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5.又一桩命案

“这……这可真是没想到……”医院人事科的主任王宝国紧张地用手绢擦着额头的冷汗,“昨天,院长还好好的……”他的声音有点发抖,好像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你最后一次跟他见面是什么时候?”沈晗问道。

“是昨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王宝国哆哆嗦嗦地答道,“……真是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请进,请进。”王宝国把他请进了屋。

屋子里有点乱,看起来王宝国像是一个人生活。

王宝国把桌上的脏碗盆匆匆拿进了厨房,又急急忙忙地把椅子上的报纸拿开。

“请坐请坐。”

沈晗觉得有些抱歉,谁也不希望大年初一的早上就有人上门谈死人的事。但让他干坐在办公室等着市局给他一个结果,他实在是等不了。

王宝国给他泡来一杯热茶,“请喝茶。”

“别客气,别客气。”

“有个领导得了肝病让我们院长找董越……”王宝国的眼光有些闪烁不定,“董越是我们医院原来的院长,也是我们医院的肝脏病专家,但两个月前,他在批斗会上心脏病发死了……所以院长让我找一下董越的弟弟,昨天,我们一天都在商量这件事。”

“找他弟弟干什么?”沈晗问。

“他弟弟董晟也是医生,听说医术更高,但我们暂时没法找到他……”

“找不到?”

“自从他搬离那栋房子后,就没了消息,”王宝国掏出手绢擦汗,“所以院长让我把董越的儿子找来。董越的儿子董纪贤昨天中饭后就下班了,所以我三点的时候跟院长说,我去他家跑一趟。——同志,喝茶。”王宝国客气地招呼沈晗。

沈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老王,我查过你的档案,你在医院已经干了有……15年了吧。”放下茶杯时,他道。

“是17年。”

“你是老职工了。医院的事问你,你最清楚了。”

王宝国讪讪地笑笑。

“你好好想想,医院有哪些医生跟徐院长有过节?”、

王宝国面露难色,“这个……让我怎么说呢……我是不想说徐院长的坏话啊……”

“你说说,都有哪些人。”

“有那个几个。第一个是我刚刚说的董越,其次是原来的副院长杜炎鹏,还有就是心内科的宫川。”

“这四人跟徐子健有什么过节?”

“他们都是犯了这样或那样的政治错误,让院长扫地出门的,也是院长亲自带人上门抄的家。”

“他们几个现在在哪里?你一个个说。”

“先说董越吧。他两个月前在批斗会上心脏病发死了。”

“接着说。”

“宫川。年轻轻轻就当了心内科主任,医术不错,就是脑筋有点转不过弯来。”王宝国指指自己的头,“他写信给卫生部提意见。说医生应该花更多的时间研究业务,而不是政治学习。说真的,写这种信的人,就等于给自己挖好了坟。当时医院要抓个典型,这事是院长亲自负责的。他正好自己撞到枪口上。院里开会批斗他,他不服,跟人吵架不算,还打架,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啊,他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十几个?最后,他被人从楼里扔出去,当场摔死了。如果说谁恨院长,那宫川家的人应该能排上号。不过,他家里好像也没什么人了。父母早死了,他没有孩子,他老婆是医院的护士,我听说,院长早年追求过她但被拒绝了,当然这是谣传,但宫川死后,那女的曾经被院长叫到办公室,这是我亲眼看见了,他们进去很久,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敢敲门……”王宝国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晗。

沈晗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可宫川是心内科的。

“那另外两人呢?对了,眼科有没有谁跟你们院长合不来?”

“眼科的话,董越的儿子董纪贤就是眼科医生。”

“是吗?”沈晗一惊。

“院长昨天指示我,今天一早把他叫他医院来,我还没出门呢。”

“跟我说说这个人,他平时脾气怎样?”

“他?”王宝国直摇头,“火爆脾气,跟谁都合不来。三年前,他老婆跟他离婚,听说就是因为他爱打老婆……”

“他父亲的死对他的影响大吗?”

王宝国想了想,“不好说啊,同志。他跟董院长也吵过,不管在家里,在医院里都吵过。他那时候离婚,董院长是竭力反对的,还找我去给他做思想工作,可他那脾气,怎么可能听我的?老实说,当时他把他老婆说得一文不值,我估计他心里早就有别人了。”

“有这种事?”

