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回到招待所时,确实热坏了。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以便逃离最后在想的那个不愿去想的念头。
印度人好奇地看着她说:“夫人走得好快。为什么走这么快?这里时间很多的。”
噢!上帝,琼心想,时间的确是很多!
那个印度人、招待所、母鸡、空罐头,还有铁蒺藜,全都惹得她心烦。
她走进寝室,找出了《权力之家》。
起码,她心想,这里凉爽又阴暗。
她翻开《权力之家》读了起来。
到了午饭时间,她已经看了一半。午饭有煎蛋卷,蛋卷周围放了焗烤豆子。蛋卷之外,是一盘热鲑鱼配饭,还有罐头杏子。
琼没吃很多。
饭后她回房间躺下。
要是在高温下走太快而有点中暑的话,睡一下会比较好。
她合上眼但却睡不着。
她感到脑子特别清醒。
她起身吃了三颗阿司匹林,又回床上躺下。
每次一合上眼,就见到罗德尼的背影在月台上渐行渐远,离开了她,真让人受不了!
她把窗帘稍微拉开,让一些光线进来,然后拿起《权力之家入读到离结尾还有几页时,她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跟罗德尼要去比赛,结果找不到球,但最后还是上了场。等到她开始发球,却发现自己是在跟罗德尼和伦道夫那个小妞对打。她发球,却双发失误。她心想,罗德尼会帮我。可是她去找他却找不到。人都走光了,天也渐渐黑了。
只有我一个人,琼心想,我孤单一人。
她惊醒过来。
“我孤单一人。”她大声说。
梦境仍笼罩着她,在她看来,刚刚说出口的话简直太可怕了。
她又说了:“我孤单一人。”
印度人伸头进房间问:“夫人叫我吗?”
“对,”她说,“送茶来。”
“夫人要茶?现在才三点钟。”
“无所谓,我要茶。”
她听到他边走远边大叫说:“茶一茶。”
她起床走到苍蝇屎斑斑的镜子前,看到自己正常、光彩的模样,很令她安心。“我想,”琼对着镜里的自己说,“你会不会是快要病了?你表现得很古怪。”
说不定她的确中暑了?
等到茶送来时,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了。
事实上,整件事真的很滑稽,她,琼·斯丘达莫尔,竟然会这么神经兮兮的!不过当然不是发神经,而是因为中暑。太阳没下山之前,她是不会再出去的了。
她吃了些饼干,喝了两杯茶,然后看完了《权力之家》。就在合上书的时候,一阵疑虑突然袭来。
她想到:现在我没东西可阅读了。
没东西可阅读,没纸笔可写,没女红可做,什么都没得做,只能等着问题多多的火车,而火车则可能几天都不来。
当印度人来撤茶时,她对他说:“你在这里都做些什么?”印度人似乎对这问题很感惊讶。
“我照顾旅客,夫人。”
“我知道。”她耐着性子问,“但这花不了你所有时间吧?”
“我服侍他们吃早饭、中饭、下午茶。”
“不,不,我指的不是那个。你有帮手吗?”
“有个阿拉伯男孩,很笨、很懒、很脏,什么都要我盯着,不能靠这个小子。他负责送洗澡水、倒掉洗澡水、帮忙做饭。”
“这么说,你们总共有三个人,你、厨子,还有那个男孩?你们不用做事的时候,一定有很多时间。你阅读吗?”
“阅读?阅读什么?”
“书本。”
“我不阅读。”
“那你不用工作的时候,都做些什么?”“我等着做更多工作。”
没用的,琼心想,没办法跟他们交谈,他们根本就不懂你的意思。这个人一直待在这里,日复一日,我料想,有时他也会放假,到镇上喝个醉,并去看看朋友。但是连着很多星期他都是待在这里。他当然有那个厨子和男孩做伴……那个男孩不用工作时,就躺在阳光下睡觉,生活对他而言就是这么简单。他们对我一点用都没有,三个都没用。这个人懂得的英文就只有吃和喝,还有“天气很好”。
印度人走出了房间,琼心情浮躁地在房里踱着步。
“我不可以发傻,一定要做点计划。为自己安排好思维流程,真的不准再让自己……嗯……胡思乱想了。”
她检讨着,真相是,她向来过着充实又紧凑的生活,乐趣无穷,那是一种文明生活。如果生活是这样的平衡,那么当你面对无所事事的空虚时,免不了就茫然不知所措了。你愈是个能干又有文化的女人,就愈难面对这种处境。
当然,有些人就算是在英国老家,也常常闲坐几小时什么也不做。想来他们会相当乐意过眼前这种生活。
即使是算得上活跃又精力充沛的舍斯顿太太,也会偶尔光是闲坐,什么都不做。那通常是在她去散步的时候。她先是以惊人的精力走着,然后突然往一段原木或在一片石楠花丛中坐下来,就只是坐着凝望空中。
就好比那天,琼以为那是伦道夫妞儿……
回忆起自己当时的举动,她有点脸红起来。
真的,那举动挺像在偷窥。这种行为有点让她惭愧,因为,她其实并非那种女人。但是话说回来,遇到像伦道夫这种女孩……
这妞儿像是什么道德观念都没有……
琼竭力回想事情是怎么个来由。
她送了些花去给加尼特老太太,然后才刚踏出那栋乡下小屋门口,就听到树篱外的路上传来罗德尼的声音。除了他的声音,还有个女人在回答他。
她赶快向加尼特太太告辞,走出门口来到外面的路上,刚好看见罗德尼的身影。她也很确定看见了伦道夫妞儿,正悠然转过山路拐角,往阿谢当山丘走去。
当然,对于自己当时的举动,她并不觉得光彩,可是那时她觉得非得要知道不可。这不是罗德尼的错,大家都知道米娜·伦道夫是什么样的人。
琼走上那条经过哈灵树林的上坡小径,穿出树林后,来到阿谢当山丘光秃秃的山坡上,立刻就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两个人坐着动也不动,凝望着山下发白、闪耀的乡间景色。
看清楚了不是伦道夫妞儿而是舍斯顿太太之后,她真的大大放下心来!他们甚至没靠近坐在一起,两人之间起码有四英尺的距离。真是的!
