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觐见完,薛瀚躬身低头,从兴华殿中退出。

想起万宣帝满头华发,精神不济的样子,薛瀚心中叹气,如今朝中的风向,一边是太子,一边是豫王。

哪一方都能掀起波澜,而陛下,到底老了。

就如这次,何家在这时掺和进来,往小了说,是和薛家两家的恩怨,往大了说,弄得薛家有贪权之嫌疑。

二者都是薛瀚必须入宫的缘由,不管何家姑娘出言羞辱是否有意,薛家是清流,必须表态。

好在秦老夫人当机立断,同薛瀚进宫,占了先机,如今万宣帝已然清楚其中事由,甚至宽慰了他两句。

就算何家再来告薛家教女无方,也无济于事。

再想想秦老夫人退婚的策略,薛瀚还是钦佩其大胆果断,不知凤仪宫那边商议得如何……

只这婚事,一日不定,就一日难以安心。

他刚这么想,迎面却遇上豫王殿下。

王爷一身蟒袍,眉眼沉着,不辨喜怒,只目中酝着三分寒。

薛瀚忙退到旁边,低头一揖:“王爷万安。”

以往豫王与薛家之间莫要说人情往来,见面也不会多说几句,像上回桃花宴,豫王莅临,还是第一次。

那次,薛瀚让薛镐陪着豫王赏花,是他心知薛铸比上实在不足,豫王看不上薛铸,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薛镐和豫王同龄,不知是否更能聊得来,或许还能得用。

可惜自家孩子不争气,不了了之。

薛瀚兀自思忖,就等豫王过去,然而他的视线中,却出现豫王那双描金麒麟纹靴子。

裴诠到他跟前,抬手虚扶他:“薛大人,免礼。”

薛瀚赶紧起身,忙说:“不敢不敢……”

裴诠颔首,方才越过他,进兴华殿。

薛瀚留在原地目送他,简直受宠若惊,这是十几年来,豫王殿下头次如此亲和,竟还虚扶他一把!

真真叫人既惊,又慌,又喜,仔细琢磨,又有些愁,实在事出反常,令人难安。

薛瀚实在琢磨不透,他走几步就叹一声,一段一刻钟能走完的甬道,他生生走了两刻,还没等他心绪平定,身后,兴华殿太监周公公,叫住他:“薛大人,留步!”

薛瀚赶紧停下,道:“公公这是?”

周公公手中捧着一枚圣旨,笑道:“咱家正要去薛府,大人既还没出宫,正好,请大人听旨。”

薛瀚赶紧跪下,周公公抖开圣旨,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常闻永国公薛瀚次女薛氏平安,蕙质兰心,秉性端淑,是为观音座下童子,朕已于太康七年指其与豫王订婚,今年岁既至,婚约定结两姓之好,酌定:薛氏平安与豫王择吉日十八年二月初一完婚,钦此。”

薛瀚心中大震:“……臣领旨。”

周公公:“薛大人,恭喜了。”

薛瀚请周公公:“有劳公公,往薛府吃一杯茶。”

他身上没有拿得出手的整银,请周公公回薛府,既为送钱,也为打探消息,这怎么就把日期定下来了?

他突然想起刚刚的事,天爷啊!难道豫王殿下方才进兴华殿,就为说这事?

周公公却笑眯眯道:“不了,咱家在宫里还有事务,大人快请将好消息带回家罢。”

薛瀚捧着圣旨,恍恍惚惚出了宫。

正好,宫女扶着秦老夫人也到了西华门口,薛瀚嘴唇干涩,忙上前扶住秦老夫人:“母亲,陛下下旨了。”

秦老夫人接过圣旨,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薛瀚本以为她会露出欣慰的笑,这门婚事悬在薛家面前十几年,今日总算定下来,有了圣旨,往后也没旁的异议。

母亲运筹了这么久,合该高兴的。

却看秦老夫人闭目摇头,神色微肃:“快了些。”

薛瀚:“左右还有八个月,还有些长。”

秦老夫人冷声一哂:“你急,你去嫁。”

薛瀚:“……”

而宫外,薛家管事正焦灼地来回踱步,一瞧老夫人老爷出宫了,赶紧跑上前:“老太太,老爷,何家的找上门了。”

薛瀚说:“不是交代过你们,好茶伺候着么,慌什么。”

管事瞧瞧左右,压低声音:“本是按老爷的吩咐招待着,二爷和张家大爷却回了府,和何家几位爷打起来了!”

薛瀚:“什么!”

