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生活就这么展开,过得还算快意。
羽仁男的说教毫无半点功效,玲子还是认定自己有病,并坚信近日就会发疯,而凡悍然拒绝就诊。
“如果我因突然发作而发狂,请马上杀了我,你也跟我一起死。明白吗?”她成天把这句话挂嘴边。
羽仁男总是随口敷衍几句,但表面上,两人就像同居的恋人般过日子。当他们连袂出外看电影或散步时,羽仁男都严格禁止玲子嬉皮的嗜好,尽可能让她穿上样式单纯,像是年轻少妇穿的服装,与自己同行。如此一来,那呛辣的感觉已从玲子脸上消失,一股微微的气韵就此萌生。
某个黄昏,两人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步。为了看因昨天的风雨而散落一地的樱花。
公园是面向民营铁路的一小块细长空地,一株巨大的老樱树,从秋千、浪木、攀爬架中间耸立而出。走过像马鞍般的平交道后,便来到公园门口。今天是堪称酷热的艳阳天,昨天那场雨,在公园门前的泥土上镶嵌了一地的樱花花瓣。不只是樱花花瓣,旧报纸也在风雨吹打下,就此摊开嵌入泥土中。
没听见孩童们的声音,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公园里鸦默雀静,在仍继续飘落的樱花中,攀爬架因夕阳余晖而闪着银光。
两人正准备坐向长椅时,猛然发现有个人影坐在椅子型的秋千上,在散落的花瓣中,微微摇晃着秋千。
是一名个头矮小的老翁,还规矩的系着领带。
羽仁男和玲子坐在长椅上,望着那名感觉有点眼熟的老翁背影,只见老翁从左边口袋取出花生,用他枯瘦的左手一粒一粒塞进口中,空着的右手则是舞动着手偶。
手偶是以食指伸进它头部后方,用大拇指和中指摆动它的双手,它算是大型的手偶,街上贩售的都是适合孩子玩的动物、Keroyon青蛙、小丑,不过老翁的手偶不太一样,它穿着高级色丁布料的红色晚礼服,而且有丰满的双峰,而且头部有一张像假人模特儿般的摩登脸蛋,连口红都涂得无比红艳。
老翁朝飘散的樱花抬起那具手偶,频频嚼着花生,并不时动作拙劣的摆动手偶的手和头。手偶时而摇头,时而点头。老翁似乎很喜欢让手偶点头,他让手偶垂头良久,然后神情完足的嚼着花生。这时候的手偶看起来就像是向老翁鞠躬道歉。
看他这个样子,羽仁男和玲子再也无法轻松交谈,两人尽皆沉默。这时,传来隆隆巨响,是上行与下行的列车交会。
老翁因声响而转头,似乎这才突然发现自己背后有人。在洁净的衣领围绕下,他那宛如一根枯骨的颈项,极力往后转,几欲就此断折,与羽仁男四目交接。
这时,老翁流露出恐惧的目光,在秋千中站起身,秋千反而因此晃动,老翁差点跌落,急忙握住银色的柱子。
“你果然在跟踪我。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吗?你终究还是在跟踪我。”
“你误会了。”羽仁男旋即了解老翁心里的恐惧,向他解释道,“是偶遇,我也吓了一跳呢。”
“是吗?真的是这样?”
老翁右手拎着手偶,走下秋千后,露出狐疑的目光,朝长椅走近。不过,羽仁男身旁玲子清丽的模样,明显令老翁安心不少。
老翁站在两人面前,朝玲子努了努下巴。
“这位女士也是你的客户吗?”
“不,我来介绍一下。她是内人。我们结婚了,就住这附近。”
玲子也默默行了一礼。
“哦,那可真是恭喜啊。”老翁也一脸讶异的说道。“可以坐你们旁边吗?”
