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名女尸的背后

1

“高竞,这张报纸你已经看了快十分钟了,你到底在看什么呀?”莫兰不耐烦地问道。今天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单独外出,她骗父母说要去同学家做作业才溜出家门来见他的,想不到一见面,他就拿着张报纸一直看到现在,她想想就生气。他到底找我来干吗呀?早知道真应该去看表姐打篮球。

“我在看一个女人的照片。”高竞若有所思地说。

女人?莫兰心里把这两个字过了一遍。高竞抬头瞄了她一眼,马上把报纸递到她面前。

“不要瞎想,看看这个。”他指指报纸的中缝。莫兰发现那里竟是一张认尸启事——今天凌晨三点钟在本市一所中学的女厕所内发现一具无名女尸,经该校确认此女非本校员工。此女年龄估计在二十五岁左右,上身穿白色紧身棉质吊带衫,红色披风,白色紧身裤,白色高跟鞋,肉色丝袜,随身没有携带身份证明或其他物品。请此女亲戚朋友或知情者见报后速与警方联系,联系电话********。

“这就是你看的——女人?”莫兰盯着认尸启示上方那张照片,愕然地问道。

“至少她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女人吧。”

“你看这个干吗?”

“我觉得我见过她。”高竞凝神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三年前我曾经在火车上碰到过的一起失踪案?”

莫兰想起来了。

“这事你说过。难道你觉得当年火车上的那个失踪的女人?”莫兰重新低下头审视照片上那张眼睛半睁,表情僵硬的女人脸,“都过去三年了,你能肯定是她吗?”

“她的脸我记得很清楚。其实那次我一下火车就找到了我一个很擅长画画的朋友,我让他根据我的印象画了那个女人和她弟弟模拟像,现在那两张画还在我家呢,我以后拿给你看,真的很像。” 他注视着报纸上的认尸启示,说道,“我一直觉得那件事太离奇了,而且我有种感觉,总觉得将来会在马路上跟他们偶遇,想不到,她竟然上了报……”

“哈!那也算马路偶遇,因为报纸是你在马路上买的。”莫兰讥讽道。

高竞横了她一眼。

“这能怪我吗?说好十点见面,你十一点才到,我不买张报纸看,还能干吗?”他气呼呼地说。

“我不是为了劝架吗?要不是我妈要把我爸赶出去,我能迟到吗?我本来九点半就准备出发了。”莫兰委屈地替自己争辩。

“其实你九点半也是迟到。你知道我是几点到的?我九点三刻就到了,我八点五十分就出发了……”他看她满脸不高兴,忽然又好奇起来,问道,“你爸妈吵架了?为什么?”

莫兰很想把今天早上自己家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但是想想又忍住了,因为老爸做的事实在叫人难以启齿,家丑不可外扬,而且今天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确实没必要告诉他那么多,谁不知道他晓得老爸的为人会怎么想。算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没什么,他们只是偶尔争几句罢了。我爸认错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和好了。”莫兰敷衍地说道,随后用手点点报纸上的女尸照片,“你知不知道人死后拍的照片,跟她平时的样子会有很大出入?就好比我现在跟你说话的时候是一个样子,我躺着又是另一个样。”她昂起头,模仿死尸的样子,做出一个异常呆板的表情,“你瞧,要是我这样,你能认出我吗?”

“哈哈,我能。”他看着她傻笑。

“那我肯定装得不像。我外婆死后,我去参加追悼会都认不出她了。所以你不要太迷信自己的记忆力。这个女人不一定是她。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尸体是在哪所中学的女厕所发现的。”莫兰盯着报纸上的电话,琢磨起来,“一般都应该是就近报案的吧,警察局的电话是56开头的,那应该就是在D区。不知道是D区的哪家中学。”

“D区离你家好远。”

“嘿,是很远,不过我表姐以前就住在D区,她中学六年都在D区的中学念的,我让她帮我打听一下。她门路多,一定能打听到。”莫兰想起今天晚上,表姐照例要来她家吃饭,正好可以跟她聊聊这件事。

可高竞却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这太麻烦了。我宁愿用更直接的方法。”他道。

“更直接?”

“我现在就联系这个警察,然后去警察局认尸体。老实说,我也不能肯定这女人是不是三年前我见过的那个女人,所以得去看看,所谓眼见为实嘛。”他整了整皮带,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那你现在就要去吗?”莫兰问道。

“不行吗?”

她真没想到,第一次跟他单独出来,他竟然中途要去认尸,真是闻所未闻!她本来还指望他至少会跟她一起去看场电影呢,就算没电影看,上公园的小河边走走也行啊。

“那好吧。拜拜。”她沉着脸拎起书包转身就走。现在她真后悔出来跟这个呆子见面,也不知道爸妈怎么样了。她出门的时候,妈妈还没理睬老爸,早知道这样,她宁愿在家作和事佬,想到这里,她脚步快了起来。

“喂,你跑什么呀。”他跟了上来,现在他已经看出她的不高兴了,“你别走啊,让我去看她一眼,你也不会少两斤肉。要不,你在停尸房外面等我好吗?我保证马上就出来。”他拉住了她的袖子。

我为什么要在停尸房外面等你?一听这句话莫兰就火了,但她又不便发作,她心想我要是说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约会,我不想在停尸房门口度过,这又显得我太拿你当回事了,我才不干。可是你比我大五岁,就算我不说,你也该明白呀。你到底为什么约我出来?难道就是为了带我去看尸体的吗?大笨蛋!