“可不是吗?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也可能是猜错了,他后来也没结婚。”

董纪贤。沈晗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这时洗手间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王宝国忙站了起来,“我去去就来。”随后,他进了洗手间。沈晗隐约听见,他在里面跟人说话,“……现在家里有客人,一会儿客人走了,我给你做点吃的……”然后是打开水龙的声音。

过了大约五分钟,王宝国才走出来。

“不好意思,我一个生病的亲戚这几天住我这里……”他在沈晗对面重新坐了下来,“刚刚说到哪儿了?同志?”

“老王,你刚刚说,徐子健要找董越的弟弟?”沈晗又把话题引回到董越身上。

“是啊,他是个中医,听说之前很多市里当官的都找他看过病。他平时深居简出,也不在医院上班,生活就靠银行利息……”

“你说他姓董?”沈晗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徐子健现在住的房子……”

他还没说完,王宝国就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那原来就是董晟的住宅,是他祖上留下来的。后来抄家后,就把他赶出去了。去年院长才搬进去住……”大概是感觉到沈晗的冷漠神情中隐含着鄙夷和反感,他马上辩解道,“董家原本就是地主阶级,这是董家的剥削所得,那地方本来就应该收归国有,再说,院长也是对革命事业有贡献的人,你们看啊……”眼看着王宝国就要扳着指头为他细说徐子健的丰功伟绩,沈晗马上打断了他。

“老王,说说董晟这个人。”

“他?”

“什么都行。”

王宝国好像挺为难,“对这个人,我还真不是很了解。就知道他是董越的弟弟。都说他医术好,可我也没找他看过病……”他又想了一会儿才道,“印象比较深的是,他这个人就是一副剥削阶级出身的做派,”他鄙夷地皱皱眉,“当时他被赶出去,所有的东西都是由他老婆孩子和四个徒弟拿着提着,他就空着双手,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还有,他这人好像没什么脾气,说话不紧不慢的,当时,他还走到院长跟前,跟院长说院子里的那块石头不能动,说那是风水石。但院长后来还是把石头送给了领导。听说那石头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风水石。沈晗有点想笑。难道徐家的灭门惨案是受到了诅咒?

“徐子健让你找董晟的下落,你找到没有?”

“哪那么容易。自从他走后,就没了影。本来街道把他们一家的户口给迁到了附近一栋居民楼的楼梯间里,但他没去。现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王宝国咧嘴一笑,“所以,说白了,我也就是敷衍一下。我已经向院长推荐了我们医院的另一个医生……对了,说起徒弟,我刚刚说的杜炎鹏,他儿子就是董晟的四徒弟。”

“哦?”

见沈晗挺有兴趣,王宝国接着道:

“杜炎鹏的老婆是京剧演员杜雨晴,他们是堂兄妹,早年好像是媒妁之言结的婚。他们有个儿子叫杜思晨,他是董晟最小的徒弟。我就知道这些。”

“杜炎鹏的家也是徐院长带头抄的?”

王宝国点头,“说来挺惨的。他家一共被抄了三次,其中一次是我们医院,另外两次是他们京剧院去的人。听说,杜雨晴最后身无分文,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他们京剧院的人还派人住在她家里,不许她跟丈夫和儿子说话。一说话就用鞋底打她耳光,后来,她被从家里带走了,听说她走的时候,还尿血,但没人管这些。她被他们京剧院的人带到一间小屋里,每天被打是家常便饭,我跟我们院长去看过她一次,当时她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几乎已经没什么知觉了,不过,我还是看出来,她可不止是被打……漂亮女人嘛,有些事是难免的……再说审问她的有几个是男人……”王宝国神情凝重地望着前方,许久都不说话,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故作轻松地一笑,“听说她平时做人比较嚣张,也许是她活该……”

“杜炎鹏现在在哪里?”

“他们两人都在劳改农场,”王宝国兀自摇头叹息,“杜雨晴,唱梅派的,我妈过去还是她的戏迷呢!她扮相好,做功也好,卸了妆也漂亮,可惜了,听说被烧得面目全非。前一阵她在农场自焚死了。”

“自焚?”

“听说她买了汽油烧死了自己。”

“你说她被抄得身无分文?”

“差不多吧。”

“那她哪来的钱买汽油?”