“来,请坐。”
坐向长椅后,老翁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将手偶横摆在膝上,口中假牙嘶嘶作响。
“你都用假牙嚼花生这类坚硬的东西,真不简单。”羽仁男刻意以带有些许熟稔的口吻,轻松的问道。
“我这是特别制作的假牙。不过,呼吸时都会发出声音,是它的缺点。……我拿出来给你看吧。”
“好啊,谢谢。”
老翁取下手偶,小心翼翼的收进内侧口袋后,突然手指伸进口中,一把取出整套假牙。像犬齿般的牙齿,锐利的朝门牙两侧挺出,臼齿则是呈锯齿状。
“活像是吸血鬼的假牙。”
羽仁男一脸感佩的端详着。假牙上到处都沾有嚼碎的花生粉。老翁再度将假牙套进口中。
“用这种犬齿嚼花生,很轻松就咬碎了。”老翁说明道。“还有,这个臼齿是特别制作,让人永远都咬得动牛排,直到咽气为止。因为我的人生,现在除了吃之外,已没其他乐子了……对了,你现在好像变正经了。”
“是的,托您的福。”
“太教人吃惊了。你做那么危险的生意,竟然没丧命,还能平安无事的结婚成家,真不敢相信。”老翁从内侧口袋取出手偶,递向羽仁男面前。
“我现在都用这种方式和琉璃子在一起。”
羽仁男接过那具手偶,拿在手中,那种轻飘飘,宛如无物的触感,令他联想到“亡骸”一词,心里微感发毛,所以他马上便交还老翁手中。细看之后发现,明明不觉得手偶的头和琉璃子有什么相像,但栘至老翁手上的瞬间,手偶斜向移动时的脸,看起来竟与躺在床上的琉璃子极为神似,这令羽仁男毛骨悚然。
“真教人同情。你现在很恨我对吧?”羽仁男说。
“不,才没这回事呢。我很感谢你。琉璃子命中注定难逃一死,但她死前能遇上你,算是很幸福了。”
玲子突然朝羽仁男的大腿用力拧了一把,羽仁男跳了起来,老翁也大吃一惊,跟着一跃而起。
“怎么啦?别吓我好不好。这样会害我少活几年呢。”老翁阴沉的抱怨道。
“不过,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好的女人了。就像是在此夕阳晚照下散落的樱花般。开朗、华丽、而且冰冷、无常……和她温存过的男人,一辈子也忘不了,会想杀了她也是在所难免。这是可以理解的。去他的法律。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所有罪在过日子。况且又不是我下手杀了她。是天谴。她是因天谴而死。”
老翁的自言自语似乎会没完没了,于是羽仁男朝玲子使了个眼色,站起身。
“那我们告辞了。我不会打听你的住处。我们的住处也没告诉你的必要。保重。”
“等一下。一下子就好。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老翁站起身,抓住羽仁男毛衣衣角。“你如果以为性命这东西可以出售,那你就错了。你已经被盯上。有人正远远的监视你。等时候到了,你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你自己得多加留神啊。”
巧遇老翁后,不知为何,羽仁男总觉得有事悬心。
他之前从来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会在某处画圆,然后连接在一起。
他出售性命,是只能有一次的行为,就像把一束花丢进河里一样。不该把花束拾起,插在某个花瓶里当装饰。花束就应该随波逐流,看是要沉入水中,还是漂向大海。
——那晚,玲子在房里显得特别情深意浓。
事后,她眼中洋溢着清澈的光芒。
“多亏有你,我也许能恢复正常。”玲子以深沉的声音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想把这里当作欢乐的墓穴吗?”
“是的,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我渴求有愿意买我性命的男人。但我对买家挑三拣四,这样的我或许既任性又奢侈,不过,能遇上你,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那些评论我的人,之所以觉得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有钱,或许因为我的确是‘附家产的千金小姐’。要是我的对象不愿意花钱买下我这个‘附家产和一身病的千金小姐’,我才不依呢。如果只是出于同情,我绝不会接受。我不允许对方同情我,然后让他在此白住,然后白白的和我同赴黄泉。”
“你根本就没病。”
“你这是在安慰我吧?”
