,我保证就我和他两个人。我不会通知俱乐部。我保证我们会静悄悄地干……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如果你改变主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那是她开的悠然书店的旧名片,“我们俱乐部有时候会在这里活动,上面有我的手机,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是书店的股东之一。”

徐海红高傲地抬着头,她俯视了莫兰一会儿,才收下了那张名片。

“碰!”徐家的门在我们身后重重关上了。

周霖跟我们一起出的门。

“她很不高兴,你说的捉鬼的事,她认为是对她的打扰。”周霖的目光在我跟莫兰的脸上移来移去,“你们真的会来捉鬼吗?”她非常好奇。

“真的。”莫兰道,“你认为她会同意我的提议吗?”

周霖只是笑,没说话。

从西田巷出来后,我跟莫兰本来打算直接回家,因为岳父和岳母似乎都希望能尽快见到我,对于当年的案子,我也确实有很多问题要问他们,可我们才上车,就接到了乔纳的电话,她说她已经查到了当年参与办案的那几个警察的资料。

“专案组的第一任负责人叫程青刚。他在接手这案子没几天就死了,还是死在徐家的客厅。死因是心脏衰竭,但法医报告显示他是砷中毒。第二任负责人叫李原,是当年的市局局长,文革前两年就被卸职了,他1988年死于癌症,不过他就算活着也帮不上什么忙。案子就是在他手里成为悬案的,后来一直没查下去。第三个关键人物是西田巷派出所的民警沈晗,如你所知,两年前死于肺癌……”

“有活着的人吗?”我忍不住打断了她。

“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人是当年的法医陈键。但他今年已经84岁了,目前没有死亡信息,不过谁知道他能记得多少东西。”

她给了我一个地址。

莫兰把地址直接交给了董纪光。

“这个陈法医我也认识,”董纪光在路上告诉我们,“他是沈晗的好朋友。沈晗活着的时候,他隔三岔五会去来找沈晗喝酒,两人一聊就是聊到大半夜。这是我婶婶告诉我的。要我说啊,这案子肯定跟那个局长有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他。

“因为听说他接手后,一直不肯往下查,很多事他都压着。那时候把我弄进去,你们以为他单纯就是为了问董纪贤的下落?才不是呢。他们就是要我承认,我参与了这个案子,这样,董纪贤虽然跑了,但我还在,那就等于抓住了凶手。这案子就算结了。那时候,他们可没少对我严刑逼供,可我就是抵死不承认……呵呵,如果当时不是沈晗救我,我大概已经死在那里面了。当然了,就算我死了,也没人会在乎。”董纪光说起当年的事无限感慨。

车行了大约半小时,董纪光把车停在一个小弄堂门口。

“就是这里了。”他对了一下地址道。

我和莫兰下车后,穿过一条狭长的弄堂,在最深处的一条支路上找到了我们要找的门牌号。按过门铃后,有个年约40岁,留着整齐络腮胡子的男人出来开了门。

“你们找谁?”他操着一口清脆的京片子,煞是好听,

“请问陈键住在这里吗?”莫兰问道,她还把那张记录姓名和地址的纸条拿给他看,以证明我们是特意找上门来的,我们不是推销员。

男子疑惑地看着我们,“他是住在这里,你们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觉得与其跟他废话,不如直接说明来意,我拿出了我的警察证,“我们找他有公事。他在吗?”

“看来我们是一个系统的。”他也拿出了他的证件。他居然是市局鉴证科的,“他已经八十多了。他现在没必要再去理会你说的那些所谓的公事了。”他冷冰冰地说。

“我们想调查1969年的除夕灭门案。有些问题想问问他。”我说。

没想到听见这句话,这名男子突然就把门开大了。

“进来吧。”他道。

“你知道这案子?”我禁不住问。

他没回答我,直接把我们领到里屋,并打开了门。我们看见一个白发老头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突然有客来临,他显得十分意外。

“怎么回事?你们是谁?——郑铎!”他嚷起来。

之前的那个男子走到他面前,“他们是警察。他们要调查1969年的除夕灭门案。”他一边说一边面无表情地把报纸收走了。

陈键平静了下来,他眯着眼睛把我跟莫兰打量了一番。

“我不知道现在警察局还有这么漂亮的警察。”他笑着对莫兰说,“请坐,请坐。——郑铎,给他们倒点矿泉水。”