这句话把王宝国问住了。“呵呵,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人是死了,还是她儿子去认的尸。”

“为什么她丈夫没去认尸?”

“因为杜炎鹏表示跟她划清界限了。他坚决不肯去认尸。他也是为了自保,反正人都死了,认不认,谁去认,有什么关系?”

“老王,你好像确定她自杀了。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沈晗道。

王宝国伤感地笑了笑,“……沈同志,你一定不是戏迷。如果你看过她演的贵妃醉酒,你看到她台上那个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样,再看看她后来在小黑屋里,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那个样……你就会想,她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郭敏开门时一脸吃惊,“你一个人?”她又朝他身后望去,“云清呢?”

“她在不在?”莫中玉不耐烦到问。

今天苏云清本来跟他约好早上10点在建国电影院门口见面,可结果他等了将近一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不是出去见你了吗?”郭敏回头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大挂钟,“她走了好久了。”

“她几点出的门?”

“大概八点多吧。”

这就怪了,苏云清怎么没来?

他抬头看着郭敏,想要一个答案,她也同样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郭敏把门开大了。

“你进来等她吧。我估计她是跑哪儿玩把时间给忘了。”

莫中玉进了屋。

他算是郭家的常客。郭家的客厅跟师父家一样气派,布置摆设也算有格调,墙上也挂着山水古画,但来过几次后,他就发现,郭家那些摆在外面撑门面的东西,不管是瓷器,字画,还是明清样式的家具,都是假的。他原本不懂古董鉴别,只不过每次他出诊回去,师父都让他描述他在郭家的所见所闻,他少不了夸赞他见过的漂亮青花瓷花瓶,古色古香的椅子,还有黑得发亮的砚台,师父也没说是真是假,只是把真品和赝品的特征跟他说了一下,他按照师父的点拨下次出诊的时候,便仔细查验,结果发现那些居然都是赝品。

这让他对郭继辉的外交官身份有了新的认识。因为郭继辉曾经亲口对他说,这一屋子宝贝都是他几十年来收藏的,老家伙甚至还问他,“是你师父家的宝贝多,还是我这里宝贝多?”由此他知道,说谎对于搞政治或者搞外交的人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进来吧。”郭敏笑着招呼他。

客厅里有个专用于喝茶的小角落,放着两把四四方方的木头椅子,郭继辉曾经装模作样地警告他,“别碰它们,那可是明朝的椅子”。有一次,他假装不小心,一个踉跄撞翻了其中一把,结果,郭家人既不慌张,也不心疼,郭夫人只是抱怨他的莽撞吓了她一跳,郭涵在一边幸灾乐祸,郭敏则扶起了他,至于郭继辉本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责怪了他一句,“年轻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根本没人管那把“明朝”的椅子,如果说,他之前还对自己的判断有所怀疑的话,那一次他已经深信不疑。这让他在心里深深瞧不起郭继辉和他妻子。不过当然了,看在郭敏的面子上,他会把这份鄙视深藏在心里。

“她几点出的门?”他又问了一遍。

“8点多,我还让她给你带一份早餐去呢。”

“8点多出门,爬都爬到那儿了!”他想到自己在冷风中等了她近一个小时,就火冒三丈,“她以为我闲着没事干是不是?”

她扭身进了厨房。他跟在她身后。

“你别忙,我马上就走。”他见她打开橱柜拿出了一个干净的杯子。

她没说话,又打开另一个橱柜门,从最上层捧下一个大锡罐来。

他本想让她别泡茶了,可看见那个罐子,他就闭上了嘴。他认识那锡罐上的图片和外文字。他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巧克力粉。上次他来时,她就给他冲过浓浓的一杯。郭家的古董虽然都是假的,但热巧克力却是货真价实的。这混杂着苦味和甜味的热饮料,恐怕只有在外交官家才能吃到。

“你昨晚到师父家时几点了?”她一边冲巧克力粉,一边问他。

“大概9点三刻。”

他闻到一股浓浓的巧克力味,顿时气消了一大半。他手插进口袋,摸到一袋东西,这才想起,那是他给郭敏的礼物,一小袋珍珠粉,原本想让苏云清带给她的。

他把它拿了出来。

“给你的。”他道。

她脸上掠过一丝惊喜,“这是什么啊。”

“珍珠粉。用牛奶调了敷在脸上能祛斑增白。”他眼睛看着别处,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师父让我磨的,我给你留了点。”

“谢谢。”她喜滋滋地把礼物收在了口袋里,“你昨晚有没有把这里的事都告诉你师父?”她问道。

“本来想说的,但是昨天是大年夜,想来想去最后就没说。对了,昨晚我走的时候,外面有很多人。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吗?”

