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几天,昌东按照原计划搜找白龙堆。
叶流西?和?掌勺都随车,她在掌勺脚踝上绑了绳,另一头系在车里的防撞杆上,停车时,她和?昌东会四处走?走?看看,间?或爬高观望,掌勺受困于绳长,只能在车附近晃悠,不管怎么引他说话,他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
下沙子咯,一条线,咻咻咻,打伞,八爷被?埋了。
间?或会小心翼翼地挪开“伞”,似乎是观察“雨势”,然后哆嗦着又把“伞”罩回头上。
……
真正行动起来,昌东才发现设想的还是太乐观:白龙堆很多区域根本无路可走?,油料耗费得很快;多了掌勺,也就多了张吃饭的嘴,物?资也一天天见少。
第三?天,他默认另一位走?失者死亡。
第五天,油量到了警戒线。
五天下来,再雄伟瑰丽的罕见奇景也成了见惯不惊,白龙堆只不过是灰白色的盐碱土台群,风蚀出的垄槽。
没有任何异样,甚至没有人迹,昌东有时会站到土台高处,拿出孔央的那?张照片四面?对比着去看。
照片内外很像,但心里总有一个声音提醒他:是泾渭分明两个世界。
***
第五天的晚上,昌东觉得该给肥唐打个电话了:再没物?资进?来,他们就该撤了。
没想到肥唐反而先打来了。
声音很兴奋,先向他致谢:“东哥,多亏你了。”
昌东猜到几分:“发财了?”
肥唐嘿嘿笑:“也没有,好多是被?人二三?十块钱收走?的,但有一块油性糯性都好,卖了九千……东哥,你们吃的和?油还都够用吗?要不要给你们捎点?”
叶流西?果然没猜错,有甜头赚的地方,肥唐一定会被?绊住,昌东也不跟他客气:“可以?,到时候我折钱给你。”
正事?说完了,肥唐支支吾吾地还不挂。
卫星电话资费不低,昌东提醒他长话短说:“你要是磨叽个一两小时,抵一块九千的石头了,虽然话费是我出,能不能给我省点?”
肥唐吓了一跳,语速顿时就快了:“是这样的东哥,我这两天在城里,没事?就上网搜罗布泊鬼故事?……”
他没法不好奇,毕竟自己曾经被?拖拽过十多米远,如今安全了,忍不住就想找同道: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这经历只自己有吗?
搜出来很多,不少都是段子手编的,难得肥唐一篇篇都看下去了,非常牵强地捋出几点总结:
——怪事?发生的地点不确定,遍布罗布泊及周边沙漠。
——一般都是风沙天出怪事?。
有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还在帖子下评论说:编,再编!你们写的怪事?,都是脑子里进?的沙。
——怪事?都比较套路化,比如黑夜里开车,尾随着前头的那?辆,跟着跟着,并没有见到岔路,而那?辆车不见了;又比如一辆车跑荒野,开着开着,近侧突兀地冒出另一辆来;再如扎营的时候明明把帐篷门拉好的,但起床的时候发现门被?拉开了……
只有一个人的经历跟肥唐有点像,那?个人在盐碱滩上扎营,晚上上厕所,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推了一下”。
点进?那?个帖子,时间?是两年多以?前,题目是“好男儿?走?四方,七天横穿死亡之海”,还是个热帖,盖了上千楼,一路图文兼备,不少驴友追捧。
有关诡异经历的那?一楼,打头是这么写的:“说来惭愧,咱好歹也是精壮青年,体力居然还不如人家美女货车司机,在帐篷里听见车声,伸出头一看,佩服得五体投地,巾帼不让须眉,孤身顶着风沙开夜车啊!不禁自惭形秽,准备撒泡尿缓解心情,哪知道这一路最恐怖的事?就在这里发生……”
肥唐给昌东解释:“这人路上看到有个美女司机拉货,不过货车慢,他就超车了。后来夜半扎营,那?辆车又撵上来了。”
昌东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一节:“然后呢?”
“那?人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觉得女司机长得很漂亮,就偷拍了一张,但是怕被?发现,只拍到背影。东哥,这要搁着从前,我肯定认不出,但是吧,那?女司机的穿着打扮,跟灰八册子上的那?张西?姐,很像……”
明白了。
圆领白T,下摆塞进?牛仔裤,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藏式宽沿皮毡帽,相似的身形,货车司机——这么多巧合,没谁了。
***
和?肥唐定下交接物?资的时间?地点之后,昌东把事?情跟叶流西?说了。
叶流西?也觉得是自己,她窝在帆布椅里看昌东:“所以?呢?”
昌东说:“我在逐步缩小范围,想找出怪事?发生时,有哪些共通的元素——之前是风、沙,现在可能还得加上你。”
“我加上风和?沙,就可以?召唤出玉门关,地点不限,罗布泊范围就可以?,时间?……多半是深夜,是这意思吗?”
