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10.重大变故

清晨8点。

郭敏敲了很久的门,也不见有人来开。她料想他出去了。

她本来不需要直接来找他,但昨天晚上她接到父母的一个电话。在电话里,母亲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这次北京之行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一个年龄与她相当的年青人,对方的家世背景称得上显赫,他本人则在苏联上的大学,目前在政治部工作,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前途无量。母亲希望他们尽快见个面,发展成正式的男女朋友关系。听起来,他们对这桩婚事很是期待,这也令她格外焦虑。

她知道父母为她挑选的人,各方面的条件都不会差到哪儿去。如果她从未喜欢过什么人,她很可能会接受父母的安排,去跟这个陌生男子见面,也许不久的将来,就顺理成章地跟这个人步入婚礼殿堂,可现在,她无法想像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对这个人的出现,只觉得恐惧。

“姐……”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一转头,发现杜思晨在她身后。

“思晨?”她很惊讶会在这个时间遇到杜思晨,“你是来找他的?”她问道。

杜思晨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他让我来拿点东西。”

这么说,他不是出去了,而是根本没回来。

“他在哪儿?”她又问。

杜思晨瞄了她一眼,没说话,兀自开门进去。她觉得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告诉她。这也难怪,她跟杜思晨的关系略微疏远。

她跟着他走进屋子。

这是莫中玉的家,当年他父母跟他就生活在这里。屋子里有点乱,到处都是杂物,看起来,他回来后,几乎没怎么收拾过,客厅的桌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过冬的衣服堆在两把旧的木头椅子上。

杜思晨走进了里屋,他拉开衣柜的门,好像在找衣服。

这时她发现木头大门的背后挂了块黑板,像是他的备忘录。那上面写着一个日期。“3月16日。”

没错,那上面的确写着,“3月16日”,这几个字。

她有点惊讶。她的生日就是3月16日。

她从未把自己的生日告诉过他,他也从来没问过她。所以他写的这个日子也未必就是她的生日,但如果不是她的生日,这日期又会有什么别的意义?印象中,他好像从未给过她生日礼物。

她身后响起脚步声,她知道杜思晨已经从里屋走了过来。不知不觉,她已经在黑板前站了好一会儿了。她想,其实只要再等一个月,等她生日的时候,一切就有答案了。她何必在这里胡思乱想。不过,她又忍不住给自己泼冷水,既然他从未提起过她的生日,那应该是个别的日期,也许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又回想起,大年夜晚上在厨房里,他亲她的情景。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做?

杜思晨也在看黑板上的日期。

“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吗?”她忍不住问。

杜思晨摇头,“不知道。不过,既然写在这里,大概是要提醒自己别忘了这日子。估计这对二哥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

她忍不住把这句话在心里又回味了一遍。她真想去翻日历,数一数从现在到那一天,还有多少天。她从未像现在这么盼望生日的来临。

“额,姐。”杜思晨在叫她。

她转过头来。

“我要走了。”

这时,她才发现,他手里提着两包衣服正要往外走。

“他让你来拿衣服?”她问道。

杜思晨仍是一副不想回答的表情。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拿?不方便?”

杜思晨瞥了她一眼,她感觉他是犹豫了一下,“他病了。”他道。

“病了?”她心一颤,“他得了什么病?”

杜思晨摇摇头,“没什么关系,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他急着要走,但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你找他有事吗?有什么要我转告他的吗?”

“……他是不是在你师父家?我能去看看他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杜思晨好像很为难。“我不能随便带人到师父家……”

“那……好吧。”她也觉得不能强求,“那能不能帮我带张条子给他?”

“那行。”杜思晨忙点头,他熟门熟路地从卧室抽屉里取出纸笔。

“姐,你慢慢写。我顺便替二哥擦把桌子,他这里太脏了。”

她有点想跟杜思晨一起干活,但又转念一想,就这么为他干活,如果让他知道,还以为她要讨好他呢。不管她有多喜欢他,在两人的关系还没确定前,她都得最大程度地守住自己的自尊心,对他好还不容易?她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本来还想给他带一小包巧克力呢。可她又想起母亲过去教育过她的话,别太把男人当回事,你越捧他,他越不把你当回事。她可不想给他机会笑话她。所以,无论她有多想对他好,多想讨好他,在没有确定他是否真的喜欢她之前,她都得忍住。

她摊开信纸,假装没看见杜思晨的一举一动,写起便条来。

“中玉:

知道你病了,本不想打扰你,但有两件事,还是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第一,314号的盗窃案,我打听了,他们确实丢了一块男士手表。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要不要跟他们说清楚?第二,云清包里的东西,我不知该怎么处理,希望你能给我点意见。第三,是我的事,父母最近想让我见个人,他比我大三岁,在政治部工作,条件很好。我不知该不该去见。当然这是小事,如果你工作很忙,就不必为我费心了,就当我没说过。”

她觉得自己写得中规中矩,不过,他应该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实际上她想试探一下他对这事的反应。如果他劝她不要错失良机,那应该表示,他纯粹是把她当普通朋友看待了,她也因此可以死心了。

她想把便条折几折交给杜思晨,又有点担心他会偷看。

“他家有信封吗?”她问杜思晨。

后者听她这么问,便又走进了莫中玉的卧室,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在抽屉里东翻西找。他家她过去也来过,但她从未踏进过他的卧室,她顶多只是在门口看看。她总觉得擅自进入他的卧室,有点失礼,而且,她也怕别人调侃她,她有点心虚。

“找到了。”杜思晨从抽屉里翻出一叠没用过的信封,从里面抽了一个给她。她把便条塞进了信封,这时,她发现桌上有瓶浆糊,便把信封封上了。

她把信交给杜思晨的时候,他在朝她笑。

“好,我一定给你带到。”

她脸上有点发烫。

“谢谢你。”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心里却在担心,他是不是认为她在给他写情书?她真想把信拿出来给他看看,好证明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写,但又觉得如果她真的这么做,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呢。所以她只能假装没看见他脸上的笑。

莫中玉听见屋外有说话声,过了大约三、四分钟,杜思晨拿着两包衣服走了进来。

“二哥。今天感觉怎么样?”杜思晨问他。

“肯定比昨天好。止痛药很有效。”他看见杜思晨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便问,“这是什么?”

