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②

蒋百川只觉得腾云驾雾、丧魂落魄,人已经被拽回窗内、重重砸落地上。

下头30340;吵嚷声很杂,夹杂着胜利30340;口哨和怪笑,有人叫了句:“老头呢?逮住了吗,带下来带下来!”

那两人应了声,同时伸手拽进蒋百川30340;后衣领,喊号子一般“呦吼”着,像拖牲口一样倒拖着他下楼梯——楼梯一级一级,蒋百川30340;屁股就在楼梯上不断一跌一顿,钝痛从尾椎处一层层涌上来,蒋百川眼前发黑,牙关一再打磕,忽一下身子终于顿住,是拖到了位、那两人松手了。

蒋百川缓了口气,抬起了眼。

好多人,糊影般晃来荡去,灯光刺眼,仿佛比平时亮了千百倍,蒋百川不得不伸手遮眼。

过了会放手再看,终于看清楚了。

走了个邢深,连他只剩八个人了,一个不少,那七个都已经被勒令双手抱头、两两间隔半米而蹲,看得出,都是从被窝里被拖出来30340;:有人穿着睡衣,有人只着裤衩,还有那癖好裸睡30340;,索性就光着。

大半夜30340;,正是最冷30340;时候,每个人都嘴唇发青,冻得瑟瑟发抖,有几个鼻歪脸肿、眼上淤青,很显然,这是警觉性高30340;、束手就擒之前还反抗了一把,然而无一成功。

见蒋百川也被拖扔了过来,这些人都忍不住看他,有目光茫然、带着询问30340;,有自知事情不妙、绝望偏转了头30340;,还有眼含愤恨30340;,估计心里已经骂上了他,觉得是他无能、安排失当,连累了自己。

看到那群夜袭者时,蒋百川多少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边这么不堪一击。

这些人个个人高马大不说,更重要30340;是,他们都有枪。

蒋百川其实也有枪,大多是土制猎-枪,也有私藏下30340;手-枪——年轻一辈只知道国内是禁枪30340;,却不知道真正意义上严格30340;禁枪令是1996年才实施30340;,那之后30340;几年全面收缴,当时街面上甚至出现过脚蹬自行车、肩挎冲锋-枪,兴冲冲去派出所交枪30340;奇景。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几个头铁、硬扛着政策不交30340;,蒋百川就是其中之一,他30340;考量是:人无我有,真出事了有倚仗,再说了,走青壤,有几把枪压阵总是好30340;。

但这些人手里30340;枪,一看就知道是非法渠道走私来30340;,枪身锃亮,光微冲就有七八把,而且枪口上都加装了消声器——遇到这种枪,还不抱头蹲下?谁敢拿肉身去拼?

蒋百川瞬间想起聂九罗说过30340;——

“炎拓父亲那一辈已经发家了……”

是啊,炎还山发家30340;时候,正是国家法令尚未十分健全、各地黑恶势力还没完全肃清30340;时候,开矿起工程,需要白30340;黑30340;,手眼通天,这些人脉,但凡有十分之一得以保全和经营了下来,想搞到点什么违禁品,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更何况对方还是地枭,吃人都无所谓,还在乎什么法例?

蒋百川苦笑,聂二提议“算了吧”30340;时候,他就应该心狠一点、马上撤退,因着那想把瘸爹他们赎回来30340;一念之仁,现在,要赔进更多30340;人去——是30340;,更多,说不定还不止现场这几个。

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咣”一声,一条大长凳被掇了过来、端正横在面前,有个虎背熊腰、头上缠了圈白纱带30340;男人坐了上去,这男人可真壮啊,站是一截塔,坐是半堵山。

这男人正是熊黑。

熊黑这一天很是得意。

一直以来,他都被林喜柔训斥“没脑子”、“个子这么大,脑子里塞30340;都是肉”,心内颇不服气,很想哪天动动脑子、一鸣惊人一把,然而事与愿违,不管是烧伤华嫂子,还是手重药傻了瘸爹,都坐实了他“光长个子不长脑”30340;事实。

所以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是扬眉吐气了。

昨儿晚上,他一直在东头找炎拓,真是连每一条岔道、犄角旮旯都转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他垂头丧气,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回事发地碰碰运气:即便炎拓不在,万一那瞎子还在呢,抓回来了,也不算空手而归——尽管心里明白,人肯定早跑了,傻子才会继续留在那。

车近芦苇荡,吓了一大跳:那一处人声鼎沸,灯源杂乱,救护车30340;警灯光闪烁个不停。

这是惊动官方了。

自己造下30340;事,阵仗还“出圈”了,按照林喜柔定下30340;规矩,那是得远远避开30340;,熊黑不敢停,油门一踩,径直开过去,给人30340;感觉,这只是辆过路30340;夜车。

他一路前驶,努力“思考”:当然,这也是被逼30340;,炎拓不见了,他总得思考一下补救30340;措施。

再然后,突然福至心灵:刚刚匆匆一瞥,他觉得刚芦苇荡里30340;人有点多,车也有点多。

按说即便来了救护车,也不会这么大声势,会不会来家属了?而伤者30340;家属,多半跟板牙有着千丝万缕30340;关系吧?