“只知道死了11个人,昨天你见到的徐海红,是唯一的幸存者。”

“11个?!”他禁不住吐吐舌头,“大案子啊!”

“是啊。”她忽然神情严肃地朝他看过来,“你昨晚跟云清碰到的时候,差不多要8点了吧……”她没说下去。

“你想到什么了?”

“云清昨天碰见你时,有没有跟你说起她爸的事?”

“当然说了。她说她没料到会碰到她父亲,还说父亲好像已经原谅她了,并且还约她第二天见面……”蓦然,他停住,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但是这可能吗?“……云清昨晚是碰见他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苏湛跟徐家的案子有关。按理说,他们两个根本就不认识。你说没有动机怎么可能大开杀戒?”

听他这么一说,她放松了下来。

“我也希望是我多想了。但我总觉得昨天徐海红说了她家的事之后,云清有点不对劲,她肯定也是想到这个……”她正要往下说,院子里响起敲门声,“一定是云清回来了。”她飞也似地奔出去,一边还回头警告他,“你不许对她发火。”

他朝郭敏敷衍地笑笑。心想,苏云清一出现,我铁定臭骂她一顿。她当我莫中玉是什么人!等你一个小时!你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他走向门口,准备用冷面孔迎接苏云清,却发现郭敏正领着一个中年警察朝屋里走。

“不好意思,大年初一就来打扰你们。”警察挺客气。

“没关系,沈叔叔,你先坐。”

郭敏把警察带到客厅后,就急匆匆地跑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姓沈的警察和莫中玉,气氛有些尴尬。警察很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也来过。”警察像在解释为什么他跟郭敏这么熟。

莫中玉笑,“去年这时候,这里也发生了杀人案?”

“那倒没有。附近发生了盗窃案,310号有人丢了条项链,还少了十几块钱。”

“后来小偷找到了吗?”

警察摇头,“怀疑是流窜犯做的。”大概是看出莫中玉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他笑了笑,“你是……?”

“我是郭敏的朋友。”

“那你一定知道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

“是啊,我昨天也在这里。难以置信。到底是谁干的?”

警察没回答,反倒问他:“你也在这里?”

莫中玉点头,但他没有作任何解释。

这时,郭敏端着茶走了出来,“沈叔叔,请喝茶。”

“谢谢。你别忙了,小郭,我就问几个问题。”

郭敏站定了,“沈叔叔,其实我也不太了解情况,虽然他们住在我们对面,可我们并不熟,只是他家女儿有时候会跑过来。”

“她昨天几点过来的?她有没有说过什么?”

“她是跟云清,还有他一起回来的,”她看了一眼莫中玉,“当时大概是8点左右。然后,她就跟云清就坐在沙发上说话,当时我跟郭涵在厨房,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那你呢?”警察问他。

“我?”莫中玉嘿嘿笑,“我是长途跋涉从外省回来的。我一进门就去上厕所了。”

“那云清是谁?”

“她是我同学,这两天她住这里。她说海红一个人在门口哭,她就把她带回来了。”

“她现在在哪里?”

“她……”郭敏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她早上就出去了,本来跟他约好见面的,可不知怎么的她没去,现在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也许等会儿就回来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谁来啦?!”那是郭涵的声音,“啊!沈叔叔!你怎么来了?”她一看见那个警察,就显得异常兴奋,“他们家真的被杀光了?!”她大声问。

莫中玉发现她蓬着头,还赤着脚,显然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

“好了,别问了,你还是快去刷牙洗脸吧!”郭敏催她。

郭涵嘟嘟嘴,“干吗啊,我就是想知道嘛!莫中玉……”她才开了个头,郭敏就推着她进了盥洗室。

年方18的郭涵是莫中玉认识的女孩中最漂亮的一个。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曾被她吸引,毕竟,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碰到穿白裙子的女孩,何况还是五官秀美,身材矫健,身高超过170公分,会踮起脚尖在客厅里转圈的妙龄女郎,但在见过几次面之后,他就对她失去了兴趣。

尽管她会弹钢琴和舞剑,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甚至还是市里的游泳冠军,但在他看来,她就像郭家的那些假古董一样,徒有其表罢了。他觉得真正的大家闺秀,应该像她姐姐郭敏那样,尽管不会跳舞,但举手抬足之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没有太多美貌,但你见多了,也不觉得她会在容貌上输给任何人。

郭敏又从盥洗室匆匆走了出来,“不好意思,她就是不懂事,爱乱说话!”

