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⑥④章

昌东在一片杂乱却轻微的声响中醒过来。

鼻端嗅到米香,他脑子里勾抹出米粥翻沸的画面,这香气,锅里应该都已经熬出米油了?。

肥唐在说话,声音压得尽量低:“我见我东哥做过,灶就?是这么搭的,你别?叨叨了?行吗?”

肥唐教训的一定是高深:他不敢跟叶流西这么说话,因为胆儿小?;也不敢跟丁柳这么说话,因为得罪不起一个脆弱的脑袋。

旭日初升,霞光万道,一时?有点刺眼,昌东下意?识拿手去挡,这才发现手被包得像个熊掌。

这是谁家的纱布不要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然?后看到叶流西。

不远处,越野车车顶上,她放了?个帆布椅,人就?窝躺在椅子上,像在晒太阳,也像放哨,翘着二郎腿,脖子上挂望远镜,腿上还横一把刀。

昌东笑,略转了?头。

先吓了?一跳,然?后哭笑不得。

边上是镇山河,身子窝着,但脑袋高高支棱——它没法塌脖子,因为脖子上夹了?两块小?木板,像骨折的病人上夹板,又像颈椎受伤的病人戴了?牵引器。

肥唐发觉他醒了?,小?跑着过来:“哎,东哥。”

昌东心里叹气。

肥唐脑袋上缠裹着纱布,但没伤员的感觉,像阿拉伯人的缠头。

昌东直觉,这些夸张而豪迈的手笔,一概出自叶流西。

果?然?,肥唐像个解说员,絮叨个不停。

“东哥,你昨晚撞着了?,西姐说让你休息,我们?就?没吵你……”

“大家都没大事,我头撞破了?……就?是担心小?柳儿,她的头你知道的,所以现在原地休息。”

“西姐往回走了?两里地,才把镇山河给找着,估计是撞车的时?候它飞出去了?,哎呦我去,脖子抬不起来,可?能骨折了?,西姐就?给它上板了?……”

昌东打断他:“那些野草,还有火舌,没追出来吧?”

肥唐抬手指了?个方向?。

昌东循向?看去,心头一凛,慢慢站起身。

即便隔得远,也能感受到那里的一团阴气和死气,原本黄土的底色,尽数覆上荒草的褐灰,密密匝匝,把城池裹缠得犹如巨大荒冢。

叶流西欠身看他,问:“要看吗?”

她把望远镜扔过来。

昌东接住了?,抬起来贴近眼睛,手指慢慢转动中心调焦轮和单目调焦轮——大多数人左右眼视力都不一样,单目调焦是为了?让两只眼睛看到的景象能够同?步清晰。

看到了?。

荒草已经长上城头,随风轻动,城门紧闭,覆住城门的长草穿插编织,密密匝匝,这样的缠裹,再不是单靠手拔就?能奏效了?。

换了?几个方位角度,都是同?样。

回想昨晚,肥唐兴起之下点汽油烧草,固然?给大家带来了?额外凶险,但如果?没有那一烧,他也不会情急飙车,也就?没法赶在城门恰恰关闭的那一刻冲出重?围。

昌东爬上车顶,把望远镜搁到叶流西身边,又指了?指小?扬州城:“这应该是有预谋的,一朝一夕,达不到这效果?。”

先是一城的鸡因为鸡瘟死了?个干净,然?后这荒草选在夜深人静时?破土而出,说是巧合,也太牵强了?。

叶流西嗯了?一声。

昌东总觉得她声音提不起劲,忍不住低头看她:“你怎么了??”

叶流西抬头瞥了?他一眼。

昌东被她逗笑了?:“你这眼神,就?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似的。”

叶流西还是不说话,直到远处忽然?传来肥唐嚷嚷的声音:“西姐,小?柳儿醒了?哎。”

她站起来,翻了?他一记白?眼,说:“让开。”

昌东只好让一步。

但真要命,他居然?觉得,她翻白?眼都好看,那副睥睨一切的小?表情,还有嘴唇轻抿时?的样子。

叶流西顺着挂梯往下爬,下到一半时?,忽然?说了?句:“我最讨厌做事做一半的人。”

昌东说:“……是啊。”

做事做一半是不好,但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还是冲着他的,什么意?思?

他从来不做事做一半啊。

叶流西哼了?一声,继续往下爬,人都已经下去了?,又忽然?冒个头上来:“昌东。”

“啊?”

“我腰细吗?”

她怎么回事,一时?冰一时?火的,是昨晚撞车撞出隐患来了?吗?还有,怎么忽然?问……这么怪的问题?

昌东说:“细……吧,我也没……太留意?。”

叶流西盯着他看,忽然?笑起来,那种想绷绷不住的笑,下颌微抬,下唇咬着,唇角微微扬起,说:“哼。”

然?后走了?。

***

丁柳醒是醒了?,但如丧考妣,高深捧着粥碗,都不敢往她身边送,肥唐正用外套给她打扇:“小?柳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要想开点。”

丁柳有气无力地摆手:“我要死了?,你别?费力气给我扇风了?,我才十?八……”

忽然?悲从中来,眼圈一红,差点掉眼泪。

叶流西大步过来,脚在地上踏扫了?两下,权当是掸灰,然?后坐下去:“怎么了?啊?”