“才不是呢。我只是实话实说。真无聊。”
“可是,当你知道自己也染病时,不知道会有多怨我,我好担心。在那之前,要是我突然发疯,此刻如此温柔的你,不知会变得多冷淡,甚至还会弃我而去,这一切我都可以预见。只有现在,我才能享受‘自己能变正常’的幻想。幻想自己或许能和你结婚、生子、过着快乐平凡的生活。我也只能趁现在了。不过,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
接着玲子开始娓娓道出她的“粉红色梦想”,那平凡无奇的幻想,令羽仁男大为震惊。
玲子成了一位幸福、温柔的妻子。还怀了一个孩子,虽然最后是剖腹产下,但母子均安,一个像璞玉般漂亮的男孩就此诞生。当然了,打从怀孕前,她就没再碰海米那和LSD了。
“为什么是剖腹产?”羽仁男在一旁插话。
“因为我是高龄产妇,这样的可能性比较高,不是吗?”玲子若无其事的应道。
她欢乐的墓穴如今成了全新的家庭,这间茶室做了大幅改造。周遭的树木被伐去,为了让阳光能充分照进屋内,面南的开口加大,原本固定摆放一千零一夜限定本的地方,现在改放育儿百科。羽仁男像原本那样,规矩的出门上班,家里没人时,就由狐狸狗看家。蓊郁的庭院枯山水设计全部拆除,在草皮上装设秋千,草皮周遭是玲子精心栽种的花圃。夏日来临时,她还为了孩子到百货公司买“蚂蚁之家”回来。
这项新产品是玲子最近在百货公司发现,一直很想买给她梦寐以求的孩子。
它就像是塑胶制的小屏风,透明的部分塞满了像白色粗沙般的东西,地上以绿色塑胶装饰出农家、森林、山丘等景观,绿色边框的两侧有小洞,从那里放几只工蚁进去后,它们便会在外面可以透视的白土上往下挡洞,构筑蚁穴。从外头看,蚁穴一览无遗。是可以充分满足孩子好奇心和探究心的玩具。
“怎样啊,宝宝,有趣吗?”
“咿呀呀。”
“哎呀,已经五点了。得去张罗晚餐才行。”
“咿呀呀。”
“宝宝,你自己在圈圈里玩哦。爸爸每天六点十五分回来,所以接下来妈妈要去作菜,趁锅子煮沸冒泡这段时间,妈妈得赶紧化个妆,迎接爸爸返家。这样你懂了吗?要暂时自己一个人乖乖的哦。”
“咿呀呀。”
——玲子如此描绘她的未来生活愿景,羽仁男静静聆听,渐感不耐。这简直就是蟑螂的生活!那些在报纸上攒动的无数蟑螂,它们的真面目就像这样!他就是为了躲避这些才选择自杀,不是吗?
