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卡拉·勒马钱特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欣赏的眼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正被领进屋来的年轻女子。

她写来的那封信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要求预约一次会面,而对于目的只字未提。信写得简洁明了,语气也是公事公办。只有那坚实有力的笔迹才会让人想到卡拉·勒马钱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而现在她本人就站在这里,身材高挑,二十出头,绝对是那种你会忍不住想看第二眼的年轻女性。她身着价格不菲、剪裁考究的外套和裙子,脖子上还围着奢侈的毛皮围脖。她的头有对称的美感,长着两道平直的眉毛,一个线条精巧的鼻子和一个坚毅果敢的下巴。她看上去浑身充满了活力,而这种活力比她的美貌给人留下的印象还要深刻。

在她进来之前,赫尔克里·波洛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垂垂老矣,而现在他又感觉自己重新焕发了青春,变得朝气蓬勃,热情高涨起来。

在走上前招呼她的时候,他意识到她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正在聚精会神地端详着自己,那是一种郑重其事的审视。

她落了座,接过他递上来的烟,点燃以后就那么坐着吸了一小会儿,同时依然用那种认真而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他。

波洛温和地说道:“好吧,你需要先拿定主意,对吗?”

她突然一惊。“对不起,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迷人,稍微有些沙哑,但令人愉悦。

“你心里正在掂量,我到底是个骗子呢,还是你要找的人,不是吗?”

她淡淡一笑,说道:“啊,没错,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儿。你看,波洛先生,你——你确实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而且我也太老了,对吗?比你预想得要老?”

“是啊,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她犹豫了一下,“你看,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吧。我想要——我必须找最好的人选。”

“尽管放心吧,”波洛说,“我就是最好的!”

卡拉说:“你一点儿都不谦虚……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相信你的话。”

波洛泰然自若地说:“要知道,你并非仅仅雇人替你卖力气。我也并不需要弯下腰去量脚印、捡烟头或者检查被压弯了的草。对我来说,坐在椅子里思考就已经足够了。是这里——”他说着,轻轻拍拍蛋形的脑袋,“这里在起作用!”

“我知道,”卡拉·勒马钱特说,“那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你看,我想请你做一件有点儿异想天开的事情。”

“这个,”波洛说,“听起来很不错啊!”

他用充满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卡拉·勒马钱特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名字,”她说,“不叫卡拉。我叫卡罗琳,和我母亲的名字一样,我的名字就是随她起的。”她顿了一下,“而我虽然一直都姓勒马钱特,但实际上我本姓克雷尔。”

赫尔克里·波洛困惑地皱了皱眉头,小声念叨着:“克雷尔——我似乎记得……”

她说:“我父亲是画家,一个相当有名的画家。有些人说他是个杰出的画家。我认为他确实算得上。”

赫尔克里·波洛说:“埃米亚斯·克雷尔?”

“正是。”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而我的母亲,卡罗琳·克雷尔,却因为被控谋杀了他而受审。”

“啊哈,”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现在想起来了,只是印象有点儿模糊。那时候我在国外,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十六年了。”姑娘说道。

此刻的她面色苍白,双目如炬。

她说:“你能明白吗?她受了审,被判有罪……她没被绞死是因为他们觉得案子有可以从轻的情节,所以最后判的是终身监禁和劳役。但她在审判后仅仅一年就死了。你懂了吗?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结束了——完了……”

波洛平静地说道:“那你的意思是?”

这个叫卡拉·勒马钱特的姑娘两手交握,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时还会停顿下来,但带有一些奇怪的强调语气。

她说:“你必须了解——确切地了解这一切是从何而起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五岁,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当然了,我记得我的母亲和父亲,也记得我突然就离开家——被带到乡下去了。我记得那些猪群和一个胖胖的亲切的农场主太太——那里所有的人都很友善——我还很清晰地记得他们看我时那种奇怪的样子——每一个人都是那种偷偷摸摸的眼神。我当然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孩子都有这种本事,但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事。

“接着我就乘船出行了——特别令人兴奋。我们航行了很多天,然后我就到了加拿大。西蒙姑父来接我,我跟他和路易丝姑姑住在蒙特利尔。当我向他们问起爸爸妈妈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他们很快就会来的。后来——后来的事我想我也忘记了——我只是知道他们都死了,但实际上却不记得有什么人确切告诉过我。你看,到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不太常常想起他们了。你要知道,我生活得很幸福。西蒙姑父和路易丝姑姑都对我特别好,我也上了学,交了很多朋友,而且已经几乎忘记除了勒马钱特之外我还曾经有过其他的姓氏。路易丝姑姑告诉我那是我在加拿大使用的姓氏,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似乎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最终我忘记了我还曾经有过其他的姓氏。”

她挑衅似的扬了扬下巴,说道:“看着我。如果你在外面遇到我,你肯定会这么说——这一看就是个万事无忧的女孩儿!——对不对?因为我家境殷实,身体健康,天生丽质,可以很好地享受人生。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不会愿意拿我的位置去和任何一个女孩儿作交换的。

“但你要知道,我已经开始心生疑问了。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到底是谁?他们又干了什么?我最终必须搞清楚——

“事实上,他们告诉了我真相,就在我二十一岁那年。他们也是不得已,因为我继承了一笔属于我的钱。然后,我看到了那封信。那是我母亲临死前留给我的。”

她的表情黯淡了下来,双眼也不再那么闪闪发亮,而看上去更像是两汪幽潭。她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得知了真相。我母亲被判了谋杀罪,这简直太可怕了。”

她停了一下。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订婚了。他们说我必须等到二十一岁才能够结婚。当我知道真相以后,我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波洛动了动身子,第一次插嘴。他问道:“那你的未婚夫对此作何反应呢?”

