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徐砚绕过宫墙,走向知行殿。

裴诠来知行殿不为读书,是为正名走个过场,因此,他每次过来,便将一些公务带来处理。

短短一阵时间,他在户部、吏部中埋下了一些人脉,徐砚便是其中之一。

七八年前,宁国公府就站队豫王,只是那时候闻风而动的,不止徐家,朝中追随先帝的老臣更甚。

宁国公府在其中,显得不是那么起眼。

如今徐砚得用,是比薛家薛铸、薛镐两兄弟好多了,宁国公夫人却时常叹息,那门好婚事没落到徐家头上。

从前徐砚不赞同母亲,可如今,他冒出一个念头,那确实是一门好婚事,只是不是对薛家,而是对豫王而言。

跨进知行殿前,他瞥了一眼门口,上回他就是在这儿,遇到的少女。

她随手给自己的蜜饯,很甜。

可她眼底太干净了,只因为不忍看到没人吃它,所以她问了他,想来那天不管来的是谁,她都会问,只是他稍微好运了点,那之后,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见到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徐砚下意识看向公主和伴读在的右偏殿。

领路的太监问:“大人,怎么了?”

徐砚:“没事。”

左偏殿中,徐砚低头迈进去,朝主座作揖:“王爷。”

裴诠虽自请了一个正六品官职,却没人敢真把他当小官对待。

等得上面一声“起来吧”,徐砚方抬起头,毕恭毕敬地禀报官吏调动:“户部左侍郎之位尚悬,政绩考核合格者一共有三人……”

说着,徐砚话语一顿。

红木案桌的奏疏案卷之上,放着两只小小的龙舟,它们一模一样,精致小巧,依偎在一处,好似在破浪后,悄悄停泊在此处,烂漫天真。

豫王自幼万众瞩目,向来低调,没人说得清楚他的爱好,他也未曾有过这样有趣的物件。

徐砚突然想起,前几日妹妹徐敏儿无意间提起的一句话:“端午过后,薛家三个姑娘,倒都持有一只小龙舟,看起来有趣得紧,我和家里几个妹妹,却是没这样的缘分了。”

他恍然了一瞬,会是她送的么?

下一刻,案桌后的少年,修长的指节拿起两只龙舟,放在手心把玩,两只龙舟在他手中,更小了。

他浓黑的眉眼,轻飘飘地睨了眼徐砚。

徐砚蓦地回过神,低头继续报着:“三人分别为……”

裴诠垂眸,将两只小舟,揣进了袖子里,想起刚刚他从平安手里,拿走她的小龙舟时,她呆住了,睁大眼睛的样子。

怎么这么好欺负。

他几不可查地弯了下唇角。

这日回到公府,平安先去春蘅院换衣裳。

青莲最早发现她的小香囊瘪了,里面的龙舟也不见踪影,青莲正奇怪呢,怡德院的雪芝来了。

雪芝笑盈盈地唤平安:“二姑娘,老太太让你过去吃饭呢。”

早一些彩芝和青莲,还会因为老太太叫平安吃饭而惊讶,如今却有些习以为常了,这么乖巧的姑娘,谁不想和她一起吃饭呢?

平安洗了手,擦过脸,就跟着雪芝去找吃的了。

今天的小孩菜烧了蜜汁酱排骨,酸甜山楂蒸糕,还有一盅甜甜的莲子汤,老太太桌上十几年未见荤腥,如今却叫小厨房给平安烧上了。

饭菜的香味,压住怡德院的苦药味。

吃过饭,平安就困了,止不住地打呵欠,雪芝说:“让姑娘在这边歇会儿吧,跑来跑去的,困了也成不困。”

秦老夫人点头:“在这歇息会儿。”

雪芝在一张榻上给平安铺了软软的褥子,给她打扇子,秦老夫人在一旁看书。

平安眼皮越来越重,突的,她微微睁开眼睛,指着放在多宝阁上的小龙舟,秦老夫人示意,绿菊赶紧拿来,给平安玩。

平安把它捏在手里,渐渐地睡了去。

雪芝巧了会儿平安,忍不住笑道:“老太太瞧姑娘睡得多安稳。”

好一会儿,秦老夫人才把书合起来,朝她看去,女孩眼睫又长又浓,在眼下打出一片晕影,她侧躺着睡,一边脸颊被压着,软乎乎的,真是爱娇非常。

突的,她攥着龙舟,眉头微微一皱。

雪芝压低声:“该是做了什么梦了。”

秦老夫人看了会儿,轻笑了下,摇头。

而平安确实做梦了,她梦到自己变成一只小小山雀,肚皮白软,毛发蓬蓬的,眼珠子又圆又黑。

突的,她在梦里看到了王爷,他抬起一只手,好整以暇地压住她的尾羽,见她不动,便作怪似的,轻轻扯着她的尾羽。

平安扑棱了下翅膀,飞不动,只好着急——别薅了,她要秃了!