也不是很确切,昌东犹豫了一下:这几天,白龙堆的天气虽然总体平和?,但有两个晚上,还是刮过风沙,然而都没什?么异样,安然度过。
他说:“可能还缺些什?么,我们都回忆一下,怪事?出现的当天,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叶流西?冷笑:“我们这些天都在一起,我身上哪有发生什?么特别的……”
她没好气地翘了个二郎腿。
昌东目光下垂,正落在她翘起的脚踝上,那?里,白色胶带纱布隐约可见。
叶流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顿了顿才说:“这也算?玉门关是苍蝇吗?闻到血腥味就往我身上扑?”
“也算。”
***
想让叶流西?出点血容易,又很难。
容易的是她一口就答应了。
难的是,她不愿意往自己身上下刀,又嫌把旧伤的伤口撑裂了太疼:“要不你气我吧,气吐血了不疼。”
昌东没理她,急救箱拎出来,翻出一次性抽血针头和?针管:“手拿过来。”
叶流西?没话说了,左手伸过来:“快点。”
昌东执起她的手看,她皮肤白净,血管比较细,属于不容易扎针的类型,在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也不见明显,叶流西?好像也猜到了:“昌东,你要是敢戳了又戳,我就……”
昌东伸手环住她腕,用力一攥,她手背上的主血管因为血液末梢流动暂阻,立时稍稍凸起。
“右手握左腕,像我这样攥住,让你松你再松,不然戳了又戳,都是你自找的。”
叶流西?攥住手腕,叹了口气:“昌东,你挺烦的。”
昌东低下头,拿酒精棉球擦了擦她手背,仔细找准入针点,动作尽量轻地下针:“你不说我也知道……好了。”
针头很细,像被?轻蛰了一下,并不很疼,叶流西?松手,看自己的血慢慢被?针管抽入。
他抽得不多,很快拔针,拿了干净的棉球让她摁住针口,叶流西?看那?小半管血:“这样血的味道不好散出去吧?你可以?煮一煮。”
“前两次你煮了?”
“没……不过血滴到地上了。”
昌东摁了下推阀,针头沁出几滴血,滴到了地上。
两个人盯着地上看,血很快被?盐碱地面?洇干,不远处,掌勺撑着“伞”,左走?右走?,总也摆脱不了脚踝上的套绳,嘴里一直低声喃喃:“埋了……一眨眼,八爷就被?埋了……”
叶流西?有点无聊:“玉门关都没了几千几百年了,怎么可能……”
血迹处,忽然滋滋翻沸了一下。
叶流西?一下子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翻沸之后,再无动静,叶流西?回过味来,觉得兴许是血液和?盐碱的化学反应也说不定,正想建议昌东要么也放点血试试,昌东忽然“嘘”了一声,两手撑地,上身尽量压低,跪伏了下去,目不转睛,盯着血迹周围看。
到底看什?么?叶流西?百思不得其?解,几次俯下身去看,都不得要领,最后一次时,昌东抬头,似乎是嫌她捣乱,伸手抓住她手腕,带着她往下。
叶流西?只好也趴跪了下去。
还是看不出什?么,她学着昌东那?样侧着头,脸颊几乎贴到地面?:“看什?么?”
昌东转头,她头发半长,这么一趴伏,好多都贴了地,他想也没想,顺手帮她把头发顺到耳后……
叶流西?侧头看他。
昌东手一顿,指腹擦着她耳廓缩回:“……头发拖下来了,弄脏的话没水洗。”
他手拢起,指腹末梢微微发烫。
叶流西?说:“你到底看什?么?”
昌东伸手覆住她发顶,帮她把头转了个角度。
看到了,现在没风,但血迹旁侧有一些沙粒,正在笨拙地翻动,像是被?蚂蚁吃力地顶起——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幅度太细小,也难得他能察觉到。
叶流西?屏住呼吸,生怕是自己的喘息带动起了沙子:“这是什?么?”
“再看。”
过了会,沙粒不再迟滞,有了轻微的旋动,像最微型的龙卷风,倏忽绕起,又蓦地落下,但显然的,这动静的范围像看不见的涟漪,悄然延开。
昌东低声说:“风是自然现象,冷热不均,空气流动,现代人都知道,但古人不这么认为。”
“罗布泊里有个很老的说法,叫‘风头水尾’,他们认为,水和?风都是活的,水在这里断流干涸,是因为到了‘水尾’;而风在哪里最肆虐,哪里就是‘风头’,风的源头,源源不绝。”
“流西?,我们现在可能看到风头了。”
不是因为有风、沙还有她就能召唤出玉门关,而是因为她的血滋养出了风头。
风头就在他们眼前壮大、生长,自几颗沙粒开始,渐渐燎原成肆虐百公里的沙暴。
而和?她息息相关的玉门关城,将在这沙暴里显形。
第一阵风开始扑面?。
昌东拉着叶流西?从地上站起来。
当地人说,罗布泊的365天里,有200天在刮大风。
昌东进?出罗布泊多次,遭遇沙暴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低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沙暴在眼前,活生生地长起来。”
叶流西?回答:“我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