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咱们已经来到这本书的结辩阶段。连续几个月来,我一遍遍反覆阅读桌上排排站的三十三本书。在泛黄的书页中,我一一画线做记号;我在笔记本和纸上加注解;我经常去图书馆报到,门口的警卫老是瞪着读者看,表情仿佛在说:“你到底来这里干嘛?”
就像许多心碎的人一样,某段期间我会急切地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混乱。当我交互比较这些书中所提到非现实的幻想文句之后,能够在字里行间分辨哪些部分有助于我侦测出其中的暗语,并把搜罗到的秘密排列成序,在秘密之间构思出其中的相互关系;我对自己打造的细密复杂网络系统相当自豪。我抱着愚公移山的精神,耐心地工作,巴望借此弥补自己过去虚掷人生的遗憾。你不必在看到伊斯兰国家的图书馆架上居然塞满手抄本和评论文集之际,才惊觉自己的不足,而只消看街道上有那么多失意人,就明白原因了。
但是,这段痛苦的期间,每当读到新的句子、意象或见解,我都会发现,这些所谓的新体会,早就被雷夫奇叔叔从另一本书中窃取,融人自己的薄册里。起初,我对这种现象非常失望,就如同那个年轻人突然发现天使似乎并非自己梦中天使的模样时一样失落;然而,过去就是不折不扣爱的奴隶的我,还是很想相信,一开始看起来不那么单纯的事,其实都是某个深奥迷人秘密的征兆,或蕴含无与伦比的重要性。
既然透过向天使的祈求能够解决一切问题,我拿定主意,一再阅读《杜伊诺哀歌》和其他书籍。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那些与嘉娜为伴、聆听她谈论天使故事的夜晚这么念念不忘,而不是追怀唱挽歌,并让我联想到雷夫奇叔叔作品中天使的那种天使。一长列货运火车穿过邻近地区,拖着望不见尽头的车厢嘎嘎驶在铁轨上,向东而行。过了良久,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我好想聆听那明亮、激励人心的召唤,回忆人生中的似水年华。我回头望着那个银制糖果盘,它映照出正在播放的电视,也反射出坐在桌旁抽烟的我的影像,纸张和笔记本凌乱地躺在桌上。我走近窗口,从窗帘之间望向窗外的夜色。这是个黯淡的夜,只有路灯或对街公寓的亮光,能暂时把夜的影子反射在滴落窗台的小水滴上。
静谧中,谁才是能让我召唤的天使?和雷夫奇叔叔不同的是,除了土耳其文之外,我对他国语言一窍不通;但我还是注意到,周遭全是一些翻译粗糙、拙劣不堪的译本,其中充斥着兴之所至、随手拈来、断章取义、胡乱难解的文字。我假装自己还在大学求学,向那些怒斥我外行的教授与翻译名家请益;我搜集部分德国住址并寄信过去,当一些和蔼有礼的人回信时,试着说服自己,我追寻谜团根源的努力已大有进展。
写给其波兰文译者的著名信件中,里尔克说《杜伊诺哀歌》中提到的“天使”,与基督教天堂里的天使没什么关系,与回教的天使形像亦无关联;这一点雷夫奇叔叔早就从译者简短的序文得知。在里尔克从西班牙写给露·莎乐美的信中,雷夫奇叔叔也查知里尔克开始写作《杜伊诺哀歌》的时间,并获知里尔克读过古兰经,这点令叔叔“大吃一惊”。有一阵子,我热中研究伊斯兰教的天使,但从母亲、邻居老太太或故作博学的同学那里所听到关于天使的描述,在古兰经里都找不到。虽然从许多资料来源皆能找到阿兹拉尔的形貌,例如卡通、报纸或交通安全海报、自然科学课,但古兰经中甚至没有提到其名,只称之为“死亡天使”。