杜思晨笑眯眯地把信交给了他,“有人给你写了张便条,还怕我看见,故意塞在信封里封了起来。”

莫中玉看他笑得暧昧,心里好奇,赶紧把信拆了。原来是郭敏写的。他眼前晃过她白皙苗条的身影。看完信,他禁不住叹气,原来是她父母让她去相亲啊。这事可有点难办。他想,我当然是不希望你去见别的男人,可要是我跟你在一起,你父母肯定反对。而且,我都不知道,以我的经济能力能不能让你幸福。我要不要告诉你我一个月赚多少钱?

“二哥,你叹什么气啊。”杜思晨在屋子的另一边给他整理衣服。

“没什么。”他想了想,突然问道,“这里就我们俩,我问问你,要是郭敏当你二嫂,你觉得怎么样?”

杜思晨的脸亮了起来。

“你们真在恋爱?”他问道。

“嘘。没有。我就是问问你的意见。”

杜思晨走到他床边,“我觉得她挺好,她父亲是当官的,可她一点都没大小姐的架子。而且,我觉得她挺喜欢你的,过去我就觉得了,她看你的眼光跟看别人不一样,二哥,你有没有感觉?”

莫中玉斜睨了师弟一眼“连你都感觉到了,我还能没感觉?”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我要是不喜欢她,我也不问你这问题了。”接着,他又叹气,“可惜,我们两个没缘分,他父母是不会同意的。门不当户不对的。现在,他父母要给她介绍对象了……”

他眼前闪过这样的场景,一个穿军装的高个男人走到郭敏面前,笑盈盈地看着她,并携起她的手,随后俯身亲吻她的脸……突然,他的心一阵绞痛,好像有把刀子在割他的肉……他过去可从没这感觉,这就是爱吗?他惊觉。

他16岁时就认识她了,最初认识她的那几个月,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刁蛮公主郭涵身上,他几乎没怎么注意过不声不响的郭敏。但因为他去郭家出诊,几乎每次都是郭敏接待他,两人见得多了,感觉就慢慢变了。

但他从一开始觉得她是老婆的最佳人选,到真的觉得自己想娶她,经历了漫长的五年,而当他确定自己喜欢她后,他就决定把这份感情深藏在心里。他觉得两人之间有门第的落差,何况,他也不想被一个女人捆住手脚,他的心还没定下来呢。虽然,他也算是亲过她了。但那只能说是一时冲动。事实上,他并不了解自己究竟喜欢她到哪个程度。现在,当他突然发现,她可能真的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他这才有点着急了。

“二哥,她父母要给她介绍对象?”杜思晨在问他。

“对啊。我看我们俩是没戏了。”

杜思晨看着他笑,“那你就甘心把她让给别人?”

他还真的有点不甘心。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我现在把我的想法告诉她,我们好了,到时候她父母反对,我们不是白忙了吗?我是不会因为他是什么外交官,就对他另眼相看的,我也不会拍他们的马屁,再说她妈很难搞,我可没心情伺候这两个祖宗。”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想了想道:“我得给她回封信。你帮我送给她。”

“行,反正我也没事,我保证今天就给你送到。”

“记住,这事只有你我知道。”

杜思晨笑着点头,“我知道。”

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郭敏在厨房正在准备午餐。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莫中玉什么时候会给她回信,也不知道,他会回一封什么样的信。她又有点担心自己的暗示太明显了,如果他根本不喜欢她,会不会觉得她太多事?

“姐,中午吃什么?”郭涵快步走进了厨房。

这时,她才想起,她在煤气灶前发了好一阵呆了。她赶紧点上火。

郭涵把蒸锅的锅盖一掀,嚷了起来:“姐,里面什么也没有啊。”

她一看,锅里果然是空的,她连忙从橱柜里拿出包子,放进了蒸锅。

“姐,你有心事啊?”郭涵问她。

“最近出了那么多事,我当然……”她没往下说,其实是忘记了她想说什么了,而且,她现在根本没心思跟郭涵说闲话,“……今天中午吃包子,汤也是昨天剩下的……”她有气无力地说。

郭涵瞥了她一眼,笑起来,“是不是老妈说的话让你心烦了?”

郭敏很意外,“妈也跟你说了?”

“是啊。妈对那人很满意,据说人家的爷爷还是将军呢……”

“我才不稀罕。”她小声道。

郭涵用胳膊肘顶了她一下,“姐——”她拖长音叫道。

“干吗!”

“让我猜猜,”郭涵笑道,“是不是因为莫中玉你才心烦?”

郭敏脸一红,“别胡说!我跟他能有什么,我们就是很普通的朋友……”

“姐!姐!”郭涵打断了她,“你别赖了好吗,我就是瞎子我也看出来了,你喜欢他,而他呢,也喜欢你。”

郭敏愕然,“你怎么知道?”