若是再这样下去,因为玲子的病只是她个人的幻想,所以和她梦想相同的生活将会在现实中展开。该如何逃脱才好?虽然不合理,但羽仁男现在有点想要相信玲子真的有病。她会描绘出这样的幻想,本身就是有病的征兆。
“不过,这全都是梦想。你是这么健康(说来着实不可思议,常有女人这样说羽仁男),所以连我也受到影响,产生这样的念头,不过我知道,反正我再过不久就会发疯。”
这次羽仁男也没反对,沉默不语。
在这个小小的欢乐墓穴里,就算深夜也不是完全与世隔绝。附近坡道转角处鸣响的汽车喇叭声,从宛如黏稠大海般的幽暗春夜里,发出尖锐的声响,就像飞跃而起的飞鱼鱼鳍所发出的闪光,在这难以入眠的夜,往彼方疲劳轰炸。无聊、无聊、无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一千万人只要碰面,就会以这句话代替问候的大都会,呈现出欲求不满的庞大景象。无数个像浮游生物般在夜里游荡的年轻人,万头攒动。人生毫无意义。热情熄灭。一切的喜悦和欢乐,都像口香糖一样,嚼着嚼着突然感到索然无味,最后只有吐向路旁,一点都不可靠。……有人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因而盗用公款。公款这东西,全日本俯拾皆是,闪闪生光。它是存在于任何人都碰得到的地方,而且绝不能拿来用的钱。世上的一切就像公款一样,只会诱惑你,要是你想伸手拿取,马上便让你成为罪犯,被这社会屏除在外。空有诱惑,始终无法令人满足的大都会。像这种地狱,正露出森森利牙,埋伏在羽仁男与玲子欢乐的墓穴四周。
也许玲子是个比外表看起来更纯洁、更胆怯的平凡女子,她只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发现这个复维的方法罢了。
羽仁男正如此思忖时,在不知不觉间练就一身居家勤奋习性的玲子,披上睡袍,从床上起身。
“要不要喝杯睡前的小酒?”玲子说。
“好啊。来点甜的吧。有樱桃甜酒对吧。”
“有,那我也喝这个吧。”
玲子取出利口酒杯,在角落的柜子处倒酒,接着端着银盘走来,上头摆了装有红黑色美酒的酒杯。
“干杯。”
玲子以温柔的声音说道,脸上泛着微笑,给人一种“从容赴义”之感。两人举杯互相轻触后,栘向唇边。
这时,羽仁男发现玲子的手微微发颤,急忙一把抢下她的杯子,把酒洒向银盘上。银盘立即变黑。
羽仁男也将自己的酒杯凑向鼻端嗅闻后,同样把酒洒向银盘。银盘连飞沬溅到的边缘都为之变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羽仁男摇晃玲子的肩膀怒吼道。
“因为我自己很清楚。我们现在一起共赴黄泉,才是最幸福的作法。”
玲子伏身号啕。
“我才不要呢。”
羽仁男差点就这么丧命,心跳无比急促,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他盘起双臂坚决的说道。
“窝囊!你来这里,不就为了卖命吗?为什么现在才却步。”
“是两回事。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卖命给你。再说了,我还付钱给你呢,不是吗?”
“说穿了,你就是不想和我一起死对吧?”
“不要讲这种无聊的疯话。你自己才要有‘卖命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得更干脆一点。不管怎样,我这条命都是我自己的。既然我想照自己的意思出售性命,那我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后才出售。像这样受人意志左右,糊里糊涂的服毒而死,我才不要呢,我不是那种男人,你可千万别看走眼了!”
“说你不是那种男人?要不然你是哪种男人?”
经这样反问后,羽仁男一时为之语塞。
有道理,经她这么一说才想到,不是“那种男人”的我,到底是“哪种男人”,这问题连羽仁男自己也不清楚。刚才吹胡子瞪眼说出的那番话,突然像气球般飘然飞向空中。如果是以前的他,很难想像会说出刚才那番话。他自以为那番话讲得合情合理,但细想之后,却觉得有点古怪。个中原因姑且不论,刚才他竟然说出类似“我就是不想死”这样的话来。
难道他已背叛了自己?不论是出售性命,还是糊里糊涂遭人杀害,结果应该一样是死才对,虽然他大言不惭的说是要“照自己的意思决定”,但当初之所以开始从事“性命出售”这项生意,不就是因为自杀失败,而想以被动的方式寻求死亡的机会和方法吗?原本明明就不是为了赚钱才做这项生意,但委托人却个个硬塞钱给他。……既然这样,像玲子刚才的行径那样,在不知不觉间死在她手上,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情况;为他安排这种死法的玲子,不正是温柔、亲切、充满善意,最适合他的女人吗?
反省的念头在他脑中来回交错,但他不愿承认是恐惧的悸动仍在胸中喧闹不已,羽仁男感觉到自己一直在虚张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