对于早已非常著名的“天使长米迦勒”,我同样找不到更多资料;关于末日审判时会吹号角的“燃烧天使”,我亦无从查得其他讯息。一个德国人干脆在回信中,寄给我一大叠影印自艺术书籍的基督教天使肖像,以断绝交流,因为我问他:“古兰经第三十五章伊始,关于天使具有两翼、三翼或四翼的区别,是否为伊斯兰教独有?”除了一些琐细的差异(例如,古兰经视天使为分隔的另一族群,把地狱的恶魔一族视作天使世系,或者圣经中的天使能赋予天主与其创造的万物更牢固的关系),关于伊斯兰天使与基督教天使的区别,里尔克的判断很正确,不必多加证明。
即使如此,我依然认为,即便里尔克并末像古兰经第八十三章“黯黮”中那样,提到天使长加百利曾以繁星为证,在漆黑的夜与第一道晨曦之间,于“明显的天边”一端“现身”先知穆罕默德面前,雷夫奇叔叔可能也在自己作品定稿前的阶段,想到了这本充满天启庄严寓意、“囊括一切”的书。不过我也曾思索,雷夫奇叔叔那本轻薄短小的著作,或许不仅取材自架上那三十三本书,还包罗万象,无书不抄。因为,愈是思及堆积桌上、文笔拙劣的译书,愈是思考笔记和影印资料中里尔克提到的天使,或者愈加联想到伊本·阿拉比所言,天使那种绝非偶然的美,以及天使超脱人类极限与罪恶、高人一等、无所不在、能同时超越时空和生死的能力,我也愈来愈记得,这些片段不单在雷夫奇叔叔的小书里看到,也在他绘制的《彼得与伯提夫》冒险故事中读过。
时序进入春天,一天晚上用过晚餐之后,我第N次读着里尔克的一封信——天知道我究竟读了几遍——那封信上写道:“即使是我们的祖先,对他们而言,一间屋舍、一口井、一座熟悉的高塔、他们的衣服、外套……这些物事都不能量化,它们更该归属于私领域范围,而非供作计算之用。”
我记得,看着周遭的那一瞬间,有一股快活但天旋地转的感受。数百个黑白天使的影子,不但从放在我旧书桌上的书堆中看着我,还从捣蛋女儿所到之处,包括窗台、灰尘满布的暖气装置、地毯、一支桌脚稍短的床头桌边冒出来,反射在银制糖果盘上:这些天使,都是从数百年前欧洲天使油画的复制品影印而来。我觉得自己比较喜欢复制本,而非原版。
“把天使捡起来,”我告诉三岁的女儿:“咱们去车站看火车。”
“我们可以吃牛奶糖吗?”
我把她抱进怀里,到弥漫着清洁剂与烧烤食物味道的厨房找她母亲,告诉她我们要出门看火车。她正埋头清洗杯盘,抬头对我们微笑。
在带着凉意的春天,紧抱女儿徒步到本地的火车站,让我觉得很开心。我满心愉悦地想,等我们到家,我会看场足球赛,还可以和妻子观赏电视上的周日特映电影。车站广场上的“人生糖果店”早已甩去了寒冬,将窗户拉低,在店前架设冰淇淋柜台,上面摆着冰淇淋筒。我们请店家秤了一百公克的玛贝尔牌牛奶糖。我剥掉一颗糖的包装纸,把糖送进女儿猴急的嘴里。我们走上月台。
九点十六分,本站不停靠的南下特快车还没有到,沉重的引擎声就先远远传来,仿佛来自地心最深处。现在露脸的足它的探照灯,光线反射照在天桥的墙壁及钢制高压电塔上;然后车头逐渐靠近车站,火车似乎安静下来,只有动力全开、发出刺耳声响的引擎,势不可挡地驶过我们这两个互相拥抱的渺小凡人时,才出现些许喧闹声。灯火通明的车厢内,充斥着比较像是人发出的噪音。我们看见旅客向后靠在座椅上,有人背靠窗户,有人在挂外套,点烟,浑然不觉我们两人正凝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伫立在火车扬长而过吹起的微风中,享受寂静,久久望着火车尾端的红色灯光。
“你知道这班火车会去哪里吗?”我一时冲动,突然问女儿。
“这火车会去哪里?”
“先去伊兹密特,接若是比莱及克。”
“然后咧?”
