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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抱着兔子,施施然从亭中出来。
她拨弄着兔子的耳朵,眼中余着懵懂。
带路的宫女是豫王府的人,宫女侯在亭下等她,带她回去,直到见她回到马场的亭子,这才离开。
薛常安还在亭子里,坐姿端庄优雅,就是气息有点急,脖子出了细细的汗,其他没有不寻常的。
她悄悄观察平安,平安若无其事坐下,检查兔子的耳朵,牙齿,还有爪子。
检查着,她握着兔子的手,摇了摇,好似在和新认识的兔子打招呼。
薛常安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问:“姐姐,手帕还了没?”
平安抬眸,她轻轻“啊”了声:“没有带。”
她知道,王爷的手帕不能被人随意看到,今天没带在身上,而是藏在房中。
怕薛常安还记挂,她保证似的昂起胸脯,道:“下次还。”
薛常安沉默住,她又不关心她还不还,只是随口问问,还下次呢,好像见豫王是很寻常的事。
她突然眯起眼睛,警惕地看左右没人,再次小声问平安:“你们见了多少次了?”
薛常安只知道,在宫里当伴读见过那么一次两次,那倒是没什么。
她想好了,按平安呆憨的性子,如果她能脱口而出,那就是次数不算多,一个手指头数得过来。
如果不能,那就是不大能数得清楚了。
果然,平安仔细想了想,她不大清楚了,虽然隔一阵见一次,但每次见面,都有种淡淡的熟悉感。
可能是因为他们有婚约,皇帝就像故事里的月老,牵了一条红红的线,把他们的尾指一端,绑在一起。
不同于平安的烂漫,薛常安心内滞涩。
她以前和薛静安为这婚事较劲,嘲讽诋毁,心不和,乃至连面和都做不到,但不代表她就对豫王情根深种。
豫王当然俊美非常,地位又极为特殊,薛常安除了憧憬,更多想靠这门引人艳羡的婚事,甩开薛静安、玉慧等人。
当然,从她打了何宝月,她已经不求多好的婚事,而如今,自己极大可能会嫁出京城。
只是现在,看着平安和豫王往来,姑且是合乎礼仪,但她就来气。
怪的是,这股气不是冲着平安这个姐姐,是冲着豫王。
她也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亭外又有宫女行礼:“玉琴郡主安。”
听到声音,平安和薛常安都站了起来,是玉琴、薛静安、徐敏儿和林幼荀。
四人结伴回来喝水歇息,玉琴刚刚跑了两圈马,她心情很舒畅,手上还拿着马鞭,笑道:“都随心些,我没那么大规矩。”
她着实不像玉慧,玉慧的话,高低得昂着头看她们。
玉琴郡主年十八,这次秋狩,同薛静安相似的是,她们都是最后一次快活,三个月后的十一月,玉琴就要出嫁了。
大盛朝姑娘大多数十六岁左右出嫁,玉慧是因着东宫宠爱,才把她留到现在。
许是都要待嫁闺中了,才两天,玉琴和薛静安走得挺近。
薛静安看到平安抱着兔子,笑道:“才多久没见,怎么它好像更胖了?”
平安:“是胖了。”
王爷抓的这只兔子,比上一只她的兔子,还要圆滚滚。
她好像占到了王爷的便宜。
兔子重,抱得有点累,平安坐了下来。
玉琴对兔子很感兴趣,这两天,宫人也给她抓了好几只,就是没抓到白色的,野兔多是灰色、黄色,白色的很不多见。
她拿着马鞭,要用马鞭把手逗弄它。
不成想,那看起来温驯可爱的兔子,突然高高竖起耳朵,躲开了玉琴的动作,甚至用后腿站了起来,摆出攻击的姿态。
被凶了一下,玉琴有点惊讶:“它脾气变得好大。”
平安挠挠它的后颈,白兔便软了下来,只往她怀里钻,趴在她怀里,又变得粘人听话。
玉琴:“……”
徐敏儿:“看来只对郡主脾气大。”
这话说得就很没道理了,好像平安的兔子要针对郡主。
薛静安状似无意,也伸手去摸白兔。
果然,那兔子是谁也不喜欢,竟朝薛静安“咕咕”地警告两声,它躲开她,故技重施,往平安怀里钻。
平安赶紧揉它脖子,才把它的毛顺好了。
这也不是玉琴一人不能摸,薛静安打圆场:“好了,它原是认主了,只肯亲近我家二妹妹。”
徐敏儿:“兔子还能一日一个性情的。”
薛静安看了眼徐敏儿,又说:“大家也看到了,二妹妹的兔子今日脾气大。”
话先说在前头,这兔子是平安的,谁要是非要去逗这只兔子,被兔子挠了抓了,也怪不得平安。
徐敏儿笑了下,实则暗暗不快,真不是错觉,薛静安越来越会说话了。
薛常安竟也配合薛静安,适时道:“我们两人的兔子没认主,去抱来玩吧。”
除了平安的白兔,张大壮给薛静安和薛常安挑的,都是纯粹的灰蓝色兔子,也很趣味。
玉琴不介意的样子,一笑:“行。”
不远处,薛镐和张大壮一前一后骑马小跑过来,离亭子十来步,薛镐拉着马缰停下,兴致勃勃:“大妹二妹三妹,打猎吗?”