没过几日,宁国公府设了一场赏荷宴,向薛家几位姑娘递了请帖,平安、薛静安和薛常安同去。

这是平安来京城后,第一回出门做客,冯夫人让人把东西都备好,连换用的衣裳都带了两身。

要不是这是姑娘们的宴席,她都想跟着去了。

薛静安道:“母亲安心,我不会离了妹妹一步的。”

冯夫人如今看薛静安,自是顺眼不少,便笑着点点头:“好孩子,平安交给你了,我向来是放心的。”

一旁,薛常安默默看着二人母女情深,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不一会儿,平安刚和祖母告别回来,她身上背着的小挎包,薛常安知道,那是薛静安缝制的。

薛常安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烦,挪开视线。

不多时,永国公府的马车走出永安街,往宁国公府的万宁街走去。

当年宁国公府没有永国公府受圣祖器重,不像永国公府有圣祖亲题的牌匾,宁国公府的牌匾,虽也是圣祖御赐,却并非亲题。

宁国公府门面自也厚重威严,过了仪门,再走深一点,又是一番天地,绿植葱葱,三五步就是花草,繁茂非常,给暑意带来凉爽。

几个姑娘自绿竹下走来,徐敏儿当先,她笑道:“可算你们来了,方才说要开诗社,没有你们三人,定是开不了的。”

薛静安一愣:“诗社?”

徐敏儿:“怎么了,你从前也不是一听作诗,就不大乐意的人。”

薛静安看了眼平安,她事先也没听说要开诗社。

前头永国公府做过两回东,当时平安还不识字,冯夫人是尽量避开诗词歌赋的桥段,只管玩就是。

她还以为,宁国公夫人也能意会呢,然而这次诗社却避不开了。

薛常安插了一嘴:“作诗也有意思,这是个什么诗社,谁是社主?”

这时候,徐敏儿身旁,一个穿着月色妆花半袖的姑娘突的笑了下:“今日赏荷花,就是荷花诗社,社主自然是敏儿了。”

这位是武宁侯之女何宝月,武宁侯是当权派,任兵部尚书,何宝月几个兄长各有出息,得万宣帝器重。

何宝月向来随心所欲,从前还和玉慧郡主有过口舌之争。

她既然这么说,大家都点头同意,正说着呢,突的,天上落下两滴水。

平安先被滴了一粒,她抬手,又接了一粒雨,紧接着,那雨珠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下雨了。

姑娘们“哎呀”了一声:“怎么突然下雨了?”

“这不快到六月,天也是说变就变……”

还好雨不大,众人一边笑着,以扇挡雨,聚在宁国公府院中一方亭子避雨,却也别有意境。

薛静安给平安拍拍身上的雨珠,就听徐敏儿说:“也是不赶巧,遇到这样的大雨,不过大家瞧——”

便看亭子后,就是一片莲叶,随着雨水波涌,噼啪声不断。

“真漂亮。”

“这雨成及时雨了!”

平安望着一池荷花,也看得津津有味,再想想,这里面,可以结好多莲子呢,她看得更津津有味了。

何宝月说:“那就这样,社主起头来一句,既是避雨即兴所得,咱们也无需讲对仗工整,随心便是了。”

众人:“这个好。”

徐敏儿思忖片刻:“我有了!莲叶田田接天雨,五月更胜三春景。”

何宝月:“我也有了一句: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注”

小船?平安看向藕荷深处,可惜,没有小船。

一时,众人皆做了诗句,薛静安和薛常安也随其后,薛静安说了一句后,便替平安想了一句,正待要偷偷知会平安,无奈亭子不大,再如何动作都大了些。

她正犯愁,何宝月一一点过作诗的几人,她笑道:“我说呢还缺一句,原来是二姑娘还没做。”

竟是直指平安。

平安本是向着池面莲叶,听见叫自己,她回过头来。

她身后是宽广的湖面,碧翠的莲叶,远处屋甍参差,悠悠烟雨,天光黯淡之下,愈显她肤质莹润,眼眸明澈若清泉,无端让此处景致明媚,更有种“亭不在工,有她则雅”的风流。

姑娘们饶是都知道薛家平安有鼎好的容颜,难免被晃了下神。

何宝月先回过神,叫平安:“到你了,二姑娘。”

薛静安有些着急,这下大家都看着平安,她那准备好的诗句,用不上了。

平安没回何宝月,却又看向池面,她缓缓眨了下眼,似乎在发呆。

见平安沉默,一时,众人笑语停下,都看着平安,何宝月皱了皱眉,她语调微抬:“二姑娘?”

平安依然没回。

徐敏儿笑着说:“平安妹妹许是没听到呢。”

何宝月只觉被下了面子,她一笑,说:“二姑娘进宫伴读这么久,连一句诗都做不出来么?”

薛静安:“在宫中伴读,倒也不学这些,我家妹妹说话慢,再等等吧。”

何宝月:“算了,她若从小被拐子拐走的话,不会作诗也是该的,我不该非要叫她作诗。”

这话语落,恍若惊雷,却整个亭子都炸得雅雀无声,就连事先知晓的徐敏儿,都狠狠怔住。

薛静安浑身一颤,她想回句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就没想过,薛家瞒下的事,竟被何宝月这般不留情面,直接戳破!

下一刻,只听“啪”的一声。

一言不发的薛常安上前两步,抬手,扇了何宝月一个清脆的巴掌。

而此时,平安总算想好了,她方从痴痴的状态里绕出来,学着徐敏儿,又轻又软地说:“我有了——”

“雨似珠、荷是伞,落伞听得、声声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