“然后去艾斯基瑟希,再来去安卡拉。”
“然后咧?”
“去开瑟里、色瓦斯,再去马拉特雅。”
“然后咧?”一头淡棕发色的女儿仍然望苫远方站务员车厢上那个几乎已经不可见的红灯,抱着好玩又故弄玄虚的心理,快乐地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而她的父亲忆及自己的童年,一个接一个喊出记忆中的火车停靠站名;如果是不记得的站名,他也是说,然后呢,下一站呢。
那时我应该是十一岁或十二岁,一天下午,父亲带我到雷夫奇叔叔家。父亲和叔叔在下双陆棋,我手上拿着莱蒂比婶婶做的糖饼干,望着笼子里的金丝雀,还拍打看不懂的气压计。从架上抽出一本旧连环画,正沉浸在熟悉的彼得与伯提夫冒险故事之际,雷夫奇叔叔叫唤我,然后一如每次我们来访时一样,开始出题考我。
“把纳察提和库尔塔兰之间的车站顺读一次。”
我从“纳察提、乌鲁欧反、库尔克、席夫莱斯、葛辛、马登”起头,一路唱名下去,没有漏掉任何一站。
“阿马靳雅和色瓦斯之间呢?”
我没有半点停顿,流畅地念出所有站名,因为我早就把雷夫奇叔叔坚持“每个聪明的上耳其小孩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热”的火车时刻表牢记在心。
“为什么从库塔雅出发,途经乌萨克的班车,得先经过阿夫永?”
这个问题,我不是从火车时刻表,而是由雷夫奇叔叔身上得到答案。
“因为不幸的是,政府中止了铁路政策。”
“最后一题,”雷夫奇叔叔双眼闪闪发亮说:“我们要从切廷卡亚去马拉特雅。”
“切廷卡亚、狄米雷兹、阿吉迪克、乌鲁冈尼、哈珊赤利比、希金罕、基斯柯波鲁……”我起了头,却在中途停下。
“然后呢?”
我沉默着。父亲手上拿着骰子,正在研究棋盘上的局势,思索解决棘手困局的方法。
“基斯柯波鲁之后呢?”
鸟笼里的金丝雀尖声啼叫着。
我倒回几个站,抱着希望重新来过:“希金罕、基斯柯波鲁……”但到下一站,我还是被困住了。
“再来呢?”
我停顿良久,心想自己快要大哭起来了。“莱蒂比,去拿一块牛奶糖给他,也许他就会记起来了。”这时雷夫奇叔叔说。
莱蒂比婶婶给我吃牛奶糖。一如雷夫奇叔叔的提示,一把糖放到嘴里,我就记起了基斯柯波鲁的下一站。
那件事过了二十五年之后,这个人怀抱着可爱的女儿,望着南下特快车车尾的红灯;咱们蠢笨的奥斯曼,又一次记下住同一个站名。有时候我强迫自己记下来,试着鞭策刺激自己,把联想到的事付诸行动。我告诉自己,这真是太巧了!一,刚离开的那班火车,明天会经过我记不得的那个站。二,莱蒂比婶婶给我的牛奶糖,装在她送我当礼物的同一个糖果盘里。三,女儿嘴里有颗牛奶糖,而我口袋中的牛奶糖略少于一百公克。
亲爱的读者,回忆带给我无限喜乐。这个春天的夜晚,我的过去与未来,在某个已从记忆移除的关键点交错纠缠;而巧合的是,我再次受困在这个关键点上,试图记起铁路站名。
隔了良久,怀中的女儿说:“狗狗。”
一只最脏、最可怜兮兮的流浪狗正嗅着我的裤脚,一阵微风吹来,为这个原本不冷不热的夜晚,增添些许凉意。我们很快回家,但我没有马上去拿那个银制糖果盘。我要先逗女儿玩,用鼻子磨赠她,把她哄上床睡觉,然后和妻子一起观赏周日特映电影里的亲吻及杀人情节;接着我要整理桌上的书、纸张,还有天使剪纸,才能开始等待记忆由淡转浓。我的心怦怦狂跳不停。
那个为了爱、为了一本书牺牲受苦的悲痛男子,开始召唤他的同伴:记忆啊,说话吧。我举起手中的糖果盘,动作有几分像一个演戏时假惺惺举起一具自认为是倒楣的尤里克,其实却是某个贫农骨骸的市立剧院演员。然而如果考量到结果,那个动作并不算大假。毕竟,这个叫作“记忆”的谜,多么容易驯服啊:我马上记起了所有的事。
相信机会与机遇的读者,以及相信雷夫奇叔叔不会把一切诉诸机会与机遇定夺的读者,或许已经猜到了,那个车站的名字,就是华伦巴格。
我记起更多事。我望着手上的银制糖果盘,忆及自己大声说出“华伦巴格”。雷夫奇叔叔说:“好极了!”
