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临近婚期,公府张灯结彩。

前几日,王府抬了聘礼来,聘礼的规格自不损了皇家体面,亦或者说,太丰厚了。

冯夫人暗暗吃惊,自打多年前,秦老夫人主持公府分家,公府家底厚了很多,但怎么都没法和皇家比,可见天家的重视。

而平安的嫁妆,比起财物,冯夫人更注重人,除了彩芝和青莲,她把自己最重视的陪房,也便是琥珀的父母,一同分给了平安。

将来打理王府庶务,有他们在,能镇着底下人。

冯夫人对琥珀说:“你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我不求旁的,只求在打理庶务时候,不要欺上瞒下。”

琥珀道:“太太厚爱,我家父母兄弟记在心里,绝不辜负。”

除此之外,秦老夫人将自己房中绿菊,给平安当陪嫁。

将来若豫王登宝,平安的身份又会转换,宫里如何是公府无法置喙的,至少平安在出嫁前,她们要给她铺好路。

三十这一日,平安要睡很早,不过,在她睡前,冯夫人来到春荇院。

冯夫人咳嗽一声,说:“乖儿啊,你知道婚后是要做什么的么?”

平安想了想:“睡觉。”以前在皖南的拜堂,他们就是这么玩的。

冯夫人松口气,平安好歹是懂一些的,她把一个盒子给她,说:“你先看看,看看。”

她怕平安看不懂,没有走,而盒子里的玩意,正是避火图。

平安打开,仔细看了一遍,冯夫人观察她脸色,她像是在看连环画般,竟仔细端详,没有半分娇羞。

冯夫人正思考着怎么解释,但平安眼神太过纯然,她很是说不出口,只好问:“乖儿,能看懂吗?你若不懂,尽管问。”

平安合起图画,她是懂的:“睡觉不太一样。”

她和母亲、姐姐、妹妹睡过觉,但是,这个睡觉和那个睡觉不一样。

冯夫人心内有喜,又有忧,到底是女儿的婚姻,她也不好把手伸太长,只好尽人事。

第二天大早,彩芝和青莲忙碌起来,打来热腾腾的水,先给姑娘把脸蛋擦好,又把黑缎似的头发梳下来。

打点妥当,这次公府请的全福夫人,是平西侯家的老夫人,老夫人以前就见过平安,那时候小姑娘还是纤瘦的,如今圆润不少。

全福夫人绷紧线,给平安开脸,刮去面上绒毛。

平安眼睫颤了颤,没有躲开,老夫人瞧着,稍稍放轻了力气,不一会儿,再给平安擦脸,少女肌肤莹莹如雪,再不是小女孩了。

喜娘唱着词,老夫人把所有头发高高挽起,结成一个吉祥朝云髻。

第一次见这个发髻,平安在镜子里看了几眼。

很快,有人给她上妆,胭脂的味道香香的,口脂涂在嘴唇上,又润又亮,平安真想尝一口,但喜婆在,不能乱动。

彩芝捧来一顶点翠金花叶凤冠,小心给平安戴好,又换上一身大红嫁衣。

因冯夫人示意在先,彩芝给平安一块菱粉糕:“姑娘,夫人说要垫垫肚子。”

眼下还没到接亲,姊妹可以前来告别。

青莲说:“三姑娘来了。”

上回薛静安出嫁,薛常安就没有去明芜院,青莲还以为,薛常安这回不会来呢。

薛常安也穿喜庆的绯红衣裳,她问平安:“二姐姐,是不是不能吃东西?”

虽然吃过了,彩芝还是说:“是,今日直到王府,都不能吃东西。”

大盛习俗,姑娘出嫁当天,除了娘家一杯出嫁酒,什么都不能吃。

若在今日还在娘家吃东西,说出去是会被人笑话的,会被编排舍不得娘家一口饭。

自然,疼爱姑娘的父母,都会偷偷拿点小糕饼给姑娘垫肚子,比如刚刚彩芝给平安吃的菱粉糕。

听彩芝说完,薛常安没说什么,只是,等彩芝、青莲几人不注意,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甜糕,递给平安。

她想,垫垫肚子总是应该的。

一大早折腾到现在,平安是饿了,一块菱粉糕不够的,她接过甜糕,却没有往嘴里塞。

她轻轻把甜糕分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薛常安。

薛常安突的一愣。

她笑了下,似乎想说平安傻,可是嘴唇嗫嚅片刻,她接过那一半的甜糕,什么都没说出口。

外头锣鼓齐鸣,乐调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绿菊陪在平安身边,扶着她的手往前堂走去,该要吃出嫁酒了。

才走出一会儿,身后,薛常安追了几步:“二姐姐!”