警察笑起来,“我倒挺喜欢她这性格,有什么说什么,”警察喝了口茶,“小郭,你刚刚说,徐海红经常来你家?”

“她来过两次。他家重男轻女,把儿子当宝贝似的,把女儿就当成佣人。那两次都是因为她挨打了被赶了出来,外面又在下雨,她又没吃饭,我见她可怜,就让她在我家厨房吃点东西。”

郭涵大概听见了姐姐的说话声,带着满嘴牙膏泡沫又跑了出来,“那个徐子健还向我爸提供了个什么生子秘方。哼!什么东西啊!女儿就不是人了?老封建!”

“进去,把脸洗好再出来!”郭敏斥道。

郭涵扭头奔进了盥洗室。

“反正他们家对海红不好,她做错一点点事就被打,要不就是臭骂一顿。”郭敏的语气中充满了同情。

“她每次来,都跟你们聊什么?”警察又问。

“她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一声不吭的,吃完东西,她就走了。”郭敏轻轻叹了口气。

“她在家经常挨饿吗?”

“有时候她做错事,他们就不给她饭吃。她家有两个弟弟,大部分时候,她都吃弟弟的剩菜。”

警察把郭敏说的这些记在了笔记本上,又接着问:“最近,徐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这倒没注意。”

“那徐海红有没有提起过什么奇怪的事,或者奇怪的人?”

郭敏又摇头,“她……没有……”她的回答显得有点犹豫。

警察马上注意到了这点,“小郭,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

“没关系,你说说看。”

“几个月前,我看见她从建国电影院出来,她手里还拿了一个纸袋,我认得那个纸袋,那是附近一家食品店的,我在那里买过奶油饼干。”见警察和莫中玉都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接着道,“她哪来的钱看电影?哪来的钱买饼干?她连饭都吃不饱。当时,我跟郭涵在一起,我们一起看见她的。”

“还在说海红的事啊。”郭涵又出现了,这次她已经洗了脸,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她穿了件色彩靓丽的红色棉衣,把整个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相比之下,姐姐郭敏身上的那件军绿色棉袄就显得土气多了。

“我在跟沈叔叔说,在电影院门口碰到她的事。”

“啊,那件事。如果不是旁边是我姐姐,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呢。她当时还在笑。天哪,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她当时是一个人吗?”

“一个人。”两姐妹同时回答。

“我还特意看过她身边呢。确实没别人。”郭涵故作神秘地说,“所以我怀疑她在偷父母的钱。沈叔叔,你还记得去年附近邻居遭窃的事吗?”

警察露出诧异的神情,“你怀疑是她?”

“他们家搬来之前,我们可没碰到过这样的事。而且我听说,昨晚314号也碰到了窃贼,他们还报警了呢。——所以,你们想,为什么一家子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

“你是说,有人上门行凶的时候,她正好去偷东西了?”莫中玉插了一句。他觉得郭涵的分析至少听起来还颇为合理,警察脸上的表情告诉他,他们的想法基本一致。

“我觉得没别的可能了。要不然,你们说,她哪有钱去看电影买饼干?”郭涵道。

“那你问过她吗?”莫中玉道。

“我姐问过。”

郭敏没否认,“我是问过。她说那是她奶奶给的钱,让我别告诉别人。”

“哈,”郭涵冷笑,“她奶奶。她奶奶怎么可能给她钱。那些钱用来疼孙子还差不多。”

“你们既然早就有这层怀疑,为什么没告诉我们?”警察问两姐妹。

“这得问我姐。”郭涵把皮球踢给了郭敏。

郭敏神情有些尴尬,“我们也没看见她偷东西,既然没看见,怎么能乱说呢?或许这钱真的是她奶奶给她的呢?”

