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停下笔来看看手表。十二点一刻了。
她已经写了三封信,钢笔墨水都用完了。她也留意到信纸簿快见底了。这可真讨厌,本来还可以再写给好几个人的。
不过,她沉思着,写了一阵子之后,内容大致相同:太阳、沙地,以及有时间休息一下好好思考一番,是多美妙的事……这些全都是真的,但每次都得用点文字变化,把同样内容写出来,实在挺累的……
她打了个哈欠。阳光晒得她颇有睡意。吃过午饭后要去躺躺,睡个午觉。
她站起身来,缓缓朝招待所散步回去。
不知道布兰奇此时在做什么?一定已经到巴格达跟她丈夫会合了。那个丈夫听起来像是挺糟糕的男人。可怜的布兰奇,竟沦落到这种地步。
当初要不是为了那个长得很帅的兽医哈里·马斯顿——要是布兰奇遇到的是像罗德尼这样的好男人——布兰奇自己也说罗德尼很有魅力的。
对,布兰奇还说了些别的。她说什么来着?
是跟罗德尼花心有关。真难听的话,而且根本就不是真的!完全不是真的!罗德尼从没有、一次都没有过……
之前那个念头又出现了,但这回不像蛇般一闪而逝,而是整个横过了琼的脑海。
那个姓伦道夫的女孩……
真是的!琼愤怒地想,脚步略微加快,仿佛要赶过某个不受欢迎的思考。我搞不懂干嘛要想起那个姓伦道夫的女孩,这不就好像是说罗德尼……
我的意思是,什么事也没有……
根本没那回事……
米娜·伦道夫天生就是那种女人,那种高大、深色发肤、长相甜美的女孩。她要是看上了哪个男人,就会毫不保留地大肆宣扬。
坦白说,她曾对罗德尼使出浑身解数,不断说他有多棒,打网球时总是找他搭档,甚至在派对中对他抛媚眼放电。
罗德尼当然有点飘飘然,只要是男人都会吧!
要是罗德尼受到这样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又是镇上最漂亮女孩之一的青睐,而不感到飘飘然的话,那才荒谬呢!
琼暗想,要不是我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够聪明圆滑的话……
她带着点自我赞许地重温过去的表现。她把事情处理得很好,真的很好。点到为止。
“你女朋友在等着你哪,罗德尼,别老让她等……当然是米娜·伦道夫呀……哦!是的,她是,亲爱的……她有时候真的把自己搞得挺可笑的。”
罗德尼曾经发过牢骚。
“我不要跟那个女孩搭档打网球,把她跟别人编到一组去。”
“别这么失礼,罗德尼。你一定要跟她一起打。”
这才是处理事情最正确的方式——点到为止、俏皮地表现出她很清楚知道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尽管罗德尼愤愤不平地抱怨、假装生气,但一定挺受用的。米娜·伦道夫是那种几乎每个男人都觉得她很有吸引力的女孩。她任性善变,对追求她的人很不屑,会说些不客气的话,然后又抛媚眼勾引他们回到自己身边。
说真的,琼心想(内心冒起了不寻常的无名火),那个讨人厌的女孩净做些破坏我婚姻生活的事。
不,她并没有怪罗德尼,她怪那个女孩。男人家是很容易被哄得飘飘然的,而罗德尼和我已经结婚……多少年了?十年还是十一年?十年是作家笔下所谓的婚姻危险期、容易出轨的时候,得要小心地度过,直到稳定下来、回到常轨为止。
就像她和罗德尼曾经……
她并不怪罗德尼,即使是那个出乎意料的吻。
没错,那个在槲寄生枝叶下的吻!
当她走进书房时,那个女孩竟厚颜无耻地说:“我们是在遵守槲寄生的风俗,斯丘达莫尔太太,希望你不介意。”
幸好,琼心想,我处变不惊,不动声色。
“喏,米娜,别缠着我丈夫!去找跟你相配的年轻小伙子吧!”