“莫兰,你生什么气啊,大不了我请你吃炸鸡。”他挡在她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三、五张百元人民币来。

她停住了脚步。

“哪儿来的钱?”她知道刚满二十岁的他还在警校受训,既没收入,家里又从来不给他零花钱,所以他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

“我打工挣的,前几天不是有个老板开展览会吗,我跟几个同学去当了回保安,嘿嘿,去了六天,挣了六百元。怎么样?不错吧?”他喜滋滋地说着,用宽阔的肩膀挤了她一下,流里流气地说,“怎么样,跟哥哥去吃炸鸡吧?我可是为了跟你见面,才去打这份工的,不然我哪会去受那个罪,一天十个小时,从早站到晚,连口水没的喝。”

莫兰白了他一眼,心里却有点动摇了,毕竟也出来了,她不想就这么回去。

“你就这么想去认尸?”她问道。

“我真的很好奇。我这辈子还没认过尸呢。”他大声回答。

“我也没认过尸,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她的声音盖过了他,他的口气立刻软了下来。

“我就想知道,我有没有认错人。莫兰,我觉得真的是她。”

是不是她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莫兰真想反问他。但她也知道高竞的脾气,一旦认准一件事他就会一路走到底,也就是说,就算她不陪他,他自己也会去的,所以,今天的首次约会算是泡汤啦,别说有什么浪漫情节,连最起码的朋友之间的正常交谈都没有,真不知道写日记的时候,该怎么面对自己。

“好吧,既然你这么好奇,我就陪你去一趟吧。”她让步了。

“哈哈,太好了。我保证看完后,马上带你去吃炸鸡,还有冰淇淋。”他兴高采烈地想伸手过来搂她的肩,她立刻躲开了。

她已经暗下决心,等他们从警察局出来,她就立刻回家,她对炸鸡、冰淇淋和他都已经一丝一毫兴趣都没有了,而且,她想以后她也不会再跟他出来了。

十五岁,就像妈妈说的,还是应该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我绝不能让爸妈知道,我跟他偷偷出来过。莫兰心想。

2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莫兰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在警察局的走廊上碰到自己的父亲,而他身边居然还站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她是谁啊!莫兰立刻警觉了起来。她可以容忍老爸的种种恶作剧行为,但是她绝不允许除了妈妈以外,他还找别的女人!她偷偷走了上去,听到那个女人在跟老爸说话:

“……我都忍了他一辈子了,现在再也没办法忍受下去了……”

“我早就叫你离开他了,他就是王八蛋一个,我左看右看都觉得他配不上你……”

“中玉,你别笑话我了,我老了,哪像你,还跟年轻人一样……” 那女人抹去眼角的泪,羞怯地抬起头扫了老爸一眼。

老爸却在上上下下打量那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碧青,打扮一下,你还是可以的,至少身段还在嘛,到时候我再给你开点养颜药,保准你青春焕发,跟杨贵妃有得一拼。”

她噗嗤一下笑出来。

“谢谢你,中玉,要不是你一直在我身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这次你……你可能……”

“没事,别担心我。我到哪儿都有办法活。”老爸爽快地说着,又轻轻拍了下女人的肩,问道,“我说的你都记住了?”

女人乖巧地点点头。

“你放心,我这次是下了决心了。今晚就跟他提。”

“好,我等你离婚的好消息。”

他们又把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几句,也不知道老爸说了什么,把那个原本哭哭啼啼的女人逗得格格笑个不停,“哈哈,中玉,真受不了你……呵呵……哈哈,我怎么从来没想到……哈哈……”那个女人笑得好像快断气了,她一边笑,还一边不断拍老爸的肩,好亲热啊!莫兰躲在一边看得肺都要气炸了,真想立刻冲上去把那个女人从老爸身边推开。

又过了几秒钟,那个女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她偷偷走到老爸身后,喊了一声:“爸!”

“咦?!”老爸回过头一看是她,满脸惊喜。

“她是谁?!” 莫兰可高兴不起来,她充满敌意地瞅着那女人的背影,质问道。

“她?她不就是你妈嘴里的那个王碧青喽。”老爸若无其事地说。

王碧青!老爸的老邻居,比老爸小十岁。妈妈说,她老公是老爸所在中医院的院长,从半年前开始,老爸就不断撺掇那个女人跟她老公离婚,这次终于闹出事来了,前天晚上,她老公,院长大人终于闹到家里来了,老爸因此还提出了辞职。

“就是她?”

“对,就是她。”

“爸,你就是为了她辞的职?”

“我本来就想辞职。”老爸冷哼了一声,“你现在也看见了,你说她像狐狸精吗?你妈那不是在胡说八道吗?”

“是啊,她是不太美。可是你破坏人家的家庭也是事实啊。你为什么老是叫人家离婚?难道你想跟她结婚?”莫兰真不敢想象老爸会为了骨瘦如柴,形容憔悴的王碧青而抛弃优雅美丽,博学多才的妈妈。

想不到老爸却嘿嘿笑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番,朝她勾了勾手指,莫兰凑了过去。

“开什么玩笑,我怎会看上她?你妈才是我那杯茶,我认准的事,从来不会有错。”他悄声说,“我之所以要搅黄他们两个,是因为警犬管理处的处长小陈是她的初恋情人,那老小子对她一直念念不忘。”

“警犬管理处?”莫兰不明白这个地方跟老爸做的坏事有什么关系。

“我在他们警犬养殖基地看中了一条狗。它叫警长,执行过很多任务,当过缉毒犬,还曾经做过搜救犬,它是那里最棒的一条狗。现在它快九岁半了,到十岁就该退役了,我得想办法把它弄到手。”老爸说话时两眼发亮,情绪激动,“所以我跟小陈私下有个协定,我帮他搞定王碧青,他帮我搞定那条狗。我本来以为出钱就可以把狗领走,谁知道他们那儿有规定,只有具备警犬养殖经验的警务人员才可以领养退休警犬,要不就只能让它呆在养殖场等死,这是什么破规定!”

缉毒警犬?啊!这么说家里马上要有一条警犬了?莫兰心头一阵兴奋,但转念一想,老爸为了得到一条狗去破坏别人的家庭,这实在有段不厚道。

“爸,你这么做不太好吧?人家可是夫妻啊。”

“有什么不好?我这可是做善事,我们那个院长对王碧青向来就不好,过去对她打打骂骂的,这几年是根本不行。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如果不喜欢,他完全可以另外找个茅坑嘛。”老爸自顾自说道。

“不行?什么不行?”莫兰好奇地问。

“他什么都不行。好了好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老爸敷衍地朝她挥挥手,说道,“你回去后,帮我劝劝你妈,让她不要瞎猜,她怎么能听那个院长一面之词呢?什么我看上了王碧青,简直莫名其妙。”

“那你跟妈妈把事情说明白不就行了?”莫兰现在放下心来了,她觉得只要父亲没那个心,要解决父母的矛盾很容易。

“我不能把警犬管理处的小陈供出来。因为我只要一说,你妈立刻就会让院长去找小陈算账。到时候我的计划不都泡汤了?”