平安回头,青莲替她撩起盖头。

薛常安攥紧手,耳朵泛红,她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再给我当一年姐姐……”

不要这么快就嫁出去。

她才知道,有姊妹是这种感觉,所以,不要这么快就嫁出去。

话刚说完,薛常安就后悔了,真是又矫情又好笑,平安嫁去王府,是一步登天,从此见了平安,就是见了豫王妃。

她有什么资格,叫平安不要嫁呢?

她正要找补,却听平安声音轻缓:“我一直,是你姐姐呀。”

以前是,今天是,以后也是。

薛常安突的哽咽,她努力扬起笑,道:“嗯,二姐姐,恭喜。”

喜婆心内感叹,又道:“姑娘走吧,莫要误了吉时。”

盖上盖头,平安跟着绿菊几人,到了前堂。

冯夫人和薛瀚各自坐在位上,冯夫人眼底的泪花闪烁着,花了很大力气,才没哭出来。

今天是平安的好日子,她不能哭。

一侧,秦老夫人坐在一张雕花椅上,老人家穿了绛紫团纹的衣裳,瞧着比往日精神了点,却难掩眉宇的冷肃之感。

拜过父母,便是吃出嫁酒。

平安喝的是酒酿桂花,甜滋滋的,不醉人。

家里还有老太君,自也要敬老太君,秦老夫人不能饮酒,却没有以茶代酒,而是略略沾了唇。

秦老夫人:“到了王府,往后,公府……”

她顿了下,往常这些训诫的话,一般是叫姑娘到了夫家,谨言慎行,好好伺候丈夫婆婆,再不可在家里似的随意。

临了,秦老夫人缓颊,说:“是你的娘家。”也是你的依靠。

平安想点头,但是头冠太重,她“嗯”了声,也没说什么女儿谨遵祖母教诲,只说:“祖母,那只兔子要养肥肥的。”

秦老夫人倏地一愣。

平安又说:“我会来看的。”

一刹,秦老夫人方明白,平安为什么要把兔子养在自己这儿。

平安好像早就意识到,成亲是一场离别。

既然成亲无法避免,她不纠结,只想有关成亲后的事。

成亲是离别,但离别不是永别。

所以,她会回来看兔子,看祖母,看娘亲、妹妹、父兄。

秦老夫人想,这孩子心思纯澈,她所思所想皆条条有理的自洽,不是无序的,需知多少人穷极一生,到头来,不过是为了心境里片刻的有序安宁。

老人家低声承诺:“一定养好。”

她也会和平安时时叮嘱的一样,要多吃,不要太瘦。

听到这一声,冯夫人实在没忍住,擦了下眼泪。

想着,秦老夫人暗暗示意绿菊,给平安塞了几颗花生,一日还长,不能白白饿着。

吉时到,由家中长兄,豫王未来的舅哥薛铸,背着平安走出公府。

薛铸这日精神爽利,他虽常年读书,背个妹妹,还是不难的,起先薛镐竟还想和他抢这活呢。

眼看抢不到,薛镐就随几个丫鬟,跟在薛铸身后,他偷偷从袖子里掏出剥好的板栗:“来,二妹妹,吃点压压肚子。”

他掏一个,平安啃一个。

出了垂花门,张大壮也跟了上来,和薛镐打招呼。

薛镐赶紧藏起给板栗的动作,他可不能让妹妹落人口实,饶是张大壮也不行,一点可能都不行。

想起一件事,张大壮对薛镐道:“你知道年后禁卫军要考核射箭么?”

薛镐射箭准头不是很好,泄气:“大喜的日子,别提这些。”

话是这么说,薛镐兀自愁起年后练箭,趁着在游廊下,还没进众人视线,张大壮赶紧塞了一个白面馒头到平安手里。

他小声说:“小妹饿了吧?快吃几口,这白面馒头顶饿,别给人知道了。”

平安还在慢慢嚼板栗和花生,只能把馒头藏到袖子里。

跨过大门,外头一阵喧哗,平安从薛铸后背下来,踩到硬实的地板,她由彩芝、绿菊扶着往前。

望着妹妹的背影,完成了长兄仪式的薛铸,恍惚了一下。

他想起,那天平安捏雪球砸他,自己是连一场打雪仗,都没有和妹妹玩过。

他刚要唏嘘,抬手就摸到一脖子的板栗碎渣。

薛铸:“……”

