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布莱克显然跟蒙塔古·德普利奇所描述的如出一辙,是个成功富足、精于盘算、一副笑模样的男人,就是稍微有点儿发福。
赫尔克里·波洛把会面的时间定在了周六下午六点半。菲利普·布莱克刚刚打完他的十八洞,他为比赛下了赌注,最后赢了对手五英镑,此时正心情大好,因此表现得既友善又健谈。
赫尔克里·波洛做了自我介绍,解释了会面的目的。这一次他至少没有表现出对于探究纯粹事实真相的那种极度热情。而在布莱克看来,对方应该也就是为了编写一套关于著名罪案的丛书。
菲利普·布莱克皱着眉头说道:“好家伙,编这些东西干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他今天尽最大可能表现得像个外国人,不再那么神气十足,而是力图让对方瞧不起。
他小声说道:“是因为那些读者。他们就喜欢看这个,没错,就好这个。”
“这帮变态。”菲利普·布莱克说。
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挺和气的,并没有带着那种更敏感的人可能表现出来的挑剔和厌恶。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膀,说道:“这是人的本性。布莱克先生,你和我,我们都是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对我们的人类伙伴并不抱有什么幻想。他们中的大多数不是坏人,但无疑也不必把他们理想化。”
布莱克由衷地说道:“我早就放弃我的幻想了。”
“不过有人跟我说,你挺能说会道,会讲故事。”
“啊哈!”布莱克的双眼放着光,“这个你也听说啦?”
波洛恰到好处地笑了。这不会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故事,但是很有意思。
菲利普·布莱克靠在椅背上,全身放松,眼睛高兴地眯起来。
赫尔克里·波洛突然觉得,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猪。
一只猪。这只小猪去市场……
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菲利普·布莱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上去他无忧无虑,既富有又满足,没有什么悔恨内疚的想法,没有什么寝食难安的往事,也没有什么挥之不去的记忆。都没有,他就像一只被喂得膘肥体壮的猪,拉去市场就能卖个好价钱……
但是也许,曾经的菲利普·布莱克并不是这个样子。他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帅小伙儿。眼睛可能是稍微小了点儿,离得也稍微近了些,但除此之外绝对是个相貌英俊、体形匀称的年轻人。他现在有多大岁数?估计也就在五六十岁之间。那么在克雷尔死的时候,他应该将近四十了。那时的他肯定不像现在这样迟钝,也不会有现在这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也许那时他对生活的要求更多,但得到的却很少……
波洛小声嘟囔了一句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不,说老实话,我要是知道才怪呢。”这个证券经纪人再一次挺起了身子,眼神中又透出了那股精明劲儿,“为什么是你来呢?你不是个作家吧?”
“不,根本不是,实际上我是个侦探。”
波洛说这句话时谦逊的口气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当然啦,我们大家都该知道的,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嘛!”
不过他的语调中带着几分嘲弄。从根本上来说,菲利普·布莱克是那种过于典型的英国男人,从来都不会把外国人太放在眼里的。
要是跟他的狐朋狗友在一起,他也许就会说:“这个怪里怪气的骗子!好吧,我猜他那套把戏也只能哄哄女人们。”
尽管这种居高临下的嘲讽态度正是赫尔克里·波洛有意要引出来的,但他发现自己还是感到很懊恼。
这个人,这个在事业上算得上很成功的男人,居然对赫尔克里·波洛表现得不以为然!真是让人气愤。
“你对我如此了解,”波洛言不由衷地说,“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我想告诉你,我的成功案例都是建立在心理学基础上的,永远都要搞清楚人为什么要做某些事。布莱克先生,这也是当今世界对于犯罪行为最感兴趣的地方。以前大家感兴趣的是那种浪漫。在讲述著名案例的时候也只是从一个角度,把它和爱情故事联系在一起。现在大不相同了。人们现在已经乐于了解到克里平医生之所以杀死他的妻子,是因为她是个又高又壮的女人,而他自己则身材矮小,其貌不扬,觉得在她面前总是低人一等。他们还会了解到某个著名的女杀人犯杀人是因为她在三岁的时候受到过父亲的斥责和冷落。如我所说,如今人们感兴趣的就是罪案发生的原因。”
菲利普·布莱克轻轻打了个哈欠,说道:“要我说的话,绝大多数犯罪的原因都再明显不过了。通常就是因为钱。”
波洛高声说道:“啊,但我尊敬的先生,背后的原因从来都不会那么明显的。这才是关键所在!”