她半开玩笑地把米娜赶出书房。
然后罗德尼说:“对不起,琼。不过她是个挺有魅力的丫头,而且现在又是圣诞节。”
他站在那里对她微笑道歉,却一点也没有羞怯或难过的样子。这表示他并没有真的到很过分的地步。
而且也不可以更过分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小心提防不让罗德尼再跟米娜凑到一块儿。第二年复活节期间,米娜就跟阿林顿家的儿子订婚了。
所以其实整件事到后来完全没了下文。或许罗德尼曾经从中有过一点小乐趣,可怜的老伴罗德尼,真该让他有点小乐趣的,他工作得那么辛苦。
十年了!对,那是个危险期。她记得连她自己都曾经感到心猿意马……
那个看起来放荡不羁的年轻人,那个艺术家……叫什么名字来着?她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那时她不是也对他有点意思吗?
她微笑着对自己承认了当年是真的——没错——的确是有点发了傻。那男人如此殷勤,肆意地盯着她看,然后问可不可以当他的模特儿。
当然这只是个借口。他画了一两张炭笔素描,后来都撕掉了,说是无法把她“捕捉”到画布上。
琼还记得那种微妙的、受恭维且陶醉的感觉。
可怜的年轻人,她那时这样想过,恐怕真的挺喜欢我的。
是的,那个月挺愉快的。不过这事到头来却挺叫人不安的,根本不像原先所想;事实上,迈克尔·卡拉韦(卡拉韦!
对了,他姓卡拉韦)是个令人十分不快的人。
她还记得他们一起去散了步,是在哈灵树林里,走在那条从阿谢当山顶曲折通往梅德韦的小路上。之前他以生硬又害羞的口吻邀她来散步。
她已模拟好两人可能会有的对话。他可能会告诉她,说他爱她,而她则会很可人又亲切地表示理解,带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的遗憾。
她想了好几种可能用得上的迷人说法,可以让迈克尔事后一再回味。
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事情演变得根本不是那样!
事实是,迈克尔·卡拉韦出其不意地抓住她,狂暴粗野地吻了她,让她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他放开她时,很大声且洋洋自得地说:“老天,我要的就是这个!”跟着就填起烟斗来,对她的怒骂充耳不闻,完全不当一回事。
他还伸着懒腰打呵欠、快活地说:“我觉得好多了。”
琼回想起那一幕,心想,这完全就像男人在口渴时灌下一杯啤酒之后会说的话。
两人之后在沉默中走回家——应该说是琼默默无语,迈克尔,卡拉韦却似乎从异常喧闹转而想唱歌。来到树林边缘,就在快要走到克雷敏斯特市集渥普林大道前,他停下脚步,不带感情地端详着她的脸,然后以沉思的语气说:“你知道,你就是那种应该被人强奸一下的女人,这样对你可能有帮助。”
然后,就在她愤怒惊讶得说不出话,只是呆在那里时,他又快活地补上一句:“我倒是乐意强奸你一下,然后看看事后你是不是会有一点点不同。”
接着他就踏步走到大路上,不再唱歌,改为轻松愉快地吹起口哨来。
当然,从此以后她再也没跟他说过话,而他也在几天后离开了克雷敏斯特。
这是件奇怪、令人费解又困扰的事,不是琼愿意去回想的。她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现在会想起来……
可怕,整件事情都是,相当可怕。
她宁愿马上把这件事丢开。毕竟当人在阳光和沙地中休憩时,不会想要去回想不愉快事情的。
多得是愉快又刺激的事情可以想。
午饭说不定准备好了,她看看表,却发现还差一刻才一点。
回招待所后,她进房间翻行李箱,看还有没有信纸。没了,没有信纸了。唉,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她已经写累了,也没什么好写的,总不能老是重复同样的内容吧。她有些什么书?
对了,《凯瑟琳,戴萨特夫人回忆录》,还有临行前威廉拿给她的一本侦探小说。他很好心,不过她其实不怎么喜欢看侦探故事。另外还有约翰·巴肯写的《权力之家》,这一本应该出版很久了,她很多年前就看过了。
好吧,到阿勒颇车站时,她可以再买些书。
午饭有煎蛋卷(煎得太老,所以挺硬的)、咖喱蛋,还有一盘鲑鱼(罐头的)以及烘豆子和罐头桃子。
这顿饭蛮难消化的。饭后琼回房去躺在床上,睡了三刻钟,醒来后阅读《凯瑟琳·戴萨特夫人回忆录》,一直看到喝下午茶时。
她喝了奶茶(罐装牛奶),吃了些饼干,然后出去走走,回来后把书看完了。接着是晚饭时间,有煎蛋卷、咖喱鲑鱼饭,一盘蛋和烘豆子以及罐头杏子。饭后她开始阅读那本侦探小说,到了要上床时,已经看完了。
印度人轻松愉快地说:“晚安,夫人。明天早上七点半火车会到,但晚上八点半才会发车。”
琼点点头。
还要再多待一天。她还有一本《权力之家》,可惜它篇幅很短。然后她灵机一动。
“明天会有旅客搭火车来吧?喔,但我料想他们会马上就换车前往摩苏尔吧?”