离开公府前,平安除了酒,理应什么都不能吃,吃了有违礼制。

罢了,他第一次想,真如父亲所说,礼制并非最正确的。

上了花轿,从永安街公府到万宁街的王府,路不算很远,不过大婚自不必赶路,抬轿的人脚步稳,走得也慢。

平安在花轿里,盖着红盖头,她摸出白面馒头,本想就这么啃,突的想起自己涂了口脂。

她想了会儿,发现撕着吃就行,便慢条斯理撕起来。

馒头下肚,她饱了,也困了。

她在轿子里摸了几下,轿子里,冯夫人果然早就备好了软枕,平安调整了一下姿势,靠着轿子,眯起眼睛。

她好像做了个梦,虽然大家都很开心,但其实,也伤心。

半个时辰后轿子停下,她睡得浅,一下睁开眼睛,轿子帘布掀开,隔着盖头,外头阳光西斜,这一日从早到晚,竟是快要过完了。

她丧失视觉,也无法感受时间为何流逝,少有这样的时候,便这让一切,都不是那么真实。

她朝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不是彩芝,也不是其他人,而是一只有点熟悉的手。

平安借着盖头的缝隙,看向裴诠的手。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掌心却硬硬的粗糙,似乎还有点薄薄的汗意。

一刹那,就像水晶琉璃瓶上凝结的水雾,突然被擦拭干净,世界清晰明透,周围的热闹也鲜活起来。

原来不是梦呀。

她动了动手指。

他的指尖忽的微微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心,这才不得已放开,换婢女扶住她,而他们之间,改成牵着一道红带子与大红花。

跨过正门,穿过豫王府的中轴线,一路抵达正堂,元太妃正坐于上首,另一个位置是空的。

她看着站在眼前的两人,笑着点点头,这桩定了十几年的婚事,总算要完成了。

拜过天地高堂,这一步,就是小孩子们最常模仿的仪式,平安还是有点熟悉的,接下来就是洞房花烛夜。

她想,嗯,要睡觉了。

婚房就布置在静幽轩,静幽轩的竹子被清理了一些,改种了迎春花,桃花,房中也贴上双喜,甚是吉庆。

平安虽然还是看不到,但坐在了床上的时候,她知道,她睡过这儿。

这儿也是熟悉的。

屡屡而来的熟悉感,是让人最容易放松的,就像心中的小舟,不再漫无目的地漂浮,而是慢慢靠近港湾,抛下锚。

平安悄悄松一口气。

不像其他人成亲,房中挤满女眷宾客,静幽轩里只有各家几个威望重的老太太,受元太妃邀请观礼,至于东宫的人,更不会出现在这儿。

其实,若女眷都来,也并不逾矩,是主人家不乐意。

他亲手将她迎进的王府,她被多余一个人瞧见,都不行。

既如此,房中显出几分清静,喜婆唱词,一杆鎏金酸枝木喜秤挑起盖头一角,缓缓向上掀开。

平安的视线,一点点明了,入目是地上铺着的狐绒毯子,上回来的时候还是秋天,没有铺它的。

很快,她的视线就被裴诠勾走。

裴诠着大红缂丝宝相花纹新郎袍,腰和肩膀绑着一截红绸带,束出宽肩蜂腰,身材峻拔。

他肤色和唇色偏浅淡,眉眼却如墨浓重,一身红,连他惯常带着的冷意,都冲散了几分,这个模样,正是极为俊俏风流的。

更好看了。

平安在看裴诠,他也在看她。

夕阳西下,屋内早就点上烛灯,她浓黑的头发都梳到凤冠里,小脸上,眉眼昳丽,双瞳剪水,延颈秀项,唇上一抹红艳,让她更像误入凡尘的仙子,偷吃了个甜樱。

四目相对的一刹,裴诠眸底轻动,而她用清冽澄澈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

那些老太太一边为盖头下,平安的漂亮惊艳,又一边忍不住笑了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毫不忸怩的新娘子。

喜婆道了声:“新郎新娘,饮合卺酒。”

酒杯用线相连,平安端了一杯,裴诠也端了一杯,喝下。

辣辣的,平安觉得,不是很好喝。

大礼至此,新郎本应先离开婚房,让女性长辈们评新娘,只是换成豫王府成婚,女性长辈们一个声都不敢吭,默契地出去了。

她们是活腻了,才敢在王爷跟前点评王妃。

一天没吃东西,她也该饿了,裴诠道:“饿了吧,厨房上热着面。”

平安:“嗝。”

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嗝,打完才反应过来,用手遮了下嘴巴。

裴诠默了默,早该料到的,舍不得让她出嫁的薛家人,怎么会舍得让她挨饿。

按照礼制,他还要宴客,他把彩芝、青莲叫过来,道:“给王妃摘凤冠。”

彩芝道:“是。”

