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平安好似不会拒绝人。

其实不然,是她性子里有种软绵绵,推她一下,她才动一下,才显得她好像一直顺从,不曾拒绝。

当然,迄今为止,她拒绝裴诠的几次,全是感到羞。

对她而言,羞赧是一口薄薄的甜酒,初尝滋味浅甜,不过后劲很大,令人晕晕乎乎,若踩在白云上,又泡在温泉里。

就算过去很久,依然会循着缝隙,让她时不时回想起来。

看她想从自己身上下去,裴诠便不强要她说了,养她的羞意,是一种很有乐趣的事,因为,这是独属于他的。

他托着她的腰,让她坐好,便说:“来看书。”

打开的是奏折。

平安一开始还跟着认真看了会儿,不过,她本来就吃饱了,那百官向新帝递的奏折,也是竭尽展示文采,文绉绉得很。

没一会儿,她就把裴诠当成树枝似的,靠着睡着了。

彩芝端着茶盏进屋时,午后日光熔金,轻镀年轻的皇帝的肩上,勾出他俊挺的身形,他抱着闭着眼睛的皇后,神色冷淡地翻奏折。

那只环着平安的手,却抬起来,遮在她眼前,挡住那耀目的日光。

彩芝、青莲等人,本不是宫女,也过了入宫的年纪,不过,她们破格入宫照顾平安两年。

两年后,是留下还是出宫,再做安排。

虽说这不符合宫规,不过新帝后宫空着,元太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不会有哪个不识趣的指指点点。

而原先带去王府的陪房,继续打点裴诠和平安的产业。

一切就绪,二月初一的清晨,延续前几日的好天气,天刚露出鱼肚白,便叫人觉出不久后日光大盛的温暖。

依大盛仪制,宫中大庆歌乐起,箫鼓声中,内侍总领刘公公在前,女官在后,各举节、册、宝。

他们从宫门口,一路走到青璃宫,叩拜过后,平安道了声:“起。”

宣册女官是彩芝,她举着册,走到前头:“请皇后授予。”

头冠太重,平安学着裴诠颔首:“授册彩芝。”

宣宝女官则是千锦,她与伏锦是同进王府的宫女,不过她行事稳重,不爱揽权争利,进宫后,伏锦被调出青璃宫,换了她上来。

千锦捧着宝,同彩芝一样,跪于右。

授完册、宝,彩芝千锦捧着册、宝,青莲几人扶着平安,登上五宝祥云彩舆,刘公公持节,去皇家宗庙。

裴诠在那,身后,是同样着公服的六部九寺大臣与各国使节。

裴诠穿着冕服,眉目浓黑俊美,浅淡的唇像是精心镌刻的玉雕,然而周身威势赫赫,冷冽可怖,令人不敢妄加窥视。

他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彩舆,不动声色。

平安扶着青莲的手出舆,只看她戴着金色累丝衔珠凤冠,一身彩绣百鸟朝凤礼服,腰系镶金腰带,将她身姿收束得袅娜娉婷,亭亭净植。

和一年前大婚比,她高了一点,面容更细腻漂亮,双眸明澈,朱唇如樱,踩着锦杌下彩舆时,倒像是彩舆把天上白玉京的仙子,接下了凡间,来了尘世。

那观礼的众多大臣,或多或少有听家中夫人、姊妹提过薛皇后的样貌,那是打前她两年回京,就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他们到底是外男,就算秋狩偶然一瞥,也不好傻愣愣地看,直到今日,方是既震惊,又心生艳羡,暗道薛家跟张家,真是会养女孩儿。

