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深没听说过“夸父七指”,炎拓尽量简略,把当年在母亲日记上看到的那段说了一遍。
老话说,“温故而知新”,这话真不假,这趟提及,炎拓又有了一些新想法:“夸父逐日的故事,一般人都听过,我母亲记述的,其实跟神话故事也大差不差,唯一夸张的点在于,气力不支倒地之后,夸父拼命地用手指扒地,还扒秃了三根,最终剩下了七根。”
说话间,他五指虚张,做了一个扒地的动作:“我当时想,一个人在地上爬,能有多艰难呢,怎么还能把手指头都给扒秃了?现在觉得,或许应该换一种思维,他如果是从地下往上扒,硬生生用手指去扒开泥土,那就说得通了。”
聂九罗听得心中一动:“其实我一直觉得,‘夸父逐日’这个故事,与其说是我们的神话,不如说是地枭的神话更贴切些。”
“因为太阳就挂在我们头顶,日出日落是有定时的,夸父还非要去追,理由是让太阳更听人类的话,这逻辑有点牵强。地枭去逐日就很合理,它们长在地下,看不到太阳,所以要去‘追’,哪怕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也要继续向外扒,不惜扒秃手指。”
余蓉觉得挺有道理的,但愈发想不通了:“女娲肉这条信息,跟长生挂钩,还算明确,可“夸、父、七”这条,是想告诉外头的人什么事呢?一个叫夸父的人,只有七根手指?”
邢深笑了笑:“就是因为这第二条信息没什么意义,所以从一开始就被忽略了。大家都对第一条很心动,虽然秦始皇已经是过去式了,可大汉的皇帝依然在求长生啊,如果能得到秘方,进献给皇上,荣华富贵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可是啊,难咯。那场兵变当中,缠头旗烧了,乐谱和记载旗语的石板也都毁了,只剩下这个笨重的缠头磬。”
说着,他用木棍敲响其中一个磬片,磬声有点闷,但毫无意义。
聂九罗若有所思:“所以,缠头军世代走青壤,求财不是唯一的目的,更重要的,是求解女娲肉之谜?”
邢深点了点头:“谁不想呢?就算是到了现代,不还是有无数人想方设法要活得更久一点吗?真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也就算了,但飞箭上的信息说得很清楚,不是假的,真的有眉目了,只差临门一脚。”
他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神色:“做祖宗的不守道义,任由同伴在黑白涧自生自灭,导致线索断了,子孙后代们却又一代代地往里跑,想把事情再给续上,这也真是命了。”
炎拓忍不住说了句:“作为缠头军的后代,你是不是……过于共情被抛弃在黑白涧的那批人了?”
邢深冷冷回了句:“我不是共情哪一方,我只是站公理道义、觉得这样不公平。”
这一呛挺不给人面子的,炎拓没吭声,聂九罗伸出手,轻轻勾了勾他衣角,炎拓察觉到了,笑了笑,垂手下去,把她的手包在掌心。
动作很小,但邢深“看”到了,这种身体的光影动作,再小都明显。
他别过脸去。
余蓉急于知道后续:“然后呢,这一代代地走青壤,不会一点进展都没有吧?”
邢深说:“有进展,但不大。简言之就是他们找到了乐人俑所在的位置,不过古人藏东西比较隐晦,不可能捧在那等着你取,没能勘破玄机,也就没能找到东西。”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就这么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到了清末之后,世道太乱,一切就都中断了,人员也四散。说实在的,蒋叔是个能人,硬是把一圈后人又给聚了起来,还收拢了不少信息,不过,他格局太小,只想着搞点偏财、挖挖金溜子。”
聂九罗看了他一眼:“蒋叔的格局小,看来你的格局挺大。你想干什么?”
邢深转头朝向她,语气中带了些许失望:“阿罗,你从小就这样,对人对事都没好奇心,黑白涧下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藏着那么大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我们有那么多的先辈失陷在里头,如果能把这些谜题给一举解了,不比得过且过地活着有成就感吗?”
聂九罗没说话,只是定定盯着邢深看,邢深虽然看不见她的目光,却能清晰感觉到这种盯视。
他被她盯得很不自在。
聂九罗说:“首先,我可不是得过且过地活着,我活得有滋有味的;其次,邢深,我看你是忘了,我们这些人,是为什么来的吧?”
“有些是跟人质沾亲带故,为救亲友而来,有些是为了做个了断、摆脱自己身上的威胁,总之是有各种不得已。但我发现你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你这个人,从小就有传奇梦想,蒋叔的格局小,你想法比他大,你想做更多的事,可惜没机会。”
“这一趟行前,大家都很迟疑,觉得双方实力悬殊、不愿意冒险。于是你说你有办法、可以‘借阴兵’,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大招呢,听到现在,根本是很虚无的事——我就不说还得大费周章去什么乐人俑找东西了,我就想问你,就算把东西都集齐了,你敢拍胸脯保证说,两千多年过去了,那些阴兵还活着?能被借出来?能乖乖听你号令?”
“你完全什么都不确定,只是拉大旗挟带私货,拿所有人去验证一个想法而已,你所谓的‘借阴兵’,还不如余蓉搞来的枪靠谱!”
说完了,转身就走。
炎拓苦笑了一下,想说什么,一转念,这算是缠头军的“家务事”,他一外来者,就别发表意见了。
他去追聂九罗:需要有人把她给拉住,不然她能走哪去?