“因为每次他跟我和苏云清说话,都凶巴巴的,好像我们欠他钱似的,可他对你就不同了,瞧他对你多客气!有一次,他来出诊,你不在,他一个劲地问我你在哪里。我问他问题,他那个不耐烦啊……还有还有,我后来想起来,每次你在这里,他就盯着你看,可对我呢,连正眼都不看一眼,”郭涵说着说着就来了气,“有一次,我就问他,到底是我漂亮,还是你漂亮,你猜他怎么说,他说第一眼看见你们俩,会觉得你漂亮,可看你啊,三天就腻了,郭敏呢,却是越看越漂亮,我看她,一百年都看不够……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他还说过这种话。

“他大概在故意气你。”郭敏忍住笑了。

“我看他是说真的!切!我从来没碰到过像他这样的睁眼瞎,我明明就是比你漂亮,姐,这不是我要贬低你,这是公认的,照片为证,大家都这么说……”

见郭涵要去拿照片,郭敏忙拉住她,“是是是,你漂亮,没人说你不漂亮,你当然是最漂亮的……”她一迭连声地说。

郭涵回头看她,“高兴了吧。”

郭敏抿嘴笑。

郭涵道,“话说回来,姐,虽然莫中玉是个混蛋,但他对你确实挺上心的,他还经常给你带礼物呢……所以呢,我支持你追求自己的幸福。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搞父母包办那一套哪!”

“可他……”郭敏咬咬嘴唇,“可他没跟我明说过。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他怎么想,你不会问他啊!”郭涵道。

郭敏可没那胆子。

“要不要我帮你问?!”

“千万别!”郭敏忙道,“如果他没那意思,那不是让他笑死,以后还怎么见面!”

郭涵白了她一眼,“他没那意思,以后你就别见他了!他当他是什么人啊。撑死了也就是个卫生员,连医生都称不上。论条件,他可是比董纪贤差远了……”

“我把介绍对象的事,写信跟他说了,”郭敏低声道,“……就看他的反应了……”

“写信有什么用!”郭涵打断了她,“你应该当面跟他把话说清楚。你就问他,莫中玉!你喜不喜欢我?!你要不喜欢我,我就嫁给别人了……”

郭敏捂嘴笑,她刚想说话,两人就同时听到外面有人在敲门,“是谁来了?”郭涵道,“会不会是莫中玉?”她说着扭头就奔向大门口。

郭敏的心砰砰跳。

沈晗走到西田巷的巷口时,发现有个男人正站在巷口的报栏前看新帖的布告,而这人他认识,是市局的刑警,好像姓宋。沈晗正纳闷他怎么会在这里时,发现就在离那个人不远的地方,另有一个市局的人站在路边吃点心。不用问了,他们肯定在执行任务。肯定是程青刚派他们守在这里的,让他们监视郭家姐妹。

他原本以为程青刚会直接找郭涵谈话,现在看起来,老警察还是比他有经验。程青刚肯定是这么想的,既然她父亲是外交官,那当然做法要谨慎一些。贸然上门提问,不仅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还容易让对方有了防备,最重要的是,郭家姐妹很可能让她父亲出面干涉这件事,这恐怕会给侦破工作带来麻烦。所以,他干脆先让人注意郭涵,跟踪她,如果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候办案就有了底气,她们的父亲也没话可说。

他决定先在附近找个地方待一会儿,静观其变。

巷口有家书店,他径直走了进去。

书店的工作人员在柜台里打毛衣,连头都没抬一下,他便在靠近橱窗的地方,找了本书假装翻起来。

“他都写了什么?”郭涵快步走进房间,郭敏还想把信藏起来,却被妹妹一把夺了过去。

“‘小郭同志,’”郭涵念了起来,“‘你的终身大事,我也不好乱给你建议。不过,终身大事,要慎之又慎。别一味相信你父母,媒妁之言那一套是封建迷信。令人痛心啊,小郭同志,这些旧时代的残渣余孽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兴风作浪。作为你的朋友,我强烈建议你,在你人生的紧要关头,擦亮眼睛,把握方向,明辨是非,正确对待你的个人问题。希望你牢记毛主席的教导,成为一个破旧迎新的先锋兵。好啦,我就说到这儿了,最近我受了点小伤,等我的伤好了,我会来看你,到时候我们再详谈。’——切!还‘先锋兵’呢!”郭涵把信丢还在姐姐的桌上,“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郭敏低头笑着,慢慢把信折了起来,“他就是让我别去相亲呗。”

“可他也没说他喜欢你啊。”

“他是没说,”郭敏又展开信纸扫了一遍,她不想告诉妹妹,这封信还是跟以往有些不同的,过去他最后的署名多半是个潦草的“莫”字,可今天,他工工整整地写着“莫中玉”三个字,他是不是想告诉她,他是很认真地希望她不要去相亲?

郭涵斜睨了她一眼,“瞧你。他什么都没说,你就乐成这样了。——不行,我得去问问杜思晨!”郭涵说完,飞快地奔出了屋子。

杜思晨在楼下的客厅喝巧克力,见郭涵急匆匆地下楼,便道:“你们有回信给我二哥吗?没有的话,我就走了。”他说着放下了杯子。

“别走!我有话问你。”郭涵拦在了杜思晨面前。

郭敏正从楼上下来,见状忙道:“郭涵,你这是干什么!思晨,我……”

“姐,你别说话!”郭涵霸道地瞪了一眼姐姐,随后凶巴巴地盯着杜思晨,后者胆怯地退后了一步。

“怎么了?我二哥是不是说了……什么?”杜思晨问道。

“还说呢!你二哥根本就是个混蛋!他如果喜欢我姐姐,就直接说清楚,就这么让我姐别去相亲,这不是耽误我姐的婚事吗?”

“我二哥他……”杜思晨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尴尬地用手抓抓头,“……要不,你写封信给他……?”

“写什么写!你回去对你二哥说,我姐准备去相亲!”

郭敏本不想逼他,但她细一想,郭涵的法子或许真的有效。她真的很希望看见他能个明确的态度。

杜思晨的眼光朝她瞄了过来。

“好。我会转告他的。”他点了点头。

他说完就朝大门走。郭敏把他送了出去。等她关上门时,发现妹妹在穿大衣。

“你到哪儿去?”