那人摇摇头。
“明天不会去摩苏尔,我想是不行。今天没有车队到,我想通往摩苏尔的路况可能很糟糕,样样事都得拖延很多天。”
琼心中一喜。明天应该会有旅客下火车到招待所来,这挺不错的,肯定会有可以交谈一下的人。上床睡觉时,她的心情比十分钟前开朗多了。
她认为这地方的气氛有点……大概是那股难闻的油壕味造成的吧!一种挺让人情绪低落的气味。
第二天早上八点她醒了,起床换好衣服,出了房间走进饭厅,桌上只摆了一份餐具。她唤人,那个印度人就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蛮激动的。
“夫人,火车没来。”
“没来?你是说火车误点?”
“是根本没来。沿线雨势很大,尼希宾的另一边。铁轨被冲跑了,火车会有几天不能通过,说不定三四天,五六天。”
琼沮丧地看着他。
“那么……我该怎么办?”
“您留在这里,夫人。吃的东西很多,也有很多啤酒、很多茶。很好的。您就在这里等到火车来为止。”
噢!老天,琼心想,这些东方人,时间对他们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说:“能不能帮我弄一辆车来?”
他像是觉得很好笑似的。
“汽车?您去哪里弄辆汽车?通往摩苏尔的路况很糟糕,样样都卡在河床的另一边。”
“你能不能打电话到铁路局去问问?”
“打到哪里?土耳其?土耳其人很难搞的,什么都不做,他们只负责开火车。”
琼心想,这下要按照她所希望的衔接旅程走看来很可笑,这里根本就与文明世界隔绝,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电报、汽车。
印度人安慰她说:“天气很好,有很多吃的,通通都很舒适。”
嗯,琼心想,天气的确很好,这点倒是很幸运。要是得整天坐在这屋里的话,那才真糟糕呢!
这人仿佛看出她的想法似的说:“这里的天气很好,很少下雨,雨都下在摩苏尔一带,铁路沿线。”
琼在摆好餐具的位子上坐下,等早餐送来。
刚才的沮丧感已经过去了。瞎忙一通没什么好处,她太晓得这点了。这是没办法的,但这样浪费时间却颇恼人。
她苦笑想着:看来真应验了那时跟布兰奇说的。那时说如果有个空当能休养一下精神,我会很高兴。嗯,这下真的有了!这里什么事都没得做,甚至连阅读的东西也没有。说真的,在沙漠中好好休养一番,应该会对我大有助益。
想到布兰奇,就带出了有点不太愉快的联想,某样她肯定不愿去回想的事。说真的,干嘛要去想布兰奇呢?
吃完早饭后,她走出去,就像之前一样,走到离招待所适度远的地方,然后坐在地上。有好一会儿,她坐着、半合着眼,一动也不动。
感受这种安详平静逐渐渗到心里的感觉真好,她心想,要来好好感受一下这样的好处:具有疗效的空气、可爱的温暖阳光,还有这一切所带来的安详感。
她持续保持这姿势。过了一会儿,看看表,十点十分。
她心想:今天早上时间过得挺快的……
写几句话给芭芭拉怎么样?真是的,昨天怎么没想到要写信给芭芭拉,反而给在英国的朋友写了那些无聊信,这可真怪。
她拿出信纸和笔。亲爱的芭芭拉(她写道):我旅途并不顺利,错过了星期一的火车,显然要在这里困上好几天了。这里非常宁静,阳光很好,所以我挺开心的。
她停下笔来。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讲讲宝宝还是威廉?布兰奇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用担心芭芭拉”?难怪!这就是为什么琼不愿意想起布兰奇的原因。布兰奇讲起芭芭拉的事时,是那么怪异。
讲得好像她这个身为芭芭拉母亲的人,连自己孩子的事都不知道似的。
“我肯定她现在没事了。”这是说曾有什么事不对劲吗?