余蓉待在原地,慢慢把聂九罗的话消化了一遍,然后从头到脚打量了邢深一番,末了一声冷笑:“我特么早就说过,‘招鬼’这种事,不靠谱。”
聂九罗确实也走不到哪去,这个点,外头早就黑了,她刚走了一日夜的山路进来,总不能歇都不歇,再走一日夜的山路出去吧。
邢深他们带了足够的装备和物资进来,炎拓自己动手,在和邢深他们距离较远的三层平台上搭好两顶帐篷,又借着火下了一锅方便面,打了点蛋花,端过来拉聂九罗一起吃。
聂九罗气还没消,一手端着纸碗,一手挟着筷子在锅里捞面,一捞两捞都捞空了。
炎拓夹了一筷子送进她碗里,又用汤勺给她加了点汤:“别气了,往好处想,至少余蓉搞到枪了。有枪的话,不管是正面对抗还是突击偷袭,胜算都会大。”
又说:“借阴兵这种事,就当个笑话听吧。”
聂九罗咬牙:“真不知道蒋叔为什么会选他当接班人,领头的无能本来就很糟糕,无能还总有邪念,那就更糟。”
炎拓没说什么,毕竟他和邢深也不太熟,不过,从上次猎枭的执行来说,邢深做得还是可以的。
他说得委婉:“你就当计划里本来就没这项,到时候如果能借,是意外之喜,不能借,也不失望。”
就在这个时候,低处传来余蓉的声音:“那谁……什么罗小姐,你下来一下。”
平台侧面有凿好的踏步阶,虽然陡,上下还算方便。
余蓉就站在台阶下,抱着胳膊仰头看她,没等她走近已经抱怨开了:“就你事多,山强说你叫罗小姐,邢深又叮嘱我别喊漏嘴,你说你麻不麻烦?”
聂九罗打断她:“有事?”
“有事。现在呢,还没到约见的日子,但总得提前去熟悉一下情况、踩个点吧?睡一觉,明早起来就进金人门了,邢深被你训了一顿、不敢来,让我问你,你们还要不要一起?”
聂九罗反问她:“你也看到他不太靠谱了,你放心和他一起做事?”
余蓉实话实说:“不太靠谱,也就是借阴兵这事,坦白说,我对招鬼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上次猎枭,邢深安排得还可以,你也用不着因为这一件事就把他全盘给否了。地枭这玩意儿嘛,虽然杀不死,但也不是立刻就活啊,想想也没那么可怕。”
聂九罗岔开话题:“林喜柔进来得那么早,该布置的估计都布置完了,你们再提前,也已经落人家后头了,那这踩点,还有意义吗?”
余蓉说:“有啊,知己知彼嘛,她布置好了,我们更得先打探一下了,省得傻乎乎过去,一脚踏进人家设好的圈套。”
聂九罗:“一起的话,是不是不太保险啊?不考虑分个前中后队?”
余蓉懂她的意思,鸡蛋不该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想了想:“分三队有点难,两队可行,一队配蚂蚱,一队配孙周,这俩是探测器,万一有地枭靠近,能提前知道。那就是说,你们会进金人门咯?”
聂九罗嗯了一声。
余蓉该问的都问到了,转身想走,才迈开步子,忽地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
她示意了一下高处的炎拓:“听山强说,你是他女朋友了?真的假的?这进展,可以啊。”
也不知为什么,聂九罗虽然和余蓉认识不久,但没什么隔膜感,甚至觉得,跟她聊什么都无妨。
她说:“人生本来就短嘛,得到点东西不容易,失去点什么又太容易。所以啊,眼睛放亮点,眼前过的机会、男人、朋友,以及一切你认为值得的,中意的就拿住呗。”
余蓉居然跟卢姐一个想法:“不观察观察了?万一拿错了呢?”
“拿错了不是正常吗,谁能次次押准啊,拿错了就撒手呗。”
余蓉点头:“心态不错,那祝你拿对。验过货吗?”
聂九罗:“哈?”
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余蓉一脸坦荡:“你不能找个不行的啊,你条件也算不错,值得各方面都高配。”
“各方面”三个字,着重加强语气。
聂九罗无语,又有点想笑,顿了顿回她:“你很懂啊。”
余蓉耸了耸肩,泰然自若:“我什么不懂!”
回到帐篷边,汤锅已经加了盖,聂九罗就地坐下、重新拿起碗:“你吃完了?”
炎拓掀开锅盖:“没呢,等你一起。”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面放久了就坨了,等我干什么,一起吃香吗?”
炎拓:“就是啊,一起吃香。”
聂九罗一时噎住,过了会,噗一声笑了出来。
炎拓也笑,顺带给她舀汤面:“余蓉找你聊什么了?”
聂九罗说:“也没什么事,就说明早要进金人门。”
炎拓没说什么,不过不觉向斜前方看去,刚去领装备的时候,他问过山强,想进金人门,得从那个方向一直往里走。
聂九罗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音很轻:“真奇怪,我一直拒绝走青壤,蒋叔问我意见的时候,我总说,我在外头候着,有事再找我。”
“如今到了金人门门口了,居然一点都不紧张。”
非但不紧张,还有一丝诡异的心安。
炎拓说:“这只是门口呢,金人门多坚固啊,还不到紧张的时候吧。其实我也不太紧张,照面都没打上,就开始紧张,那也太废物了。”
聂九罗没说话,过了会,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颈上的小玉柿子和小花生吊坠。
好事(柿)会发生(花生)。
会吗?
她这趟来,固然有很多理由,但有一个,对谁都没说。
——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
——蒋叔说,母亲裴珂,被地枭撕咬着拖走了,血拖了一路。
可是,拖走了不代表一定会死啊,没人看到母亲的尸体。
万一她逃脱了呢?她的血液,对地枭来说是毒啊。
两千多年前的缠头军枭鬼们,可能活不到现在、早就已经死了。但裴珂,一旦逃脱,那一定还活着。
聂九罗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也许,这才是她不紧张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