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铸常在新山书院,一个月才回家两三次,对新认回的二妹妹,很不熟悉。
只是,因为平安与豫王府的婚约,他忧心过她的模样。
但薛铸瞧她如小时候冰雪可爱,说话虽然大胆了点,不至于让天家萌生退亲的念头,他就放心了。
却没想到,平安会砸自己一脸雪球。
他连发火都来不及,薛静安和薛常安已经有样学样,蹲下揉雪球,往薛铸身上扔,薛铸顾不过来,用手挡雪球,连连后退。
姑娘们方才被斥责后的泄气,一扫而空,又笑声不断。
彩芝:“哎呀!早过一刻钟了,姑娘快来取暖,别冻着了。”
薛铸身上都是雪粒,几个妹妹却一哄而散,躲进听雨阁里取暖,只留一地狼藉脚印。
屋内,薛静安笑过后,有些心虚:“咱们这样打大哥,大哥会不会生气?”
薛常安也沉默了一下。
大哥迂腐了点,却也没做错什么,他性子向来如此。
平安捂着手炉,小脸红红的,她忽的问:“大哥为什么不还手?”
来玩打雪仗,他不还手,也不躲,怎么还生气?
闻言,薛静安和薛常安都笑了,原来平安还当薛铸也是来玩的,至于薛铸口里的散漫、淘气,她没觉得不好。
她们安心了,玩就玩了,怕什么。
在屋子里取暖片刻,浑身都热乎乎的,平安一直瞧着外面,薛静安说:“不能再玩打雪仗了,忽冷忽热的,容易染上风寒。”
彩芝:“是呢,一日只能玩这么一回。”
平安刚刚尽兴了,并不可惜,只说:“堆雪人。”
雪人是薛静安刚刚教平安堆的,这次,平安自己堆,只堆了个巴掌大的。
薛静安:“这么小的雪人,你要带着玩吗?”
平安:“不是。”
她捧着新雪,眼眸水润干净,说:“是送祖母、母亲。”
薛静安和薛常安一顿,雪是年年下,她们却是从没想过,还可以将雪人送给长辈,便说:“我们也来。”
天地茫茫的白中,薛家三安同三只小蚂蚁般,吭哧吭哧捏起雪人。
最后,平安比薛静安、薛常安,多捏了一个雪人。
薛静安奇怪:“这是送给谁的?”
平安:“王爷。”
薛静安一愣,平安神色冷静,反而显得薛静安有些奇怪了。
薛静安的大丫鬟道:“雪人,雪人好啊……”
既已定亲,两家换了庚帖,少女少男光明正大地交换一些小物件,并不少见。
不过,薛静安好不容易得了这门婚事,不换比换更稳妥,所以她就算针线极好,也没送去林家,以防乐极生悲。
然而,送雪人绝无差错,一来表心意,二来,若雪人融化了,什么也不会留下,不用担心送得不妥。
于是,在大丫鬟的怂恿下,薛静安急匆匆捏了一个雪人。
想到这个雪人会到林政手上,薛静安羞得涨红了脸颊,和快要滴血似的,匆匆罢手:“算了,就这样。”
薛常安笑了两声:“二姐姐就没这样。”
是啊,平安正睁着乌圆的眼儿,好奇地望着自己,薛静安稍稍定心,重新做了一个。
而平安抬手,摸摸自己脸颊,软的,凉的。
她懵懂地想,脸红,是什么感觉?
…
不多时,怡德院收到三个小雪人。
小雪人只有巴掌大,用黑豆做眼睛,树桠当手,每一个都憨态可掬,非常有趣。
雪芝道:“老太太,下雪了,这是姑娘们在外面捏的雪人,特意送来给老太太玩。”
秦老夫人放下佛珠,肃着面容:“这么大人还玩雪,别冻坏了。”
雪芝:“这不二姑娘从没见过雪么。”
秦老夫人嘴上这么说,然而看着三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雪人,她眼中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十几年来,怡德院不是没收到儿孙的心意,但是,他们每一次都挑得慎重,如抹额与佛经,生怕惹得老夫人不喜。
却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充满童趣的玩意。
而她身子不好,不能吹冷风,把雪人送到她面前,看似无意,实则用心。
刹那,秦老夫人的心口微软。
她看了会儿雪人,道:“拿出去吧,在里面容易化了,”又补了一句,“去吩咐大厨房,把驱寒的姜汤熬上。”
与此同时,三个雪人排队到了春蘅院,冯夫人指着其中一个最圆最憨的:“这个,这个是平安捏的,对不对?”