是哪方面的事呢?布兰奇曾经暗示说芭芭拉太早婚了。
琼忐忑不安起来,她记得罗德尼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曾经很突然又罕见地断然说过:“琼,我很不乐见这桩婚事。”
“噢,罗德尼,为什么?他人这么好,而且他们两个看来又登对得很。”
“他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可是芭芭拉并不爱他,琼。”
她吃了一惊,大大吃了一惊。
“罗德尼,真是的,多荒谬啊!她当然爱他!要不然她干嘛想嫁给他?”
他颇隐讳地回答说:“这就是我所担心的。”
“可是,亲爱的,说真的,你是不是有点荒谬?”
他没理她那种刻意的轻松语气,反而说:“要是她不爱他的话,就绝对不可以嫁给他。她太年轻,也太没定性了。”
“哎,真是的,罗德尼,你对于定性懂多少呢?”她忍不住觉得好笑。
但罗德尼笑都不笑。他说:“有时候,女孩子的确会为了要离家而嫁人的。”
听到这里,她索性哈哈笑了起来。
“没有哪个家比得上芭芭拉的家了!哎,有哪个女孩的家庭生活比她的更幸福?”
“琼,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那还用说!我们家样样事都为儿女做得十全十美。”
他缓缓地说:“他们好像不怎么带朋友来家里。”
“哪有?亲爱的,我常常举办派对,邀年轻人来家里啊!这点我早就强调过了,是芭芭拉自己说她不想办派对,也不想请人来的。”
罗德尼以一种令人不解又不满的态度摇着头。
后来,那天晚上,她正要进房间时,却听见芭芭拉很不耐烦地大声叫嚷:“爸爸,没用的,我非走不可。我再也受不了了,也别叫我去别的地方找个工作,我讨厌这样。”
“怎么回事?”琼问。
停了一下,只是一下下而已,芭芭拉开口解释,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
“爸爸以为他最懂!他要我先订婚几年。我跟他说我受不了这样,我要嫁给威廉,跟他去巴格达。我认为那里会很好。”
“哦,亲爱的,”琼着急地说,“但愿你不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宁愿你就像以往一样待在我眼前。”
“噢!母亲!”
“我知道,亲爱的,可是你不晓得自己有多年轻、多没经验。要是你住得离家不太远,我就能帮你很多忙了。”芭芭拉微笑着说:“嗯,看来好像我得自力更生,不能沾你的经验和智慧之光了。”
就在罗德尼缓缓走出房间时,芭芭拉突然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脖子说:“亲爱的老爸,亲爱、亲爱的……”
真是的!琼心想,这孩子变得感情相当外露。
但这好歹显示出罗德尼的想法大错特错。芭芭拉正陶醉在跟她的威廉一起去中东的念头中,而且看到恋爱中的两个年轻人对未来充满计划,真好!
去巴格达竟然会牵扯到芭芭拉在家里不开心,这想法真怪。不过这似乎是个谣言和闲话满天飞的地方,搞得人都不太喜欢提到别人。
就拿瑞德少校来说吧。
她本人从来没跟瑞德少校见过面,但是芭芭拉写回家的信上却经常提到他。瑞德少校来吃晚饭。他们跟瑞德少校去射击。芭芭拉夏天要去阿坎杜斯,和另一个少妇同住一栋平房,瑞德少校也在同时期去了那里。他们一起打了很多次网球,后来,芭芭拉和他还赢了俱乐部的混合双打。
所以,对琼来说,顺口问起瑞德少校是很自然的事。她久闻此人,因此当然老早就想见见他了。
结果她这一问起,场面就尴尬得很莫名其妙。
芭芭拉脸色发白,威廉却涨红了脸。过了一两分钟,他才以很奇怪的语气含糊地说:“我们现在没怎么见到他了。”
他的态度很忌讳的样子,因此她就不想再说什么了。但后来等芭芭拉上床睡觉以后,琼重提此事,微笑着说,她好像说错话了。她本来以为瑞德少校是个往来挺密切的朋友。
威廉站起身来,把烟斗往壁炉上敲敲。
“喔,我不知道算不算,”他含糊地说,“我们在一起射击过几次,就这样而已。但已经很久没来往了。”
琼心想,他并没有掩饰得很好。她暗笑,男人都这么一眼就能让人看穿。她对威廉这种老派的含蓄感到有点好笑,他可能以为她是个很一本正经又古板的女人,一般常见的岳母。
“我晓得了。”她说,“有些丑闻呢?”