“当然是跟踪杜思晨啦。”

郭敏还愣在那里。

郭涵从衣架上扯下她的大衣丢给她。“他说他病了,难道你就不想去看看他?我们跟着杜思晨过去,你给他个惊喜!等见了面,有什么话,你就直接问他!”

郭敏慢吞吞地拿起大衣,心里还在犹豫,这么把自己送上门,到底好不好?他会不会她太主动了?太不自重了?

莫中玉听到开门的声音,他立即睁开了眼睛。原来是师娘。

“你醒了?要不要喝点粥?”师娘问他。

“我不饿。现在几点了?”

师娘跑出去看了一下钟,“快1点了。思晨说出去一下,也没说去哪儿,也不知道他回来不回来吃饭。”师娘在小声嘀咕。

他有点心虚,赶紧岔开话题,“师父呢?”

师娘瞥了他一眼,“他啊,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说要带燕子逛街,八百年也没带燕子出去过,还说什么给燕子买鸡蛋糕。这还得了,燕子马上就吵着跟他走,饭也不吃了,两人手拉手走的,”师娘走到他床边,把放在他床后面的那包旧衣服都倒在床边的一把木头椅子上,“你瞧瞧你这些破衣服,件件都有洞,不是跟你说,让你把破衣服都拿过来吗?”她拎起一件衣服抖了抖。

“我是不想麻烦您。”

“麻烦什么,都是自己人。”师娘说着走出了屋子,过了会儿,她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个针线盒,“正好现在空着,我给你补补。”她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

他想休息一会儿,但自从杜思晨去送信后,他就没睡着过。其实,他本想写信劝她去相亲的,但写着写着就朝着相反的方向下了笔,他自己也搞不清这是为什么。信送出去后,他就有点后悔,如果不给她个明确的态度,又劝她别去相亲,如果她真的听了他的话,那不是耽误她吗?

“……中玉,你娘过世也好多年了吧?”师娘在跟他说话。

“……嗯,是啊。我10岁的时候。”

师娘的话,暂时让他忘了郭敏。

“你娘是得病去世的?”

“嗯。就是因为给我娘看病,才认识的师父。”他又想起了当年的事,“我爹找到师父的时候,我娘已经快不行了。不过师父给开了药,最后还是拖了一年。这一年,对她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师娘抬起头,朝她温和地笑了笑。

“我听你师父说,你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可做事特别细心,他当初就看中了你这点,才收你当徒弟的。听说你爹当初还不乐意?”

“我爹不信中医,他觉得看中医是浪费时间,之所以找师父看病,都是我娘坚持的。过去我娘跟师父是邻居,她找师父看过病,说我师父是神医……”他眼前又浮现母亲苍白憔悴的脸,当年母亲好像只有师父来给她看病时,她脸上才会有些光彩。那种光彩他见过很多次,却难以用言语形容,就好像是黑夜中擦亮的火柴,那么微弱,却又那么灿烂。而同样的光彩,他在郭敏脸上也曾见到过。有一次下大雨,他本来打电话说,去不成了,但师父还是花钱叫了黄包车把他从家里接了出来,说是定好的应诊时间不能改,就算是下冰雹也得去,这是做医生的本分。那天她打开门看见他时,脸上就闪耀着同样灿烂的光彩。

所以,现在他想起来,他觉得母亲当时应该是在偷偷喜欢师父。他后来想起,他们年龄相仿,当年如果做过邻居,小时候应该也常见面。也许,母亲小时候就偷偷注意面貌清俊,生性腼腆的师父了。他后来又记起,每次师父来,不管身上多不舒服,母亲都要起身换身干净的衣服,还会花很多时间梳头……

“……公园的园长也说你师父是神医呢。”师娘不知说了多久,他只听见这一句。

“是吗。我听师父说,园长的亲戚请师父看过病。”他随口应道。

“那是园长的外孙,小小年纪就得了皮肤病,浑身生烂疮,后来让你师父给治好了。”师娘一边缝衣服,一边说,“听园长的老婆说,吃了一年中药,现在跟正常人没两样了,都上大学了。”

他脑子里仍然全是郭敏和杜思晨。不知道郭敏会怎么看待这封信,不知道她会不会给他回信……

“……你师父过去也给他董纪贤开过安神药,不是有阵子他脾气特别大嘛……”师娘还在说话,也不知道她说到哪儿了,但他听见了“董纪贤”三个字,他马上截住了师娘的话头。

“师娘,师父有没有提到董纪贤的事?”

“昨晚我问他了。”师娘停下活计,“你师父说,他就给了董纪贤一些钱,其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徐家的案子,到底是不是他干的,师父一点都不知道?”。

“我看他是真不知道,他肯定没问……我现在就是担心,如果董纪贤被抓住,到时候,他说你师父给过他钱,那不是……”师娘显得忧心忡忡。

他想到了师父的计划。看起来,师父一个字都没透露过。他犹豫要不要告诉师娘,但是师娘如果知道,如果这么一闹,师父没走成,那事情会不会更糟?以师父的脾气,最好是别让他碰到警察。

这时,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

“谁啊!”师娘放下活计走了出去。

莫中玉听见外面传来杜思晨的声音,不由地心头一颤,他真想赶紧跳起来冲过去问问杜思晨,事情究竟办得怎样。听声音,师娘在问杜思晨有没有吃过饭,接着外面拿碗碟的声音,看起来,师娘在为思晨准备午餐。这小子怎么还不进来?!难道还等着师娘一起进来?他心里急道。

过了大约十来分钟,杜思晨才终于进屋。

“二哥。”

“你在忙什么呢!怎么才进来!”他低声抱怨。

杜思晨笑起来,“二哥,你可真着急啊。师娘刚刚让我帮忙打水呢。”

“信送过去了?”