当然,最是幸运还是皇家,幸得仁正皇帝慧眼,早早替陛下定下了薛皇后。

袖子下,裴诠缓缓摩挲指端,本该等平安走来的,他却迈开步伐,走到平安面前,挡住她的身形。

见新帝动作,众多大臣都成人精了,忙也眼观鼻鼻观心。

接着,裴诠率皇后进宗庙,跪拜裴诠生父毓敬皇帝,与万宣帝仁正皇帝的几筵,进香行礼。

谒庙结束,便来到来凤宫,拜见元太后,元太后赏,平安谢恩。

来凤宫自此便是新后的居所,与青璃宫、信阳宫同成品字格局,来凤宫是主宫,平安在此受贺仪。

先见薛家女眷,秦老夫人、冯夫人着诰命服,薛静安虽不是诰命夫人,但因是平安姊妹,得封夫人,薛常安未出嫁,平安长嫂也不是诰命,便着华服,几人拜见平安。

秦老夫人前阵身子骨不好,拜见礼仪一应免去,她抬起眼睛,细细看着平安,从来严肃的眉宇,充盈了慰藉。

薛家人很快被请到座上,接下来一一见过各家夫人,筵席开,笙歌响,这一整日的盛典,直到酉时,宫门落钥前,方平息。

平安送秦老夫人和冯夫人到来凤宫门口,这不太符合仪制,秦老夫人问了声:“娘娘是有什么要交代的?”

平安慢慢道:“有东西,给祖母、母亲、姊妹。”

青莲会意,端来福禄纹雕花托盘,上置一块宫牌,这和薛家目前持的普通宫牌不太一样,上头雕刻的是龙凤双纹。

那普通宫牌是若要进宫,则递给宫中,待皇后批复,她们作为女眷才能进宫。

而这龙凤双纹宫牌,则是公主郡主之类的皇家贵胄,方可以持有,代表可以随时进出。

除了秦老夫人,其余几人难掩惊讶。

平安说:“陛下说,可以来玩。”

裴诠到底有没有说过这种话,还有待考据,不过,这样的宫牌,着实是为薛家特批的。

可见帝后对薛家的重视。

回去的路上,冯夫人忍到了马车上,终于得以用袖子擦眼泪,那高高的宫墙,原来只要有心,便也不高了。

大典结束,来凤宫内,青莲往三足双耳螭首香炉里,添了一小勺沉香,袅袅余烟,朝四处散去。

便看正殿内,摆着一架梨花木葡萄缠枝拔步床,挂着玫红色床帐,左边靠窗安置一条长榻,右边是螺钿梳妆台。

和在豫王府静幽轩,布局差别并不大,那只白兔子则养在了偏殿。

平安散着头发,坐在妆镜前,她一头如瀑黑发,柔顺光亮,彩芝梳了会儿,绕成一股,放在她身前,再给平安捏捏肩膀。

这种大典上的端庄,都是靠重压出来的。

不一会儿,彩芝松了手。

平安在镜子里看到裴诠,他也洗漱过,换了身衣裳,眉宇沾着水汽,不像盛装时那样凶巴巴。

裴诠俯身将平安打横抱起来。

彩芝千锦等人,束手低头默默退下。

平安乖乖地搂住裴诠脖颈,靠着他,他将她轻搁在床上,自己也躺下,她习惯地往他怀里钻,用柔嫩的额头,蹭蹭他肩膀衣裳。

光滑的布料,揉出了一道道褶痕。

裴诠低垂眼睫,幽微灯火里,他的目光不是那么清晰。

迟了一年,他却从不后悔,自然,越到这种时候,他越不急,甚至,慢条斯理。

平安抬眼,对上裴诠的目光,她眼底酝着一层淡淡干净的水泽,小声说:“你是皇帝,我是皇后了。”

这阵子,她该吃吃,该睡睡,只是偶尔,还是会叫裴诠“王爷”。

那时候裴诠听了,也不纠正。

到现在,他才问:“那叫我什么?”

平安:“皇上。”

裴诠的手指,摸着她莹润的耳垂,道:“不太对。”

平安想了一下,又说:“陛下。”

裴诠:“也不太对。”

这就有点为难平安了,她皱了下鼻尖,裴诠捏住她鼻子,道:“不久前,你才叫过我。”

平安明白了,她从善如流,咬着字,轻声细语:“裴诠。”

这回,裴诠低声:“嗯。”

以他如今的身份,这世上,无人敢唤他名讳,但是,她除外。

他大掌缚住她的腰肢,将她贴着自己,微凉的唇落在她的唇上,细腻的水声后,密如雨丝的吻,落到她面上,脖颈。

手指探入她的衣襟,解开。

平安被亲得很舒服,他的体温烘着她,脸颊不自觉也热了起来。

他的吻突的一顿,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意味:“以后,就我们两个生活在这里,害怕吗。”

