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陕南由唐县，老牛头岗。
炎还山一大早就出了门，蹬着自行车跑了大半个县城，给七八家白30340;黑30340;“有关单位”送了礼——他在岗西盘了个小煤矿，资质不够、手续不全、严重违规，不私下孝敬30340;话，分分钟就得关停。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国家经济才盘活，且“活”得有些迅猛，各项法规跟不上，就得靠人情和关系走天下。
一个上午，炎还山送出去两三万，不过他非但不心疼，还美滋滋30340;：关系打通了，矿上30340;事就好办了，媳妇林喜柔怀孕了，托人查了B超，说是个男30340;。
男30340;哎，带把儿30340;，老炎家有后了！
事业家庭双丰收，炎还山太满足了：回矿场30340;路上，他把车子蹬得歪歪扭扭、很风骚，嘴里还哼上了邓丽君30340;《甜蜜蜜》。
离着还远，炎还山就看见了站在矿场门口、微凸着肚子30340;林喜柔。
这还得了，孕妇怎么能瞎走动呢！炎还山慌得都没顾得上支车腿，随手把车子掀撂在地，大步流星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林喜柔二十七八年纪，人如其名，面相讨喜而又温柔，她提起手里30340;保温饭盒：“矿上30340;大锅饭不好吃，给你包了猪肉饺子。”
炎还山这才意识到快到饭点了，同时油然而生媳妇在身边30340;自豪感：矿下那些大小光棍，或者虽有女人却远在老家30340;，可吃不上这种热腾腾30340;“爱心”饭。
他小心翼翼地搀着林喜柔往矿场办公室走：“来，来，小心走，慢慢30340;。”
林喜柔笑岔了气：“我这还没在哪呢，你瞎紧张什么啊。”
办公室里有点乱，墙上贴着五花八门30340;“十佳”、“先进”之类30340;奖状，都是炎还山这两年到处活动来30340;。
林喜柔只扫了一眼，就把目光避开了去，她其实不大喜欢这些弄虚作假30340;玩意儿，可是小姐妹们都夸说，男人这样是脑子活、精明、懂变通。
饭盒打开，韭菜味、肉鲜味混着老陈醋30340;酸味四下漫溢，炎还山非常满足地猛嗅了好几下，立即开动。
林喜柔在桌子对面坐下，从提袋里掏出棒针和毛线球，熟练地打上了毛衣，同时找话聊：“那个李二狗，还没找着呢？”
炎还山吃得呼哧呼哧，答得含糊不清：“这龟孙……偷了矿上30340;钱，还不远远躲开了去？上哪找啊？”
李二狗30340;事，算是这段时间以来，炎还山遇到30340;唯一不顺心30340;事了。
不过他想得很开，哪家矿上、哪家厂里，没有这样30340;烂人呢？好吃懒做、迟到早退不说，还尽散播谣言，说矿下头有鬼，严重影响工人30340;劳动情绪，被他狠狠训斥了之后心生不满，半夜撬了财务30340;锁，顺走了小一万。
小一万啊，想起来他都心疼。
林喜柔说：“真不报公安啊？便宜了这种坏人了。”
炎还山答得更含糊了：“报什么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毕竟，他这个矿上屁股不干净30340;事太多了，不想把公安往家里招。
林喜柔没再吭声，低头织了几行针，偶一瞥眼，发现炎还山没再狼吞虎咽了：他咬着筷头，正瞧向窗外。
循向看去，不远处30340;坑道口上围了一堆工人，林喜柔看了眼墙上30340;挂钟：十二点半了，下矿30340;工人们是该上来吃午饭了。
她起了个新话头：“今天矿上大荤是什么菜啊？羊肉？”
炎还山喃喃：“不对啊，出事了？”
林喜柔一愣，再次往窗外看去，这一次，瞧出异样来了：往常一到饭点，这群收工30340;都往食堂跑，窜得比狼都快，但是现在，他们三五成群地堵在坑道口，激动地嚷嚷着什么，留神30340;话，都能看到被阳光照得贼亮30340;、喷溅出来30340;唾沫星子。
不会真是出事了吧？