我跟莫兰在他对面的一张旧三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郑铎用一次性茶杯给我们倒来了两杯矿泉水。

“1969年的案子,你们要重新调查了?”陈键问道。

我点点头。

“谁的命令?”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这问题有些棘手,我总不能说是我岳父让我干的。

“……我看了悬案资料,觉得应该重新调查这案子。”

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说服了他,但他没有深究。

“……说吧,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只要能记得,我都会告诉你。对了,你叫什么?”他朝我伸出手。他是向我要证件。

我把警察证递给了他。

“郑铎,他叫高竞。你去问一下。”他朝我做了个鬼脸,“这案子不是随便什么小警察都能调查清楚的。”

郑铎看了一眼我的证件,便拿着手机走到外面去了,我估计他是去查我的资料了。

“能问下为什么吗?有那么多的悬案,为什么你们偏偏挑中这个案子?”陈键问道。

我才想开口,就被莫兰抢了先,“那是我爸的意思。”莫兰道,“他是董晟的徒弟莫中玉。”

“你是莫中玉的女儿?”陈键吃了一惊,重新打量了一下莫兰,“哈哈,不过仔细看确实有点像。我认识你爸,”他接着说,“那是在我兄弟的婚礼上,他也去了。他是他们四个中唯一参加的一个,他跟你妈一起来的。我记得他们送的礼是一对热水瓶和一床绸缎被面,现在是不兴这个了,不过在那时那可是紧俏货。我跟你爸聊了几句,后来还让他给我治过风湿病呢。”陈键说着话,突然站起身蹒跚着走向门口,大声叫:“郑铎,郑铎——”

郑铎打开门探出头来。

“别查了。你过来。”

“我已经查了。一会儿他们会告诉我结果。”

陈键朝他挥挥手,“随便吧。好了,既然是老莫的意思,我就不用问为什么要重新调查了。”他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想知道真相。这案子确实很特别。你们看过法医报告了吗?”

“看过了,”我说,“所有人的直接死因都是心脏中刀,但只有一部分人有砷中毒现象,凶器一直没找到,市场上也没有同类产品,所以我想可能是特制的。另外,所有人的眼球都被摘除了,而所有孩子的手指和耳朵都被切掉了一半。凶手一定是个虐待狂。”

陈键点了点头,“我认为凶手应该是个眼科医生,或者外科医生,总之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所以那时候,他们把董纪贤作为第一嫌疑人,也是有道理的。”

“那您认为他是凶手吗?”莫兰问道。

“我本来认为就是他,可自从我们的李局长把他定为杀人凶手后,我就对他产生了怀疑,”他呵呵笑起来,“因为这个局长完全是靠打砸抢上来的,他上任后没做过什么正经事,所以他认为是凶手的人,八成就不是凶手。”

“听说徐海红被凶手强奸了,是这样吗?”

陈键又笑了笑,“我们确实在她身上查到了精液样本。她脑后也有伤,但她是不是被强奸,这点当时是有争议的,我们的老程,就是去世的那个程青刚,一直怀疑她参与了此案,也一直在调查她,但他死得太快,后来这事就没查下去。几年后,沈晗也作了调查,也没查出个结果,所以,这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她究竟有没有被强奸,现在也没人知道。但在报告上,我们是写了‘强奸’两个字。实际上,用今天的技术马上就能查出到底是不是董纪贤干的,但当时没法做到。后来等技术完备了,可以查的时候,董纪贤他们的老宅又被拆了,所以也无从查找他的痕迹了。”

我跟莫兰对视了一眼,“听说他前几年回来过。”我说道。

陈键一哆嗦,“是吗?”