“谁让你辞职的?因为你提出辞职,妈妈认为你这次是很认真的,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我是很认真,不过不是为了什么王碧青,而是为了我的警长。想到它至今还被关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养殖场,我就心痛。”

莫兰想不到父亲费尽心机,甘受委屈冤枉,竟然都是为了一条狗,她现在对这位警长阁下充满了好奇。

“爸,那你怎么会在这儿?”莫兰忽然想到,D区警察局离家很远。

“王碧青在这里工作啊。当然,她不是什么刑警,她是文职人员,在档案室工作,呵呵,今天是她找我来商量对策的,嘿嘿,今天晚上,估计她就会跟院长摊牌了。”老爸得意洋洋地说,“我已经教过她怎么说话了。希望她马到成功。”

“那妈妈怎么办?”

“我暂时不想跟她说话,谁叫她乱怀疑我。”老爸好像对妈妈也有点生气。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莫兰!是她是她!”

莫兰一回头,就看见高竞兴冲冲地朝她飞奔过来。

老爸满怀狐疑地看着她。

“你不是说,你到同学家去做作业了吗?” 老爸的脸骤然阴沉了下来。

坏了!要挨骂了,莫兰心道。

3

高竞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傻,但是他无法不让自己脸红,也无法不让自己说话不发抖,自打在警察局的走廊里看见莫兰的父亲莫中医后,他就有种掉入无底深渊的感觉,虽然他一再提醒自己,他什么坏事都没干,他跟莫兰什么事都没有,但是他还是抑制不住心虚和不安,因为他知道,莫兰太小了,她才刚刚十五岁。

“高竞,你几岁了?”果然,在警察局附近的茶坊里,莫中医问他的第一句话就跟年龄有关。

“我,我二十了。”他低声道。

“你知道兰兰几岁吗?”莫中医沉着脸问道。

“我,我知道。她,她十五岁。七月份过的生日。”高竞说完,马上委屈地声辩道,“伯父,我跟莫兰没什么的,我今天只是,只是想约她出来吃炸鸡,我打工挣了六百元钱。”

“六百元?几天挣的?”莫中医慢悠悠地啜了一口乌龙茶。

“六天。”

“什么时候拿到钱的?”

“前天。”高竞不明白莫中医为什么要问他这些。

“你还买了什么?”

他摇头。

“没有。”他道,“我,我本来想看看她有什么要买的,所以一分钱也没动……”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说是不是合适,但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一分钱都没动,其实他就是为了跟她约会,才死乞白赖求同学带着他去打工的,为此他替对方完成了两次值日。

莫中医抬头看了他一眼。

“高竞,你父母是干什么的?”他问道。

“我爸去世好多年了,我妈是塑料制品厂技术科的科员,”他现在很害怕莫中医会找上门去跟母亲理论,那样的话,他就免不了要挨顿打,耳朵里还会被强行灌入一大堆冷嘲热讽,想想就脑袋发胀,于是他说,“她最近在生病,身体不好,经常去医院。”他想让莫中医知道母亲经常不在家,去找她也未必能找到。

莫中医又看了他一眼,眼神好利,他忙低下了头。

“高竞,你现在是在念书还是工作?”莫中医又问。

“我在警校集训,明年就可以上班了。”

“警校?”莫中医颇为诧异,“这么说你毕业后,会当警察?”

高竞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警察并不是一个好职业。

“是的。”他道。

莫中医点了点头。

“好,伸出手来。”他道。

他有点不想这么做,因为他手腕上方有一条瘀伤,那是他母亲前几天发脾气时用铁衣架打的,他觉得让人看见真有点丢脸,但这时,坐在他对面的莫兰却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

“我爸让你伸出手来,你愣着干吗?”她道。

干吗非让我伸手啊。他很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扭扭捏捏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想不到,他的手刚刚摆在桌上,莫中医就将自己的两指点在他的脉搏处,为他把起脉来。他是要给我把脉?为什么?想看我是不是有病吗?高竞紧张地想着。

“好了,如我所料,到底是要当警察的,身体素质不错。”莫中医终于放开了他。

还好,对方好像没注意到他手臂上的瘀伤。他松了口气,汗水不知不觉滴落在桌上,他一边用手背去擦,一边骂自己傻,人家不过是给你把脉,你紧张个球啊。

“高竞。”莫中医又叫他了。

他抬起了头。

“年轻人谈恋爱,我不反对,我也年轻过。不过莫兰现在还太小,我不希望她太早经历这些,你明白吗?”莫中医直视着他的脸,语调不紧不慢的。

“我明白。我不会……”他还没说完,就被莫中医打断了。

“如果你对她有心,等她满了十八岁,考上大学再说。那时候,我相信她应该有足够的判断力来决定是不是接受你了。”

这时,莫兰突然插嘴了。

“爸,你说到哪儿去了。我跟他怎么会谈恋爱!”她气冲冲地说,“你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警察局吗?他是去那儿认尸的!哪有这么谈恋爱的!”

她的脸色告诉高竞,她真的很为这件事生气。但是认尸能花多少时间?认完尸不是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出去玩的吗?高竞心里嘀咕。

莫中医听到这句倒笑了起来。

“高竞,你过去谈过恋爱吗?”他问道。

“没有。”高竞老实地回答。

“哈哈,怪不得。”莫中医看着他,笑得更欢了。高竞觉得现在的莫中医不像个令人尊敬的长者了,倒更像是他某个欠揍的兄弟。

“爸!别说了,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谈恋爱。”莫兰板着脸说,“我们只做普通朋友,很普通很普通的朋友,就像你跟王碧青一样。”

王碧青是谁?高竞还没想明白莫兰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他就听到莫中医低声笑起来。

“得了,我不会让你们绝交的。”他把这句话甩给莫兰后,又把目光转向了高竞,高竞发现他的眼神在瞬间变得异常凌厉。“高竞!你可以继续跟莫兰交朋友,但只能是普通朋友。要是让我发现你敢越雷池一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凭你再好的身体,我也让你一辈子坐轮椅,张嘴只会叫妈!你信不信?!”

他先是被吓糊涂了,继而又有点生气,心想你这老头口气也太大了吧,我要是真的跟莫兰有什么,你哪拦得住?不过,我也不想做欺骗小女孩的大色狼,你让我等,我可以等。等莫兰满了十八岁,我再正式追求她,到时候我让她做我正式的女朋友,想干吗就干吗。

“伯父,你放心,我不会对莫兰怎么样的。我知道她还小。”他心想,我下这种保证可不是因为怕你,我是为了莫兰。

“呵呵,那就好。”莫中医的脸色又缓和了下来,他又啜了一口乌龙茶,问道,“你说你来认尸,那是怎么回事?”