杜思晨点头。

“那……”他充满疑问地看着杜思晨。

“郭涵说,她姐姐还是打算去相亲。”杜思晨遗憾地朝他笑了笑。

他感觉挨了当头一棒。

“等等,这话是郭敏说的,还是郭涵说的?”

“郭涵。”

“她说话算个屁!她又不是郭敏!”他怒道,“什么事她都爱瞎搅和!”他又一想,不对啊,如果这话是郭涵说的,好像她知道他们两人的事。不过说起来,他和郭敏之间并没有什么称得上是事情的事情。他实在不明白,郭敏为什么要让她妹妹搅进来。

这时,外面又响起敲门声。

“准是师父回来了。”杜思晨道,说着还没等莫中玉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出去。

我还没问完呢!就不能多说两句吗?见师父用得着这么着急吗?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吗?他心里抱怨。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他听见的却是一个女人在说话。

“我们是来看莫中玉的,他不是受伤了吗?他在哪儿?”那居然是郭涵的声音。

然后是一个略低的说话声,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他听得出,那是女人的声音。郭敏来了?!他这么一想,差点从床上掉下来。她怎么会来?不用问了,她们一定是跟着杜思晨过来的。

也不知道师娘跟她们说了些什么,过了会儿,卧室的门被推开了。

“中玉,有人来看你了。”师娘笑着说,“我去倒茶,你们进去聊吧。”师娘给郭家姐妹让开了道。

“师娘,您别客气,我们这就走。”那是郭敏在说话。

“我们才来呢。”郭涵道。

接着是杜思晨不高兴的说话声,“没想到你们居然跟着我来了!知道你们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吗?!我师父不想让人知道他住在这里!如果让他知道你们来过,他……”

“到时候你别告诉你师父我们来过不就行了?!去去去,别碍事!”郭涵打断了杜思晨的呵责,直接走了进来。

“莫中玉,你真的在这里!”郭涵一看见他就大声招呼。

他没说话,眼光扫向郭涵身后的郭敏。她显得有些尴尬。他没想到她会突然降临,但既然郭涵也来了,他猜想那应该是郭涵的意思。依着郭敏的性格,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会硬是追踪到这里。

“莫中玉,听说你受伤了?”郭涵道。

“是啊”他在杜思晨的搀扶下,勉强坐了起来,杜思晨在他的后腰放了一个枕头,“你们怎么来了?”他问道,他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他注意到他的话让郭敏更为尴尬了。

“我早说不要来的。”她低声抱怨她妹妹。

郭涵白了她一眼,“当然要来。难道你真的准备去相亲?”

郭敏脸一红,急道:“你说这个干什么!”

听她们这一对一答,他骤然紧张起来,因为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她们会突然从天而降了。她们是来谈相亲的事的,可为什么找他谈?那不就是要逼他表态吗?他朝郭敏望去,她几乎不敢看他,而他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考虑跟她摊牌。

“莫中玉,你给我姐写了封回信,对吧?”郭涵道。

他嗯了一声。

“我姐说,那封信她没看懂,你最好亲口跟她解释一下是什么意思。”郭涵回头看了她姐姐一眼,“好了,你单独跟她说吧。”说完,她就朝门外走,见杜思晨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她喝道,“你干吗呢?这里有你什么事?”

杜思晨这才意识到,他不该留在屋里,他不情愿地走了出去,“二哥,有什么事叫我。”他边走边说。

“切,有我姐呢,还叫你干吗?!”郭涵说着,一脚跨出门,把门关上了。

现在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郭敏显得很局促,她站在离他较远的地方,“对不起,中玉,我们来得太唐突了。其实,这是郭涵的意思,”她解释道,“我,我其实……已经看过你写给我的信了……”

他想,他可以装糊涂,但这一定会令她非常难过和难堪。不管是不是郭涵的意思,她能这样找上门来,都是需要极大勇气的。那说明,她对他是真心的。如果他就这么把她推开,恐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了。他舍得吗?舍得从此放下她吗?

他忽然有点感激莽撞的郭涵了。如果不是她,郭敏不会来。而如果没见到她,他不会知道自己其实有多想看见她。

“你没看明白我的意思?”他柔声问她。

“你别听郭涵瞎说……我,我明白你的意思……”郭敏说。

他做了个手势让她走近些。“你站那么远,你说什么,我都听不清……”其实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只是想让她走近些。

她走到他床边,“你是怎么受的伤?”她看着他问道,眼睛水汪汪的,目光里带着期待和胆怯。过去,他曾经无数次乘她不注意的时候,偷看过他。

“我……被人偷袭了。”他道,“说来你不信……好像是董纪贤干的……”他断断续续,心不在焉到说着,她低头的时候,他又偷偷瞄到了她的脖颈。他忽然想起,他最初喜欢她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的脖子跟脸一样白,后来他发现她的手指甲是所有她认识的女人中最干净整齐的。

“董纪贤?”她非常吃惊。

“我在外面的公园碰到了他,他狗急跳墙打了我。”

“啊,如果是这样……”

“郭敏。就算他打我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凶手。我们暂时不要提他好不好?”

这么美好的时刻用来讨论董纪贤,那可太煞风景了。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歪头看了一眼他的伤口。那里包着白纱布,她微微皱眉,眼睛眯了起来,像是在那一刻体会到了他的伤痛,他的心禁不住一抽。

“你师父怎么说?你的伤几天能好?”她又问。

“估计得好几天。师父会给农场请假,要不然初三,我就得回去了——你父母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道,特意朝床里面移动了一下身体,因为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口,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哪儿疼啊。要不要去叫你师弟?”