琥珀笑得捂嘴:“是,夫人一眼就瞧出来了!”
冯夫人戳着雪人,心中爱得不行:“无怪乎说母女连心呢,我一起瞧就知道是它。”
琥珀又说:“还有一件事。”
便讲了薛铸阻拦三安玩雪,反被丢雪球,弄得一身狼狈的事。
冯夫人:“让铸哥儿赋闲在家,是好好矫一下他性子,平安丢他雪球,定是请他一同玩耍,他怎么会想不通。”
她觉得平安做得对,薛铸是该玩一玩的,公府担子太重了,让他变成过分谨小慎微的性格,再这么下去,恐怕守成都难。
想起这两个孩子,冯夫人唏嘘,老二进禁卫军,是时来运转,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一直这么好运。
…
豫王府。
屋外积雪被扫净,留一片淡雅颜色,屋内烧着银丝炭,鹤形炉冒着沉香,一缕袅袅余烟,逸散到桌前,拂过裴诠墨眉浅唇,在冷俊的漆眸中,漫开一阵阴鸷的寒意。
他指端展开一张纸,是柳先生破解的玉琴的佛经,带出的消息只有一句:不要妄动。
这不会与朝政相关。
这份佛经名义上是要给太子,实际里的暗语,却应该是给她的贴身宫女的,太子那边,还轮不到他女儿提醒自己政治动向。
眼看玉琴被“软禁”,她的心腹定会着急,一着急就出错,所以,玉琴刻意提醒心腹沉下心。
豫王府的人一直盯着她的心腹,人却没出差错。
近半个月,张皇后频频向太寿宫施压,因为玉琴的婚期快到了,元太妃再如何,也不能关着她。
裴诠眯起眼眸,对刘公公说:“向宫里递话,放玉琴出来。”
玉琴行事小心谨慎,如今既然肯定,平安小时候失去的记忆与她有关,关着她,不如放她出去。
刘公公:“那卷佛经是要?”
裴诠:“烧了。”
刘公公应了声:“是。”
有宫女进来报:“王爷,永国公府送来了个盒子。”
虽然没有明说是谁,裴诠淡淡道:“送进来。”
那是个竹编的盒子,拿到手里,一片冰凉,银锁扣“咔哒”一声打开,里头蹲着一只小雪人。
来的路上出了太阳,小雪人有点融化了,用那乌黑的黑豆眼珠,歪着脑袋望裴诠。
刘公公也看到了里头的玩意,有点吃惊,这个小雪人,是不是有点丑了?
却看裴诠周身的戾气,一点点消散了。
刘公公:“……”雪人不丑,丑的是他自己。
裴诠端着雪人,走到屋外。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下雪人的眼尾,新雪从未沾染过污浊,微凉的雪水沾着他的指尖,好似要将他一同融掉。
可惜来的,不是那个不会化掉的人。
三个月,还有三个月。
裴诠捻捻指尖,合上盒子,递给一旁的宫女:“放进冰窖。”
…
十一月,东宫嫁女,排场盛大,太子借此离开知行殿,重回朝廷。
薛家没有去凑热闹,而玉琴出嫁前,玉慧竟和玉琴吵了一架,姑娘们凑到一处时,聊起这件事:
“她二人从前关系那般好,玉慧不是只听玉琴的么?这回,定是玉慧又任性了,在姐姐大喜的日子大闹一场,真丢人。”
“是啊,玉琴那么大方得体,怎么玉慧就这副性子。”
“……”
姑娘们说着,想起薛家,薛静安、薛平安婚期在即,不出门也寻常,薛常安却也不出来了。
因何宝月在,姑娘们只悄悄打了个眉眼官司。
林幼荀忽的说:“她家三人关系真好,大姐要出嫁,当妹妹的两个在家陪她。”
何宝月:“这就是关系好?不见得吧。”
其余人也纷纷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扪心自问,如果她们姐姐出嫁,父母又没有非要拘着她们,让她们待在家,她们肯吗?