秦老夫人说:“先回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却说他母子二人带着圣旨,从宫里回来,冯夫人也跟宁国公府做好了人情,打道回府,便听说薛镐打人的事。

目下,他们三人都在怡德院正堂,秦老夫人进宫一趟,已有倦意,闭着眼。

雪芝从外头撩帘进屋,低声道:“老太太,管事已经差人去找二爷了,就是不知道二爷去了哪。”

薛镐和张大壮打了人之后,却是脚底抹油,跑了。

薛瀚恼火:“这小子,又跑去哪儿逍遥了?快让门子小厮都去找,先把他找回来!”

冯夫人却有些想笑。

按她说,何家欺人太甚,薛镐和张大壮替家中出了这口气,真是通体畅快,但老太太神色不是很好,她不好笑出声。

秦老夫人:“先问问到底打成什么样。”

薛镐与何家打架这件事,严重和不严重,不能一概而论,得看打得怎么样。

当时在现场的管事,因心急,跑去宫外报信,没看个全貌。

本来,薛常安扇了何宝月一巴掌,薛家与何家交恶已难以避免,只是所谓做人留一线,薛家还不想和何家彻底撕破脸皮。

思及此,就是冯夫人,也收敛了下心中的快意,可是偌大的家里,竟一时没能找出个知道事情原委的。

这时,彩芝进了怡德院,她跪下道:“今日下午,二姑娘听到养兄的声音,就去前面看看,在垂花门外正好遇上了。”

薛瀚皱眉,冯夫人忙问:“乖儿没吓到吧?”

彩芝:“当时打得狠,我不太敢看,也只看到何家的输了,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姑娘多看了两眼,我们就回来了。”

何家的输了?

秦老夫人便说:“那问问平安。”

平安进正堂时,双手拿着一个小食盒,是刚刚怡德院的小厨房得了信,刘妈妈给她塞的桃儿蜜饯。

雪芝搬来一旁四方绣凳,是平安常坐的凳子,平安怀里就揣着盒子,捱着秦老夫人坐。

秦老夫人望着坐在自己膝畔的孙女,语气些微缓和,问平安:“他们打架,你看到了?”

平安回想了一下:“三个人,打二哥和张大哥。”

冯夫人:“三打二,这何家也真不讲究,还武夫之家呢,毫无武德,”又问平安,“还有呢?”

平安循着记忆,说:“大哥倒两个,二哥撞一个。”

冯夫人听得很是好奇,这张大壮居然这么能打,一人挑两?这倒也罢,薛镐怎么撞的人?听起来还怪有趣的。

秦老夫人问:“怎么撞的?”

薛瀚虽有气,此时也竖起耳朵。

平安认真想了想,稍微屈膝起身,她抬头靠近老太太。

秦老夫人一愣,她睁着眼睛,便见那乖软的孙女,将自己额头轻轻贴在她额角,像小猫似的蹭蹭自己,暖融融的。

平安“撞”了下秦老夫人,才坐回去,说:“这样,撞。”

秦老夫人:“……”

薛瀚咳嗽一声:“那小子……算什么,铁头功吗?”

雪芝和彩芝、青莲几人,也侧过身,忍着不笑,冯夫人却再也忍不住,心软成一团,把平安招过去:“乖儿,来撞一下娘亲。”

本来今日之事太多,家中几个大人心中各有烦扰,一时,心却都松弛下去。

秦老夫人微微弯了下唇角。

既知何家没占到便宜,虽输得难看,却没流血,想来何家输得丢人,也不会到处宣扬。

反过来,他们输给文臣薛家,只要薛家不宣扬,就是给他们面子,反而能护住最后的体面。

她松开眉头,说:“这事暂且如此。雪芝,从我库房拿两支碧玉簪,去听雨阁告诉老三一声没事了,不用担心。”

老太太考虑周到,薛常安胆大心细,进宫所得结果不和快点她说,她定会想上许久,辗转反侧。

雪芝“诶”了声。

冯夫人抱着平安在怀中,蹭着女儿额头,却听秦老夫人:“今日还有另一件事。”

薛瀚和母亲对了个眼神,把圣旨拿出来,对冯夫人和平安道:“陛下定下平安和王爷的婚期,就在明年二月初一。”

冯夫人一下愣住:“这么快?”

薛瀚摸摸鼻尖。

秦老夫人沉着道:“暂且定下来也好,先把有些人的心思按一按。”免得无端又拿平安做筏子,这也是她最开始进宫的目的。

平安听到这儿,慢慢地反应过来。

咦,她和王爷吗?

想到自己的小龙舟,她轻轻皱了下鼻头。

怎么防呢。

听雨阁。

薛常安写了一下午的字,手腕有点疼,如此,心中刚静了点。

红叶进屋,语气着急:“姑娘!老太太房里来人了!”

雪芝跟在她身后进来,她绽出笑容,将手中的盒子递给薛常安,笑道:“姑娘安心,这事老太太、太太和老爷都解决了。”

薛常安愣了愣,都没接过盒子,只问:“我不用去庄子?”

