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平从前座的副驾驶座上转过头,看了一眼卓小南,她看起来恢复得不错,虽然脸上和脖子上的疤痕还清晰可见,手上还缠着纱布,头发也因为做手术被剪得很短——乍一看,像个男孩——但总算,她还活着,她能呼吸,能说话,能回忆往事,谷平想,这就够了。
他永远无法忘怀,前天他去监狱探望章云海时的情景。
之前,他曾经提醒这个人要做最坏的打算,因为卓小南已经失踪二十多天,她生还的希望非常渺茫。所以,即便找到她,也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其实这道理,他不说,章云海也明白。所以那天一看见他,章云海立即脸如死来。
“你找到她了?”章云海看着他,瞬间老了十岁,而当他想开口时,他突然又退缩了,“等一等,谷平,等一等。我突然发现我不一定想知道那件事,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那样的话,至少……”他没再说下去,把脸埋进了双手。
谷平看着他。
“你曾经对我说过,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他道。
他看见章云海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在咀嚼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蓦然,他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起了头。
“你是说她还……你是不是说……?”他依旧不敢提到“生”或“死”的字眼。
谷平不想浪费时间。
“她还活着。”他简短地说。
章云海抬头望着他,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说……对不起,请再说一遍好吗?”他恳求道。
“她,还,活,着。”
章云海盯着他的脸。
“她,还,活,着。”谷平不得不又说了一遍,“那天她奔出大楼时,正好有辆垃圾车经过,她就爬上去躲到了垃圾里面。垃圾的臭气很快把她熏昏了过去。等她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掉在了一口满是垃圾的枯井里。那是司机在倾倒垃圾的时候,把她丢进去的。她呼救过但没人听见,那口枯井在垃圾场的角落里。这二十几天,如果不是那里面的垃圾,她可能早就死了。她吃了很多不洁的食物,虽然得了严重的眼病、皮肤病、肠道炎,身上和脸上多处擦伤,骨盆骨折,大腿骨骨折,有可能很长时间无法正常行走,但是,她还活着。她的生命力很强。”
章云海双手盖住眼睛,眼泪纵横而下。
“谢天谢地……”他喃喃道。
那一刻,谷平终于明白了做圣诞老人的滋味。他真希望自己永远能有机会给别人送去好消息,而不是总是那些“经过验尸,那就是你女儿”之类的东西。
“把她救出来时,你知道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谷平道。
章云海看着他。
“她问我,你是谷平吗?我说是,她问我,凶手抓到了吗?我告诉她,不是章云海……”谷平回忆道,“她朝我笑了笑,昏了过去。”
章云海点了点头。那天,他没再说任何话,不过,他眼里满含的感激和快乐,谷平看得清清楚楚。
谷平打开车门。
“你可以吗?”小林关切地问卓小南。
“我可以。”卓小南将两根拐杖先放到车外,然后小心翼翼地跨出第一只脚,然后是第二只,“是的,我可以,”她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
与此同时,监狱厦门徐徐打开。
“他会不会认不出我?”卓小南站定后,用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谷平看见她的眼圈微微泛红。
“不会,你在他心目中的样子已经固定了。——小心。”
她差点摔倒,幸亏谷平扶住了她。
“我没事。我自己过去。”她道,用手抹掉了从眼角滴下的眼泪。
谷平和小林站在车边,看着她一步步艰难地迈向监狱大门。
“她的腿多久能好?”小林问道。
“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永远。医生说,一切都看她自己了……等一年后,章云海出来,他们结了婚,就能过正常的生活了。到时候,我相信她会恢复得很快。”
小林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息。
“我真佩服她,竟能在垃圾洞里生活那么多天。”
卓小南已经靠近大门,有个警察想过来扶她,被她拒绝了。
“那是信念的力量,她一直在祈祷章云海来救她。”谷平回头看看小林,“再说,垃圾里其实有不少食物。”
小林恶心地摇头。
“昨天她跟我说,她在垃圾里吃过一个发霉的饺子。”
“这可能还是好的。更多的东西,她肯定不想去回忆。”
“哈!哪有啊,你太不了解她了!”小林嚷道,“她说她要在微博里写她的恶心经历。她说能吓倒几个,就算几个。”
谷平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才是他认识的卓小南,喜欢恶作剧,天不怕地不怕,也许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性格,才能以苦为乐,让自己在垃圾堆里硬撑下去的吧。
“我真服了她,一般人做不到这样……”小林将目光转向谷平,“知道吗?那天我跟她在一起时,章云海的太太突然来了,一见面,她就指着小南的鼻子骂,后来又哭起来,就这样闹了十分钟才走。”
“还有这种事!”谷平很吃惊,他没想到优雅的李丝雨也会打上门来。
“唉,听说她本来以为章云海完了,才跟她离的婚,没想到章云海不仅没完,还发了大财,再说,她哥哥中风了,现在她还得照顾他,章宁又不理她,叶瑾现在成了公司的一把手,公司的事一概不让她过问。她现在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所以心里有气也难免——对了,章云海的事是真的吗?”小林问道。
“是真的。不过犀牛旅社里面到底有什么,是金矿还是什么别的矿,就不清楚了,没公布过,也可能永远不会公布。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章云海一定会从中获利丰厚,他现在已经是亿万富翁了——2001年5月4日,就是詹丽琳和李英杰被害的后两天,他在北京。我查了一下,在他入住的酒店旁边,有家高级KTV当夜发生过火灾——我听说,章云海救过他那位合作者的命……我一直在想,假如他之前就认准了某个人,他跟踪那个人,看见那个人进了KTV,他也进去了……”