挺可笑的距离,连朋友都算不上!不过话说回来,莱斯莉·舍斯顿不算是很友善的人。意思是说,她并非善于表达友善的那种人,而且也绝对不是会被当成狐狸精的人,把她和狐狸精联想在一起很滑稽。不,她应该只是出来散步,罗德尼正好赶上了她,出于他惯有的友善和礼貌,就顺便陪她。
此刻,在爬上阿谢当山坡之后,他们就坐一会儿,欣赏一下景色,然后再下山。
说真的,叫人吃惊的是,他们居然既不动也不说话。她心想,这可不是做伴的方式。喔,好吧,想来他们两人都各有自己的心事。可能他们觉得彼此已经熟到可以不拘礼,不用客套地说话或交谈了。
因为那时斯丘达莫尔夫妇已经跟莱斯莉·舍斯顿熟识。
舍斯顿亏空公款的事件爆发,让克雷敏斯特的人大为惊愕,舍斯顿本人当时正在狱中服刑。罗德尼在审判期间是舍斯顿的代理律师,也是莱斯莉的代理律师。他很为莱斯莉感到难过,带着两个年幼孩子,又没有钱。大家都准备好要为可怜的舍斯顿太太感到难过的,要是他们后来没有那么难过,那也是莱斯莉·舍斯顿的错,因为她始终不改开朗的态度,让某些人很感震惊。
“我想,她一定是……”琼曾对罗德尼说,“挺麻木不仁的女人。”
罗德尼颇不客气地回答说,莱斯莉·舍斯顿是他见过比谁都有勇气的女人。
琼说:“哦,是啊!勇气。可是勇气并非一切!”
“难道不是一切吗?”罗德尼反问,语气相当古怪。接着就去上班了。
不可否认,勇气的确是莱斯莉·舍斯顿的美德。
面对要养活自己和两个小孩的问题,又没有一技之长,结果她还是克服了。
她先去帮菜农打工,直到完全学会了这一行;同时又从一位姑姑那里获得一小笔补助,和孩子租房子住。舍斯顿出狱时,发现她种水果蔬菜卖到市场上去,已经在全然不同的生活圈中立足了。
他驾驶曳引机出入附近小镇,孩子也帮忙做事,他们也因此总算过得不错。舍斯顿太太做牛做马般勤奋操劳,这点尤其功不可没,她一定就是在那段时期里开始有很多病痛,最后终于因此没命。
唉!好吧,琼心想,想来她是真的很爱那个男人。舍斯顿的确算是个帅男人,很受女人垂青。
但他出狱时,看起来却颇不一样了。琼后来只见过他一次,却对他的改变大感震惊——眼神不定,又瘦又瘪,仍然爱吹嘘,仍然气焰高涨,意图唬人。
一个残渣般的男人。可是他的妻子却仍然爱他,不离不弃,这点倒让琼对莱斯莉·舍斯顿肃然起敬。
但另一方面,她认为莱斯莉对孩子的事处理得完全不对。
舍斯顿被定罪后,曾经接济过他们的姑姑在他要出狱时,又进一步提供了机会。
她说她愿意领养小儿子,她也说服了另一个叔叔替大儿子付学费,而她本人则会带两个孩子去度假。他们可以采用单方契约改跟叔叔姓,而她和这个叔叔则会为孩子的将来负起经济上的责任。
莱斯莉·舍斯顿二话不说就回绝了这个提议。在这点上,琼认为她很自私,她是在帮孩子推掉好得多的生活,这种生活是她无法给孩子的,而且她还推掉了让其中一个孩子免于沾染家丑污名的机会。
不管她有多爱两个儿子,琼认为——罗德尼也同意她的看法——都该先为孩子的人生着想,而不是先想她自己的。
可是莱斯莉态度相当强硬,罗德尼只好放手不管。罗德尼曾叹口气说,他料想舍斯顿太太对自己的事最清楚。琼心想,她无疑是个很固执的人。
在招待所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时,琼想起了莱斯莉·舍斯顿那天坐在阿谢当山坡上眺望的模样。
她倾身向前,两肘撑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很奇怪地坐着不动,眺望着农田和耕地,望向小哈佛灵树林山坡,那里的橡树和榉木正渐渐变成金色和红色。她和罗德尼坐在那里,那么安静,毫无动静,只盯着前方。
为什么没有过去跟他们说话,或者加入他们?
琼自己也搞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她怀疑罗德尼跟米娜,伦道夫有染,觉得良心不安所致?
总之,她没有去跟他们说话,反而悄悄地从原路退回,走进树林的遮蔽之中,然后走上回家的路。这是她从来不很愿意去回想的事,当然更从来没跟罗德尼提起。他可能会认为她在怀疑什么,怀疑他和米娜,伦道夫有染。
罗德尼走在维多利亚火车站月台上……
噢!老天,她可不会又要从头去想这件事吧?
究竟是什么让她的脑袋产生出这种怪念头的?认为罗德尼(他一向都对她很专一的)会很乐得她不在眼前?简直就像是以为自己可以从男人的走路方式看出一切似的!
她打算把这整个可笑的想法抛到脑后。
要是老想象出这么奇怪又不愉快的事的话,她最好就不要再去想任何跟罗德尼有关的事了。
直到目前为止,她从来都不是个会胡思乱想的女人。
一定是被太阳晒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