没有裴诠吩咐,她们还真不好直接拆了姑娘凤冠,听说有些作践姑娘的人家,会让姑娘戴着凤冠坐一宿等新郎官,实在折磨人。

万幸,王府不是这样的地方。

裴诠去了前面,这边彩芝和青莲紧锣密鼓,为平安摘下发冠,松了发髻,捏肩膀揉脖子。

强烈的困意朝平安袭来,她记得,王爷的床很舒服,现在改成大红的被褥,看起来更舒服了。

眼看她一直瞅着床铺,彩芝猜到她想睡觉了,虽然王府规矩没有想象中多,但是不等王爷回来就睡觉的话……

彩芝想到方才男人清冽的眼,觉得还是得阻止一下。

静幽轩原先有几个太监,因为大婚,此后全换成嬷嬷与婢女,彩芝便问婢女,把厨房上温着的面端来。

平安不饿,但也是能吃的,她用筷子尖,挑起几缕面,小口小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一碗面就被她吃完了,就是口脂颜色斑驳,彩芝只好擦了原来的口脂,给她重新涂好。

平安悄悄用舌尖舔了一口。

是苦的。

她皱皱鼻头,没了睡觉的兴致,便站起身,重新看裴诠的屋子,原来移换了不少东西,最先引人注意的,是多了一架梳妆台。

这是她的嫁妆,上面镶嵌着螺钿,摸起来滑滑的,在烛光下,也很漂亮。

除此之外,屏风也变了,上面图案换成三花聚顶的吉图,绕过屏风,到了隔间,还是个兔子窝。

不过因为成亲,兔子不在。

另一边的隔间,多砌出一个洗澡的浴池,之前来的时候还没有。

平安看了眼,好大的池子,王爷平时洗澡,肯定很好玩。

回到屋内,她停在那副老虎图前。

和上次看到的样子差别不大,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灯太亮了呢,总觉得那只老虎,好像真的要出来了。

平安不怕老虎,她想的是,别把养着的兔子吃掉才好。

突的,外头婢女道:“王爷。”

若说旁的新郎官应酬客人,势必要被拉着不让走,灌上许多酒,裴诠自不会遇到这种事,更别说听墙角的陋习。

平安回过头,看到裴诠,她眼底微微泛着亮光。

彩芝上前给裴诠宽衣,裴诠淡淡道:“不用,你们下去。”

彩芝应了声是,心想,王爷不会要自家姑娘服侍吧?她和青莲几人,纷纷退下,这下房中一片安静。

裴诠拿起剪子,沿着房间走了一圈,灭掉蜡烛,除了那对需要燃烧一夜的龙凤烛,只剩下平安旁边一盏灯。

房中暗了许多,平安缓缓眨了下眼睛。

灭掉大部分蜡烛后,他在平安旁边的凳子坐下,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灯下,裴诠看着她,她的唇,红而润,他用手抬起她的下颌,微微低头。

气息从未靠得如此近,嘴唇几乎快要碰上的时候,平安眼睑颤了颤,道:“苦的,别吃。”

裴诠喉头一动,他没有听劝,直接吻住了她。

平安下意识闭上眼睛。他的唇是凉的,唇间有一股淡淡的酒味,不甜不辣,在唇齿间,蔓延出侵略性的滚烫。

他把含有苦味的口脂,推到她舌尖,热得融化开了,就不苦了。

她轻轻浅浅的呼吸,不由稍稍急促了一点。

须臾,裴诠松开她,他眼底燎起一丝热意,手指摸了摸她的唇,她的唇还是红的,不过不是因为口脂,而是被他亲的。

他道:“不苦,甜的。”

平安的眼底水色晶莹,因为刚刚没能好好呼吸,招致了泪意。

她微微张开嘴唇,呼出一口气,这是什么感觉呢?好像,脸颊要烧起来了,好奇怪呀。

她不看裴诠,突然站起来,转过身,面朝她身后那一盏灯。

这个动作有点突然,裴诠眯起眼眸,长睫掩去眼底的幽凉,他走到她身后,一手放在她肩膀上,整个人掌住了她。

他问:“怎么了?”

平安摇摇头,只顾看灯。

裴诠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俯身,轻轻吹了一下灯。

灯光闪烁之中,微醺的酒气,拂过她的耳际,热热的,平安动了一下。

从方才到现在,她才找回声音似的,小声说:“别吹。”

裴诠垂眸:“为什么?”

平安捏捏自己手指,她咬了下唇,声音怯怯又软软:“灯……怕痒的。”

裴诠:“……”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如玉般的耳垂,从玲珑剔透的白皙,缓缓浮上一抹霞色,而这抹霞色,还在往她脖颈蔓延。

他微不可闻地笑了声,道:“是灯怕,还是你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