为防林中危险,须得各家兄弟带着姊妹打猎。
往日里可以在蹴鞠赛跑马,秋狩却一年一回,各家兄弟都只顾着自己打猎,一般只在第四天,才带姊妹玩,可是,这才第二天。
论能力,薛镐在人才济济的盛京之中,不是泯然众人,是不如众人,他没混成吃喝嫖赌都沾的坏种,得亏有秦老太君压着。
但昨天他带着那身板壮硕的侍卫,给自家妹妹长脸,今日就要带她们去打猎完,着实是个不错的哥哥。
如徐敏儿的哥哥徐砚,和林幼荀的哥哥林政,就没有在今天就打算带她们玩,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一对比,两人心里难免犯嘀咕。
不过也没关系,她们哥哥,比薛镐出色就好。
既然可以进林子里玩,薛静安自也是高兴的,朝亭外应了声:“我们这就来。”
见众人都跃跃欲试,玉琴突然笑了声,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东宫这边出四个侍卫,姐妹们大家热热闹闹的,一起去打猎,可好?”
平安点点头,人多一点,好玩的。
于是,薛静安又问亭外:“郡主问,多三人如何?”
薛镐:“敢情好!”
姑娘们让宫女去禁苑、营帐给家人报一声,中午要回来晚了,都备好水囊、干粮,以防渴着饿着。
既然要骑马,就不大好带着兔子,这只兔子性子和前面那只不一样,平安问宫人要了一个笼子。
她摸摸兔子的脑袋,把兔子先关着,就放在廊下,宫女们都能看着。
平安骑着小马驹,她其实还不算熟手,早上才刚会,跟着呼啦啦一群人,由薛镐、张大壮带着,侍卫相护送。
大家悠哉悠哉进了浅层的树林。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每一张脸庞上,秋意裹挟草叶的香气,迎面扑来,令人神清气爽。
一路上遇到一些动物,姑娘们搭弓箭射着玩,走走停停,虽然累,大家很是尽兴,不知不觉就走得深了。
突的,平安和张大壮,同时扭过头,朝不远处的树林看去。
薛镐皱起眉头,当机立断,叫几个侍卫:“护着姑娘们退后!”
侍卫看向玉琴,玉琴点头,他们才听令,护着六位姑娘引马,慢慢往后。
下一瞬,窸窸窣窣的,远处树林,一头长牙的野猪直直冲了过来!
在场的姑娘,都是第一次这么近见到活的野猪,心中一紧,纷纷屏住呼吸。
薛镐却和张大壮对了个眼神,纷纷从对方眼里读出不好——这人要在妹妹面前露一手!
要说这么久了,他两人成天吃吃喝喝,颇是臭味相投,但是在平安到底姓薛好,还是姓张好这一点上,两人没统一过意见。
想当平安的兄长,可不能输给对方!
眨眼一瞬,张大壮冲了过去,薛镐紧随其后,他们靠近野猪后,野猪却冲着薛镐一人去了。
徐敏儿一愣:“不会有事吧?”
薛静安也给二哥捏了把汗,没想到二哥会直接冲上去,如果受伤了怎么办?