“但他很快就死了。据说是心脏病发作。虽然尸体已经火化,但我想从他住的旅馆或者他的物品中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到时候,只要把结果跟徐海红女儿的血液样本作一下对比,就能知道结果了。”

陈键把我说的话想了一遍,“不错。徐海红好像是生过一个女儿。现在的科技真的比过去发达多了。”

这时,郑铎的手机发出一声接收短信的声音。

郑铎拿了手机走过来了,“原来你本来是B区的凶杀科科长。”他道。

“本来是。你犯了什么事了?”陈键问我。

莫兰把我的情况简短地说明了一下,“所以说,他现在被调到档案室去了,所以才能看见悬案资料。”

“原来如此。”陈键笑着仰头靠在沙发上,“说起来,那案子是该归在B区。80年的时候,听说他们把旧案子的资料都分给不同的区县警署了。——好了,高竞,虽然你是被排挤了,但也没关系,等查完这案子,差不多你就可以翻身了。我会给你写推荐信的。”

“谢谢陈伯伯。”莫兰忙道谢。

“现在,我得给你找个帮手。”陈键指指郑铎,后者正在旁边看他的手提电脑,“他是我的学生,鉴证科的,他今天在休假才有空来陪我。郑铎!”

“嗯哼!”郑铎连头没抬一下。

“去找找董纪贤的生物样本,再说服徐海红的女儿抽个血。如果两者能对上,那事情就有了答案。”

“这当然要做,不过,”郑铎一边说话,一边啪啪在电脑上打字,“我认为应该重新到现场采集一下证据。”

“如果DNA能对上,还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这个案子你说了有几百遍了,但我想说的是,”郑铎关上了电脑,“即便DNA测试显示董纪贤是那个女人的父亲,也不能证明他就是凶手,只能证明他有可能强奸了徐海红。”

我觉得郑铎说的话很有道理。

陈键笑了起来,“好吧,你爱怎么查就怎么查,只要最后能有个结果就行,我希望我活着的时候能等到这个结果。”

“之前是因为没人知道董纪贤的下落,没法查。现在既然有了他的消息,我当然会尽力而为。”郑铎看了下手表,“三点了。我去买点心。”

陈键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等郑铎走后,陈键给我们写下了郑铎的手机号。

“你们不会猜到,他出生于天津的一个相声世家。我招他当学生的时候,是希望他能给我带点乐,可结果却发现,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不过他很有工作责任心,他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谢谢。我回去跟岳父联系之后,就马上着手去把董纪贤的私人物品找来。”

“最好有他的血迹。”陈键道。

“他的血迹?”岳父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停住,“这我没法找到。但是我有他一个包,那是前几年他回来的时候送给我的。”他说着就一头钻进了卧室。

不一会儿,他拿了个LV男士包走出来。

“这是他送给我的礼物。那上面应该有他的指纹。当时他在旅馆里的确留下了一些东西,但都让他老婆带走了,我也不能说什么,人家毕竟刚死了丈夫。”岳父坦言自己并没有向那女人揭穿董纪贤的真实身份,“没必要,人死灯灭,那女人和她孩子以后还得生活呢。”他说到这里,岳母朝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也是这意思,别把事情做绝了。”岳母道。

“可如果是这样,就没法弄到他的其他随身物了。”我说。

岳父岳母两人看着我,就好像在说,那就看你们警察的本事了。

“有指纹应该也可以查到好多东西吧。”莫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来了一卷保鲜膜,“我看探索频道上介绍的案子,哪怕是很小的线索也能查出个究竟。”她一边说话,一边起劲地把那个LV包用保鲜膜包了起来。

我也看过探索频道的节目,可我不知道,郑铎的水平能不能达到电视上说的那种程度。我打了个电话给他,把包的事告诉了他。

他是个急性子,马上说会过来拿包,同时又问我:“他不是有个弟弟吗?能否找到他?”

“他就在我这儿。”我说。董纪光是跟我们一起回来的,现在就在楼下的车里。

郑铎让我发个地址给他,接着又问:“董纪贤是在西田巷附近心脏病发的?他当时有没有摔倒?具体地点在在哪里?”

我没法回答他这些问题,“我现在还没看到案情报告。”

“你最好尽快查一下。”他挂了电话。

如果有谁比我更不懂得人情世故,那就是他了。我没见过说话这么生硬的人。

不过,我还是马上给乔纳去了个电话。乔纳不到十分钟就查到了这件案子的报告。

“知道吗?案情非常简单,就是心脏病发。有医生的证明。”乔纳在电话那头说,“报案人是——徐海红。”

“徐海红?”我有点吃惊。

“她说自己开门的时候,发现有个人倒在门口,于是就拨打了110和120。救护车把董纪贤送到医院后没几分钟,他就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

也就是说,董纪贤应该是倒在她家门口。我发现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很符合杀人凶手的特征。如果他不是凶手,如果他只是个不相干的路人,重回犯罪现场,他会如此激动,以至于心脏病发作吗?