接着,他的骰子掷出了五和六两个数字,只掷一次就打败我父亲的棋子。“阿奇夫,你的这个男孩聪明绝顶,你知道我这阵子打算干什么吗?”他说。我老爸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对这番话根本听若罔闻,所以雷夫奇叔叔干脆直接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写一本书,男主角就用你的名字。”
“洛本像《彼得与伯提夫》那样的书吗?”我问道,心头怦怦狂跳。
“不,不是图画书,而是故事书。”
我默不作声,满腹怀疑,无法想像这种书会是何等模样。
这时莱蒂比婶婶出声了:“你又在骗小孩了。”
这段情节是真的吗?还是,这只是我那好心、善良的记忆之友当场编造的故事,以便安慰我这伤心的男人?我无法厘清这一点。但我并不想冲出门,再去盘问莱蒂比。我手上拿着糖果盘,走到窗边望着街道,迷失在思绪里。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正确称之为“思考”,或者只是说梦话。一,有三户人家的灯光同时亮起。二,车站那只可怜的狗儿走过,看来神采奕奕,十分快活。三,心神混乱的当儿,无论是什么力量支配了我的手指,我的指头开始行动——噢,你瞧!——卡住的盖子居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我招认,自己思考了半晌,以为糖果盘里会像神话故事一样,藏有护身符、魔法戒指或者有毒葡萄,但里面只有七颗新人生牌牛奶糖。这个牌子我从小就有印象,但现在即使在最偏远的乡下小镇,都已经买不到了。每颗糖的包装纸上都有天使注册商标,加起来共有七个天使,优雅地坐在“Life”的大写L字母上缘,天使们完美的腿略微延展到New与Life两字之间,它们感激地看着我,温柔微笑,感谢我把它们从禁锢二十年的黑暗糖果盘中释放出来。
我极度小心又艰难地剥掉包装纸,以免殃及天使。这么多年后,糖果已经硬得像弹珠。每张包装纸内都有一首拙劣的押韵诗,这些诗对于了解那本书或人生是否有任何助益,我说不上来。比如这一首:
餐馆的后面
青草绿油油
我只想要你
给我缝纫机
此外,我甚至开始在夜里反覆念这些没有意义的玩意儿。在完全发疯之前,我蹑手蹑脚走进昔日的房间,无声地拉开旧梳妆台最下层的抽屉,仗着触觉,摸到小时候使用的多用途……的什么来着,把它当救命稻草。这个东西一边是尺,另一边是拆信刀,不锋利的尾端则是一片放大镜。我就像在桌灯下检查伪钞的财政部官员,把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天使图案,好好瞧个仔细:它们长得既不像欲望天使,不似波斯细密画中静静伫立的四翼天使,和多年前我在巴士窗边期盼遇上的天使完全不同,也不像穿黑衣白衣的影印版天使。我让自己努力回忆,但仍徒劳无功,这些图案只让我想起当年还小时,许多小朋友充任小贩在火车上叫卖这种牛奶糖。正当打算下结论,认为包装纸上的天使图案是挪用自欧洲出版品之际,我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包装纸一隅、不断对我送秋波的制造商资讯上。
成分:葡萄糖,糖,蔬菜油,奶油,牛奶,香草
新人生正牛奶糖由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生产