雪芝:“什么庄子?道歉都不用,就等何家的来吧!老太太说:没事了,不要多想。”

一瞬,薛常安心中石头落地,眼前模糊。

雪芝又说:“还好三姑娘给二姑娘出头,否则,这事怕一旦传成茶余饭后的闲话,就控制不住了。”

雪芝走后,红叶高兴极了。

之前她想让自家姑娘亲近二姑娘,姑娘如何都不肯,如今,姑娘为二姑娘做了一件大事,想来,冯夫人也能看在眼里,自不比明芜院的差!

红叶笑着说:“连雪芝姐姐都说还好有姑娘出头,真好!”

却看薛常安撇过脸,她只露出侧脸,哼了一声,说:“谁给她出头了,我只是看不惯何宝月。”

红叶:“……”

永安街后巷。

薛镐躲在张大壮居住的院子中,他揉着额头:“嘶,真疼!是不是肿了个包?”

张大壮:“没肿,不过疼也该,谁让你逃的,早早跟他打就是了,又不是打不过。”

薛镐想起自己前面的怂样,也觉得好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就总觉得打不过,可真动手了,却比想象中简单。

何家世代练武,一家从军,噱头很能唬人,他自己能赢确实意外,不过,张大壮可是赢了技艺更成熟的何二郎和四郎。

薛镐给张大壮肩膀来了一下:“你小子,竟也这么深藏不露。”

张大壮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比抓野兔简单多了。”

薛镐叹气:“我好像闯了大祸,现在不回家,真的好吗?”

张大壮笑了:“你都知道自己闯祸了,干嘛还非要回家找打?肯定躲一天再说啊!你放心,小妹在,你爹娘再生气,不消多久就消气了。”

以前在皖南,他闯了祸,一般躲去山里,等张德福和周氏气消,尤其有了平安后,他们就是再气,也不会气很久。

薛镐思来想去,他还是有点怕,四五年前,他和庆顺王府的打架,被祖母罚了家法,躺床上三天。

薛镐说:“不行,我还是回去吧!”

此时天色黑了,薛镐带着小厮,做贼似的,悄悄从后门回家,刚路过春蘅院,正好和出来消食散步的平安和彩芝遇上。

平安叫他:“二哥。”

薛镐很是吓一跳,还好没看到冯夫人,他搓搓鼻子,便问:“二妹妹,你吃完了?”

平安“嗯”了声,只管盯着薛镐的额头瞧。

薛镐想起自己下午那一威风的头槌,腰背挺直,显摆:“怎么样,打跑了何家那群人,二哥很厉害吧?”

平安指着他额头:“有个大包。”

薛镐赶紧捂了下额头,无声倒吸口气,他就说肿了嘛,张大壮诓我!

再看平安,还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儿盯着自己,她仿佛第一次看人头上长包,很是新奇。

薛镐福至心灵,他低下头,指指额上大包:“来吧,随便摸,二哥不怕疼。”

平安抬起手,总算摸到了二哥头上的大包。

她轻轻“哇”了一声:“铁头功。”

彩芝忍不住笑了下,薛镐一冷,不由也嘿嘿笑了起来:“没错,我有铁头功。”

对,他没做错,都怪何家的管不住嘴,敢开罪二妹妹,怎么好意思上门讨说法呢?下次他们还来,他还敢打!

再往自己院子去时,他挺起腰杆,就算这次再被家法伺候,他也不怕了。

然而没多久,太太房里的琥珀,送来了一罐消肿的红玉膏。

薛镐:“什么意思?”

琥珀笑道:“给二爷治‘铁头功’用的!”

薛镐捧着红玉膏,好一会儿反应不来,这事居然这么过去啦?真不用罚家法了?

那真是太好了!

却说京中,各家和乐融融,实则都留了个心眼,盯着薛何二家。

便知薛瀚先进宫,后何磐也进宫,只是薛瀚是满心激动欢喜出宫,何磐是被陛下斥责好几句,灰溜溜出宫的。

没多久,何磐带着一份礼单,登薛家的门致歉,众人便都晓得了,得,薛家占理了!