我把乔纳的电话内容告诉了郑铎。

“就算他曾经在那里强奸过一个女人也不用那么激动吧。”我把自己的观点也说了出来。

郑铎却反应冷淡,而且他还说了一堆自以为很高深的话。

“每个人都做爱,但有的人需要前戏,有的人不需要,有的做了三分钟就会达到高潮,有的一个小时也没达到……”见我没反应,他接着道,“每个人在性方面的要求和感觉都不一样。在你看来,那是一次很普通的强迫性性行为,但在他看来,也许一生中只有那次他达到了真正的高潮。”

“那他应该再强奸一次徐海红,而不是激动地心脏病发作。”我还是觉得说不通。

“也许是有心无力。”郑铎道,他显然是没有跟我闲聊的意思,很快就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看起来他也不准备告诉我。我打算先把他丢在一边,把案情报告再看一遍。

那时候是傍晚5点,岳父出门了,在厨房准备晚餐的莫兰告诉我,他去小区门口接朋友了,今晚有人来吃晚饭。我顺便看了一下厨房的案板,果真有不少菜。不仅有清蒸甲鱼,还有麻辣肥肠和手抓羊肉,甚至还有大龙虾和炖鸡汤。

“今晚谁要来。”我问莫兰。

“乔纳要来,她今天那么辛苦地查资料,应该好好慰劳她,我爸还给她买了桂花糯米糕,让她带回去当早餐。除了她之外,还有我爸的师弟辜之帆。”

大约过了半小时,乔纳果然如约而至。

“姐夫会来吗?”莫兰问她。

“他有案子要查。下次吧。再说他吃饭那么慢,每次到最后都是大家在等他。你们不觉得烦吗?”乔纳笑道。

“没关系,他吃饭的时候,我们可以去看一集美剧。”莫兰说。

岳母很疼爱这个举止粗鲁的外甥女,乔纳一出现,岳母就把她拉到一边,塞给她一个信封。

“姨妈又给我零花钱?”乔纳恬着脸问。

岳母打了她一下,“是你妹妹的结婚请柬。”

说到这儿,我得顺便提一句,我跟莫兰在上星期已经登记结婚了。本来莫兰还想再等等,但迫于岳母的压力,最终接受了这个安排。岳母后来甚至警告莫兰,如果她不想跟我结婚,我就必须得搬出去,因为她是无法接受未婚同居这种事的。这次,我真的得感谢岳母,如果不是她逼着莫兰,我们的婚事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因为莫兰曾经希望,等我恢复记忆之后再结婚。

“如果你完全想不起我们的过去,我们为什么还要结婚?你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爱我。”莫兰曾经对我这么说。“如果现在结婚,对你对我都不公平,也许你会爱上别人呢?我可不想逼你接受我。”

我确实已经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其实,我的脑子里只是偶尔会晃过她过去的样子。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感觉。我告诉她,只要她出现,我就觉得发自内心的开心,而且,我觉得在精神上很依赖她,信任她,我认为这应该就是爱。

“医生说,感觉才是最真实的记忆。”我说。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话最终说服了她,她后来还是收回了自己的提议。于是,我们在上星期终于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本来我们不打算办酒席的,因为我家也没什么人,我跟同事的关系也很疏远,但岳父岳母最后还是决定请关系亲密的亲戚小酌一顿算是庆祝。不过,这酒席有点特殊。

“吃素?!”乔纳大叫。

“吃素有什么不好?这可是积功德的事。”岳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可是,可是,姨夫能同意吗?”

“这就是他的提议。”岳母笑起来,“到时候,别忘记给我礼金。”

“什么什么,让我吃素,还要收我礼金?”