“别别别……你别忙……”他已经在床边给她腾了个地方,“来,你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我有话问你——那你父母看中的人,什么时候会来见你?”

“他会跟我父母一起回来。他要来我们这里办事……”她说完急急地补充了一句,“你别管这些了,这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好好养伤……”他的手已经在被窝口了,他看见她的手在被窝外面。他喜欢了她很久,居然连手都没拉一下,现在想想真是太冤了。

“思晨说,你打算去见他?”他问道。

她摇头,“……不,我还没想好呢,所以才写信问问你……”她盯着他看了一秒钟,马上又把目光移开,“我没别的意思……”

她在等他开口。他想。

“郭敏。你可以去见他。”他道。

她像是被人抽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他知道,如果他接下去什么都不说,她就会装作若无其事,然后找个借口离开,她会把心里的伤藏起来,下次见到他后,她会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她会对他一如既往的客气,但恐怕从此以后,她心里会在他们两人之间筑起一道沟壑,他不想让她这么做。所以,还没等她说出那些言不由衷地客套话,他的手就从被窝里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她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挣脱,但他死死抓住她,“郭敏,我爱你。”他脱口而出。

她停止了挣扎,怔怔地看着他。

“郭敏,你可以去相亲,你可以去相一百次亲,但你要跟我结婚。”他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然后,他放开了她,她的手好滑,相比之下,他的手简直就是粗糙的老树皮,“我弄痛你了。”他轻声道。

现在换成她不知所措了,好像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中,中玉,这不是玩笑……”过了不知多久,她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是在努力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的确是一时冲动说出了那些,但他是认真的。他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就像银行的零存整取,每天存一点零钱,日积月累,他自己都不知道存了多久,存了多少,终于有一天,当他把它统统拿出来时,发现那居然是一笔巨款。这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他对她的感情,就像钱一样真切。

“郭敏。”他叫她。

她温柔地看着他,他们对视一会儿。

“你帮我看看,这儿是不是出血了……”他指指他的后脑勺,“这儿很痛……”他露出痛苦的神情,这让她立刻惊慌起来。

“哪儿啊,在哪儿啊?”她低下头,凑近他的脖子,着急地寻找他说的痛处,他却顺势一把将她抱住,狠狠吻住了她的嘴唇,她一开始想反抗,但大概是担心会碰伤他,她只是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就软绵绵地靠在了他身上。

她的气息包裹着他,因为用力太猛,他觉得伤口在疼痛,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的脑袋快撕裂了,但他心里却觉得无比温暖,那是衣服和火炉无法比拟的温暖,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是他第一次亲吻一个女人。在这之前,他丝毫都没有经验,甚至也没有幻想过类似的场景,然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要结婚了。亲热的滋味真的很好。

他放开了她。

“郭敏。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你听好了。如果我跟你结婚,我会发誓,这一辈子我眼里心里都只有你。”

她的眼圈红红的,像要哭了。

“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没说话,但她的眼光鼓励他说下去。

“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从今以后,无论我是好人坏人,你都要无条件地站在我这边。你得把我放在第一位,在你父母和妹妹之前。你能做到吗?”

她依旧没说话。

“我不是个完人,我有可能会做很多错事,但我会爱你一辈子。”

“好。”她道。

现在是他觉得她回答得太仓促了。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我说好。”她道。

他发现她眼里满是泪水,“你哭什么啊。”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心想,这就是我的女人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有点想哭。

她略微胆怯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我还是让思晨进来吧,我们关着门,时间长了不好……”她说着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走向门边,正准备开门时,她又忽然回头,“这事,我得跟我爸妈说……”

“我跟你一起说。等我好了之后。”他道。

她的脸忽然亮了起来,这下,她好像终于相信了他的话。

沈晗发现市局的人在公园深处的一排平房前徘徊,他知道那应该就是郭家姐妹的目的地了。其实在半路,他就发现她们实际上在跟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曾经故意走到那个年轻人的前面,结果他认出那就是董晟的四徒弟杜思晨。他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跟踪他,但他知道,杜思晨最终会把他们所有人引向董晟的落脚点。因为杜思晨似乎已经没别的亲人了,他外婆的户籍地址显然不是这个公园。

没过多久,郭涵和杜思晨同时出现在平房门前的院子里,两人似乎在争辩什么,过了几分钟,一个四十岁左右,面容姣好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笑盈盈的,好像在跟他们打听什么有趣的事。

市局的两个警察,一个留在平房门口,另一个则前往公园的管理处。他估计他们是去找园长了。沈晗相信,要不了多久,这个公园就会被封闭,到时候,如果被市局的人发现他在公园里,恐怕对他对程青刚都不利,所以他决定尽快离开这里。

他兀自朝公园大门的方向走,快到大门时,公园的麦克风响了起来,

“公园现在有紧急事务处理,请大家尽快离园。请走4号门,请走4号门。公园现在有紧急事务处理,请大家尽快离园。请走4号门,请走4号门。”

公园共两个出口,看来,他们现在已经关闭了另一个出口。但这样大张旗鼓地广播好吗?如果董纪贤听到这则广播,会作何反应?