“你是指什么?”威廉颇生气地转向她。
“好女婿!”琼微笑着对他说,“从你的态度就可以明显看出,我猜你是发现他有些不对劲,所以不得不跟他疏远。噢,我不应该多问的。这些事情很让人痛心,我知道。”
威廉缓缓地说:“对……对,你说得对。这些事是让人很痛心。”
“人都以君子之心去看待别人,”琼说,“然后,当发现自己看错人时,就很尴尬又不愉快了。”
“他已经在本地消失了,这倒是好事。”
威廉说,“他去了东非。”
然后琼突然想起有一天在阿威亚俱乐部里无意问听到的谈话片段,是关于诺比,瑞德去乌干达的事。
有个女人说:“可怜的诺比,这里的每个小傻瓜都追求他,这实在不是他的错。”
然后另外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很不屑地笑着说:“他也真为她们不厌其烦哩。他喜欢的是那些如朝露般涉世未深的新嫁娘。我得说他真的很有一手!他非常有吸引力,女孩们总以为他在热恋着自己,其实这时他通常正想着转移到下个目标。”
“哎,”前一个女人说,“我们都会很想念他的,这人真有趣。”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有一两个丈夫可不会对他的离去感到遗憾哩!事实上,没几个男人喜欢他。”
“他的确在这地方闹出太多事,搞到自己待不下去了。”
然后第二个说话的女人“嘘”了一声,声音小了下来,于是琼就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当时她没怎么留意这番谈话,但现在回想起来,她感到好奇。
要是威廉避而不谈,说不定芭芭拉比较肯松口。
哪知芭芭拉非但没有松口,反而非常明确又相当不以为然地说:“我不想提他,母亲,你不介意吧?”
琼心想:芭芭拉向来都不愿谈任何事情。她对自己的病情以及病因都绝口不提,又很敏感,颇令人费解。一开始说是中毒,琼就自然而然地将它当作是某种食物中毒。食物腐坏在这种炎热天气是很常见的,所以她就这么认为了。然而威廉和芭芭拉都很不愿意谈详情,身为芭芭拉的母亲,她自然会去询问医生,结果医生也三缄其口,不谈此事。他还叮咛不可去问年轻的瑞太太病情,或者让她老想着自己的病。
“她现在需要的是细心照料,慢慢恢复健康。讨论为什么以及病况,谈这些有的没的对病人一点好处都没有。斯丘达莫尔太太,这是我给你的一个提醒。”
琼觉得他是个很不讨人喜欢、没人情味的人。
即使琼出于母爱、十万火急地从英国赶来,他却一点也没把这当一回事。
好吧,不管怎样,芭芭拉倒是很领情的,起码琼认为如此……她的确有好好地感谢自己的母亲。威廉也一样,说她有多好等等。
她说过多么希望母亲能够再待下去,而威廉则说,对,他也这样希望。然后她叫他们别怂恿她,因为真的太诱人了,她会喜欢在巴格达过冬的,但毕竟要替芭芭拉的父亲着想,这样对他很不公平。
芭芭拉则小声含糊地说“亲爱的老爸”,过了一会儿之后才说:“母亲,说真的,你为什么不多待一阵子呢?”
“你得替你爸爸想想啊,亲爱的。”
芭芭拉用她过去偶尔会有的奇怪冷淡语气说,她是在替爸爸着想啊!可是琼说,不行,她不能把亲爱的可怜老伴丢给佣人们。
就在她离开之前几天,一度差点改变主意。
她大概可以再多留一个月,但威廉却颇具说服力地指出,在这季节太晚走的话,沙漠地区的交通会有太多变数。她早就对此有所警觉,也决定最好还是按照原定计划。那之后,威廉和芭芭拉都对她好得很,以至于她差点又想改变主意——但也不完全真的想就是了。
不过说真的,在这季节里不管多迟才上路,都不会比眼前这情况更糟的了。
琼又看看表,差五分十一点。人似乎可以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想很多事情。
如果把《权力之家》带出来就好了,不过这大概是她能阅读的唯一书籍了,还是把它留在招待所里比较明智,留着慢慢看。
到吃中饭前还有两个小时要打发。她今天想要在一点钟吃中饭,说不定最好再走一下。只不过这样漫无目的地走,没有个特定目标,看起来挺傻的,何况太阳又挺晒的。
好吧,她不是经常希望能有些时间可以想想事情吗?眼前正是大好机会,即使不是绝后,也算是空前了。那么,有哪些事情是她曾经亟须想清楚的呢?