地址:艾斯基瑟希市,布鲁明戴尔街十八号
隔天晚上,我搭上前往艾斯基瑟希的巴士。我告诉市政府长官,有个独居的远房亲戚生病了;我对妻子解释,我那神经病老板派我去几个偏远又荒凉的鬼地方。你们了解我嘛,对不对?如果人生不是一个由白痴陈述的空洞故事,如果人生并不只是小孩笔下的随性涂鸦之作(像我三岁的女儿就常干这种事),如果人生不仅是一连串惨痛、没有意义的蠢笨行为,那么,人生中所有的乐趣与高低起伏,一定存在着某种逻辑,让它们巧合地现身,但是,写作《新人生》时,雷夫奇叔叔对这些因子置之不理。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位伟大的策画家定然会在我途经之地,刻意让我与天使相遇,无论是在各处,或是在远方。如果一个像我一样平凡又伤心的男主角,多年后终于从当事人口中成功探知讯息,那么就去谈吧,去找那位决定把天使图案印在男主角童年热爱的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商人,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然后,在秋天的夜里,当哀痛铺天盖地袭向他,提醒他人生仍有多少未完之事,并不只是在人世间残酷的巧合上大作文章,这时,他或许会找到些许慰藉。
提到巧合,我狂跳的心比双眼先发现一件事,那就是驾驶这辆新款宾士巴士、带我前往艾斯基瑟希的司机,十四年前曾经载着我和嘉娜从大草原上一个有清真寺的小镇,驶向一座雨水泛滥、最后积水盈尺,变成水乡泽国的城市。我的眼睛和身体都忙着适应近来巴士上增添的新式配备,例如嗡嗡的空调声、座椅上方的专用小灯及随车服务员穿着饭店服务生的工作服,用鲜艳小塑胶袋包装、味如嚼蜡的食物以托盘盛装奉上,还有纸巾上印着旅行社的有翼徽章,另外只要按个钮,座位就可变成床,斜倚在后方倒楣鬼的膝盖上。如今,这些“特快”巴士都直接由某个特定地点,到达另一个定点,中途也不会停靠苍蝇满天飞的餐馆;有些巴士还设置了附隔间的厕所,让人回想起过去在路上因意外塞车时,大家最痛恨的电动椅。在车上,有一半时间电视萤幕都播放着这家旅行社的游览车广告,顺着柏油路,巴士将领我们至大草原中心;搭乘这些巴士旅行时,可以睡觉或看电视,也可以反覆看着关于“搭乘本车舒适愉快,可小睡片刻,也可看电视”的广告。当年我和嘉娜曾隔着窗户向外望见无人荒地,现在拜充斥的香烟与轮胎广告看板之赐,荒地已被描绘为“亲近宜人”。为了挡太阳,巴士窗户都染过色——有时是深棕色,有时是伊斯兰国家惯用的深绿色,有时则像原油的颜色,让我想到墓地。这些颜色,反而为这片大草原增添几分宜人的色彩。我愈来愈靠近人生的秘密了。即使以文明世界的角度来看,我的人生早已滑脱轨道,但到了这个被埋没遗忘的荒郊野外,我还是觉得自己依然活着,仍然狂烈呼吸,仍在追寻——让我这么说好了,借用过去别人说过的话——小私小欲。
我推测,你们早就猜到,我的旅途将不会在艾斯基瑟希画下句点。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的办公和生产设备所在地,也就是布鲁明戴尔街十八号,现在是一栋六层楼高的建筑物,充作伊玛目传道学校的学生宿舍。艾斯基瑟希商会管理档案的老先生,泡了一杯加入健康牌汽水的菩提花茶给我喝。花费数小时翻阅纪录后,他告诉我,为了迁往他处,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已经结束在艾斯基瑟希的营运,目前该公司的名字登记在库塔雅商会的名单中。