但很快,她知道她白担心了,地方虽然不大,薛镐居然遛着野猪,技法娴熟。
没等众人惊讶,眼看他就要撞上一棵树,他骤地拽着缰绳躲开,反而是拿野猪,“嘭”的一声撞到树,獠牙插树干上,动弹不得。
平安微微张开嘴巴。
玉琴皱眉,徐敏儿和林幼荀却直接看呆了,怎么突然间,野猪就被驯服了?这是薛镐么?他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本事?
难道昨天薛家猎得的猎物,真有薛镐的份?
别说她们,薛静安和薛常安看着薛镐,都觉得有点陌生,二哥的骑术这么厉害?
薛镐大笑着拍马回来,问:“怎么样?我昨天刚学的把式!厉害吧?”
昨天才学?林幼荀和徐敏儿互相看了眼,很快反应过来,薛镐在炫技,是炫耀给她们看的吗?
薛镐刚刚那一下很精彩,亲眼所见,远远比从别人口里听来,要震撼许多。
下一刻,却看平安重重点了下脑袋,声音脆脆的,应了声:“厉害。”
薛静安和薛常安也反应过来,由衷道:“二哥厉害!”
张大壮去看了野猪,也回来了,薛镐挤眉弄眼:“听到没,妹妹们夸我厉害。”
他对得起那句“大展身手”和“旗开得胜”了!
这么多人面前,张大壮忍住,没给他一肘子。
薛镐虽然极为兴奋,却没忘了正事,他跟侍卫说:“出现野猪,说明这儿已经到了深林,今日到这儿,护送姑娘回去吧!”
侍卫也担心再有意外,便直接说:“郡主、姑娘请回。”
林幼荀、徐敏儿:“……”
从头到尾,都和她们无关,薛镐都是炫给妹妹看的,她们又不是薛镐的妹妹。
偏偏薛静安还松口气,对她们道:“吓死我了,我二哥真是……唉,你们就不用担心你们哥哥会这样。”
她们不由想起林政和徐砚,是她们不想有个会炫技的哥哥么?
罢了,再如何,薛镐也是不学无术的,会骑马,也比不上自家哥哥,她们心里稍稍平缓了些。
…
却说一行人满载而归,那野猪也被抬了回来。
张皇后听说姑娘们进了山林,还猎到野猪,也惊讶:“没有人受伤吧?”
玉琴笑道:“毫发无损。”
说着,她一顿:“皇祖母,那薛家二郎,好像有点本事。”
便把山林中薛镐抓野猪的细节,一一道来。
玉琴:“孙女是怕……”
张皇后皱着眉,说:“你倒也不必担心,薛家是有祖训的。”
当年大盛的天下,是圣祖、薛家老太爷和另外一家打下来的。
薛家老太爷于兵法造诣颇深,为使圣祖放心,令子孙皆弃武从文,若非如此,圣祖也不会感念老太爷,封国公府“永”字。
张皇后入主后宫十几年,方能品出这阳谋的高级,以锦衣玉食养着薛家,让薛家选不适合的道路,终有一日,薛家会自废。
只不过,本应该在薛瀚这一代就消磨殆尽的气数,是被秦老太君以一己之力扳了回来。
但到薛铸薛镐这一代,读书怎么也不行,武艺再好,也只能这样了。
…
从屋内出来,玉琴和玉慧迎面碰上。
玉慧今日都和何宝月一处玩,才听说嫡姐和薛家、徐家、林家几个进山林里打猎,还遇到了野猪。
玉慧怒火中烧,兴师问罪般,质问玉琴:“姐姐,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就那么喜欢薛家的人?”
玉琴笑了下,道:“你别气,我就是有些好奇,那薛家平安过去,真的是被拐走的?”
玉慧:“没错,是觉得很看不出来吧?”
现在姑娘间都没人信,除了知道真相的几家,但这几家也不会再随意传她的闲话。
这薛平安命真好,从乡下回来,还能轻轻松松,就融入了京中的圈子,玉慧听娘亲说,当年家里刚从地方到京城,可是遭受到很多排挤呢!
玉琴思索了会儿,问:“我听说,她不记得九岁十岁前任何一点事了?”