“那么这也就是你的着眼点喽?”
“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的着眼点!有人建议要从心理学的角度重写一些过往的罪案,而犯罪中的心理学正是我的专长。所以我就接受了这个任务。”
菲利普·布莱克咧着嘴笑了。
“我猜,报酬丰厚吧?”
“我希望是,我当然希望这样。”
“祝贺你啊。现在也许你愿意告诉我,我能够做什么呢?”
“当然。是关于克雷尔的案子,先生。”
菲利普·布莱克看上去并没有很吃惊,但似乎在思考什么。他说道:“是啊,当然,克雷尔那件案子……”
赫尔克里·波洛有些不安地说:“布莱克先生,这不会让你觉得为难吧?”
“噢,至于这个嘛,”菲利普·布莱克耸耸肩膀,“对你没法阻止的事情生气,又有什么用呢?卡罗琳·克雷尔的案子已经是家喻户晓了,任何人都可以提笔去写它,我反对也没用。不妨告诉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确特别讨厌这样。埃米亚斯·克雷尔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现在又要重提这件不那么光彩的事儿,让我挺难受的。不过,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的。”
“布莱克先生,你倒真是个豁达的人。”
“那倒也不是。我只是很明白没必要干自不量力的事儿罢了。我相信你不会像其他很多人那样,写得让人无法接受。”
“至少,我希望能够写得审慎一些,格调高雅一些。”
菲利普·布莱克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乐趣。“听你这么说,真能把我逗乐了。”
“布莱克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是真的对这个感兴趣。对我来说并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是真心地想要再现过往,去感知当时发生的事情,看看表面之下的东西,想象一下剧中人物的想法和感受。”
菲利普·布莱克说:“我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多少不清楚的地方。这是件一目了然的案子。女人与生俱来的嫉妒心,这就是全部事情的根源。”
“布莱克先生,如果你能跟我说说你对这件事情的反应,我会很感兴趣的。”
菲利普·布莱克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情绪激动地说:“反应!有什么反应!别用那些迂腐的词汇!我可不仅仅只是站在那儿表现出我的反应!你看来还没弄明白,我告诉你吧,那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被杀了,被毒死了!如果我动作能快点儿,没准儿能救了他的命。”
“你又怎么知道能救他呢,布莱克先生?”
“是这样的。我认为你应该已经读过这个案子的卷宗了吧?”波洛点点头。“那太好了。那天早上我哥哥梅瑞迪斯给我打电话。电话里的他非常焦虑。他自己做的那些该死的药丢了一瓶,丢的这瓶该死的药还是致命的。我能干什么?我告诉他赶快过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最好。‘怎么办最好。’现在想想都难过,我怎么会是这么个犹豫不决的蠢货呢?我应该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我应该直接去找埃米亚斯并且警告他。我就应该说:‘卡罗琳拿了一些梅瑞迪斯摆在外面的毒药,你和埃尔莎最好自己小心着点儿。’”
布莱克站起身,激动得来回踱着步。
“我的老天爷啊。难道你觉得我没有在心里面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吗?我知道,我本来有机会能救他的,但我就在那儿磨磨蹭蹭,等着梅瑞迪斯!为什么我就没意识到卡罗琳根本不会有丝毫的不安或犹豫!她拿那个东西就是为了要用,而且上帝啊,她一有机会马上就用了。她不会等到梅瑞迪斯发现药丢了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埃米亚斯的性命危在旦夕,而我却在那儿袖手旁观!”