到了库塔雅,经过七年的生产作业后,这间公司显然又结束营业。如果我没想到要前往镇公所的公司登记机构查询,并且追到政府机关办公室,便无从知悉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的创办人苏利亚先生,十五年前已经横越大半个土耳其,搬到马拉特雅,他独生女的夫家就在那里。在马拉特雅,我得知天使糖果与口香糖公司在当地又风光了最后两年,那已经是十四年前了。我记得,自己当年偶尔曾在巴士站看见这些仍垂死挣扎的牛奶糖。
新人生牌牛奶糖在马拉特雅地区再次赢得人气,当地商会在会刊中刊登了一篇文章,介绍这家牛奶糖行销全土耳其的公司,但这样的作法比较像在即将垮台的帝国最后发行的硬币上盖上印记。文中追忆,在杂货店和烟草铺里,新人生牌牛奶糖曾被当作零钱使用;接着《马拉特雅晚报》上出现以天使为主角的广告,在人们荷包愈来愈满之际,牛奶糖也准备重新大展身手,但此时大型跨国公司生产的水果口味糖果在电视上大作广告,女主角是个嘴唇性感的美国小明星,新人生牌牛奶糖就此走向终点。我在当地报纸上发现贩售大型容器、包装设备及商标的公司广告。从创办人女婿的亲戚提供的资料中,我试图拼凑这位苏利亚先生离开马拉特雅之后的行踪。调查工作引我深入国土东方,到达一些中学地图上都不会出现的荒凉小镇。就像很久以前人们为了躲避黑死病四处窜逃一般,这位苏利亚先生与家人远远逃到穷乡僻壤,仿佛要躲开挂上外国名字的花俏消费商品。因着电视与广告强力推销,这些来自西方的产品就像致命传染病一样,席卷全国。
我搭上巴士又下了车,游走各巴士站,行遍购物区,四处搜寻公司登记处及分区办公室,在小巷里打探,走过有喷水池、猫和咖啡馆的广场。过了一段时间,在落脚的每个小镇、在所有走过的人行道、在每家停下来买茶饮的咖啡馆逗留后,我认为自己追查出关于这桩无情阴谋的线索,发现上述地点与十字军、拜占庭帝国及鄂图曼帝国有所关联。看到对面街上把我当成观光客,意图兜售新压印拜占庭币的小孩时,我纵容地对他们微笑;当理发师傅把颜色像尿一样的新乌拉图牌古龙水倒在我的脖子上,我拔腿就跑;发现过去如雨后舂笋冒出的露天市集壮观的出入口如今被拆卸,堆得像西台废墟,我也毫不惊讶。我的想像力像脚底下的柏油路一样,已经被午间烈日烤软,但还不致揣测札基科学验光中心门口,那座真人大小眼镜招牌上的十字军骑士,扬起的灰尘有啥玄机。
但另外几次,我发现那些要这片土地拒绝改变的保守反动阴谋,就将垮台了;因为我知道把洗好的衣服高高挂起的市集、附近的杂货店和街道,这些十四年前我和嘉娜曾认为坚强稳固如塞尔柱帝国碉堡的地方,现在将被来自西方的狂风吹垮。省会餐馆里向来用以凸显其尊贵的水族箱、里面的鱼,以及室内的沉静气氛,如同有人暗中下了指令般,突然间全部消失了。过去十四年来,到底是谁决定不仅主要街道,甚至尘灰的小巷弄也伴随体面塑胶看板上张牙舞爪的商品讯息一起萌芽?是谁下令砍伐镇民广场上的绿树?看看凯未尔雕像,它被一栋栋看起来活像监狱外墙的水泥公寓包围。我怀疑究竟是什么人,规定各家阳台栏杆要单调统一。是谁教这个小孩对巴士丢石头?哪个人想出使用有毒防腐剂清洁饭店房间?是谁把盎格鲁撒克逊美女两腿夹着卡车轮胎的日历,分发到全国各角落?什么人规定,大家在不熟悉的地方,如电梯、外汇兑换柜台、等候室,必须对他人流露敌视的神情?