莫中医如果不提,高竞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他今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张认尸启示,非说自己过去见过那个女人。”莫兰没好气地向她父亲解释道,同时还没忘记横他一眼。

“有这样的事?”莫中医好像非常感兴趣,“那是不是她?”

“是她是她。”高竞的兴致又高了起来,他早盼着有人肯听他说这件事了。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莫中医问道

“因为我过去曾经让人画过她的模拟像,那张像现在还在我家里。”接着,高竞把三年前他在火车上遇到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莫中医听得很认真,自始至终都没打断他。

等高竞说完后,莫中医才问:“你认了尸后,警察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那女人的弟弟已经来过了,现在他们已经大致确定了她的身份。可惜他们不肯告诉我她弟弟的名字,他们只跟我说,她的尸体是在D区青风中学三楼的女厕所里被发现的,她的死因是背后让人捅了一刀。”

莫兰也来了兴致,拉着父亲的手臂恳求道,“爸,去找找王碧青吧,她一定能打听到那女人和她弟弟的名字。”

“那还不容易,我等会儿给她打电话。”莫中医一口答应。

难道这个王碧青在警察局上班?高竞好奇地想。这时,他又听到莫兰在说:“最好再打听一下那个陈牧野。牧场的牧,野花的野。”

“嘿,我倒觉得这个男孩更有意思。你后来跟他联系过吗?”莫中医问他。

“下火车后,我们就没再联系了。”高竞也觉得遗憾。那天在S市的铁路警察分局,他和陈牧野分别作了详细的口供笔录,本来他们两个约好,离开警察局后再聊几句的,可等他答完警察的提问,却得知陈牧野已经跟他母亲一起回去了,而且陈牧野还特别叮嘱警方,不要向他透露自己的联系方式。

他不知道陈牧野为什么要这么做,显然几个小时的并肩作战,并没有在对方心里建立起对他的信任,陈牧野不想交他这个朋友。他不怪对方,他只是觉得有点失落。他想,陈牧野心里也许在责怪他,假如他当时不是睡得像死猪一样,怎会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这么说,也不知道陈牧野的父亲后来有没有回来。”莫中医道。

“他回来了。”高竞磨蹭了一会儿才答。

迎向他的是莫家父女惊讶的眼神。

“他回来了?你怎么知道?”首先开腔的是莫兰,接着是莫中医。

“我本来还以为他被谋害了呢!”

其实高竞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不是警察告诉他,他肯定不相信陈东方还活着。

“铁路警察局的王警官是负责那件案子的警察。半年前,他来我们警校看他的朋友,恰好他的朋友就是我的老师,我就趁机缠着他问那个案子的下文,他告诉我,陈东方是在失踪十个月后回的家,陈东方自己解释说,他当时是喝了那个女人给他下的迷药,鬼迷心窍跳了车。”

“还真的跳了车?”莫兰嚷道。

“我也觉得难以相信。但王警官说,他已经核实过了,那个人就是陈东方。既然是这样,我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莫中医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大口乌龙茶。

“这件事真有意思,我越来越有兴趣了,可惜在辞职前我还得再上一个月的班。”他颇为遗憾地说着,又瞄向身边的女儿,“莫兰,期末考试成绩不错。你可以参与这个案子。”

莫兰缩起肩膀,捂住嘴笑了。

“我真的可以吗?爸爸?我才考了二十名。”她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高竞也很吃惊。

“二十名更该锻炼下脑筋。”莫中医语调轻松地说,“你爸过去经常帮人找到丢失的猪啊,牛啊,羊啊,所以你应该有破案的天分。到时候如果需要,我还可以给你配一个好帮手,它有一个一流的鼻子!”

高竞禁不住朝莫兰的鼻子望去。莫兰却兴奋地抓住了她父亲的胳膊。

“爸,我发誓,在警长的问题上,我站在你这边。”

“哈哈,我早就知道了。”莫中医得意地笑起来。

4

跟父亲和高竞一起在茶坊吃过午餐后,莫兰就回了家,一进家门她就发现乔纳正从母亲的房间里拖出个大皮箱来,而母亲则坐在客厅的橙色沙发上,一边轻摇檀香扇,一边在跟自己的妹妹乔纳的母亲通电话。

“……不漂亮,就是一个排骨精,你看到就知道了……我一开始也不相信,可是人家老公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在勾引我老婆,他也没反驳啊……我不知道!……他居然还辞了职,为了这女人,连工作都不要了……四十七了,又是个中医!哪家医院的中医不是人满为患?……是教授又怎么样,学校是肯定回不去了……他得罪了校长!人家刚开了痔疮,走路有点瘸,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学人家走路的样子,这下人家可恨死他了!……是,学生都喜欢他,不止男学生,女学生更喜欢他!……不可能,那个人也被他耍过!……唉,我再也受不了了……活了大半辈子就是跟一个顽童在一起……”

看母亲说得起劲,莫兰拉着表姐的胳膊就往自己的房间走。

“喂,你干吗!我正干活呢!”乔纳不耐烦地甩开她。

“我还想问你,你在干吗呀!”莫兰赶紧关上房门。

乔纳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你爸妈要离婚了,你还不知道?姨妈说要在我家住两天,呵呵,我正给她收拾行李呢。姨妈出门一趟不容易啊,行李真多,就差把抽水马桶也带走了!”

莫兰瞪了她一眼。

“谁告诉你,我爸妈要离婚了?”

“是我妈说的。今天一大早,姨妈就打电话跟我妈说,姨夫有了个排骨精,她要搬来跟妈一起住,我妈劝了半天没说动她,只好让我来帮忙收拾行李啦,总不能让姨妈这样的淑女自己拎行李吧。”穿运动短裤,烫着一头卷卷短发的乔纳抖起了肩膀,“呵呵,不知道排骨精长什么样,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见识什么!别犯傻了!我爸妈才不会离婚。我爸也没看上什么排骨精!这里面有误会!误会!你不要给我们家添乱!快把行李给我妈装回去!”莫兰怒冲冲地命令道。

“有误会?什么误会?”乔纳好奇地朝莫兰眨眼睛。

“这你别管!我就告诉你两点,第一,我爸肯定没外遇,第二,我妈也不会跟我爸离婚的……”

乔纳抱起胳膊,撇了撇嘴道:“其实我也是这么对我妈说的,所谓捉奸在床嘛,一个老公跑来说几句算什么?以姨夫的脾气,恐怕故意拆散人家的夫妻关系,看人家的白戏才是真的,也搞不好,他就想整整那个院长。”

这两句话莫兰听得很是入耳。

“既然你那么了解我老爸,那你干吗还帮我妈搬行李,你应该跟姨妈一起劝我妈留在家里啊。”莫兰道。

乔纳冷哼了一声。

“我觉得该给你爸一点教训。谁让他说话不算数!”