琼在脑海中搜索,但是绝大部分好像都是些彼时彼地才重要的事:要回想她把这个或那个放在哪里了,要决定怎样安排佣人放暑假,要怎么重新布置家中原本当作课室的房间。
这些事情现在看来都颇遥远又不重要。在十一月就计划佣人的暑假实在太早了,何况,她得要知道圣灵降临节是哪天,需要有明年的历书才行。不过倒是可以决定一下课室要怎么重新布置。墙壁要用浅米色。米灰色套子加上鲜艳的靠垫怎么样?对,这样很好。
十一点十分。重新布置课室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琼模糊地想着,要是早知道的话,我就会带些关于现代科学和新发现的有趣书籍来,譬如量子学之类的。然后她觉得奇怪,是什么让她想起量子学?
对了,是桌布,还有舍斯顿太太。
因为她有一次和银行经理舍斯顿的太太在讨论客厅沙发印花布面等恼人问题,聊到一半,舍斯顿太太很突兀地说:“但愿我够聪明,能懂得量子学就好了。那实在是很迷人的理念,不是吗?所有的能量都藏在小小的单位里。”
琼当时傻眼地看着她,因为实在想不出科学理论和印花布面有什么关系。舍斯顿太太则脸红起来说:“我真是傻头傻脑的。不过你知道脑子有时就是会突然想到些什么,而且这的确是个很扣人心弦的理念,不是吗?”
琼却不认为这个理念有什么扣人心弦的,于是谈话就此打住。不过她倒是记得舍斯顿太太的印花棉布——或者该说是手染的布面,图案是棕、灰、红色的叶子。她曾问:“这看来好别致,会很贵吗?”舍斯顿太太说,对,很贵;然后又补充说,之所以买下来,是因为她很喜欢森林和树木,她的梦想是能去缅甸或马来西亚之类的地方,那儿的东西生长得很快,真的很快!她又用急切的语气说了一遍,一面用颇笨拙的手势比划出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那种布面,如今琼回想起来,一码起码要十八先令六便士,在当年简直是离谱的价格。要是晓得舍斯顿经理给太太多少家用和装潢布置费的话,人们心里就有数,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琼自己从来都不喜欢那个男人。还记得坐在银行那人的办公室里,讨论重新投资某些持股时,舍斯顿坐在办公桌后,跟她面对面。他是个高大活泼、散发出和蔼友好气氛的男人,礼数颇为夸张……“亲爱的女士,我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好像在这样表示,“别以为我只是一部金钱机器。我是网球员、高尔夫球手,很会跳舞、打桥牌。真正的我,是你在派对上见到的那个,不是在办公室里说‘不得再透支’的那个人”。
一个满口空话的吹牛大王!琼愤怒地想。品行不端,永远品行不端。他一定是从一开始就做假账,或者用了其他欺诈手法。然而几乎每个人都喜欢他,说舍斯顿是个多么好的人,一点都不像一般的银行经理。
嗯,这点倒是真的,一般的银行经理是不会亏空公款的。
好吧,好歹莱斯莉·舍斯顿从中得到了她那套手染布面。倒不是说有人认为舍斯顿因为娶了个奢侈的太太所以才走上了欺诈的路,你只要看看莱斯莉·舍斯顿,就知道钱对她来说没什么意义。她总是穿着破旧的绿色花呢衣服,在花园里到处挖掘;要不就在乡下漫游。她也不怎么管孩子穿得好不好。有一次——那是很后来的事——琼记得,有天下午莱斯莉,舍斯顿请喝下午茶,拿了大面包和一条牛油出来,还有些自制果酱,连同厨房用的茶杯、茶壶等,通通堆在一个托盘里端上来。她是个邋遢、开朗、粗枝大叶型的女人,走起路来有点歪向一边,脸也似乎跟着集中在那一边,但这边脸上的笑容却挺好的,使得人们喜欢她这个人。
啊!真是的,可怜的舍斯顿太太,她的人生很凄惨,非常凄惨的人生。
琼不安地挪动着。她怎么让“凄惨的人生”
这样的形容跑到脑子里来了?这让她想起了布兰奇·哈格德(不过那却是另一种凄惨的人生)。
想到布兰奇,就又让她回想起芭芭拉以及和她病情相关的细节。难道除了会引人痛苦而不愿去想的事之外,就没别的事好想了吗?