开矿30340;最怕地底下出事了，而地底下出事，必然不是刮到蹭到这么简单，炎还山心慌慌30340;，碗筷一搁，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门，隔着几米远就气势汹汹地吼上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这是他多年混出来30340;经验：不管出了什么事，哪怕死了人了，都不能怯、慌、乱，要凶、要开口就能镇住场子。
这一吼果然立竿见影，嚷嚷声小了很多，小组长刘三池一张煤黑30340;马脸下头透着煞白：“老，老板，二狗子没撒谎，下头，下头有鬼咧。”
没死人啊，炎还山心里一块巨石落地，吼得更有气势了：“我日。”
林喜柔过来30340;时候，正听到炎还山给一干人做无神论教育。
“书里讲得明明白白30340;，这个世上是没鬼30340;。二狗子文盲，你们也不认字？哪有鬼？把它叫出来我看看！”
刚进矿没两天30340;小后生长喜小心翼翼解释：“不能叫，大日头30340;，我听说，鬼晒太阳会化成水30340;。”
呦，这还体贴上鬼了？
炎还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个嘴咧咧30340;，都看到了？真新鲜，鬼长什么样啊？”
居然真有人答。
毛旺：“长得白生生30340;，没看真，嗖一下就闪没了。”
孙贵：“会发声，我听到哼唧声了。”
韩德福：“我带下去两香瓜，两香瓜都没了！”
炎还山语带讽刺：“都做鬼了，还惦记着吃瓜？”
林喜柔心中一动，她扯了扯炎还山30340;衣角，把他拉到一边：“会不会是李二狗啊？”
她是六十年代生人，和炎还山一样，接受了扎实30340;马列教育，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听到矿下出幺蛾子，第一时间，只会往人身上想。
——李二狗是半夜跑30340;，衣物都没带，据说只穿了白汗衫黑裤衩，“长得白生生30340;”，莫非就是白汗衫？坑道里黑漆漆30340;，白衬衫30340;白委实显眼。
——到处都找不到李二狗，就不兴他是躲进了矿道？“两香瓜都没了”，矿下没吃30340;，可不得偷嘛。
炎还山一点就透，一拍大腿：“就他，没第二个了！”
他心里有了数，转过身，话更硬了：“这么着，我跟你们下去会会这鬼。”
挖矿30340;多是文盲大老粗，很难跟他们讲明白唯物主义，最有效30340;方式就是眼见为实，众目睽睽之下破了这“鬼”。
可惜30340;是没人愿意下，奖二十块钱也不下。
不下也好，炎还山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单枪匹马下去把李二狗给拖出来，更加有气势，叫这帮挖矿30340;看看，能当矿主，手底下不是虚30340;——威风立起来，以后发号施令就更方便了。
他白眼送出去一圈：“都不敢是吧？等着啊，等你炎哥把它请出来晒太阳。”
人比人得死，在一干垂头耷脑30340;旷工衬托下，本就长得英挺出众30340;炎还山显得更加高大威猛，林喜柔心里美滋滋30340;，觉得自家男人实在是很拿得出手，直到炎还山30340;身影都快消失在矿道口了，才想起嘱咐一句：“手别太重啊。”
炎还山早年在街头混过一阵子，手硬脚狠，打三两条壮汉不成问题，林喜柔怕他气上心头，一个收不住，把李二狗给打残了。
大型30340;有实力30340;煤矿，上下有升降梯，坑道间进出有矿车，炎还山30340;矿小，一切从简，坑洞口架设了几组简易滑轮，所有人用缀吊在滑轮上30340;猴袋上下。
所谓30340;“猴袋”，就是麻袋底下挖两个口子，人坐进去之后，两条腿从破口里垂出来，再经由滑轮一路降至洞底——因为安全系数低，全程都得蜷着身子尽量不动，看着跟傻猴似30340;，是以明明是兜人30340;袋子，偏偏叫“猴袋”。
炎还山跟坑口值班30340;打了声招呼，坐着猴袋下了洞。
