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莱娜嘴里得知他人就在布拉格,这是一个相当奇特的巧合。但人上了一定岁数,巧合便失却魔力,不再让人惊喜,而变得平淡无奇。对约瑟夫的回忆再也激不起她心中的不宁。她带着一份苦涩的幽默,想起了他以前总是喜欢用孤独来吓唬她,确实,他刚刚又判她独自一个人用午餐。
他那套关于孤独的话。孤独这个词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中,也许是因为她当时觉得这个词是那么难以解释:她还是个小姑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她痛恨兄弟姐妹这么多;她没有自己的房间做作业看书,总是好不容易才能找着一个清静的角落让自己一个人待着。显而易见,他们的烦恼是不一样的,但她心里明白,在她朋友的嘴里,孤独一词具有更为抽象更为崇高的意义:独自穿越生命而不用任何人关心;说话不用人倾听;经受痛苦而不用人怜悯;总之,像她后来真的生活过的那样生活。
她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居民区泊好车,开始寻找一家小酒吧。要是中午没有人跟她一起用餐,她从不去餐馆(要是在餐馆里,那对面的空椅子上,孤独将会来就座,细细打量着她),而是喜欢往吧台上一靠,吃个三明治。她从一个玻璃橱窗前经过,目光落在她映在玻璃上的形象上。她停下脚步。看自己,这是她的癖好,也许是她惟一的癖好。她装着在看橱窗里摆放的东西,其实是在细细地打量自己:棕褐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圆圆的脸庞。她知道自己漂亮,她从来都知道,这是她惟一的幸福。
后来,她意识到她所看见的并不仅仅是她隐约映照的脸庞,而且是一家肉店的玻璃橱窗:一具挂着的猪骨架,几块割下的腿肉,一个猪头,那嘴巴动人而亲切,在远处的店里面,还有光家禽,脚爪全被截去了,无奈而人道地截去了,突然间,恐惧穿透了她的心,她的脸一阵抽搐,她想像着一把斧头,一把屠夫的斧头,一把外科医生的斧头,不由得紧握拳头,竭力驱除噩梦。
今天,伊莱娜问了她一个她不时听到的问题:她为什么从来不换个发型:不,她从来没换过,她永远也不会换,因为只有让头发贴在脑袋四周,她才漂亮。她知道美发师向来冒失多嘴,所以专挑了郊区的一家美发店,她的那些女朋友谁也不会撞上门来的。她必须保守住左耳的秘密,不惜极力克制自己,想方设法小心提防。如何协调男人的欲望和在他们眼里显得漂亮的欲望呢?首先,她寻找某种妥协(绝望地去国外旅行,在国外,谁也不认识她,也不会因为冒失暴露她),后来,再后来,她干脆彻底了断,为漂亮牺牲了自己的性生活。
她站在吧台前,慢慢地呷着啤酒,吃着奶酪三明治。她一点也不着急;她没有任何事要做。跟每个星期天一样:下午她要看书,晚上在家里一个人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