公园的游客陆陆续续地朝4号大门走,他也混在人群中。他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然而,他并没有在游客中发现外貌酷似董纪贤的人。

他跟着人群来到公园外面,这时,公园门口的一个中年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大约四十多岁,中等偏瘦身材,穿着旧中山装,此时,他正在公园门口发呆。他身边牵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鸡蛋糕。

董晟!他是董晟。沈晗忽然想起他曾经在档案里看到过的户籍照片。

董晟望着公园里鱼贯而出的游客,一副被吓呆的表情。沈晗慢慢朝他靠近。

“爸,公园里的人怎么都出来了?”他听到女孩在问董晟。

董晟没有回答。

“爸,我们进去吧。妈在等着我们呢。”女孩催促道。

董晟弯下腰,对女孩低语了几句,女孩点点头,甩开了他的手,欢快地朝大门奔去。董晟等女儿进了公园大门后,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而去。沈晗立刻跟上了他。

他想看看董晟会去哪里,然而,他跟着董晟才刚进入一条巷子的拐角处,董晟就立刻转过身来,站定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是谁?”董晟问道。

“我是派出所的。董大夫。”

董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算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你为什么跟着我?”他又问。

“董大夫,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

董晟没说话。

沈晗很想把董晟带回派出所问话,但所长肯定不赞成他这么做,而且,让程青刚知道,他私自把他们感兴趣的“对象”带回派出所,肯定也会引起误会。所以,他只能随机寻找谈话的机会和场合。

“董大夫,我直说了。你的侄子董纪贤现在失踪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董晟朝身后看了看,像是担心有人会追过来,“纪贤吗?我给了他一点钱,让他走了。”他急急地说。

“你给了他一点钱?!”沈晗的脸一沉,这是什么行为!董晟不知道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的语调变得严厉起来。

“昨天晚上。他来找我,我知道他有难处,就给了他一点钱,让他走了。”董晟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倒是想说,可我不想听。”说完,董晟转身朝前走。

沈晗好像在听天方夜谭。董纪贤想说自己去哪里,他居然没听?这可能吗?如果董晟真是这样,那他还算是个正常人吗?不对!他提醒自己,这个姓董的医生摆明在糊弄他。

他追上了董晟,“你们在哪里见的面?”

“公园。你们误会他了,杀人的肯定不是他。”董晟步履匆忙,像是急于要甩掉他。沈晗一下子越到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现在要去哪里?”

董晟瞪着他,“我又不是董纪贤。你不是找董纪贤吗?”

“大年夜晚上6点到8点,你在哪里?”

“我在公园里,我去街上转了转,还去买了酒,我忘记了,那天我到过很多地方……”董晟想绕过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董大夫,你知不知道这事的严重性?”

“不就是徐子健家的灭门案吗?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跟纪贤也没关系。你们赶紧去抓凶手吧,别在我们这里浪费时间了。”

“既然,你认为董纪贤没有杀人。那你为什么要给他钱,让他逃走?”沈晗问道。

董晟撇撇嘴,朝后退了一步,“因为你们怀疑他。你们一旦怀疑一个人,就会把他搞得像真的罪犯一样。只要他到了你们手里,他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你们只会让他按照你们的想法说话……”

董晟又连退了两步。

眼看着董晟再后退两步,就要从小巷的支路上逃走了,他一个箭步上去抓住了董晟的手臂,把他拽到了墙边。

“那你现在又要去哪里?!去见董纪贤,去给他报信?”

董晟甩开了他,“……我只不过是不想待在公园里,那边封园了,里面肯定有警察,我不想看见你们这些人!不想听你们说话,更不想闻到你们的气味。——你们有气味,知道吗?只要你们来了,空气里就会散发一股你们警察特有的气味,让人毛骨悚然,又想吐……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但是,我不想闻……”他好像闻到臭味那样屏住呼吸,皱着鼻子往后退,眼里全是鄙视和厌恶。沈晗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屁话,他有种想把董晟按在地上痛揍一顿的冲动。

他揪住董晟的衣服,把他推进了一条冷僻的后巷。

“叫你董大夫,是尊重你!可尊重是相互的,既然你不尊重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恶狠狠地说。

“你想干什么!”董晟露出恐惧的神情。

“我要找到董纪贤。你得给我带路!”

“我怎么带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如果他没杀人,他为什么要跑?”

董晟不说话。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他说他犯事了……但我说了,他不会杀人。”

沈晗逼近他。

“犯事?犯事是什么意思?”

“我没问。也许他只是跟人打了一架。他脾气不好。”

沈晗狠狠瞪了他一眼,“打架!你说得倒轻巧!徐家死了十几个人,连几岁的小孩子都死了!——你居然还帮他!你还是念过书的人!你有没有是非观念!”

“再大的是非也抵不过亲情!他是我侄子!他有难处,我当然得帮他,给他钱天经地义。……”董晟说到这里,整个儿都僵住了,因为沈晗就从口袋里掏出了枪。

“带我去见董纪贤。你肯定知道他去了哪里。”沈晗把枪顶住他的脖子。

董晟瞥了一眼他的枪,“你们,你们警察就是这个样子,所以我才要帮他走……”

这个臭书呆子!他还有理了!

“董晟,我跟你明说吧,”沈晗迟疑了一下,还是收起了枪,“我只是个派出所的小民警,这案子不归我管,归市局管。如果我把你交给他们,他们可不会像我对你这么客气。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人的身体是多么脆弱,多么经不起折腾……”他感觉董晟的身子在发抖,这个胆小鬼!他心里骂道,“可是,如果你把事情告诉我,你给董晟钱让他逃跑的事,我就会为你隐瞒,我会尽量帮你……”

“但你最后还是会把我交给那些人……”董晟道。

“那没办法。案子归他们管。”

董晟面如土色,看来市局对他的确有威慑力。

“可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只是给了他一点钱,送他去了海边……”

“你给了他多少钱。”

“200块……”

“好大方……”

“他需要钱。”董晟咽了下口水,“——所以所以,你说我最终还是得跟他们回去……”

沈晗点头,“那里都是警察,气味很难闻啊,不知道你是否受得了。”

董晟踉跄了一下,沈晗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心想董晟的胆子还真小,就这么几句话就把他吓得快昏过去了。