郭涵对姐姐的说法不以为然。

“我才不信呢。”

郭敏没说话,莫中玉看得出来,虽然郭敏嘴上不说,但内心还是认同妹妹的看法的。

“她有朋友吗?”警察又问。

“沈叔叔,你说的是男朋友吧。”郭涵道,“你说,就她那样,土里土气的,会有男朋友吗?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照你的说法,贫下中农都找不到对象了。”莫中玉道。

郭涵白了他一眼,“那是在乡下,现在可是在城里。别提穿着了,就她那样,畏畏缩缩的,像只老鼠,谁会多看过她一眼!”

“你别乱说话!”郭敏斥道,“你只要告诉沈叔叔,你没见过她的男朋友不就行了?”

“对,我没见过。我也不信她有男朋友!”郭涵道。

警察笑着点点头,“我明白了。”他合上了笔记本,“我听说那房子原来住的是个姓董的医生……”他的话还没说完,郭涵就指着莫中玉嚷了起来。

“你问他,那是他师父。”

警察有些讶异地把脸转向他。

“原来你是董晟的徒弟。”他道。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听说是徐子健带人去抄了你师父的家。”警察道。

“被他抄家的人,可不止我师父一个。”

警察笑了笑,“你叫什么?”

“莫中玉。”

“你认识董纪贤吗?”

“董纪贤?”莫中玉皱了皱眉,“当然认识。他是我师伯的大儿子。”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莫中玉还没来得及说话,郭涵就插嘴了。

“干吗要找他?”

“随便问问。”警察和气地答道,忽然又笑着指指郭涵,“小郭啊,听起来,你也认识这个董纪贤,那我就一起问你们。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我哪知道啊!”郭涵小声回答。

警察的目光分别扫过他们三人,见没人说话,又道:“那你们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这问题让莫中玉心头一阵紧张。他昨晚见过董纪贤,就在附近的街上。他当时只顾闷头朝前快走,他也没看见前面有没有人,等一个人迎面朝他撞来时,他完全是闪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摔跤他倒不怕,就怕对方撞坏了他藏在衣服里的鸡蛋,何况当时,他手里还拎着个沉重的蛇皮袋,里面有他从农场带回来的年货。而更可气的是,对方撞到了他,竟然还频频回头看后面,好像怕有人追上来,所以他立刻就火了,冲上去就推了那人一把,等那人转过脸来,他大吃一惊,居然是董纪贤。

“你干什么啊,慌慌张张的!”他当时大声问董纪贤。

“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走了。你跟我叔叔说,我不去吃年夜饭了。”董纪贤边说边要走。

他追上去一把将董纪贤拉住,“你上哪儿去?你干吗不去吃年夜饭?我都带年货了!”他指指地上的蛇皮袋。

董纪贤忙不迭地甩开他,“我不跟你多说了,我一时冲动干了件事……我不多说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随后董纪贤逃也似地朝前奔去。他当时说,他一时冲动干了件事。对,他就是这么说的。难道,他指的是徐家的案子?

霎那间,莫中玉觉得浑身冰凉。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见他,我都想不起来了……”郭敏在说话,眼睛看着她妹妹,“是上个月,还是前个月?”郭涵还没开口,她又接着说,“对了,他父亲是两个月前死的,在那以后,他就没来过。”

“对,从那以后,他就没来过。”郭涵重复着姐姐的话。

“那你呢?”警察扭头问他。

“两个月前我见过他一面,那大概就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当时,他父亲刚刚被火化,我跟几个师兄弟都去帮忙了,所以他请我们吃了顿饭。”莫中玉道。

“看来你们四兄弟跟他都很熟。”警察道。

他不说话。

警察把他的旧笔记本递了过来,“来,给我写下你那几个师兄弟的名字,到时候,我也找他们问问。”

莫中玉无奈,只好写下了几个师兄弟的名字。

“为什么要问董纪贤的事?他跟徐家的案子有关?”他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但他确实有嫌疑啊。”警察打着哈哈道。

“他有嫌疑?”郭涵道。

“听说,他父亲的死跟徐子健有关系,而且,他的脾气好像不太好。”

郭涵冷哼了一声,但没说话。

“现在只是摸摸情况,要说有嫌疑,那也不止他一个人。”警察道。

“徐子健的仇人确实不少,”郭涵道。

郭敏白了她一眼,“就你多嘴!”