我未老先衰。我很容易疲倦,步行愈来愈少。我不知道如何任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拖着身躯前进,并逐渐从他们之中消失;对那些以手肘推挤我的人,在窄小的人行道以牙还牙时,我不会去看他们的脸,而且很快忘了他们的模样,就和塑胶广告看板上那些一个个跳出来、数不清的律师、牙医、金融顾问一样。当年,嘉娜与我对那些活脱由细密画中走出的纯朴小镇及附近街道为之着迷,我们快乐地四处走逛,感觉它们仿佛是得到好心老太太恩准而得以进入玩耍的后花园;现在这些地方为何变成恐怖的舞台布景,而且每个都像极其他地方的复本,亢斥着危险信号和惊叹号。
我看见酒吧与啤酒屋在清真寺,以及退休之家附近等最不可能开设的地方开张。我亲眼看见一个斜视的俄罗斯模特儿提着一箱衣物走过一个个小镇,在巴士上、戏院或市集表演一人服装秀,再把展示过的服装卖给面罩遮脸、戴着头巾的我国妇女。我发现在巴士上兜售微缩版古兰经(比我的小指还小)的阿富汗移民,已经被叫卖塑胶棋盘、酚醛树脂制双眼望远镜、战争勋章、里海鱼子酱的俄罗斯及乔治亚家庭取代。我曾碰到一个看来一直在寻找女儿的男人,那个穿着牛仔裤的女孩已在雨夜的车祸中与心爱的他携手赴黄泉,嘉娜和我则幸运生还。我看见因为那场未宣而战的战争,由此废弃的阴森库德族村庄,还见到步兵团对着远方崎岖山头的漆黑处狂轰猛炸。在一座游荡的失业年轻人与当地天才齐聚,测验谁比较行、谁比较幸运、谁比较猛的录影带商场,我目睹一种集满两万五千点后,粉红色的电玩天使就会现身对你甜甜一笑的电玩游戏(日本人设计,意大利人将其实体化),仿佛是要许好运给我们这些坐在霉味冲天、灰尘满布房间里摸黑拼命按钮的歹运人。我看见一个浑身散发浓烈OP牌刮胡皂味道的男人,张嘴朗诵已故记者占拉尔·萨里克死后才被发表的专栏作品。我看见刚刚转会过来的阿尔巴尼亚和波士尼亚足球员,还有他们漂亮的金发妻子,坐在新近发迹的小镇广场咖啡馆喝可口可乐;这个小镇的旧式木造宅邸被拆卸一空,改建钢筋水泥公寓大楼。我也在小客栈和人潮多如跳蚤的市集,看见那些不安的影子,据我推测是精工或舍奇索夫;展示弹性绷带和疝气病人图片的药房窗户上,或者对街商店的橱窗上,也看得见他们的身影。无论在饭店房间或巴士上,夜里有时我沉浸在快乐的美梦中,有时却被恶梦笼罩。
趁我们还没离题过头,一定要提及抵达最后一站桑帕札尔之前,我在偏远的卡提克小镇短暂逗留,妙医师曾希望在那理定都。但我发现,受到战争、移民、零散的记忆流失、一大群人,以及恐惧和臭味的影响,小镇变化很大——因为我的无能,你一定得用猜的,才能拼凑出为什么在街上如无头苍蝇乱窜的人潮中,我的脑袋会失去作用——我变得焦虑,害怕唯一保有的关于嘉娜的记忆,可能随之流失。药房窗口陈列的日本制电子表可以作证,基于事实和我眼见为凭,妙医师的大阴谋论,以及受他差遣的手表密探组织,早已瓦解;雪上加霜的是,拥有软性饮料、汽车、冰淇淋与电视机经营权的业者,已在购物区栉比鳞次,一排接一排,展示他们的舶来品。
即使如此,我这个不幸又愚蠢的男主角,还是在这片为失忆症所苦的土地上,努力挖掘人生的真谛。我想,自己得去找个凉快的安静荫凉处,为保住我的梦想找个藏身处,才能重新想起记忆中嘉娜的容颜,忆起她的一颦一笑,以及她说过的话语;因此,我朝妙医师与他可爱女儿们曾居住的大宅走去,那株桑椹树,或许就是助我回忆的地点。电缆和电线杆为这座山谷带来电力,但附近地区已没有房舍,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显然,这片废墟并非年久失修导致,而是一连串灾难的结果。