“什么说话不算数?他答应你什么了?”

“他答应我在暑假帮我在医院找份兼职的!谁知道为了个排骨精他竟然辞了职,昨天他告诉我兼职的事泡汤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我还回绝了另一份兼职等着他呢,一直等了二十天!现在都七月二十号了。就等来了这么个结果!”乔纳气冲冲地说。

想不到老爸跟乔纳还有这么一个私下约定。

“没兼职,你就在家歇着嘛,干吗这么辛苦啊。你不是还得参加篮球赛吗?”莫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朝客厅张望,妈妈还在打电话,妈妈每次给姨妈打电话不超过一小时是不会放电话的,可是这样,老爸就没法把电话打进来了。

“我可不是你,我不干兼职浑身难受。”乔纳在她身后说,“我已经在菜场包个摊位,准备明天开始卖净菜。”

“你要去卖菜?!”对莫兰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事。

“哈哈,没错,听说每天去掉摊位费,也能赚个二、三十块。这样我干个几个月,也能攒个几百块。”

“那得几点起床啊?”

“四、五点吧。卖菜的都起得早。”

莫兰望着乔纳,她不知道早上四、五点去菜场摆摊是什么滋味,但她知道自从姨妈生病提前退休后,乔纳家的经济条件就一落千丈,乔纳上大学的费用还是父母替她交的。莫兰心想,乔纳平时的零用钱大概都是她打工挣的,

“乔纳,姨妈同意你去摆摊吗?”莫兰轻声问道。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抽屉里的压岁钱存折,那里面有两千块钱。

“我不偷不抢,每分钱都是劳动所得。她有什么可不同意的?得了,不跟你废话了,我的事多了,等会儿还得去买菜,你妈今天要来我家住,晚上我得弄几个好吃的招待她。” 乔纳准备去拉门,

“等等。”

“你干吗?”乔纳扭头看着她。

莫兰从抽屉里拿出压岁钱存折递给乔纳。

“别去卖菜了,那太辛苦了,你缺钱,我先借给你好了,等你以后上班了再还我。”莫兰其实更想把钱送给表姐,但她又怕这么做会伤表姐的自尊心。

“去去去!谁要你的钱!”乔纳果然一口回绝。

“乔纳,你跟我客气什么呀。”

“行了,我心领了。你给我多找几个人来买我的净菜才算是真的帮我!”

“你真的不要?”

“当然不要。钱要自己挣的,花起来才最舒服。好了不跟你聊了,晚上来我家吃饭吧,顺便也帮我弄几个菜。你不是会做什么糖醋小排和腐皮臭豆腐卷的吗?”乔纳打开门的时候,好像在咽口水。

莫兰笑起来。

“好吧,我帮你。”她把存折收起来的时候,心想,我一定要想办法把我认识的人通通都拉到菜场去买乔纳的净菜,让她大赚一笔。

5

按照约定,高竞在下午四点给莫兰家打了个电话。电话铃一响,她就接了。

“喂,是谁?”她首先发问。

“是我啊。”他连忙接口,心里纳闷为什么她的声音鬼鬼祟祟的,会不会莫老头不让她跟他通电话?“你爸他怎么说我?”他提心吊胆地问道。

“他说你的眼神很像警长,一看就觉得特别值得信任。”她低声说。

“哈哈,是吗?你爸真有眼光。”高竞心里一喜。想不到老头第一眼看到我就觉得我像个警察,而且还不是个一般的警察,是个当官的——警长。

“嗯,我爸对你印象很不错……”她笑起来,又压低嗓门说,“他下午又去找过那个警察局的朋友了,他已经打听到那具女尸体叫什么了。”

“哦?她叫什么?”高竞精神一振。

“她叫雷海琼,打雷的雷,海洋的海,琼瑶的琼。听说,报上登了认尸启示后,有好几个人来认尸,第一个来的就是她弟弟,名叫雷海晨,现在他就在青风中学念高二。”

高竞还记得那女人曾经在火车上叫那个男孩——晨晨。

“有好几个人来认尸?雷海晨是第一个,我是第二个喽,还有谁?”高竞觉得她的说法暗藏玄机。

果然,莫兰告诉他:“你是第二个,但你不是最后一个。在你之后又来了一对父女,父亲是本市一家外贸公司的老板,名叫王友良,有趣的是他的女儿,也是青风中学的高二学生,跟雷海晨还是一个班的,她叫王雪。”

“这么巧!”

“巧吧。”

“那这对父女跟那个雷海琼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他们怎么会来认尸?”高竞总觉得这种事应该是家属的专利。

“雷海琼是王雪的私人生活助理,平时照顾王雪的饮食起居,就住在王友良家里。”

“就是一个保姆喽。”高竞道。

“嗯嗯,说得好听点是私人生活助理,不过应该就是个保姆。这种职业最值得怀疑了,在我看过的所有小说和电视剧里,只要是干这个的都跟老板都有点暧昧关系。”她的声音又变得神神秘秘的,“而且,王友良跟他太太在几年前离婚了,所以没准雷海琼跟他也不清白,她要不是他的情人,你说,王友良有必要来认尸吗?他不过只是她的老板啊。”

你看的都是些什么破烂?高竞心里想问,为什么我看到的保姆,通通都只是买菜做饭,倒倒马桶,擦擦地板?

“那她真的是背后被捅了一刀死的吗?”

“对。我爸说死亡时间应该是昨晚上九点至十点之间。现在是暑假,学校里本来就人少,再说又是在晚上,真不知道,她是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那里去的。”

“警察有没有问过她弟弟?”