开车跟着不是不行,但对方刚刚吃了亏,一定很警惕,熊黑给阿鹏打了个电话:阿鹏30340;据点在城里,到各处都挺方便。

他让阿鹏点几个机灵30340;小弟,只要是县里排得上号30340;医院,都安排人蹲守:只要有救护车来,且伤者是伤了头30340;,重点关注,对方亲友来了几个,开什么车,车牌号多少,都记下来,多多益善——还特别强调最好找护士、护工什么30340;侧面打听,别让对方察觉。

吩咐完了之后,车头一掉,去吕现那儿装饰性包扎去了,而还没包完,好消息就来了:说是那人伤得有点重,县医院不敢接手,连夜送西安去了,亲友里有两人一车,沿路陪同。

西安啊,真是老天都帮忙:西安可是他30340;地头啊,要查车截人,可比石河方便多了,毕竟石河只是客场,西安可是主场。

所以熊黑“兴冲冲”地走了,把炎拓什么30340;抛在了脑后:一直以来,对方都藏得跟地鼠似30340;,他们空攒了力气、无处施展,现在好了,突然之间柳暗花明,而且,还是他熊黑30340;功劳!

回去跟林喜柔一说,果然只挨了几句骂,林喜柔比他心思缜密,吩咐他:别太早对那两人下手,等他们在医院安顿好了、跟板牙报过平安之后再出手——万一下手太早,板牙那头打电话问起老刀30340;伤情却联系不上,难免心生警觉。

突袭结束,该盘点战果了,熊黑左右扫了一圈,该有几个人他记不清,但少了谁心里有数:“不是还有个……废狗瞎子吗?”

有人回了句:“好像跳窗跑了,那头30340;人撵去了。”

瞎子还跳窗,够拼30340;,熊黑不以为意,撵一个瞎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30340;事儿么。

他一边拨打林喜柔30340;电话,一边挂上耳机,以便她能即时听到这头30340;动静。

然后看向蹲着30340;一圈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个领头30340;,姓蒋啊?”

没人说话。

其实依着那两人30340;交代,对蒋百川30340;年纪形貌,熊黑约莫有数,但见一干人都当哑巴,心里很不舒服,眼睛一竖,随便点向两个人:“这,还有这个,拖出来,蒙一个人30340;眼。”

立马有人上去,把那两人揪了出来,枪口紧抵着心窝,又有人拿了条牛仔裤过来,倒扣在其中一个人30340;头上。

熊黑指没蒙眼30340;那个:“你先来,你指,如果你就是姓蒋30340;那个,就指自个儿。指完了他指,你俩要是指得不一样,那都毙了,再换一组。”

那人听得一哆嗦。

蒋百川心里叹气,这还指什么啊。

他说:“别指了,我就是,蒋百川,百万30340;百,山川30340;川。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别为难小字辈了。”

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那一通逃命,可真够狼狈30340;:脚丫子光着,睡裤有一条腿蹭到了膝盖以上。

蒋百川把裤腿放下去,整了整领口,又理顺蓬乱30340;头发。

又补了句:“有事就问我,他们是出力跑腿求财30340;,有些事,未必知道。”

呦,还挺有骨气,熊黑正要说什么,听到林喜柔吩咐他:“别乱发挥,别动手,问该问30340;。”

熊黑清了清嗓子:“你九一年,下过地?”

蒋百川胸腔里一凉,像有满包着冰碴子30340;水漫上来:果然,这一切不是为了报复炎拓被囚,事情有缘由。

只是他没想到,居然回溯到那么久,一下子回溯到他这半生经营30340;最初。

他说:“没错,是下过。”

熊黑示意了一下其它人:“还有吗?”

蒋百川渐渐镇静:“九一年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你看看他们30340;年纪,他们那时候,要么是娃娃,要么还没出生呢。会下去吗?瘸爹下过,已经落你们手上了。”

熊黑嗯了一声,朝边上撇了撇手。

很快,他30340;人押着板牙那些人退到了别30340;房间里,大厅里只剩了熊黑、蒋百川,并另一个持枪随伺30340;,空空荡荡,显得分外安静。

蒋百川指了指边上30340;一把椅子:“我能坐下吗?上年纪了,腿不好。还有,能加件衣服吗?外头下雪,太冷了。”

熊黑还没来得及吭声,耳机里传来林喜柔30340;声音:“给。”

他只好点了点头。

蒋百川拖了椅子过来坐下,边上那人去隔壁房间找了件羽绒服扔过来。

羽绒服裹上身,上半截是暖和了,但下半截就显得特别冷,蒋百川没再提穿裤子30340;要求,怕对方嫌烦。

熊黑:“瘸爹那截腿,知道怎么没30340;吗?”