当然是不肯的,再好的姊妹,成日相对,也腻烦了。
徐敏儿应和着大家,脑海里,却不由想起过去三安的细节。
数不清第几次,她心里酸酸的,居然真的有姊妹可以这么相处。
…
而永国公府中,薛家三位姑娘不至于日日相对,但大部分时候,确实一起猫着过冬。
这于平安的象棋技法,大有增益。
一眨眼,就到了腊月,府上也开始张罗起来,为置办筵席做准备,各院开库房贴嫁妆。
国公府姑娘出嫁,都有固定的六千两银钱、田铺若干,除此之外,怡德院贴了三千两银子,并一对前朝流传至今的玉如意。
春蘅院薛瀚则送了一副墨宝,这显然是给女婿的,冯夫人则贴了薛静安两千银两。
就连薛镐也没落下,因为刚拿到俸禄,他大手一挥,买了许多上好的簪钗。
薛静安不可谓不感动。
她本以为自己是庶女,又从小养在林姨娘这,不得冯夫人青眼,国公府能给自己一份五千两的嫁妆,便是极好,实际上,大大超乎预料。
若是以前,看到这份礼单,她定是担忧大于惊喜,怕自己不配得到这么多。
现在她明白,她若不立起来,瞻前顾后,那么生活中处处是“玉慧”,反是受累。
她正看着礼单,身后,林姨娘道:“静儿,你嫁妆有什么,我瞧瞧。”
这是薛静安自己屋子,林姨娘又不问就闯进来,薛静安收起单子,道:“没什么。”
林姨娘拔高声音:“我也不能看?”
薛静安:“是,娘不能看。”
她最近才知晓,林姨娘的娘家一直跟林姨娘要钱,若林姨娘知道自己嫁妆丰厚,定会向自己索取,与其到时候进退两难,不如现在就拒绝。
林姨娘见女儿藏着捂着嫁妆,立时拉下脸:“你还真把自己当公府千金了?林家政哥儿是进士,你也配做进士娘子吗?”
恶语伤人六月寒,薛静安忍住眼眶发酸,说:“父母之命,三书六礼,怎么不配?”
“娘,姨娘,你是怕我抛下你,可是你打压我有什么用,你对我有生恩有养恩,却也不能这般糟践我。”
林姨娘脸色刷的苍白,但薛静安不再理会她,径直离开。
十二月二十,这日是钦天监定的吉日,街道的雪往左右堆着。
永国公府是嫁女儿,并非主场,上午摆上几桌酒席,先宴请公府的亲朋,晚上再去镇远侯府吃酒。
平安一个大早起来,彩芝给她梳了个单螺髻,用粉玉桃花银钗固定,身着一件翠青地云纹闪缎夹袄,新嫩得像一株春笋。
天冷,她揣着手炉,去到明芜院。
薛静安比她早起一个时辰,早就打扮妥帖了,头发全收束到镶翡翠金凤冠中,一身深红吉祥如意喜服搭着霞帔,她有点紧张:“怎、怎么样?”
平安看得仔细,毫不敷衍,说:“很漂亮。”
薛静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喜婆笑吟吟:“有家中姊妹送嫁,日后啊,大姑娘定能顺顺利利的,和那妯娌小姑子也能相处得极好!”
虽然是讨喜的吉祥话,薛静安也很喜欢,她握了下平安的手,便也不是那么紧张。
看过新娘,平安才走出明芜院,却听一声陌生的:“二姑娘!”
平安回过头,薛静安的长相,五分承自林姨娘,所以平安猜出了她的身份。
薛静安大喜的日子,林姨娘的身份上不了台面,不可凑到她跟前去。
她骤然叫住平安,心中打鼓,这是她头次接触二姑娘,迎着二姑娘干净清冽的眼眸,让林姨娘想起过去对她的揣测,有些无地自容。
她结结巴巴:“二姑娘,我想,我想托你拿一件东西,给静儿,就是你大姐姐,可以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若平安拒绝,也是寻常,哪有妾室到嫡出姑娘跟前,把姑娘当跑腿似的。
平安却什么都没说,朝她伸出一只手。
林姨娘既紧张,又惊讶,赶紧把那东西递给平安,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谢谢……”
平安轻缓地说:“不用。”
她拿了东西就走了,林姨娘却望着她的背影,她知道她一定会把东西交给薛静安,这种安心感,让她突的眼中盈满热泪。
片刻后,永安街上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新郎官林政来了。
薛静安盖上盖头,被喜婆扶着走出房间,没两步,她听到平安一声:“姐姐。”
还没到前厅,薛静安停下脚步,她微微撩起盖头,却见平安把一样东西,递给自己。
那是一个绣着百年好合的红色香囊,用料很好,纹样十分精美,就是放在一堆昂贵的嫁妆里,也并不廉价。
薛静安愣了愣:“你绣的?”