“这还没打听到。”

“那陈牧野呢?”高竞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我爸查到了他的地址,户籍上说,他住在D区水云路二百弄四十三号……”

背景里好像有个男人在跟她说话。高竞知道那是莫兰的父亲。

“莫兰,你爸说什么?”他紧张地问。

“我爸在发脾气呢。”她小声说。

“你爸为什么发脾气?”高竞担心起来。

莫兰马上听出了他的忧虑。

“跟你无关,我爸是在生我妈的气。我妈离家出走,住到我姨妈家里去了。我等会儿还得去姨妈家呢,我爸也想去,可刚刚被我妈在电话里训了一顿,这下可把他气坏了。”她的声音从话筒前移开了,“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好……”过了会儿,她忧心忡忡的声音又出现在电话那头,“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现在我得跟我爸出门了,我从来没看到他这么生气过……”

6

莫兰的心七上八下的,自从在电话里被母亲狠狠训斥和拒绝后,一向只会嬉皮笑脸地开玩笑的父亲便一直阴沉着脸,从家门口上了出租车后,他就没再说一句话。莫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他们下车后,她才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我们去哪儿?是去姨妈家吗?”因为他们停靠的地方离姨妈家还有一站路的距离,所以她不明白父亲的真正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当然是你姨妈家。”走出一段路后,父亲才回答她。

“可是妈妈她,她不是说不想见你吗……”

“哈!”父亲冷笑道,“不想见也得把话说清楚。既然你妈已经下了决心,我索性直接去跟她提出离婚,就让她一辈子跟你姨妈一起过好了!”

她被父亲的这句话吓住了。

“爸爸!你说什么?”

离婚?这种事她从来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家里!

“你考虑一下是要跟你妈,还是跟我。”

她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才急急追上父亲。

“爸,妈妈只是在赌气,你去说说好话,她不就回来了?!”她朝父亲嚷道。

“好话我已经说够了。”父亲的口气很平静,“结婚的时候,你妈答应我,无论我做什么事,她都会永远站在我这边,但是这次,她竟然站在了别人那边,还莫名其妙地怀疑我。一个女人一旦被愚蠢的正义感左右,她就会变成一块乏味的干面包,我现在连跟她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更别提继续生活下去了。”

愚蠢的正义感?干面包?父亲的话很深奥,不过莫兰大抵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讨厌妈妈站在别人的立场跟他作对。

“你妈还说我居心叵测,破坏那人的家庭!”

“可这也是事实啊?”

父亲转过头来,以看成年人般的目光看着她。

“兰兰。我们结婚时是有言在先的,她要完完全全地站在我这边,无论我做什么都支持我,就算我做错了,她也要为我喝采,而我为了答谢她,我会永远对她忠诚,跟她共度一生。所以,就算我拆散了人家的家庭又怎么样?就算我杀了这个只会拍马屁的秃头院长又怎么样?作为我的妻子,难道她不该自始至终都站在我这边吗?”

莫兰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一开始明明一点错都没有的妈妈,现在被老爸一分析,就好像全是她的错呢?

“可是爸爸,这事,你是有一点过分……”莫兰结结巴巴,想替妈妈说几句话,抬起头看见老爸的脸色,连忙又改口,“爸,你是男的呀,就算妈妈再有错,你也该让让她……”

“我有我的原则。既然她违背诺言,那表明她已经不是我当年选定的人,我干吗要让她!”父亲突然提高了嗓门,“这辈子我最恨别人在我面前演道德戏!我要跟她分手!”

听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可,可是爸爸,你们都在一起那么多年了,为这么点小事,你怎么能就这样抛弃妈妈,而且这件事本来你也有不对……”莫兰觉得自己的嘴都不听使唤了。她突然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平时对妈妈百般呵护,宠爱有加的老爸,一旦钻入牛角尖,别人根本无法说服他,因为他跟普通人的思路完全不一样。现在可怎么办?妈妈一定不知道爸爸是这个打算。妈妈一定以为爸爸会去求她回来的。怎么办?

“放心吧,你妈是外交官的女儿,就凭你外公的遗产,她可以一辈子生活无忧……”

“爸!”

“我最恨背信弃义的女人!”

背信弃义?这从何说起啊!让别人听见还以为妈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莫兰听到这里,也生起气来。

“爸,你还是别去姨妈家了!”

“为什么?我打电话,你妈又不接。”

“你对我说过,生气的时候最好先一个人冷静一下。走吧,回家!”莫兰想拉父亲的袖子,后者避开了她。

“干吗。我们生你的时候也没征求过你的意见。现在是我们两个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听你的?没准你妈巴不得要跟我离婚呢!”父亲怒气冲冲地说完,继续朝前走。

“爸!别闹了,妈妈她……”莫兰正说到这句,却见父亲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抬头朝前望去,看见姨妈正挽着妈妈的手臂迎面走来,妈妈显然也看见他们了,她正想扭头朝另一个方向走,父亲立刻健步如飞地追了上去。

糟糕!莫兰心里叫道。

她看见父亲走到妈妈面前,简短地说了两句话后便转身走了回来。妈妈听了他的话,显然是被吓住了,瞬间呆立在那里,而姨妈则疾步走了上来。

“中玉,你怎么跟个孩子一样!这种事怎么能随便提?”姨妈心急火燎地拉住了父亲。

父亲拍拍姨妈瘦得像麻杆的手臂。

“帮我好好照顾她。”

他扬手招了辆出租车,在他上车的时候,他对莫兰说,“晚上九点我来接你。”

莫兰还没来得及回答,父亲就关上了车门。

她望着远去的出租车,不自觉地心慌起来。他们真的要离婚吗?他们真的会分开吗?难道我必须在他们两个中选一个吗?

她知道父母之间的事,是他们两个自己的事,她没资格说什么,她不能恨父亲,也不能恨母亲,但是,她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惊骇、愤怒、空虚和失望。

7

D区水云路二百弄四十三号。

高竞一走进这条热闹拥挤的老式里弄,就好像走进了自己十几年前的家。父亲在世时,他们一家曾在一条名叫落霞坊的小弄堂里住了好多年。就跟这里一样,在那条弄堂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块空地,他放学回家时,总能看见无数张摆满美味佳肴的小桌支在各家的门前。打着赤膊男人们,一边喝着黄酒,一边大声说话,他们旁边通常总坐着一个摇着扇子眯眯笑的女人或是一个手握筷子,头大身体小的孩子。他家住在弄堂尽头,为了省电,母亲的小桌也早早支在了那里,那时候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自家桌上有哪些菜,如果有红烧肉,他就会觉得这一天过得无比完美……

可惜这一切都随父亲的去世,变成了过眼云烟。简单的幸福永不再来。

在二百弄里,十二号到六十号通通是连在一起的低矮平房,如他所料,在炎热的夏天,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