看见AK银行的字母广告牌被显着地置于一座我和妙医师攀登过的山丘上时,我开始慌乱地想,杀死嘉娜的前任爱人可是大功一件;那个人相信,透过连续几年不断反覆抄写同样的句子,他能够臻于心境的永恒平静,并获致人生的奥秘——你要称之为人生或别的都行。毕竟,我拯救了他的儿子,让他免于目睹这所有丑恶的景象,不必在泛壏的录影带与广告看板中溺毙,也不会在这个失去色彩和光辉的世界变得盲目。但然后呢,谁能在刺眼光芒中裹住我,谁能把我从这个荒诞、胆怯的残忍境地解救出去?在我的想像梦境中透着灿烂色彩的天使,那位我能以心灵对她倾诉的天使,如今,却没能给我半点信息。
前往华伦巴格的火车,因为库德族叛乱暂时取消通行。虽然事隔多年,杀人凶手仍无意重回犯罪现场,可是我得经由华伦巴格才能到达桑帕札尔。根据我的资料,构想出牛奶糖包装上天使标志的苏利亚和他的孙儿住在一起,所以搭一天巴士穿越库德族游击队活跃的区域,变得绝对必要。透过窗子向外望,我可以看见华伦巴格,这里值得回忆的地方全部不见了;但是为免有人看见杀人凶手而想起什么,等待搭乘离开的巴士时,我把脑袋深埋进《国民报》的内页中。
当巴士开始北上,在第一道晨光中,尖挺的山峦高耸入云。我无法判定巴士内如此寂静,是因为恐惧,还是在险峻的山区不断绕路,让大伙儿头晕目眩所致。我们经常停车,有时是军事检查站要验乘客的身分证件,或是让必须单独步行的乘客一路只有白云相伴,回到连鸟儿都不愿驻足的村落。我禁不住心中的敬畏之意,凝视窗外沉静的山峦,几世纪来它们亲睹战争的残酷,却仍安之若素。在各位读者扬眉读着前一句,并反感地把结局将近的书抛到一旁之前,让我告诉你,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获准能写这种俗气的句子。
我推测,桑帕札尔不在库德族游击队的活动区域内。可以说,这个小镇也没有受到现代文明影响,因为我踏出巴士的那一刻,只有一片神奇的寂静迎面而来,这种宁静像极从某个幸福苏丹与祥和城市的神话里走出来的静谧。眼前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思考,只有“我在这里四处走动”,像以前一样抵达目的地。这里看起来如同其他地方,银行、广告招牌排山倒海而来对我打招呼,卖冰淇淋、冰箱、香烟和电视机的业者也一应俱全。我看见一只猫。它在小餐馆格子凉亭的宁静荫凉处悠然地舔着身体,看来非常自得。小餐馆居高临下俯视街道的交口,那里一定就是镇民广场。肉店前有个快乐的肉贩,杂货店前方有个无忧无虑的杂货商,农产品摊位前有个睡眼惺忪的农产品商人和同样想睡的苍蝇,他们坐在和煦的晨光中,与世无争地融入金色街灯,仿佛认知人世间最平凡不过的活动,就是祈祷。至于他们眼角瞥见的那位初至本镇的陌生访客,立刻被这神话仙境般的景象迷住,幻想他曾经发狂爱慕的嘉娜双手捧着属于我们列祖列宗的钟表及一捆旧连环画,唇边漾起一抹促狭的微笑,在街上第一个转角现身。
我沿着第一条街步行,开始觉察到心中的平静;到了第二条街,一株垂柳抚触着我;在第三条街遇见一个面孔如天使般玉雪可爱的长睫毛孩童时,我想从口袋掏出那张记着地址的字条,请他领路。我潦草的字迹,会不会让他如读无字天书?还是说,这孩子根本不识字?我不知道。在此地以南两百公里远的一位公务员,给了我这张纸条抄地址,但当望着字条,我才发现上面的字迹几乎无法辨识。我想一个个大声念出每个音节,就在准备说出“雷丘街”之际,一个干瘪的丑陋阿婆从她家紧闭的阳台上探出头来说:“那边,就在那边,沿这条街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