“我觉得你有点儿过分自责了,先生。你当时没有那么多时间——”
对方打断了他。
“时间?我有足够的时间。有无数种方法摆在我面前。就像我说的,我可以去找埃米亚斯,当然,也有可能他并不相信我。埃米亚斯不是那种会轻易相信自己有危险的人。他肯定会嘲笑这种想法。他就从来没有彻底认清过卡罗琳的可怕之处。不过我本来也可以去找她。我可以对她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是如果埃米亚斯或者埃尔莎被毒芹碱毒死了,你就得上绞架!’那也许能够阻止她。或者我也可以打电话报警。噢!有那么多的事儿可以干,我却让自己受了梅瑞迪斯的影响,不紧不慢、小心翼翼地做事情。‘我们必须得确定——再仔细想想——彻底弄清楚到底是谁拿的……’这个该死的老笨蛋——他这一辈子就从来没做过什么果断的决定!幸亏他是长子,可以靠那片庄园活着。要是让他靠自己挣钱的话,到最后肯定是不名一文。”
波洛问道:“你自己对是谁拿走的毒药从来都没有过疑问吗?”
“当然没有。我立刻就知道肯定是卡罗琳。你瞧,因为我太了解卡罗琳了。”
波洛说:“那太有意思了。布莱克先生,我想要知道,卡罗琳·克雷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菲利普·布莱克尖刻地说道:“她可不是在审判的时候人们想象中的那种无辜的受害者!”
“那么,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布莱克再次坐下来,一脸严肃地说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确实特别想知道。”
“卡罗琳是个无赖,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不过你得记住,她很有魅力。她那种和蔼可亲、讨人喜欢的态度能够彻底地蒙蔽很多人,她脆弱无助的样子也常常会激起人们的怜香惜玉之心。有时我在看一些历史故事的时候,就觉得苏格兰的玛丽皇后肯定跟她有点儿像。总是那么温柔,那么不幸,又那么充满魅力——实际上却是个会算计的冷血女人,阴谋策划杀害了达恩利,还能逍遥法外。卡罗琳就像她那样,冷酷无情,工于心计,而且脾气还很坏。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她对自己的小妹妹都干了些什么?这事儿对于审判来说也许不怎么重要,却能告诉你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看,她就是嫉妒心这么重。她妈妈再嫁了,所有的关注和情感都放在了小安吉拉身上,卡罗琳就忍受不了了。她用铁撬棍打那孩子的脑袋,想把她杀了。好在那一下没致命。不过能做出这种事来也真是够可怕的。”
“是啊,够可怕的。”
“嗯,这才是真正的卡罗琳。她凡事都要当第一,当不成第一是她根本无法忍受的事情。她内心里那种冷酷无情和自私自利要是被唤醒了,就有可能干出杀人的勾当。
“你知道吗,她表面看起来容易冲动,实际上却很有心眼儿。她小时候来奥尔德伯里住的时候就把我们所有这些人都在心里掂量了一遍,然后想好了计划。她自己没什么钱。我从来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列,因为我是次子,得靠自己挣生活。(说起来也有意思,现如今克雷尔要是活着的话,我也许能把梅瑞迪斯和他的家产都买下来呢!)她曾经一度考虑过梅瑞迪斯,不过最终还是选定了埃米亚斯。埃米亚斯将来会继承奥尔德伯里,尽管这并不能为他带来多少钱,不过她还是意识到他作为画家来说是相当有天赋的。于是她就把赌注都押在了他身上,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天才,没准儿还能成为一棵摇钱树呢。
“结果她赌赢了。埃米亚斯早早地就得到了认可。他完全不是那种时髦的画家,但是他的天赋为人赞赏,有人买他的画。你看过他的作品吗?这儿就有一幅。过来看看吧。”
他领路进了餐厅,指着左手边的墙。
“这幅就是埃米亚斯的作品。”
波洛默默地看着。他惊诧于一个传统的题材竟然可以在一个人独有的神奇画笔之下表现得如此不可思议。那是一瓶玫瑰花,摆在一张擦得锃亮的桃花心木桌子上。一个老掉牙的主题。可埃米亚斯·克雷尔又是怎样设法使他笔下的玫瑰花看起来就像火焰在燃烧一般,透出狂放不羁甚至几分淫秽感觉的呢?光亮的木头桌面似乎也在颤抖,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而观者被这幅画唤起的那种兴奋之情又该作何解释呢?因为它着实令人激动不已。这张桌子的比例很可能会让黑尔警司感到难受,他肯定还会抱怨从没见过哪种玫瑰花会是这样的外形或者这样的颜色。然后,当他再看见玫瑰花的时候就会觉得怎么看怎么别扭,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而各种桃花心木的圆桌估计也会让他心中无名火起的。
波洛轻叹了一声。
他小声说道:“啊,原来如此。”
布莱克带路回来,他一边走一边咕哝道:“我自己对艺术从来都是一窍不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看那幅画,但我就是喜欢。这玩意儿——真他妈见鬼,确实好看啊。”
波洛用力地点点头。
布莱克递给客人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然后说道:“就是这个男人,画了那些玫瑰花的男人,画了《拿着鸡尾酒调酒器的女人》的男人,画了那幅让人看了肝肠寸断的《耶稣降生》的男人,竟然在他事业最辉煌的时候英年早逝了。一条鲜活有力的生命就这么被夺走了,全都是因为那个心怀怨恨、生性残忍的女人!”
