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车站。琼突然感到心跳加速:回家真好。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英格兰,她自己的国家,可亲的英国行李夫……还有不太可亲、但却很英国的多雾天气!
既不浪漫也不美丽,还是那一如以往、亲爱的老维多利亚车站,看上去完全跟以前一样,嗅起来也一样!
哦,琼心想,我真高兴自己回来了。
那么漫长、疲惫的旅程,经过土耳其和保加利亚、南斯拉夫、意大利和法国,海关官员、检查护照、各种不同的制服、各种不同的语言。她厌倦了——对,真的厌倦了——外国人,连那个跟她一起从阿勒颇旅行到斯坦堡、身份不凡的俄国女人,到最后也颇烦人。开始时她是感兴趣的——的确是相当令人兴奋的——就只因为这人很不同。但是等到她们旅行到土耳其马莫拉海的海德帕夏港口时,琼已经很盼望着两人分道扬镳了。一来是因为她,琼,竟然口没遮拦地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讲自己的私事,想起来就觉得难为情。二来,嗯,这有点不好说,但这女人有些地方让琼觉得自己很土气。这可不是愉快的感受。
光是对自己说,希望自己就跟任何人一样很行,已经不管用了!她并不真的这样认为。她很不自在地意识到,尽管莎夏再友善,终究是个贵族,而她则是个中产阶层、一名乡下律师无足轻重的妻子。这样想当然是很愚蠢的……
不过总而言之,这一切现在都结束了,她又回到老家,回到祖国土地上。
没有人来接她,因为她后来没有再发电报通知罗德尼她什么时候会到。
她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在家里见到罗德尼,想要直接开始她的忏悔,不要有停顿或拖延。这样会比较容易,她如此想着。
在维多利亚车站月台上,是不可能向惊讶万分的丈夫请求宽恕的。
当然不能在月台上,那里人来人往的,月台尽头还有海关检查站。
不,她会在格罗夫纳饭店安安静静住一晚,第二天才南下回到克雷敏斯特去。
她寻思着,是否该先跟埃夫丽尔见面呢?她可以从饭店打电话给埃夫丽尔。
对,她决定,说不定就这样做。
她只带了随身行李。由于在多佛港入境时,海关已经检查过,因此可以请行李夫直接把它们送到饭店去。
她洗了澡,穿好衣服,然后打电话给埃夫丽尔,幸好埃夫丽尔在家。
“母亲?我没想到你回来了。”
“今天下午到的。”
“父亲上伦敦来了吗?”
“没有。我没告诉他我今天到。他说不定会跑来接我,万一他忙的话,这就不太好了,会让他很累。”
她觉得埃夫丽尔说话时流露出一丝惊讶语气:“是……我想你是对的,最近他很忙。”
“你常见到他吗?”
“不常。大概三星期前他上伦敦来一整天,那次我们一起吃了午饭。今天晚上怎么样,母亲?你想不想到哪里去吃晚饭呢?”
“我宁愿你来我这里,亲爱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旅途有点疲累。”
“我想你也一定累了。好吧,我过来。”
“爱德华不跟你一起来吗?”
“他今天晚上有个应酬饭局。”
琼挂上听筒,心跳比平时加快了一点。她心想,埃夫丽尔……我的埃夫丽尔……
埃夫丽尔的声音多沉着又清脆啊……镇定、疏离、冷淡。
半小时后饭店打电话上来,通知说哈里森一威莫尔特太太来了,于是琼就下楼去。
母女以英国人的保守方式打了招呼。琼心想,埃夫丽尔看来身体很好,不那么瘦。琼跟女儿走进餐厅时,自豪得有点激动,埃夫丽尔真的很美,相貌清秀又出众。
她们在餐桌旁坐下,琼的视线和女儿的相遇时,心头一震。
那双眼睛是那么冷静又无动于衷……
埃夫丽尔,就像维多利亚车站一样,一点都没变。
是我变了,琼心想,但是埃夫丽尔不知道这点。
埃夫丽尔问起芭芭拉以及巴格达的情况。琼讲述了回程遇到的诸般不顺。不知怎的,两人的谈话颇困难,似乎不太顺畅。埃夫丽尔问起芭芭拉的情况时,也是不痛不痒的,简直就像是她接到暗示说,问太多可能不得体。但是埃夫丽尔不可能知道任何真相的,这只是她一贯细腻、不好奇的态度而已。
真相,琼突然想到,我怎么知道这就是实情?说不定,只是有可能而已,一切都是她自己单方面的想象,毕竟,并没有很具体的证据……
她排斥了这个念头,然而光是闪过这想法就已经让她吃了一惊了。万一她也是那种凭空想象的人呢?
埃夫丽尔正以冷静的口吻说:“爱德华是这么想的,他认为将来有一天会和德国打仗。”
琼回过神来。
“火车上那个女人也是这样说的,她好像还相当肯定。她算是个要人,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我不相信。希特勒才不敢开战呢!”