既是薛家占理,何宝月口中“薛平安是被拐走”之语,也没了依据,反之,她却被薛家三姑娘打了一巴掌,却还得道歉,真真没脸。

京中有心的贵妇,暗暗重新审视薛三姑娘,原以为她与薛大姑娘一般,是个任人拿捏的主,不成想,有这般机敏。

之后,便是何宝月称病在家,推了不少本来应承好的宴席,怕是短时日里,都不会走动了。

这还没完,很快,豫王与薛家的婚期既定,便也传出去了。

一时,各家心思不一。

这日,徐敏儿照旧进宫伴读,进宫前,又遇上薛家三安。

依然是薛静安和她招呼:“敏姐姐,上回在你家,真是叨扰了。”

徐敏儿一笑:“哪里,是我没招待好你们。”

她偷偷瞧薛常安,薛常安似乎一如既往,不因打人无事而洋洋自得,只是她往常那种孤高之感,竟弱了几分。

徐敏儿不由猜,她们三姐妹,刚刚在马车里,一定有说有笑的。

可是,她们这样的人家,姊妹之间,真的可以互送小龙舟,说说笑笑吗?一两个就算了,三个都行?

徐敏儿按下心内升腾的奇异感觉,瞥向一侧的平安。

平安有些犯困,浓密的长睫低垂,姣好白净的面庞,一片恬然,仿佛近来京中噪然声息,与她无关。

徐敏儿想起,薛平安是被拐走的消息,就是自己府上传出去的,可是竟不了了之,宁国公府能打出的好牌,竟一张不留了。

徐敏儿咬了咬唇。

这时,一个老嬷嬷带着大宫女,她们在甬道等候多时,老嬷嬷走上前,对四位姑娘点头,又单独对平安说:“薛二姑娘,老奴是太寿宫掌事庞嬷嬷。”

薛静安和薛常安认得她,前面平安在宫里被玉慧闹了一出,她们回去后,冯夫人就让她们记住各宫掌事嬷嬷。

薛静安问庞嬷嬷:“嬷嬷所为何事?”

庞嬷嬷笑道:“元太妃近日得了一套曲谱,想与二姑娘讨论一番,已与八公主请示过了。”

这下,其余三人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是婚期定下,元太妃想瞧瞧平安。

既然是去太寿宫,今日不用读书了。

元太妃真好,平安点头:“走吧。”

太寿宫在后宫,得先绕过知行殿,穿过万宝花园,远近宫阙错落,鸿图华构,在骄阳渐盛的巳时,一行人总算到了太寿宫。

平安走得有点慢,庞嬷嬷看出来了,小姑娘似乎不太爱动。

而此时,元太妃在做晨间功课,须得稍等片刻。

庞嬷嬷引平安到抱厦,抱厦内有一张案几,两把黑楠木雕花宫椅,平安挑了一把,端端正正坐好。

她嘴上不乱搭话,眼睛也不乱瞟,就望着抱厦外,远处碧空如洗,一双眼儿竟比天色还要清透几分。

庞嬷嬷心中一软,她一辈子在宫里,没有自己的孩子。

这薛家姑娘,她私心里是有眼缘。

她知道,元太妃是个好说话的,不介意这些规矩,她便叫宫女:“给姑娘端点石榴糕。”

时人尚食补,石榴糕能生津止渴,健脾健胃,宫中所用极为精致,雪糕为圆形,中间点着粉色的花瓣,则为石榴肉,籽儿全被挑出去,一口下去,脆甜软香,各有所得。

一碟石榴糕,摆着六个,平安小口小口吃了两个。

突的,外头太监报:“豫王殿下到。”

听脚步声,竟是直接朝抱厦走来,庞嬷嬷“咦”了一声,裴诠已走进抱厦。

“王爷万安。”

在一叠声问安之中,裴诠抬手免礼。

他目光定向才刚站起来的平安,她今日梳了双螺髻,两股头发结成一起,簪着金花叶步摇,随着她起身,花叶细颤,光泽闪烁,甚是漂亮,却不及她眼波流转的刹那光华。

好像见到他,她也有点开心。

裴诠缓步走了过去,提起下摆坐下,他撩起眼眸,看向她。

平安还没来得及问安,他免了礼,她便也坐,细指指着桌上,那一碟模样精致的石榴糕给裴诠看。

她说:“吃。”

一旁,庞嬷嬷见状,正想说王爷自幼不爱吃糕点,却看裴诠捻起一块石榴糕,她赶紧闭嘴。

他只瞥了平安一眼,说:“这是我的?”

平安点点头:“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裴诠顿失兴趣,他搁下糕点,看向另外三块,只问平安:“你那份呢?”

平安软声:“在这。”

裴诠:“在哪?”

便看她抬手,裴诠的目光,便也不由随着她的笋尖似的指,最后,她指向了她自己的,嘴唇。

女孩儿肤白若凝脂,唇瓣不沾口脂,若新嫩的桃瓣,比糕点上的石榴粒,还要饱满鲜妍。

裴诠上眼睑一耷,视线往旁一挪。

为什么不看了?平安眼睫轻动,她指尖改了方向,裴诠便看她指着她平平的肚子,还戳了一下,似乎软软的,她道:“这儿呢。”

嗯,已经吃下去了,王爷抢不走的。

裴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