他顿了一下。
“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刻薄,对卡罗琳的成见太深。她确实很有魅力,这一点我也能感觉到。但我知道,一直都知道她的本来面目。波洛先生,这个女人就是个祸害。她残忍恶毒,什么都要霸占!”
“可是也有人告诉我说,克雷尔太太在婚后生活中也忍受了很多委屈啊?”
“是啊,她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吗?总是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可怜的老埃米亚斯,他的婚姻生活简直就像是没有尽头的地狱一样——或者应该说,若不是因为他拥有这种杰出才能的话,肯定会是这样。要知道,他一直都有他的艺术为伴,那就是一种逃避和解脱。他画画的时候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把卡罗琳和她的唠唠叨叨,以及无休无止的吵闹和争辩都抛在脑后。你知道吗,真的是无休无止啊。没有一个星期不大吵一架的,不是为了这个就是为了那个。她就喜欢这样。我相信,吵架让她觉得很兴奋,对她来说是一种发泄的方法。争吵起来她想说什么难听话就说什么难听话,每次吵完之后她都会带着心满意足转身走开,像一只被喂饱了肚子捋顺了毛儿的猫一样。但这让他感觉精疲力竭。他想要的是安宁、平静、波澜不惊的生活。当然,他这样的男人应该永远都不结婚,他就不适合家庭生活。克雷尔这类人可以有一些露水情缘,但不能想着用承诺把他拴住。它们最终肯定会惹恼他的。”
“他很信任你,对你讲了这些吗?”
“嗯,他知道我对朋友忠心耿耿,所以他会告诉我很多。他没有抱怨,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有时候他会说:‘所有的女人都他妈该死。’要么就对我说,‘兄弟,永远都别结婚。否则就等着下地狱吧。’”
“你知道他喜欢格里尔小姐的事儿吗?”
“哦,当然了,至少我是亲眼看着他们开始的。他告诉我他遇上了一个很棒的女孩儿,说她与众不同,和他以前遇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这种话我是不会太在意的。埃米亚斯总是会遇见这样那样‘与众不同’的女人。常常是一个月以后你再对他提起这个人,他会瞪着你而不知道你在说谁!不过这个埃尔莎·格里尔还真是与众不同。这一点当我来奥尔德伯里小住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你知道吗,她算是彻底地把他抓住了。这可怜的老伙计对她已经是唯命是从了。”
“你同样也不喜欢埃尔莎·格里尔吧?”
“对,我不喜欢她。她绝对是个掠夺成性的女人,想要同时占有克雷尔的肉体和灵魂。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她比卡罗琳对于克雷尔来说更合适。可以想象到,一旦她确定得到了他,很可能就不会再干涉他的事情了。或者也可能她对他感到厌倦之后就移情别恋了。对埃米亚斯来说,最好的事情就是别和任何女人有瓜葛。”
“不过这种生活似乎并不合他的心意吧?”
菲利普·布莱克叹了口气,说道:“这个该死的笨蛋总是让自己和这样那样的女人纠缠不清,可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女人对他来说又真的是算不了什么。他这一辈子真正给他留下印象的女人就两个,卡罗琳和埃尔莎。”
波洛说:“他喜欢孩子吗?”