“约翰?约翰才不在乎呢。他说这对他来说都一样。他和我就是约翰和卡拉,过去的事情并不重要。”

她倾身向前。

“我们的婚约依然有效。但是你知道,尽管这么说,这件事还是会有影响的。对我有影响,对约翰也同样有……我们担心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说到这里她握紧了双手,“我们想要孩子,你明白吗?我们两个人都想要。但我们不想看着孩子在我们的担惊受怕下长大。”

波洛说:“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其实每个人的祖辈都曾经做过暴力和邪恶的事情吗?”

“你还是不明白。当然你说得没错,只是一般人往往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而我们知道。因为它离我们太近了。有时候,我会看见约翰就那么看着我,就那么迅速一瞥,在转瞬之间。假如我们结婚了,吵架了,我看见他那样看着我,我该怎么办?”

赫尔克里·波洛说:“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卡拉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他是被毒死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明白了。”

一段沉默。

接着这个姑娘用平静的口气说道:“谢天谢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你能看出来这件事确实有影响,还有它牵涉的问题。你可不能只是说几句言不由衷的安慰话就把我打发了。”

“我听得很明白了,”波洛说,“我不明白的是你需要我做什么。”

卡拉·勒马钱特简洁地说道:“我想嫁给约翰!我是真的打算和约翰结婚!我还想至少要生两个女孩儿和两个男孩儿。而你要想办法让这成为可能!”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去和你的未婚夫谈谈吗?啊不,我这话说得太傻了!你想说的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听我说,波洛先生。你要听好,听清楚了:我是想雇你调查一桩谋杀案。”

“你是打算——”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不管是发生在昨天还是十六年前,谋杀案就是谋杀案。”

“但是我亲爱的小姐——”

“等等,波洛先生。你还没有听完。有一点非常重要。”

“哦?”

“我母亲是无辜的。”卡拉·勒马钱特说。

赫尔克里·波洛揉揉鼻子,小声咕哝道:“啊,这个很自然——我能理解——”

“这可不是感情用事。这里有她的信,是她死前留下给我的。计划就是要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交给我。她留下这封信只为那个原因,这个我无比确信。因为信里说的全都是这件事。她说她没有杀人,说她是无辜的,还说我应该永远相信她。”

赫尔克里·波洛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张同样在看着他的脸,年轻,朝气蓬勃,那么诚挚,那么热切。

他缓缓地说道:“话虽这么说——”

卡拉笑了。

“不,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你是不是在想这可能是个谎言——是她出于感情上的考虑对我说的谎言?”她很认真地倾身向前,“听我说,波洛先生,有些事情小孩子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我能够记起我母亲,当然,都是些零零星星的回忆,但我记得很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不说谎,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就算一件事可能会让你痛苦,对你造成伤害,她也会如实相告的。就好比看牙医啊,手指头上扎了刺儿啊之类的。对她来说,实话实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现在觉得其实那时我并不是很喜欢她,但我相信她。而且至今依然相信!如果她说了她没杀我父亲,那她一定没杀!她不是那种知道自己行将就木还要郑重其事写下谎言的人。”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几乎是有些勉强地低下了头。

卡拉继续说下去。

“那也是为什么在我看来和约翰结婚是没有问题的。我自己知道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约翰不这么看。他认为我自然会觉得我母亲是无辜的。所以波洛先生,这件事必须澄清,而这就是我要交给你的任务!”

赫尔克里·波洛慢条斯理地说道:“小姐,就算你说得都是事实,这件事也已经过去十六年了啊!”

卡拉·勒马钱特说:“噢,我当然知道这会很难!但是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够办到!”

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睛微微一亮。他说道:“你这是在抬举我,嗯?”

卡拉说:“我听说过你的大名,还有你经手的那些案子,以及你破案的方法。你感兴趣的是心理,对吗?嗯,心理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的东西,烟头、脚印,以及压弯了的草之类的东西都会不复存在,你再也无法找到它们。但是你可以重温和这件案子有关的所有资料,也许还能和当时在场的人谈谈,他们都还健在。然后……然后就像你刚才所说的,你可以靠在椅子里认真思考,接着你就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赫尔克里·波洛站起身来,用一只手摸着他的胡子。他说道:“小姐,我深感荣幸!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我会调查你委托我的这桩谋杀案。我要回溯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然后揭开真相。”

卡拉也站了起来,两眼熠熠放光。但她只说了一个字:“好。”

赫尔克里·波洛意味深长地摇了摇食指。

“稍等一下。我说过我会揭开真相。但你知道,我不会抱有任何偏见。我并不接受你关于你母亲无辜的保证。如果她是有罪的,那么,怎么办?”

卡拉骄傲地昂起头来。她说:“我是她的女儿,我要知道真相!”

赫尔克里·波洛说:“那么,就往前走着看吧。尽管我得说,其实并非如此,恰恰相反,是要往回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