“是吗?你说说,他还有什么仇人?”警察倒是对郭涵说的事挺感兴趣。

“他在单位里就害了一群人。这是董纪贤说的。”

“看起来,他跟你关系不错啊。”

莫中玉注意到,警察的这句话让两姐妹禁不住相互看了一眼,随后,郭敏开口了。

“他叔叔过去住在我们对面,他有时候会来看他叔叔,所以我们就认识了,也说不上熟。”

看来郭涵跟董纪贤真的很熟,要不然也不需要郭敏出面圆谎。可他们俩?董纪贤和郭涵?实在难以想象。董纪贤是不是疯了?郭涵怎么可能看上他?

“小郭,我得跟你说说啊,”警察低头记录着什么,一边说道,“这可是大案子,上面肯定会死命查,你们如果有什么隐瞒的,对你们可不利啊。”

这话说得两姐妹脸色发僵。

“我又没说我不认识他。”郭涵赌气一般说道,“你们干吗不去问问他师父。”

“郭涵!”郭敏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了。沈叔叔不是说是大案子吗?那我们就得有什么说什么啊!徐子健抢了他师父的房子,这事够大了吧。”郭涵说到最后,刻意加重了语气。

莫中玉心想,别问了,董纪贤昨天肯定来过郭家。郭涵为了隐瞒这点,把我师父都给卖了。

“这事我知道。”警察心平气和地说,“哪天,我也想跟他师父聊聊。现在,凡是跟徐子健有过节的,都要找来问问。”

莫中玉冷哼了一声,不说话。

“他师父,应该不会。”郭敏道。

“哦,为什么这么说?”警察饶有兴趣地看着郭敏。

“我从小就认识他师父,他师父是个淡泊名利的人,用我妈的话说,就是有点书呆子气,对外面的很多事,看法想法都跟人不一样,别人觉得抢房子是件大事,在他,我看也未必。”

嘀铃铃,一阵电话铃响,“我先去接个电话,可能是云清打来的。”她说完快步走向电话机。

拿起电话后,她听了几句,忽然尖锐地叫了起来。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郭敏可是从来没这么大声说过话。

“好!我马上来!”她啪地一下挂上了电话。

“什么事啊,姐!”郭涵问她。

郭敏却朝莫中玉看过来,他发现她脸色苍白,嘴唇在不住哆嗦。

“怎么了?”他问道。

“他们说在建国电影院后门发现了,发现了云清的……尸体……”她声音颤抖,战战兢兢地走向门口,伸手去拿她的军书包。

“你说……云清的尸体?!”郭涵的脸色也变了。

莫中玉冲到郭敏跟前,“……你听清楚了吗?”

“我姐又不是聋子!”郭涵呜咽地朝他吼。

郭敏别过头来看着他,“他们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了我家的地址和电话,我得马上过去……”

苏云清死了?莫中玉呆若木鸡地看着郭敏,直到她开门出去,他才追了上去。

“你等等我!”他在她背后喊道。

半小时后,苏云清的尸体出现在沈晗的面前。他不知道这两件案子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苏云清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有点巧。

他们到达时,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已经封锁了现场。一名姓王的警察带着他们走进建国电影院旁边的一条狭窄的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案发现场,一个简陋的公共厕所。厕所里共有4个单间,苏云清以呕吐的姿态跪在其中一个单间的抽水马桶前,她的头沉在马桶的水里,头发乱七八糟地散在马桶边缘。他们很快得知,是一个清扫厕所的工人发现了她。她一开始以为苏云清是在呕吐,但过了半小时后,她发现这女人仍以同样的姿态跪在那里,她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头了。

当地法医为苏云清作了简单的检查,“致死原因是中毒。死亡时间是在两个小时之内。她可能是自杀。”这是法医的结论。因为他在她的口袋里发现一个空的小药瓶,但法医还不能确认那是什么毒药。

“他们说她是自杀,你相信吗?”沈晗听见郭敏在他身后小声问莫中玉。

后者没有说话。

沈晗转过身,发现莫中玉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的地板,他猜想从莫中玉所站的地方正好能看见苏云清的两只脚,郭敏则表情木然地站在他旁边。三个人中,只有年纪最轻的郭涵一个人在低声哭泣。

“昨晚上,她还好好的,昨晚上,她还好好的啊……”郭涵哭道。

郭敏轻轻拍着妹妹的肩在安慰她,看起来,好像郭涵跟死去的苏云清感情更好。

“她为什么要自杀?”郭涵抽泣着问道,“她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有没有说过什么?”