“安吉拉?噢,我们都喜欢安吉拉。她可是个闲不住爱折腾的孩子,对什么事儿都争强好胜。她可把她可怜的家庭教师整惨了。没错,埃米亚斯是喜欢安吉拉,不过有时候她玩得过火了,他也真的会冲她发脾气。这个时候卡罗琳就要出面干涉了,卡罗琳总是站在安吉拉这边,最后让埃米亚斯也只得作罢。他讨厌卡罗琳向着安吉拉,和她一起跟他对着干。你明白吧,这里面到处都有那么点儿嫉妒心理。埃米亚斯嫉妒卡罗琳那种总是把安吉拉放在首位,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的态度。而安吉拉也嫉妒埃米亚斯,总想反抗他那种傲慢专横的做法。让她那年秋天离开家去上学就是他的决定,她对此大发雷霆。我觉得她并非不喜欢去学校,我相信她其实还挺想去的,不过埃米亚斯这种什么事情都随随便便由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做法把她惹怒了。她搞了各种恶作剧,就为了报复他。有一次她弄了十只鼻涕虫放在他床上。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埃米亚斯做得对。是该给她定点儿规矩了。威廉姆斯小姐很能干,不过连她都承认已经快要忍受不了安吉拉了。”
他停了下来。波洛说:“刚才我问他喜不喜欢孩子的时候,我指的是他喜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的女儿。”
“噢,你是指小卡拉啊?她绝对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心情好的时候可喜欢逗她玩儿了。只不过他对她的爱并不能阻止他想要娶埃尔莎,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他对她的爱还不到那个份儿上。”
“那卡罗琳·克雷尔很喜欢这个孩子吗?”
菲利普的脸一阵抽搐扭曲。他说道:“我不能说她不是个好妈妈。对,我不能那么说。这也是让我——”
“怎么,布莱克先生?”
菲利普缓慢而痛苦地说道:“这也是这个案子中真正让我感到惋惜的事。每每想到那个孩子就让我难过。小小年纪便遭此横祸。他们把她送到国外埃米亚斯的表妹和妹夫那里。我希望,真诚地希望,他们能一直想办法对她保密。”
波洛摇摇头,说道:“布莱克先生,真相总是要大白于天下的,即便过去了很多年。”
证券经纪人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波洛继续说道:“布莱克先生,出于尊重事实的考虑,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为我确切地写下来那些天在奥尔德伯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也就是说,我想让你帮我写一份关于谋杀及相关情况的完整记述。”
“我亲爱的伙计,你是说在过了这么久之后吗?我怕我实在是记不准确了。”
“并不需要那么准确。”
“当然需要。”
“不,首先,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记忆会忘掉一些表面的东西,而保留下来更重要的事情。”
“嗬!你是说只需要一个大致的梗概?”
“并非如此。我的意思是需要你认真详细地写下来发生过的每一件事,以及你所记得的每一段谈话。”
“那假如我记错了呢?”
“你至少可以尽可能地根据你的记忆来写。可能会和实际情况有些出入,但那也是难以避免的。”
布莱克好奇地瞧着他。
“但为什么要让我写呢?你看看警察的案卷就能了解整件事情,而且会比我的记忆准确得多。”
“不,布莱克先生,我们现在是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谈这个问题。我并不是想要那些最基本的事实。我想要的,是那些你所记得的事实。这些事实经过了时间和你的记忆的筛选,可能会有一些你们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无论如何我是在警方的卷宗里找不到的。你从未谈起过这些事和这些话,也许是因为你觉得它们无关紧要,或者也许是因为你根本不愿再提。”
布莱克尖厉地说道:“我的这份记述不会出版吧?”
“当然不会。这只是给我看的,为了帮助我去演绎和推断。”
“那你不会不经我同意就引用里面的话吧?”
“当然不会。”
“嗯,”菲利普·布莱克说,“波洛先生,我可是个大忙人。”
“我明白这会占用你的时间,并且给你添不少麻烦。因此我很乐意为你支付一笔合理的报酬。”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菲利普·布莱克突然说道:“不,如果我答应写了,我也不会要任何报酬。”
“那么你答应了吗?”
菲利普语带告诫地说道:“记着,我可不敢保证我的记忆都准确。”
“完全理解。”
“那么我想,”菲利普·布莱克说,“我愿意写下来。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欠埃米亚斯·克雷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