“不过,董晟,市局的人之所以要找你,就是为了董纪贤。只要你把董纪贤的藏身之处告诉我,他们就不会来烦你了。”他还是认为董晟知道董纪贤的去处。

董晟垂下眼脸,陷入了沉思。

“你好好想想。”沈晗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

郭涵和郭敏正从4号大门走出公园。

“怎么会闭园?”郭涵边走边问。

郭敏还沉浸在刚刚确定恋爱关系的喜悦中,她无心过问周遭的一切。现在,她的脑子唯一愿意去想的就是他的话,“郭敏,我爱你”“如果我跟你结婚,我会发誓,这一辈子我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从来没人跟她说过这么甜蜜的话,从来没有。她又想起了那个吻,他有点粗鲁,他的嘴唇很烫,他的身体还有点发抖,但她看得出来,他很幸福,跟她一样幸福。而且,他还打算跟她一起去见她父母,他真的要娶她。这说明,他的确是真的爱她。

可是,该怎么跟爸妈说呢?如果直说,他们一定会反对。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接受没钱没背景,又有点顽劣的他呢?

“姐,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头?”郭涵又说话了。

“有什么不对头的……”她仍然心不在焉。

“你没看见那里的警车吗?”郭涵指指公园门口,那里果真停着三辆警车,警察正陆续从车上下来。

郭敏这时才意识到,真的出了什么事。

“大概是公园里出了什么事吧?”郭涵道。

郭敏忽然想到了董纪贤,莫中玉说他在公园里被董纪贤袭击的。现在,忽然封闭公园,又来了那么多警察,难道是为了找董纪贤?她的眼角忽然瞥见她们身后有个熟悉的影子,这人跟她们坐的是同一辆公共汽车。糟了,我们被跟踪了!

“大概是出事了,我们快回家吧。”她不动声色地说。

郭涵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

正好有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她不假思索地跳了上去,妹妹紧跟其后。上了车后,郭涵怪她:“姐,你坐错车了!我们应该坐20路。”

“等下一站再说。”

她忍不住偷偷朝身后瞧,发现刚刚她看到的那个男人,也在同一辆公共汽车上,只不过,他在后门。

我们果然是被跟踪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跟踪我们?为了董纪贤?是不是因为董纪贤跟郭涵的关系?

她不知道郭涵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她不敢声张,打算回到家后再告诉妹妹。

就在这时,郭涵忽然拉了她一下,“姐!你看窗外!”她低声道。

郭敏朝车窗外望去,发现沈晗和莫中玉的师父董晟正并排朝前走。他们似乎一边走,一边还在说话,不过看的出来,董晟的脸色不好,好像是被胁迫的。

她们禁不住对视了一眼。

“他怎么会跟中玉的师父在一起?”郭敏道。

郭涵皱眉,“估计还是因为徐家的案子。他们找他师父,肯定是因为董纪贤,没有别的原因了……”

郭敏的心七上八下的。她猜不出他们两人这是要去哪里。

董晟被沈晗带走,中玉肯定不知道。她很想去给他报个信,但公园已经被封闭了,而且他那里也没有电话,怎么办?

沈晗发现董晟不知不觉已经将自己带到了江边。

“他在哪里?”他问道。

董晟指指江里,“我给了他钱,让他找我的朋友。”

“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

“我让我的朋友把他丢到江里了。因为他辱没家门。”

“你说什么?!董晟!”沈晗觉得自己被耍弄了,他没想到,他们走了将近4站路,花了近40分钟,来到江边,居然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他一下子揪住了董晟的衣服。

“我是说真的,我让他把董纪贤丢到下面去了。但是,纪贤会游泳。”董晟道,“他是游泳健将,所以他可能游走了。”

碰!沈晗一拳打在董晟的脸上,董晟顿时鼻血如注,跌倒在地上。

“你在耍我!”他指着董晟的脸怒道,“好吧,你既然不打算告诉我董纪贤的下落!那我也就不客气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铐。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嚷了起来。

“喂!同志!你是西田巷派出所的沈晗吗?”

他回过头,发现招呼他的人,正是跟踪郭家姐妹的其中一个警察。此人正向他走来。

他怎么会来?难道是郭家姐妹把他引来的?

“喂,你是西田巷派出所的沈晗吗?”那个人又问了一遍。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时,他发现郭家姐妹站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棵树下,正充满戒备和敌意地看着他。一定是她们把他的名字告诉这人的。两个傻丫头,她们以为这是在帮董晟吗?这是在害他!如果市局的人现在要把他带走,对董晟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那个人是市局的?”董晟在问他。

“对。”

“你要把我交给他了?”

“我有什么办法!这都是你自己找来的!”

他走过去跟那个警察握手。

“老沈,这案子不归你管哪。”

“是啊,是啊,我这就把他交给你们。”

“这就对了,他有没有交代什么?”

“还没呢!”

“得了,你交给我们就行了,上面等着问他话呢……喂,董晟……老沈,抓住他!抓住他!”那人的话说了一半,忽然看着他的身后惊叫起来,他一转脸,发现董晟已经爬出了栏杆,他连忙一把拉住他。

“董晟!你这是干什么!”他吼道。

“我不会跟他回去的!都结束了!”董晟笑了笑,“都结束了!”他忽然手一松,纵身向下跳去,沈晗想拉住他,但还是迟了一步。

“嘶——”董晟的衣服在半空中被撕裂了,沈晗眼睁睁地看见董晟掉入了滔滔江水。“董晟!”沈晗喊道。他觉得他的头好像被劈了一刀,快裂开了。董晟跳江了!他简直没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董师父!”郭敏急急地冲了过来。

沈晗毫不犹豫地脱下衣服,想要跳下江水,却被市局的人一把拉住。

“老沈!你不要命了?!”

“董师父,董师父!”郭敏朝着江水哭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