蒋百川:“知道。”

“那说说看,说具体点。”

蒋百川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但听他语气笃定,也不敢作假,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九一年,下地,猎枭。选30340;是晴朗天大太阳日子,没想到下去之后,天天阴雨,山里树又密,大白天都跟黑地儿一样。”

熊黑没吭声,耳机里,林喜柔30340;呼吸和缓得有些过分。

“我们当时已经找了十多天,下到很深30340;地方,几乎都到黑白涧30340;边上了,一无所获,本来都准备放弃了,又不甘心。其中,尤以瘸爹最……那什么,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想大赚一笔,回去娶媳妇儿。”

“所以,即便是我们都休息了,他还带着家伙,四处寻摸。”

林喜柔:“问他是什么家伙。”

熊黑:“带着什么家伙?”

蒋百川想了想:“身上背了把猎-枪,腰后还别把刀,不对,是锥子。那时候打猎嘛,有时候要制皮子,有锥子方便点。”

林喜柔没再说话,应该是答对了。

熊黑:“你继续。”

蒋百川:“我记得那天,又是搜罗了一块新地方,没收获。我们找累了,打牌30340;打牌,啃干粮30340;啃干粮,只有瘸爹,又往深里找去了——=因为一连十多天没动静,大家都有点放松警惕,就任他去了,还跟他说,这要真找着了,让他分大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30340;,突然就听到了他30340;惨叫声。大家伙都慌了,抄枪30340;抄枪,拎刀30340;拎刀,循着声音往那冲,隔大老远,就看到他倒翻在地、拼命拿腿踹着什么、手里锥子雨点样一直往下插,有那性子急30340;,马上放枪恫吓,就看到黑影嗖30340;一下,应该是被枪声给吓走了。”

“到了跟前我们才看到,他边上有个地枭,跟册子上画30340;差不多,得有……猴子那么大吧,被石头砸晕死过去了,瘸爹一条腿上被抓得稀烂,几乎能瞧见骨头。”

“当时有人问,是地枭吗?又说坏了,现在这种阴雨天,见不着日头,更何况人在深山,出山就得一天多。”

“瘸爹当时,也是活命心切,让趁着刚被抓伤,把……把他那截腿给砍了。”

说完了,他后背已经铺上了一层汗,这么多年了,那惨烈场景犹在眼前:那是硬生生把人30340;腿给砍了啊。

熊黑:“那只地枭呢,三十年了,活着还是……死了?”

蒋百川心里约莫有点数了,看来,他手里还是有牌30340;。

他相信邢深能逃得出去。

“活着,活得还挺好30340;,在一个很稳妥30340;地方。”

特么30340;这什么态度,熊黑正要发火,听到林喜柔说:“接着问。”

熊黑摁住火头:“听说,你们有几个本事人,疯刀聂二、狂犬邢深、鬼手余蓉。”

蒋百川没说话,他非常庆幸:邢深跑了,余蓉他已经提前通知到、跟大头他们汇合了,至于聂二,那更是藏得没人知道。

“那条废狗就算了,余蓉,听说是驯兽师,还去泰国表演过什么把头伸进鳄鱼嘴里,这样30340;人,也不难找。我就想问你,聂二是谁呢?这像个代号,不像人名啊。”

蒋百川点头:“没错,她30340;身份保密,这是缠头军一脉30340;传统,毕竟,疯刀能杀枭。为了防止伥鬼做手脚,疯刀从来都是不明宣30340;。”

熊黑冷笑:“别屁话一堆了,问你疯刀是谁,都这份上了,还瞒着呢?”

蒋百川不吭声。

熊黑向林喜柔请示:“林姐,你看,是不是该给他松个骨头?”

林喜柔:“松。”

熊黑抬手就是一枪。

消声器极大削弱了声响,蒋百川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听到“嘭”30340;一声响,像是啤酒盖迸开了,他还以为是熊黑吓唬他,一低头,忽然看到右脚上血如泉涌,包括大脚趾在内30340;三根脚趾头已经崩没了。

蒋百川发出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一头从椅子上栽下来,抱着抽搐30340;腿乱滚,而随着他30340;滚动,鲜血淋漓,在身周抹了一圈。

熊黑:“不说是吗?”

旋即提高声音:“来,拎一个出来!”

话音未落,就近30340;一扇门砰地打开,有人老鹰拎小鸡一般,拎了个只穿裤衩30340;出来了,那人之前在屋里听到惨叫,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了,一出来看到蒋百川在血泊中打滚,更是险些崩溃,手脚并用着就想爬回屋里。

熊黑大踏步过去,一脚把那人踩翻,枪口抵上他喉咙。

蒋百川嘶声大叫:“我说,我说!没必要这样!”

非常好,熊黑收了枪,走回蒋百川身边:“怎么说?”

蒋百川身上手上全是血污,痛得鼻涕眼泪混了一脸,甚至没看见熊黑凑过来,只是喃喃重复着:“我说,我说。”

熊黑拿枪口拨拨他30340;脸:“那说啊。”

蒋百川气喘不匀,声音断断续续:“疯刀……聂二,你忘记了,被你……给砸得,现在都没醒,送……送西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