这时,莫兰出现了。

“放心吧。我妈会把礼金用于放生的。多放放生,对姐夫的工作有好处的。对不对,妈?”莫兰笑嘻嘻地说。

乔纳哼了一声,“肯定是姨夫干了什么坏事,为了讨好姨妈,才故意这么安排的。”

莫兰没回答,笑着把她推出了厨房。

“走吧,我妈跟高竞有话说。”

莫兰和乔纳是表姐妹,虽然性格反差很大,两人也常常吵吵闹闹的,但感情却出奇的好。我真希望我跟我妹妹也是这种关系。可惜,我想不起来了,偶尔有些东西飞过脑际,也是不愉快的感觉。所以,我想我跟我妹妹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我问过莫兰,但她不肯说,只是一再强调,“你是个好哥哥,你在自己最穷的时候,把房子给了她。而她不缺钱。你对她是有求必应的。”

“那我肯定欠她什么。”我说。

“不,你没有。你就是个好哥哥。”莫兰说到最后会用亲吻代替回答。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擅长说谎,我却仍然那么相信她。

岳母确实有话要跟我说。

“高竞,你坐吧。我要给你看点东西。”岳母走过去打开了壁橱,顺便问道,“高竞,你今天感觉怎样?腿痛吗?”

这两个问题,每天岳母至少要问我三遍。我虽然有时候觉得烦,但还是会耐心地回答她,因为我知道她是真心在关心我。为了我的腿伤和记忆力,她每天都会抄三遍《心经》,还经常让岳父给我做病号餐。有一次,我还听见她在轻声质问岳父:“你在高竞的鞋子里灌沙子干什么?你准备说是他自己灌的?这不是欺负他没记性吗?你还是不是人?!”

“嘿嘿,我是想让他知道人间险恶。”岳父还挺得意。

“人间险恶也不是在家里!赶紧给我倒了!怎么永远长不大呢!”岳母一副操碎心的神情。岳父只能灰溜溜地把我鞋里的沙子倒了,还提醒岳母,“不许告诉莫兰!”

还有一次,我听见她对岳父说:“高竞可怜死了,你要多关心他。没事多开导开导他。”岳父摇摇手,“我才不呢,我每次开导他,你都说我欺负他。”岳母说不过岳父,便让他每个月给我500块钱零花钱,这事后来被莫兰拒绝了。

“妈,人家高竞是有工资的人,别把他当废人好不好?他只不过是记性不好罢了。现在又不是要考大学,记性差点又怎么了。”莫兰是这么说的。

但岳母仍然对我充满了同情。可怜的高竞,我无时无刻都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这几个字。

“腿不痛了。我今天又记起一些过去的事。”我说。

“真的啊。”岳母很高兴。

我说的是实话。我今天记起莫兰上次结婚时,我站在窗子下面往上看的情景。莫兰很早就把我们的过去都告诉了我,我知道她结过婚,老公是个律师,后来因为我妹妹的介入,她跟老公离婚了。虽然我只能想起当时的几个片断,但有一点却很清晰,那就是心痛欲裂的感觉。我很清楚自己不想回到过去的那个时刻。我确定,那就是我爱莫兰的证明。我再也不会让她跟别人结婚了。

岳母拿了两个旧旅行包走过来。

接着,她就跟我说起了发生在1969年春节期间的另一宗案子。被害人叫苏云清,是她的好朋友。很明显,她认为苏云清的死跟我正在调查的案子有关。

岳母给我看了苏云清留下的包,原来她怀疑她的好朋友就是当年在西田巷行窃的小偷,但她承认自己并没有把这想法告诉警察。

“当时因为我妹妹的关系,我爸妈都不希望我再生枝节,他们都希望这事能快点过去,而且我也担心我说了,他们不去好好调查就随便给云清扣个小偷的罪名。”岳母道。

我把岳母给我的旅行包拿回到我跟莫兰的房间。

莫兰和乔纳正在说悄悄话,见我拿着旅行包,便道:“这是云清阿姨的包。”

看起来,她早就知道岳母要跟我说什么了。

“她是去电影院跟父亲见面,结果一去不返,虽然我妈怀疑约她去见面的不是她父亲,因为在灭门案发生的时候,她在案发现场附近晃悠,我妈觉得她很可能看到了什么,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先从她父亲查起,至少该先弄清楚,他是否在那天晚上见过他女儿。”莫兰说着话,便朝表姐看了过去。