平安:“不是我。”她连针线都没拿过几回。
薛静安是知道的,她这么问,却是因为这是林姨娘的针脚,她的针线活,是林姨娘教的,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她只是不太想相信,因为自那日和林姨娘争吵,到她出嫁,她再没和林姨娘说过一句话。
她抬眼,明芜院的一扇门后,似乎有一道影子,怕妾室的晦气影响女儿,她朝里面躲了躲。
薛静安忍着哽咽,对平安说:“谢谢。”
接下来,拜别父母,上花轿,薛静安都死死捏着香囊。
她想,为什么娘不能纯纯对她坏?
如果林姨娘对她就是纯坏,那她就能干脆地抛下她不管,可是,世上母女父子之情,却总是这般,令人又爱又恨,难以割舍。
…
薛静安去了前院拜父母,彩芝带着平安走过游廊,也准备去前院。
平安忽的问:“嫁人后,不能回家吗?”
彩芝说:“还是可以的,只是不住在家里,一个月见上两三面,都算不错了。”
她没说的是,那些远嫁的姑娘,一生不定能和家人再聚一回。
平安缓缓点头,她明白,大姐姐为什么哭了,因为,出嫁是离别。
原来嫁人是这样的。
垂花门外二院,男女宾客分成两拨,正在吃喜酒,薛瀚和冯夫人都喜洋洋的。
今个儿的喜庆,除了长女出嫁,还因为豫王竟然来了薛家的宴席,按说嫁女儿的宴席规模,自是比不上娶媳妇的。
豫王不去镇远侯府林家的宴席,却来薛家的,说句托大的,有和薛家站一处的意思。
这是薛家的排面,薛瀚这种官场清流,都倍觉脸上有光。
平安来了后,冯夫人招呼人拿上香米虾仁粥,把平安按在身边吃,平安吃得慢,一勺一勺地擓着吃。
吃完,平安没有着急回去,她站在宁翠湖西岸,天上出了一轮太阳,把结着薄冰的湖面,照得很亮。
她半睁着眼睛,看着湖面发呆。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而来,浓厚的黑色影子,遮住了她。
平安没有动,笃定:“是王爷。”
说完,她和揭晓答案似的,慢慢回过头,果然是裴诠。
裴诠将她天然又纯真的神情,纳入眼中。
他指尖弯起触了触自己掌心,实在想遮住她的眼眸,否则在她眼里,有些藏在暗面的想法,无所遁形般。
他沉默了半晌,低声:“上回送的雪人,融化了。”
平安:“再堆一个。”
说完,她还真左看右看,在湖边找起雪来,这附近的雪,都被扫到两旁,凝成冰块似的硬。
瞥见一块干净的雪,她手指去碰,她肤若凝脂白皙,手指胜雪般,却在触到雪的一瞬,指尖被冻得泛红。
裴诠心脏微缩,他裹住她的手,将她的手从雪块那边捉了回来。
他手指骨节大,手心微烫,覆着一层薄厚均匀的茧,硬邦邦的,相比之下,平安的指尖软糕似的轻柔。
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大这么糙的手,她“咦”了声,指头不由动了动,摸了下他的手心。
像是一根羽毛,倏的一下,挠在了人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裴诠目光一黯,他警告似的攥紧她的指尖,不让她动。
平安呆了呆,她疑惑地看着他,温吞地问:“怎么了呀?”
做出这种事,她一双秋水眸却清澈得纯粹,毫无杂念。
裴诠缓缓松手:“没事。”
平安也觉得这雪挑得不好,太冰手,她有些困扰,轻声说:“怎么再做一个。”
裴诠道:“不用做了。”
那个雪人并没有化,是在冰窖里好好呆着的。
平安却难得坚持,道:“要做的。”
她指了指自己,眼底微亮,专注地看着他,说:“让它替我嫁,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