“你是说他故意先放火,再救人?”小林惊愕地看着他。
“不知道,我在瞎猜,不过,他干什么我都不会惊讶。而且,如果他没干过什么,他不用撒谎说他去了韩国。他应该知道那很容易被拆穿。李中汉利用他,他也利用了李中汉。”
“那场火灾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人员伤亡,所以,这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我相信,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把犀牛旅社收入中囊中,但是他一个人是吃不下来的,所以他得找个足够合格的合作者。也许就是今年,时机终于成熟了。他为此准备了十年。那个人应该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他可真厉害。”小林叹道,“不过,他……他太工于心计了,如果我有个朋友是这样的,我会害怕,幸亏他不算坏人……真不知道,他将来会怎么对待小南,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对她好,现在他好像是很爱她,可将来呢?小南为她牺牲了那么多……”
小林还在说着章云海的事,可谷平的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
最近,他们见面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他们之间说的话,也比之前多出几百倍。
现在,他甚至已经可以在她面前,无拘无束地谈论他的工作了。他看得出来,她并不忌讳法医方面的话题,至少她没表现出不满来。即使他提到一些细节,她也总是显得很冷静,而且大部分时候,她都有积极思考,给予回应。
除了这方面的话题外,有时,他们了会谈到各自的家人。他有时会提到老妈和弟弟。老妈最近又交了个新的男朋友,据说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南洋富商。弟弟小树则已经开始了他的学校生活,虽然也常逃学,但情况正在好转,据说,那是因为学校最近来了一位教图画的老师。那位老师很欣赏小树画的水彩画。任何孩子都一样,一旦被表扬,就会产生兴趣。因为有那位老师的鼓励,他现在变得喜欢上学了。
她也谈起了自己的父母,原来她的父亲准备关掉马戏团,转行做有机蔬菜的培植,现在似乎已经选好地方了。小林很赞同这个想法,“我爸妈都老了,总不能永远干下去,再说马戏团的生意也不好,二叔和三叔前年就离开了,他们在南方做干货生意,干得很不错。我妈听了很心动,就鼓动我爸关了马戏团……”
简而言之,这些天,他们好像从不怎么熟悉的陌生人突然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算不算一个进步?
他瞥了她一眼,她的手就放在他的身体旁边,她可能自己都没注意。
他紧张了起来。
我要不要再试着握一下她的手?
她会不会拒绝?
会不会因为我的唐突,我们的关系又退回到以前?
她会不会只是出于礼貌,才没表现出对法医的厌恶?而实际上,她其实非常非常厌恶我和工作?
如果这样,我贸然握她的手,会不会让她生气?
她会不会在心里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怪物?她会不会……
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朝他涌来。
忽然,他愣住了。
他看见她向他伸出了手。
“谷平,我得向你道歉。三个月前,我说讨厌你的职业,只是我当时的借口。因为我没作好准备。我没想过我们之前会发生什么。如果我当时说的话,让你感到难过,我向你道歉。”她真诚地注视着他,“来,我要向你证明,我并没有歧视法医。”
“信文,其实你不需要道歉。”他看着她的手,犹豫不决。
“我的手举着好酸啊。”她娇嗔。
他连忙握住她的手。
上次情况太危急了,他来不及感受她的体温,现在,触到她细嫩的皮肤,他终于真正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他望着她,猛地将她一拉,她倒在他怀里。
这时,一个声音在问他,我是不是该把三个月前的话重新说一遍。我该说吗?我该说吗?
“信文。我得跟你说件事。”他逼迫自己说那三个字,可当他开口时,内容却全变了,“我告诉章云海,其实是你发现了卓小南,章云海说要报答你。他会履行那个两百万的出版合约。他还会将《魔法小奇兵》拍成动画片。”
“真的?!”小林兴奋地推开了他。
“是真的。合同已经拟好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心里却暗暗骂自己。我为什么会放弃那么好的机会?
为什么我有勇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解剖尸体,却没有勇气第二次求爱?
章云海说过,当你割据做某事的时候,就把那件珞当成最擅长的事来干。什么是我最擅长的?解剖尸体。他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半。
好吧,就当接到了一个现场电话,就当是去解剖尸体,没什么难的,只不过重复一遍同样的事罢了,也许死因不同,也许死亡时间不同,也许腐烂程度不同,但归根结底,都差不多。
看见她准备上车,他一把拉住她的手。
“信文。我爱你。”他脱口而出。
她看着他,他以为她会说不。
他心里有个声音高喊起来:说吧,把上次的话再说一遍,说讨厌我,说讨厌法医,一辈子都不会跟我在一起,说吧,没关系,我不介意!我也不会放弃!人永远不能丧失希望,章云海为了一个犀牛旅社,准备了十年,我为了你,可以准备一辈子。今天你不喜欢我,并不代表明天你也不喜欢我,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还是想拒绝我吗?好,来吧,说吧,我作好准备了……
但她没说话。她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的脸。大概过了一分钟,她终于伸出手点了点他的下巴。
“胡子没刮干净。”她说。
这不是拒绝。他听得懂。
他忍不住放松下来,并开心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她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他没说话,继续笑,忽然之间,他想到了老妈,也许该打个电话给她,让她准备一桌好菜,因为今晚,他准备回家吃饭,而且,可能不是一个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