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真施施然抬眼,惊讶道,“祖母不让孙女坐吗?”
长公主心口一堵,她是不想让宜真坐,但这个话不能说。
“没规矩,你怎么教的?”她瞪了眼下面坐着的大夫人。
大夫人平白吃了挂落,站起身恭谨道,“儿媳不敢,宜真的规矩都是跟宫里出来的嬷嬷学的,还是娘您找的人,不然儿媳将她寻来,好好问问?”
长公主又被堵了一下。
她不是爱讲理的人,从小就蛮横霸道惯了。可自从成了长公主,她自觉也成了贵人,该讲理了。但偏偏她讲理又讲不过别人,寻常还能以威势迫人,可若遇到那不怕她的人,她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想发火吧,要忍住,可忍住了,就憋得慌。
宜真在一旁平静的看着。
她这继母和两位婶婶,都是出身高门,在如何拿捏她祖母这件事上,有的是法子。
曾经宜真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位祖母,每每都在她的刻薄挑剔中战战兢兢,可后来年岁渐长,她也就想通了。
她没有权势,没有心机,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有一个身份地位罢了。
这种人,便如纸老虎,其实是最无须惧怕的。
二夫人适时开口,笑道,“成婚后,宜真瞧着稳重多了,娘您看,是不是?”
长公主嗯了声,没说什么。
二夫人是三位夫人中出身最好的,是宫中德妃的妹妹,亲王的姨母。因此,虽然她更喜欢小儿媳,但确实最给二儿媳面子的。
大夫人顺势坐下,她虽然出身也不错,但能嫁进来做继室,出身到底比底下两个妯娌差了些。
“到底是成家的人了。”三夫人笑眯眯的道,她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总能几句话就把长公主哄得高高兴兴。
往常她并没有过多在意这个大侄女,毕竟亲爹不疼,继母不爱,祖母不喜,她不觉得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在意的,可今天一瞧,还是觉得跟往常不一样的,却又看不出哪里不同。
“宋家又是那样的人家。”说着三夫人叹了口气,带着些怜惜的看着宜真,说,“宜真,宋家这样欺负你,你怎么不回家来,我们也好为你做主啊。”
“真是个傻孩子。”
“可不是,猛地听到这个消息,可吓了我们一跳。你这孩子就是太能藏事了些,当时肯定很难受吧?”二夫人开口,关切的看着宜真。
大夫人凝眉,“早知该多给你安排几个嬷嬷丫鬟,有事也好给你出出主意。”
发觉两个婶母不同从前的亲切,倒是继母一如以前般,周到但疏离,宜真一一看在眼中,心中清楚。
这都是因为皇后召见,至于继母,她们十几年都是如此,想必她也不指望能再和她打好关系。
宜真垂眼笑了笑。
“多谢母亲和二位婶母关心。”她看过去,淡然道,“更要谢谢祖母,此次为我做主,劳烦您了。”
对于这些人,宜真太清楚她们的为人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
上一世,她便像她们说的那样,大闹一场,回来找她们做主,搅得襄台伯府不得安生,可后来呢——
后来长公主失去帝心,宋简之却得了势,一跃成为天子宠臣,这些人试图缓和关系,反被冷落,最后全都开始责怪她。
怪她大惊小怪,不过是个妾室也要闹成这样,弄得两家关系僵硬,她们想借势都不成。
宜真早已经看透了。
倒是她的这位继母颇有些意思,从始至终都待她周到疏离,未曾变过。
应付了一番这些人,宜真便告辞了。
等出了门,她问了句大老爷在哪儿,便去了外院书房。
陛下开恩,长公主三子都被封为郡王,而且身上都挂了个差事,但平日都没怎么理会,只是隔三差五过去转转,像这般平日里,都是四处寻乐打发时间。
相比之下,宜真的父亲还算老实,大多都是在府里听曲听戏,沉迷在美人堆里。
“父亲。”宜真见礼。
“起来吧。”大老爷说。
父女两很少会有相处的时候,幼时宜真只觉得父亲似乎不喜欢她,等到后来大了,才渐渐从对方付的疏离中察觉到那份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歉意。
宜真并不在乎他怎么看她,又是怎么想的,左右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
不过,这份歉意此时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女子嫁妆,除非明文规定送与儿女的,其它都属于夫家的财产。
宜真若是贸然开口索要,长公主府的人定不会同意,这是规矩的问题。但作为丈夫是可以决定妻子嫁妆去向的。
宜真站起身,一时没有开口,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家那小子这次太过分了,我找了好些朋友给他点颜色看看。”大老爷稍稍迟疑后说,“以后再有这事,你给爹说,爹帮你做主。”
“多谢爹。”宜真低声道谢。
“谢什么,应该的。”每次看到这个女儿,大老爷都会想起他那亡妻。
是他对不住她……
宜真不动声色的将他的歉意尽收眼底,这才徐徐开口,说,“爹,女儿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什么事?”