她又看看表。起码,手染沙发布面以及可怜的舍斯顿太太已经花掉了将近半小时。现在她还可以想些什么呢?一些愉快的、不会联想起令人困扰之事的。
罗德尼大概是可以想的最保险主题了。亲爱的罗德尼·琼满心愉快地想着丈夫,脑海浮现出上次在维多利亚火车站月台,火车即将开动时,他向她告别的情景。
对,亲爱的罗德尼。他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她,阳光照耀着,无情地把他眼角的细纹照得一清二楚。很疲累的眼神,对,很疲累的眼神,有着深沉忧伤的眼神。(不对,她心想,罗德尼并不忧伤,那只是长相使然。某些动物天生就有忧伤的眼神。)何况,通常他都戴眼镜,所以你不会留意到他眼中的忧伤。但是他看起来的确像个疲累的人。这也难怪,他工作得这么辛苦,几乎没放过一天假。
(等我回去以后,我要改变这一切,琼心想,他得要有多一点的休闲时间,我早该想到这点。)没错,在明亮阳光下,他看来老了,或比实际年龄老。她在车上往下看,他则抬头看她,两人互说一些分别前的无聊客套话。
“我想你到了法国加莱应该不用过海关。”
“不用,我相信应该是直接就上东方快车。”
“记住,是布林迪西车厢。我希望地中海人规矩些。”
“但愿我能在开罗逗留一两天。”
“你何不就这么做呢?”
“亲爱的,我得赶去芭芭拉那里。每个星期只有一班飞机。”
“就是,我忘了。”
开车的哨子响了。他微笑仰望着她。
“照顾好自己,小琼。”
“再见,别太想我喔!”
火车猛然晃震一下,启动了。琼把手抽回来。
罗德尼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开。一个冲动,她又探身窗外,罗德尼正大步走在月台上。
看到那个熟悉背影,她突然感到一阵悸动。
他看起来多年轻啊!头拾得高高的,肩膀挺直。
这让她相当震惊……
她看到的,是个年轻、逍遥自在的男人,在月台上昂首阔步。
这让她想起了当年刚认识罗德尼的那天。
在网球俱乐部,人家把罗德尼介绍给她,然后两人就直接到网球场上去了。
他说:“我打靠网的位置好吗?”
也就是在那时,她见到他的背影,看着他大步走到网前就位,心里想着:他的背影真帅……走路时那种潇洒自信,头部和颈部的姿态……
然后她突然紧张起来,双发失误,不禁脸红耳热,感到很难为情。
这时罗德尼回过头来,对她鼓励地笑笑——那亲切、友善的微笑!那时她就想,多么有魅力的年轻人啊……接着就爱上他了。
从火车上望出去,看着罗德尼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被月台的人潮淹没,她回味着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简直就像岁月突然从罗德尼身上消失了,让他再度成为当年那个热切、有自信的年轻人。
仿佛岁月消失了……
猛然间,虽然置身在沙漠里,烈日当头,琼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心想,不,不要,我不要再想下去了,我不要再去想这个。
罗德尼昂首挺胸、大步走在月台上,疲累下垂的双肩不见了,这是个从难以承受的重担中解脱的男人……
真是的,她是怎么回事?她在胡思乱想,编造出这些事。是她的眼睛戏弄了她。
他为什么没有等到火车开走为止?
嗯,他为什么要等?他要赶着回伦敦处理待办的事。有的人不喜欢看着火车离站,因为受不了火车把他们心爱的人带走。
说真的,不可能有人像她这么清楚记得罗德尼的背影的!
她是在凭空想象。
停,这样想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是你会想象出这样的事,就表示这念头其实老早潜伏在你脑中了。
可是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推理得出的结果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她是在跟自己说(不是吗?):罗德尼很高兴她走掉……
但这根本不可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