他来到四十三号门前,隔着绿色纱门,朝里望了一眼,拥挤不堪的厨房,摆满家具的卧室以及橱柜顶上层层叠叠的各式箱子,一切都那么熟悉。

“有人吗?”他喊了一句。

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花白,穿着白色汗衫的老年妇女从里面蹒跚着走了出来,她显然是刚刚在打午觉。

“你是……”她隔着纱门,眯着眼睛打量高竞。

“请问,陈牧野住在这里吗?”高竞问道。

“牧野啊,他去上班了……我是他外婆,你是谁?”老太太声音洪亮,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

“我,我是他朋友。”高竞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跟陈牧野的关系,他觉得跟老太太说不清,还是直接跟陈牧野见面,说起来更容易一些,于是他问,“陈牧野在哪儿上班?我是他过去的朋友,好几年没跟他联系了。”

“你是他什么时候的朋友?”老太太满怀狐疑地看着他。

“我们是三年前在火车上认识的。当时他父亲失踪了,我还帮他一起找过。” 高竞想了想,还是觉得照实说更好。

老太太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哎呦,我听牧野说,那时候有个好心人帮忙一起找的,原来就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外面热。”老太太笑着打开了纱门。

高竞被请进了拥挤狭小的里屋,屋顶上的电扇因为他的到来转动了起来。

“来,喝一口。” 老太太给他倒来一杯冰镇的汽水。

“啊,谢谢。”高竞赶紧喝了一口。刚刚走了一大段路,他早就口干舌燥了,冰凉爽口的饮料让他感到浑身舒畅。

“你找牧野什么事啊?他现在工作很忙,连我也常常见不到他。”老太太摇着蒲扇在他对面的木头椅子上坐了下来。

“外婆,他干什么工作啊?那件事后,我们就失去联系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

“他是快递员,每天跑来跑去的,从早忙到晚。”

“那很辛苦啊。”

“怎么不辛苦?有时候晚上九点多才能回来,现在皮肤又晒得像个非洲人,啧啧。可是他不干这个也不行,现在工作难找,他又连个中学文凭都没有。呵,对了,你是干什么的?”老太太忽然笑眯眯地问道。

“我?我现在还在警校受训,明年上班后会当警察。”高竞老实地答道。

“警察啊!好工作啊。”老太太笑得更精明了,“以后等你上班了,你也帮牧野留心一下,看有什么工作,福利好又稳定的,你们当警察门路多……”

高竞尴尬地笑着点头。

“嗯嗯,一定一定。”接着他马上转换了话题,“听说牧野的父亲后来回来了?” 他一边问,一边环顾四周,发现五斗橱的玻璃下面压着几张旧照片。

老太太听了他的话,立刻板起了脸。

“别提那个畜生!”她用蒲扇往大腿上一敲,“他是十个月后才回来的,他回来时,钱也用光了,牧野的妈也死了,回来有个屁用!”

“钱用光了……?什么钱?”

“什么钱?治病的钱!”老太太翘起二郎腿没好气地说,“他从结婚那天起就说要做大生意赚大钱,结果孩子都十五了,连个屁都没赚到,整天就会花天酒地。那几年,他在北京开了个什么洗头房,好像也开得不怎么样,后来我女儿得了胰腺癌,想叫他回家,他答应把洗头房盘了,把钱拿回来给我女儿治病。我本来就知道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对他是一百个不放心,所以还特意让牧野去北京接他,结果怎么样?那个混蛋就是干不出半点好事!半路上在火车上竟然逃走了。”

逃走?高竞很是诧异。

“那他回来后,有没有提到过当时跟他在一起的女人?”他忍不住问道。

老太太嗤之以鼻。

“你说的是火车上的那个女人吧,我听牧野问过他,他说那个女人骗她的钱,把他从火车上推了下去,结果砸伤了头,失去了记忆。他说他是忘了家在哪里才没及时赶回来的。呵呵,这种狗屁我听都不要听,牧野也不信他。你说我们都报案了,铁路警察一路在找他,他说他在铁路边上昏了一天一夜,这样还能不被发现?”

高竞也听说过有人在脑部遭到重击后会失去记忆,但是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他总觉得这事不太可信。因为失去记忆,实在太好装了。

他站起身走向五斗橱。玻璃台板下面有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他能认出,照片上的男人正是火车上的陈东方。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他没从这男人憨厚的脸上看出狡诈和卑鄙。这个人真的会为了逃避家庭的责任,撒下弥天大谎,装失忆,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火车上消失吗?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就是陈牧野的父亲陈东方吗?”他问道。

“是啊,就是他。”老太太走了过来,又指指陈东方身边的女人,“这是牧野的妈。唉。自从跟他结婚,我女儿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作孽啊。”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陈东方还住在这里吗?”高竞突然很想亲自去见见这个神秘的男人,他很想亲耳听听陈东方本人对当年那件事的叙述。

可老太太却冷笑了一声。

“他啊,牧野的妈死后就搬出去了。现在我有一年多没看见他了。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大概是死了吧。哼,死了更好!”

“他搬到哪里去了?”高竞问道。

“好像是在市中心借了房子……”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拉开五斗橱,从里面拿出一本纸业泛黄的黑皮小地址簿来,翻了会儿,找出一个地址来,“喏,就是这儿,原平路四百五十六号五〇四室。”她把地址簿递给高竞,“那个地方我是没去过,但听牧野说是幢破破烂烂的办公楼。牧野送快递常去那里,要不是被牧野发现,他还不肯说出那里的地址呢。”

“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他还能干什么正经事?他开了家职业介绍所,其实就是骗人而已。他的办公室在那里,住也住在那里。”

高竞把那个地址记了下来,他准备等会儿就去跑一趟。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只是对整件事太好奇了,他想知道三年前的那件失踪案是怎么回事,他想知道,究竟是陈东方被雷海琼设计骗了,还是他为了逃避回家利用了雷海琼;他还想知道陈东方跟雷海琼的死有什么关系。

他从口袋里掏出今天的报纸放在桌上。

“外婆,把这个给牧野,让他留意一下中缝。”

“报纸的中缝?那里有什么?”老太太疑惑地看着那张已经被揉旧的报纸。

“他看了就会明白的。”高竞低声说道。

离开时他还给老太太留了一个自己家邻居的电话。那邻居是他的哥们,长期一个人独居,所以高竞常借他家的电话用。

8

莫兰的脑子里满是父母站在法院门口挥手告别的影像——他们很平静,两人之间错开一段距离,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而她站在他们中间,不知道该去拉谁的手。