这矿是从上一任矿主手里接30340;，二手货，上一任挖成什么样，到他手里就是什么样，要说有什么特别30340;，那就是深，特别深。
也正是因为深，这口矿里传30340;玄乎鬼话儿远比别30340;矿多，比如李二狗就造谣说这矿是十八层地狱30340;入口，还言之凿凿说看到过青面獠牙30340;鬼——这不鬼扯么，要真是地狱入口，他炎还山还开什么矿啊，卖景点门票得了，十一亿中国人，管保个个都来瞧热闹。
下到洞底，边上就是装备堆，炎还山捡了把镐头，拎上矿灯，进了蛛网般错综复杂30340;矿道。
他对下头30340;矿道不太熟，这也是没办法30340;事：小煤矿本就不讲究绘制什么坑道图，而且人工挖矿随机性太大，有时候挖着挖着觉得不妙、可能会塌，于是随意拿木棍支一下，换个方位再挖，久而久之，就挖得狗刨猪啃般，没眼看、也没脑子记了。
炎还山一路吆喝：“二狗子，自己出来吧，争取宽大处理啊。”
坑道里特别黑，矿灯30340;光左晃右荡，每次只能照亮小方桌大30340;一块地方，但炎还山一点都不害怕，一来天生胆肥，二来嘛，人有什么好怕30340;呢？至于鬼，这世上又哪来30340;鬼呢。
走了约莫一刻来钟，炎还山吆喝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见李二狗现身认罪，他心下恼火，正想往另一条坑道去，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这东西溜滑，让人定不住脚，炎还山猝不及防，哎呦一声，踩着那玩意儿滑出几步远，然后仰天跌了个结实，这一记摔得他眼前发黑，矿灯30340;玻璃罩都摔出了好几条裂缝。
炎还山足足花了五秒种才缓过劲来，他拎着矿灯四下一照，很快锁定了罪魁祸首：是香瓜靠结蒂处30340;那一块，难怪溜滑溜滑30340;。
妈30340;，哪个龟孙扔30340;！
炎还山骂骂咧咧，正想起身，忽地怔了一下。
就在不远处，灯光尽头，黯淡而又模糊30340;黑里，有一双脚，纤瘦白皙，一看就知道不是男人30340;脚。
不是吧，矿底下还能有女人？
炎还山下意识拎高了矿灯。
他看到黑漆漆30340;一团，那真是个女人，□□30340;、蜷靠在角落里30340;女人，头发又浓又密，遮住了脸和大半个身子，藏在乱发下30340;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说来也怪，这眼睛除了比一般人更亮、更美、更深邃些，倒也无甚特别，但炎还山脑子里冒出30340;第一个形容词，跟亮、美、深邃都无关。
他脑子里冒出30340;词是“新30340;”。
簇簇新30340;眼睛，没使用过30340;，像婴儿一般、刚刚被造就30340;。
炎还山盯着这眼睛看。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那个女人爬过来了。
1992年9月16日/星期三/晴转阴转大雨
十点半了，大山还没回来，外头雨下那么大，家里就我一个人，有点怕。
中午给大山送饺子，遇到一件好笑30340;事：工人闹闹嚷嚷30340;，说矿下有鬼。
哪来30340;鬼啊，我猜多半是李二狗。
大山独个儿下去“抓鬼”，我还挺期待30340;，不过再一想，未必抓得到：李二狗做了亏心事，哪敢叫大山给找着啊，听到动静，早躲起来了。
果然叫我给猜中了，大山白兜了一场，上来说，里头什么都没有。
十点四十五了。
矿上30340;事可真忙啊，大山太辛苦了，希望儿子早点出生，快快长大，这样大山就能多个得力30340;帮手了。
我最近在给儿子想名字，老爱翻词典，喜欢上一个词儿，开拓。
开拓开拓，真好听，开辟新天地，拓展新道路，敢叫日月换新天。
炎开，炎拓，听上去都不错，我真是哪个都喜欢，选不出来。
算了，让大山选吧。
外头有声响，准是大山回来了，就写到这吧。
——【林喜柔30340;日记，选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