埃夫丽尔若有所思地说:“哦,难说了……”
“没有人想要打仗的,亲爱的。”
“嗯,人有时会碰上他们不想要的。”
琼一口咬定说:“我认为谈论这些是很危险的,会把这些想法灌输到别人脑子里。”埃夫丽尔微微一笑。
她们继续东拉西扯地谈着。饭后,琼打起呵欠,于是埃夫丽尔就说她不多逗留了,母亲一定累了。
琼说,对,她蛮累的。
第二天早上,琼去买了一下东西,然后搭下午两点半的火车回克雷敏斯特,四点左右应该就可以到站。罗德尼在下午茶时间从办公室回家时,她应该可以在家等着他……
她满怀感恩地望着火车窗外。这时节,一路上没什么风景好看的——光秃秃的树,下着漾漾细雨。但多么自然,多么有家乡的感觉啊!巴格达有挤满人的市集,清真寺有鲜艳的蓝色和金色圆顶,这些都已经离得很遥远、很不真实,说不定从来不曾发生过。那段漫长、奇妙的旅程——安纳托利亚的平原、土耳其南部山区的积雪、山上的风景,以及又高又光秃的平原;穿过山区峡谷的漫长山路,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途中,耸立着清真寺宣礼塔的斯坦堡,还有巴尔干半岛上的可笑牛车;当火车离开的里雅斯特时,蓝色的亚得里亚海闪耀着;瑞士以及在天色渐暗中的阿尔卑斯山——各种不同的景点和场景,全都在此告终,在冬天行经平静乡间的回家旅途上告终……
我可能根本从未离开过,琼心想,可能根本没远离过……
她的心很乱,没法理出头绪来。昨晚跟埃夫丽尔见面,让她很难受。埃夫丽尔那双沉着的眼睛看着她,镇静、无动于衷。埃夫丽尔,她心想,没看出在她身上有什么不同。嗯,话说回来,埃夫丽尔为什么应该看出她有不同呢?
并不是她的外表有所改变。
她很温柔地对自己说:“罗德尼……”
那股光辉回来了,那种歉然,对爱与宽恕的渴望……
她心想,这是真的……我正在开始一种新生活……
她在火车站前搭上了计程车。来开门的爱格妮丝流露出奉承的惊喜表情。
老爷,爱格妮丝说,会很高兴的。
琼上楼回到自己卧房里,摘掉帽子,又下楼来。
房间看起来有点光秃的感觉,但那不过是因为没有摆花而已。
明天我得剪些月桂,她心想,并到街角的店里买些康乃馨。
她紧张兴奋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要不要告诉罗德尼她猜到了芭芭拉的事?
万一,毕竟……
这当然不是真的!整件事都是她想象出来的,所以会想象出这事,是因为那个笨女人布兰奇·哈格德——不,该称为布兰奇·多诺万——说的话。
说真的,布兰奇看起来太糟糕了,又老又粗俗。
琼把手放到头上,觉得脑子里像有个万花筒似的。小时候她有个万花筒,她很喜欢它,会屏息看着所有的彩色碎片转动着,直到固定下来成为一种图案……
她是怎么回事?
那个很恶劣的招待所环境,还有她在沙漠里经历的怪诞经验——她自己想象出各种不愉快的事情,以为儿女不喜欢她,以为罗德尼爱上了莱斯莉(他当然没有!这是什么念头啊!凄惨的莱斯莉),她甚至还后悔过当初说服罗德尼不要异想天开去做农夫。说真的,她一直脑筋很清楚又有远见……
哦,老天哪,她怎么会这么不理智呢?所有这一切她曾经在脑中想到又相信的事——那么不愉快的事情……
它们的确是真的吗?抑或不是?她不想要这些事是真的。
她得要决定……非得决定不可……
她得要决定什么?
那阳光,琼心想,阳光很热。那阳光会让你产生幻觉……
在沙漠里奔跑……双手双膝跌到地面上……
祈祷……
那是真实的吗?
抑或这才是真实的?
真是疯了!她那时所认定的事情绝对是疯了。
回到英国多舒适愉快啊!感觉就像从来没离开过似的,一切就像以前一直以为的那样,还是一样的……
那还用说?一切当然都还是一样的。万花筒在转动……转动……
没多久就停下来,变成另一种图案。
罗德尼,原谅我,我以前不知道……
罗德尼,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哪一种模式?哪一种?她得要选择。
她听到前门打开的声音,她非常熟悉的声响,如此熟悉……
罗德尼回来了。
哪一种图案?哪一种模式?赶快!
门打开了,罗德尼走进来,他惊讶得停住脚。
琼赶快走上前去,她没有马上看着他的脸。
给他一点时间,她心想,给他片刻……
然后她快活地说:“我回来了,罗德尼……我回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