“查是没问题,不过但愿他还健在吧。”乔纳不无讥讽地说。

我不能确定苏云清的死是否跟徐家的灭门案有关。所以只能听莫兰的,先让她查查看。她似乎对苏云清的死更感兴趣。

晚饭后,我在重新审读灭门案的资料时,郑铎来了,他行色匆匆,很快拿走了包,并为董纪光抽了血。如果我没记错,从我开门让他进来,一直到他离开,一共只花了5分钟,从头到尾他好像一句话都没说。

“我见过他,他是陈键的学生。”等他走了之后,岳父对我说,“陈键是个相声迷,那时候经常特意坐火车去天津的茶馆听相声,这家伙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后台给他父亲和几个叔叔泡茶,一直阴沉着脸,陈键跟他父亲很熟,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后来,他就跟上了陈键。上完高中,他就考了这里的大学,后来就成了陈键的学生。”

那天晚上快十点的时候,乔纳来了个电话。她显然是吃晚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为莫兰专程回了一趟办公室。我听见正在外面洗碗的莫兰关了水龙头在跟她说话:“……真的!她怀孕了?……父亲是谁?……好吧。有没有她亲戚的地址和电话?……我知道,她舅舅也死了,这很正常啊,她跟我妈一辈的,你说我舅舅该多大……她的表弟也行啊……”莫兰拿着手机匆匆奔进房来,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很快记下了一个人名和一个电话号码。

“这是谁?”我问她。

“苏云清的表弟,据说是个生意人,过去当过个体户,现在只能联系到他了。我一会儿给他打个电话。”接着她又告诉我一个最新信息,“苏云清的尸检报告显示她死的时候,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我妈说,在出事之前,她一直在内蒙。所以孩子的父亲也许在内蒙。”

我的脑子里立刻蹦出了一个想法,但还没说出口,就被她猜到了。

“你是想说,也许是孩子的父亲杀了她。可我觉得,应该是某个知道她第二天要去电影院的人干的。而孩子的父亲,好像没在其中。”

“也许那几个人中有孩子的父亲。”

“她前几个月在内蒙。”她提醒我,“那几个人都没去过内蒙。”

我想了想,又道:“也许她前一天晚上碰到的不是苏湛。而是孩子的父亲。”

“如果是这样,她应该不会同意让我爸或者我妈跟去。她当时让他们一起去,她没跟任何人提起她怀孕的事,也没提起过有这样的男人,这表明她不希望别人知道有他的存在。所以,我认为她那天要见的不是这个男人……”这时,我听见岳父在饭厅叫她。

“我去去就来。我爸肯定让我去烧龙虾泡饭,葱末和鸡蛋我都准备好了,辜叔叔爱吃这个。”莫兰说着很快就离开了卧室。

过了会儿,我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听见莫兰在跟辜之帆闲聊。

“辜叔叔,为什么你们那天大年夜都那么晚到师父家?”

“师父让我们八点以后到,因为你爸要晚到。”

“你说师父去拿酒了,那他后来有没有请你们喝酒?”

“额……记不得了,好像是没有。不过,我本来就不太喜欢喝酒……哎呀,这泡饭真鲜啊……”辜之帆笑着嚷起来。

“剩下的都让你带走。”岳父很爽快地说。

“哈哈,那就谢谢了。”

那天晚上,岳父和他的师弟辜之帆两人一直吃到半夜12点结束饭局。两个老头先是在饭桌上损来损去,等其余人吃完离开饭桌后,两人就在饭厅嘀嘀咕咕好像在密谋什么,其间还不时夹杂着岳父不怀好意的嘿嘿笑声。

等莫兰终于回到房间时,我忍不住问她:“你爸和那个辜之帆在说什么?”

“我猜,他们是想帮你。”

“帮我?”

“我听他们说,他们要‘干掉副局长’。”

我一惊。

莫兰马上笑出来,“他们当然是开玩笑的。不会真的去干什么啦,你放心……你就专注于你的案子就行。”

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至少我的岳父应该与凶案无关。因为要不然,他不会特意提出让我去破案,更不会为了帮我扫清障碍,对副局长“下手”——他究竟要干什么呢?我对这件事的好奇心,甚至超过了对案件本身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