玉慧:“是这样,所以没人会问她小时候的事,问了她就一派茫然。”
玉琴喃喃:“是真不记得了。”
薛家平安,还是生得和小时候那般漂亮,任谁小时候见过她,都会感慨,她真真从小仙童长成了仙女儿,实在漂亮。
她顾盼之间,那眼底实在太干净清澈,这倒是装不出来的。
突的,玉慧留意到玉琴的手腕的动物齿痕,问:“你怎么受伤了?”
玉琴将袖子下拉,道:“打猎弄的。”
…
却说平安回来后,先去亭子里拿白兔子。
却不知何时,笼子被打开,兔子也不见了。
平安看了好一会儿,原先的宫女,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提起笼子,绕着亭子找了一遍,她走着走着,迎面却遇到徐砚。
平安没留意,还是低着头。
徐砚犹豫了一下,周围还有宫人,他并不逾越礼节,便走上前一步:“薛二姑娘。”
平安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像是怕惊扰她,徐砚声音轻了点:“姑娘是遇到什么事了?”
平安不记得徐砚了,她抿着唇,没有回他。
而此时,徐砚身后,薛镐和张大壮在井边洗脸洗手回来,薛镐对张大壮说:“我赢了!我家三个妹妹,一个不能少!”
张大壮:“滚,你不就靠运气?”
他俩骂骂咧咧,互相肘击,谁也不服谁。
平安道:“大哥,二哥。”
薛镐和张大壮赶紧麻利地收了动作,平安看着他们:“在吵架吗。”
两人连连否认:“没有,这是比武。”
“对,我们在锻炼身手。”
平安放心了,她继续低头看地上。
徐砚则同薛镐和张大壮拱手,薛镐看了眼徐砚,问:“二妹妹,怎么了?”
平安指着手里的笼子,她抬眼,目光茫然,蒙着一层水雾般:“兔子,跑了。”
薛镐:“嗐,多大事,我们去给你再抓一只!”
平安没有吭声。
张大壮琢磨过来:“我们去帮你找回来!”
平安眼里微微一亮:“好。”
徐砚说:“多一人总是好的,我可以帮忙。”
薛镐:“也行,你在这儿找,我和大壮去林子那边。”
…
营帐内,一片清冷。
裴诠换上骑装,他戴上护腕,看着自己关在笼子里的兔子,隔着栏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抚摸着兔子的脑袋。
这是她换给他的兔子,脾气也好,谁都可以摸摸它,像她。
他收回手,摩挲了一下指腹,还残余着那种软和,与温暖。
就该养在身边,好好看着,才好。
刘公公道:“殿下。”
裴诠问:“何家的那只兔子,没送出去吧。”
他猎得老虎,却是以薛家的名义,何家再不识相,也该记起,豫王府和薛家的婚期早就定下来了。
刘公公擦擦汗:“是。”就是按下个何二郎,又出来个徐家的,好像还在帮平安找什么,这该怎么说呢……
刘公公犹豫着,裴诠拿起挂在营帐墙上的弓箭,他手指拉了下弦,绷得指肚泛白,指节分明。
他要进山了。
裴诠说:“让李敬在北面山等着。”
刘公公有些担心:“殿下,李敬会不会离殿下太远了。”李敬是裴诠的心腹死士,管着一队武技高强的暗卫。
裴诠:“无妨。”昨天猎虎已经打草惊蛇,他再多带些人,太子不会有动静。
如往常般点了四个侍卫,裴诠翻身上马,一踢马腹,往山林中走去。
他气定神闲,在山中转了一个时辰,期间,还杀了几只猎物,让一个侍卫带回去,便又继续往深处走。
不一会儿,林中骤然传来一阵隐匿的脚步声,侍卫道:“什么人!”
却看四周,突然出现十几道身着黑衣的身影,果然是好大的阵仗。
李敬和暗卫还有一刻钟才能到。
侍卫:“刺客!王爷快撤!”
喊杀声起,裴诠眼中一片寒凉,他拉弓打箭,五年前左臂受伤的地方,隐约泛疼,这让他眼底漫开猩红。
却在这时,变故突生,橐橐马蹄声骤起,两匹马骤然冲进这场子里。
裴诠抬眸,却是薛家的薛镐。
薛镐大惊失色:“王爷!”
跟在薛镐身边的张大壮,一听薛镐的称呼,立时反应过来,这是他妹夫?再看这场景,竟有人敢杀他们妹夫?这可不成!
他爆出惊天动地的一喝:“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