“女儿想要娘留下的那些医书。”宜真似是鼓起勇气,抬起头有些忐忑犹豫的看着大老爷,说,“可以吗?”
大老爷一怔,若不是宜真提起,他早已忘记那些医书了。
“女儿,女儿就是想看看,行吗?”
宜真小心翼翼的追问。
“行,你娘的东西,本就该留给你的。”大老爷回神,稍稍迟疑后道。
亡妻的东西,他也想留下一二,好做缅怀。可…他没脸见她,便就留给女儿吧,
“谢谢爹。”宜真立即笑开,欢喜不已。
看她高兴,大老爷心下一松,想着亡妻知道了,应当也会开心的。
他很快叫来了人,去库房将书寻来。
那些书常年无人问津,宜真本以为要找好一会儿,没想到只是两刻钟就寻到了。
这个时间,府中其它人也都知道了这件事,但都没有太在意,左右也就是些医书罢了,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大长公主有些不高兴,嫌宜真问家里要东西,可说到底,那些是她娘的东西,只要她儿子乐意,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么一番折腾,宜真顺顺利利把东西带走。
回家后,她大致看了看,最多的是行医杂记,小半是医书药方等。
宜真将医书药方捡出来,仔细收好,不论何时,知识方面的东西都是珍贵的,只看是在谁手中。
若是一个大夫在这儿,定然将这些书本如获至宝。
之后,她又把行医杂记大致按时间整理了一下,准备从最早的记载开始看。
左右闲来无事,便当是打发时间了。里面的记载还挺有意思的,都是各种疑难杂症以及容易误诊等十分珍奇的病症记载。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她母家的祖上的确是御医。
这杂记里面,竟然还有前朝宫中妃嫔的病症记载。
杂记一开始,就是从宫廷开始记载的。
宜真选出几本,放在手边,预备闲暇了就看上一眼。
襄台伯府的事情有两位姑姑在,省了她不少事,夫子那边的事不是一两天就能定下的,至于明天,她要去一趟城外。
想到这里,宜真指尖点了一下小几。
“阿竹,你去大少爷那里一趟。就说我明日要去城外庄子一趟,问他要不要一起。”
宋庸的事情很好打听,一个庶子,又不涉及什么大事,随便出去问问府中的老人就能知道个大概。
姨娘是爬床的丫鬟,素来被老夫人和宋简之所恶,据说是爬床的手段不光彩。因此,纵使他目前是宋简之独子——
起码表面上是。
老夫人和宋简之还是视而不见,就把他扔在那小院子里自生自灭,连夫子都没想过好好请一个。
宜真嘴角扯了扯。
这样的经历,很难不怨恨,可上辈子宋庸做回皇孙,却要因为所谓的养育之恩善待宋家,想必他心里也呕的慌,只是一直没寻到下手的机会罢了。
不过,以帝王的心思手腕,若真想报复,她的死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希望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想到这里,宜真闭了闭眼,压下那些翻滚而起的戾气。
她还是恨,恨宋简之,很蔡静姝,恨那个她亲手养大却又狠狠给了她一刀的宋彦文。
她想他们去死。
“夫人,大少爷说去。”
见主子闭目小憩,屋内时候的丫鬟都放轻了动静,直到阿竹回来,小声回禀,才打破了这份宁静。
宜真睁眼,笑意流转。
“去准备吧。”她道。
对于这个答案,宜真毫不奇怪,一个被关在府中十来年的人,如何会不想出去呢。
不过,他真的会乖乖被关在府里吗?她心中一笑。
一切准备妥当,第二日宜真向廖氏请过安后,便动身了。
早上她顺口提了句宋庸的时,老夫人隐约有些不乐意,但教导子女,是宜真这个正室夫人的责任,若无理由,她也不好阻止,便什么都没说。
回了惠和院,宋庸已经等在院里了。
他身上的衣服崭新,显然是针线房赶出来的,这会儿正好出门的时候穿。
杏黄的圆领袍,这个颜色若是稍黑点,穿起来难免就有些别扭,但宋庸大约是鲜少出门的原因,皮肤极白,穿着这个色,竟添了些贵气,起码不像之前穿着旧衣那样,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了。
装饰也不像之前那样素,头上戴着的是小金冠,腰系同色丝绦,上面扣着金镶宝石绦环。仔细瞧着,都是她之前吩咐人送去的。
宜真看了眼,还算满意,想了想说,“我记得我有一个兔毛围脖,去取来。”
冬日天冷,脖子空着可不行。
“叮嘱针线房,给大少爷赶制两件披风出来。”宜真又叮嘱了一句。
丫鬟们立即忙活起来。
不多时,灰色的兔毛围脖就围在了宋庸脖颈上。
宋庸僵僵站着,任由丫鬟帮他把围脖弄好,宜真过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又调整了一下围脖,说,“暂时没有合适的,先将就一下用我的吧。多少,也能抵点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