没人回答她。

“她不可能自杀。”过了会儿,莫中玉道,“一定是有人给她吃了什么……”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沈晗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你说她是被毒死的?谁会这么做?”郭敏道。

莫中玉没作声。

“有谁会这么恨她?”还是郭敏在说话。

“还有谁?”郭涵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沈晗即使没转过身,也能看出莫中玉听见这句话的反应。

“你最好不要胡说八道。”他警告她。

“你说是有人给她吃了什么东西,不认识的人给她吃东西,她会吃吗?”郭涵的口气咄咄逼人,“她今天是去见她父亲的,那给她吃毒药的人,肯定就是她爸!”

可莫中玉和郭敏对她的指控都不以为然。

“她爸再狠也不至于会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吧。”郭敏道。

“我们几个知道今天云清要跟他碰头,我看他很快就要来杀人灭口了。”莫中玉语带嘲讽。

这下可激怒了郭涵。她嚷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父亲就不会杀女儿了?”

“你别咋咋呼呼的,”郭敏道,“这事让警察去调查好不好?”

“如果不是她爸,我都想不出还会有第二个人。”

一阵沉默。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去找苏湛。”莫中玉道。

“妈死了,父亲还活着,她当然得找父亲了。这就是亲情。”郭涵道。

莫中玉似乎不太相信,“她说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她找得有点急了,她像是要找她父亲有什么事似的。”

“当然有事了。她给他织了件毛衣。她得把毛衣给他,总还得看看尺寸对不对吧?”郭涵道。

沈晗朝他们走了过去。

“她早上从你家出去时,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沈晗问郭敏。

郭敏摇头,“她什么都没吃。”

“她喝过水吗?”

“……好像喝过。”郭敏神情紧张地说。

“一会儿王同志他们会跟你们一块回去,他们得检查苏云清吃过和用过的器具。”

两姐妹面面相觑。

“你们要搜查我们家?!你们怀疑我们给她下毒?!”郭涵嚷了起来,“你们知道我爸爸是干什么的吗?!”

郭敏拉拉妹妹的衣角,“你提爸爸干什么!他们也是为了查清云清的死。”

“是啊。”沈晗以哄孩子的口气劝道,“如果你想摆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配合他们。你们当然不会害她,但查一查,也免得别人说闲话不是吗……”

郭涵生气地一跺脚走了。

郭敏没理睬妹妹,问沈晗:“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大概得再过一会儿。”

“其实从她来了之后,她吃的东西,我们都吃了。”郭敏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至于她的用具,如果你们说的是茶杯之类的东西,今天早上我都洗过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查的。”

“她有没有什么特别恨的人?”

“如果有的话,过去是她父亲,可现在,她已经不恨她父亲了,然后是她舅舅,她舅舅占了她母亲的房子,可她舅舅有4个孩子,六个人挤一间屋子的确太挤了,所以,她母亲一死,他们就让孩子们都搬过来了,可她舅舅肯定不会……”郭敏轻轻摇头,“我想不出她还恨谁,好像也没人恨她……”她看起来很累。

沈晗又把目光转向莫中玉。

“你说说你昨晚的行程。先说说,你从哪儿来?”

“Z省的五星农场。”

“那可真够远的。”

“是啊,路上花了近4个小时。昨晚7点50分左右,我下的车,在去她家的路上,碰到了苏云清。这是我估计的时间,我没带手表,但到她家时是8点,这段路走十分钟差不多。”莫中玉看了一眼郭敏,“我是9点离开这儿的。”

“你都乘了哪几辆车?”沈晗拿出了他的小本子。

“上海去Z省的长途汽车,还有就是30路公交车。我拿了个蛇皮袋,你问问售票员,她应该有印象。”

“你离开之后去了哪里?”沈晗问道。

“我回家了。”

“你回家了?”

“是啊。”

“你没去你师父那儿?”

莫中玉摇头,“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沈晗不太相信莫中玉的话。但他知道现在肯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打算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因为毕竟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找董晟。

“还有一个问题,你好好想想,除了你们三个之外,还有谁知道苏云清今天早上会在建国电影院跟你见面……”

“没人知道。”还没等他说完,莫中玉就回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