丁柳没说话,肥唐给她代言:“西姐,小?柳儿说她活不长了?,本来头就?不稳定,昨晚还又被撞了?一下……真是随时?都能嗝屁。”

叶流西瞪了?他一眼。

肥唐头皮发麻:“不是……是她原话,我就?是……复述。”

丁柳忍不住,一开口就?哭了?:“西姐,别?人头上插把刀,不知道要多小?心养着,我上蹿下跳的,还撞车了?……”

叶流西说:“这不是没办法吗?昨晚那种情况,能不跑吗,不跑,你昨晚已经嗝屁了?。”

她给丁柳擦眼泪:“柳,你就?当阎罗王在你后头撵着你跑呢,今天是不是跑赢了?一天了?,嗯?”

丁柳抽抽搭搭点头。

叶流西忽然?想起了?什么:“来,有东西送你。”

她起身去到车边翻腾了?会,回来递了?样东西给她,丁柳好奇地接过来。

是把小?手刀,不大,柳叶形,适合藏在袖子里,刀身上有凹下的花纹,还挺好看的。

“这是什么啊?”

“□□头上的那把刀。”

丁柳吓得咣啷一声刀子脱手:“这么恶心?”

叶流西蹲下身子,把刀子捡起来,轻松地在指缝间耍旋:“恶心?柳,你要想啊,一把刀,插进你脑袋都没能弄死你,那这一辈子,只能认你当主子,做你奴隶了?。”

“再换个角度想,一把刀,插进你脑袋都不弄死你,这得多向?着你啊,注定就?是你的,以后都会保护你,是你吉祥物……”

她捏住刀尖,把刀送到丁柳面前:“要不要?”

丁柳犹豫了?一下:“好像……挺有道理的。”

她接过来。

高处忽然?传来一记响亮的嘬哨。

叶流西回头。

昌东端着望远镜,窝在那张帆布椅里,却不是看小?扬州的,而是朝向?来路:“有老朋友来了?。”

***

李金鳌越往前走越是心虚。

总觉得那辆车,还有车旁或倚或坐的那些人,说不出的熟悉。

相距约莫五十?米时?,他陡然?站住。

冤家路窄啊,这些人不是有铁皮车吗,都过去三四天了?,还以为他们?早就?远在千里之外了?,怎么会又狭路相逢呢?

跑是来不及了?,绕道也不现实?,李金鳌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往前走。

丁柳跟他打招呼:“鳌叔,又见面了?啊。”

这小?妖精,包藏祸心,李金鳌心里恨恨的,又不敢给她脸色看,只得干笑:“是啊,真巧。”

“鳌叔,你又从哪搞到一只大公鸡啊?”

刚在望远镜里她已经研究过了?,那只倒吊的鸡,显然?是新接受训练,远不如镇山河淡定:身子一直在一耸一耸,嘴是拿线捆住的,防乱啄,身子是拿布裹起来的,像束胸,防乱飞。

肥唐叹为观止:李金鳌就?是这么训练倒吊鸡的啊,还以为有什么秘术,原来无它,唯习惯尔。

李金鳌语无伦次:“这个……路上不太平,没有鸡,不太踏实?……”

他急于摆脱这几个人:“我还要赶路……就?不聊了?,那个……小?扬州,不远了?吧?”

昌东抬起手,朝那一片指了?指。

李金鳌老眼昏花,再加上一时?情急,也没看出什么端倪:“那我……先走了?啊,幸会,幸会。”

正说着,后背心一紧,已经被人揪到一边,耳边响起叶流西的声音:“别?急着走啊。”

李金鳌心里一沉:完了?,他的镇四海保不住了?,这女人简直是黄鼠狼托生的……

居然?想错了?。

叶流西把望远镜堵到他眼前:“自己看,省得你走冤枉路。”

李金鳌先还躲闪,后来大约是瞧见什么了?,咦了?一声,自己端住了?看,看着看着,呼吸越来越重?,端住望远镜的手臂不住颤抖。

昌东不动声色:“瞧出什么来了?吗?”

李金鳌结结巴巴:“这……这是萋娘草啊。”

昌东问:“萋娘草是什么意?思?”

“你们?是不知道,我们?方士必学的一本书,就?是《博古妖架》,里头有提到。”

“不是有个词叫‘荒草萋萋’吗,萋萋就?是指草木茂盛,又指乌云密布,所以我们?把这种妖草叫萋娘草,它要长就?疯长,而且遮天蔽日,像乌云压城一样,专缠活人活物,还有动的东西。”

“萋娘过,野草密,鸟不低飞人不喘气,簪花上头,身后焦骨百千具,说的就?是萋娘草。”

听到“焦骨”两个字,昌东心里一动:“什么叫簪花上头?”

“就?是这草,跟普通野草不一样,普通的野草怕火,但你放火烧萋娘草,等于是给它戴花,会更危险——火跟活了?一样,会反扑,直到把你烧成一具焦骨。”

李金鳌喃喃:“蝎眼的人是疯了?啊,上次看到那个双生子,我就?知道他们?通妖了?,但是萋娘草这种,应该是封在博古妖架里的啊……”

博古妖架这个名?字,昌东是第三次遭遇了?。

第一次是在荒村,老签演说关内形势,无限唏嘘:“现在是什么世道……简直是打翻了?博古妖架,多少?市集都荒了?……”

第二次是那张牛皮地图,方位在尸堆雅丹之下,“博古妖架”四个字呈弧状散开,代表一处广袤的地名?。

第三次是眼前,李金鳌亲口说,方士必学的一本书,叫《博古妖架》。

昌东忍不住问:“这个‘博古妖架’,到底是个陈列架子呢,还是一个地方,还是一本书?”

李金鳌的回答是——

“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