平安摇摇头,咕哝了一声:“有太后娘娘。”

裴诠:“不让她见你。”

这次,平安一下找到关节,有些高兴:“那我去见她。”

裴诠:“……”

真是遭人稀罕。宫外那么多人疼她,如今,又要加一个。

今日那镶金腰带,裴诠若没记错,本来是碧玉腰带的。

他压了压唇角,特意放轻呼吸,抑住沉浮不定的心口。

不过,他也有自己能掌控的事。

裴诠从袖子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条纯白手帕,还有一条红色发带。

平安从皖南带来京城的发带,现在收在妆奁里收藏,裴诠拿的这一条,是以前平安为了换回她的发带,给裴诠买的。

她“咦”了声,有点怀念,但很快,她眼前陷入一片暗色。

他拿它绑住平安的眼睛。

平安以为是游戏,她觉得有趣,手朝半空抓了一下:“看不见了。”

裴诠握住她的手,往她头上一按,气息一沉,哄道:“那就不看。”

平安:“好吧。”

裴诠仔细看她。

玫红色的床帐,透过的烛光,都带着点粉意,比他在边疆的所有梦境,都朦胧,还美好。

此时,床上女子乌发如云,衣襟微敞,昏色里,她脖颈到肩膀,霜雪般的肌肤,莹莹如玉,白得似是会发亮。

而她面颊酡红,唇色红润,因为亲吻,泛着水光,他早试过了,这熟透了的果子,一吮就甜。

那双最干净,最清澈的眼睛,被她送给他的发带,遮住了。

隔着发带,他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

牵着她的手,在她手臂上的红色胎记上,落下一吻。

再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温柔,又缱绻。

平安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听得很清楚,一些窸窣声,屋中烛火燃到一半,发出很细的“哔啵”一声,与一些水渍声。

直到这里,都是熟悉的,往后,却陌生了。

平安抬起手,想要摘下发带,很快,她那只手被他大手钳住。

她听到他的呼吸,微微地喘:“乖一点。”

人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

失去了视觉,听觉变得清晰,渐渐的,触觉也敏锐,连他落在自己耳后的呼吸,都变得燎原似的烫。

她扶住裴诠的胳膊,他胳膊绷得很紧。

上面有裴诠在战场上受的伤,在光滑漂亮的皮肤上,虬结成一道道交错的,凸起的瘢痕,像经络。

因为看不见,所以感知,会联想起来。

烫手似的,她赶紧松开。

可是,在一片黑暗里,她没有任何支点,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再扶住他的手臂。

他的气息,愈发的沉重,也停了下来。

平安从无边无际里,找回一个支点:“我……”她缓了下,“我,我想看。”

看到了,比什么都看不到好。

裴诠的额角,一滴汗珠轻轻落下,砸在他长睫上,掩去他眼底浓稠的晦暗。

他抚着她的头发,不回应她的需求,只是描述他看到的:“我是晒黑了,但你,依然很白。”

平安脚趾轻蜷。

裴诠:“你的脸很红,你的汗,也很多。”

平安摇摇头,鬓发乱了。

他手指把她头发别到耳后,轻轻刮了下她脖颈细密的汗珠,尝了一口。

又低头,吻住她。

平安眼前的发带,已经被泪水润湿,她咬咬唇,软声道:“裴诠,我想看。”

看到了,就不会这么羞耻,了吧。

裴诠一顿。

她软甜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撒娇:“裴诠、裴诠。”

裴诠沉默着,忽的,他抱起她。

平安赶紧扶住他的肩膀,她蓦地睁大眼睛,发带终于脱落了,她也终于看到了他。

他正抿着唇,漆黑的眼底里,一道锐利的光泽,忽明忽灭,那是疯狂生长的占有欲。

但是别的,她没能看到,因为他摁住她下颌,衔住她的唇,把她亲得喘不过气。

二月初,在这个干燥的晴夜里,有一场漫长的,而又令人战栗的春雨赴约。

零零落落,浇湿了一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