母亲已经主动打电话给父亲,明确表示她同意离婚,虽然她的行为更像是一种示威,但是话还是确确实实地说出了口。三天之后,他们会去附近的民政所办理手续,父亲没有提出异议。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都没有问她的意见。

“喂!你开着水龙头发什么愣啊?”乔纳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开。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洗碗,但她不想说话。乔纳看出了她的不快,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对父母的事不用多想,我敢跟你打包票,他们离不成。”

她瞥了表姐一眼。

“他们不是已经说定了吗?”她嘀咕道。

乔纳呵呵笑起来。

“离婚哪那么容易?说定了也可以黄了呀。他们两个就像在拔河,现在其实就是在较劲,过一阵自己觉得没趣了会和好的。”

“可他们三天后就要去办手续啦!”莫兰把洗碗布狠狠丢在水池里,没好气地说,“他们两个根本没不考虑我的感受。他们要是离婚,我怎么办?到底跟谁?”

“想那么多干吗?三天之内什么都可能发生,搞不好,明天姨夫就来低头认错了,你以为他离开你妈就能过啊,他那么爱热闹的人,没人听他说话,没人看他胡闹,你以为他能过下去?”

“可是,他们两个看上去都很坚决啊。”

“哼,反正我要是你,我肯定不操这个心。”乔纳从冰箱里拿了个洗干净的苹果出来,啃了起来。

莫兰回头瞅了她一眼,低声道:“今晚我不想回家了。”

“你想跟你妈一起住在这里?”

“不,我准备离家出走。你要帮我。”莫兰朝客厅方向望了一眼,姨妈和母亲正在姨妈的房间说悄悄话。

“你要离家出走?上哪儿?”乔纳悄声问。

“去同学家。我也要吓吓他们!谁叫他们这么对我!我洗好碗就走,你这儿有没有干净的毛巾、牙刷和替换衣服?”

“有是有,但我的衣服你穿合适吗?”

“没关系,能穿就行。”莫兰起劲地洗起碗来,“我要看看他们究竟在不在乎我!对了,我明天早晨还会去菜场帮你的忙!”

“你要跟我一起卖菜?”乔纳嘴里含着一口苹果,诧异地望着她。

“哼,从今以后我也要独立生活了,所以我得学点谋生的手段!”莫兰低头望着水池里的碗,气呼呼地问道,“喂,你的净菜是去进货呢?还是自己的做的?”

“进货多贵啊,当然是自己做,就自己买点菜,切一切,洗一洗,我弄的都是最简单的,照别人的样子做呗。”

“我来帮你一起做!”莫兰斩钉截铁地说,“我十三岁开始下厨房跟我爸学做菜,到现在为止会做的各地菜肴,少说也有几十种了,家常菜难不倒我,什么蛋饺、肉圆、馄饨馅更不在话下。另外,我还可以为你设计菜单,我设计的菜单保证那些妈妈阿姨看着天天来排队!”

乔纳歪头看着她,隔了几秒钟才说:“可我会在菜场直接做净菜,你起得来吗?我四点半起床,五点就得到那里啦。”乔纳的语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我六点到好了。”

乔纳半张着嘴注视着她。

“别不相信,我说六点到,至少七点前一定能到的。”

“切!你七点到也太晚了。”乔纳朝她翻了个白眼,“如果你想跟我干,六点半一定得到。”

“行,六点半就六点半!”

“我们做多少卖多少,卖完为止。”

“好,听你的!”

突然之间,莫兰觉得新的生活在她面前铺开了道路,她的心情骤然好了起来,她笑眯眯地腾出一只满是泡沫的手搭在表姐的肩上。

“我相信没过多久,我们的摊位前就会排起长龙,到时候,我们就是远近闻名的菜场姐妹花啦!”她笑着说。

“呵呵,菜场只要有我这一枝花就行了,要是让姨妈知道你在那里帮我卖菜,她非杀了我不可。你可是家里的淑女唉。”乔纳似乎还有点拿不定主意。

“哼!谁叫他们要离婚的?到时候我妈要是问起来,我会说是我自己坚持要干的,与你无关。”

“也对,谁叫他们要离婚的!”乔纳点点头,说完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她拿来一包衣服和两张纸。“这是我明天打算弄的菜,你给参谋一下。”她将那两张纸塞进了莫兰的裤兜。

9

正如陈牧野的外婆所说,原平路四百五十六号果然是一栋破破烂烂的五层楼建筑。无论是外墙面还是里面的走廊都肮脏不堪,楼道里还飘散着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地板粘乎乎的,就连在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人,都好像身上积满了灰尘。

高竞屏住气息爬到五楼,发现五〇四室的房门紧闭,他有点担心屋里没人,但敲门之后,从里面传来一连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接着,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烫长波浪发型的中年女子站在他面前。

“你找谁?”她的口气里充满了戒备。

“请问陈东方住在这里吗?”

“他啊……”那个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问,“你是谁?”

我该怎么介绍自己呢?

“我是他儿子的朋友,我想找他问点事。请问他在吗?”

“他儿子的朋友?”那个女人对他的说法似乎充满了怀疑,但忽然她又让开了一条道,脸上露出懒得计较的表情,“呵呵,没想到,他儿子的朋友也会找上门来。他是不是也答应帮你找工作了?”

“哦,没有。”高竞答道。他走进屋去,发现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只经过简易装修,墙壁斑驳,客厅的墙上挂着简陋的公司招牌——东方职业介绍公司。

“你作过登记吗?叫什么名字?”女人问他。

登记?他看到女人从客厅的茶几上拿起一个文件夹,知道她是误会了。

“我不是来找工作的。”他道。

“哦。那是我搞错了。这几天常有人上门找他问工作的事。”那女人随手将那个文件夹丢回到茶几上。

“他在吗?”高竞试图在这套简易公寓里寻找陈东方的踪迹,但很快他就明白,一切都是徒劳的,陈东方显然不在这里。

“我也在找他,不知道这死鬼躲到哪里去了!”那女人打开了窗,从外面吹进来一股热风,她又立刻关上。

“请问你怎么称呼?”高竞想知道她的身份。

“我姓刘,是他的朋友,也可以算是合伙人吧,他开这家公司,我也投了点钱。”她坦率地回答,随后拿来一把扫帚扫起地来。

“刘小姐,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吗?”高竞又问。

“上星期六我在门口碰到他,他说他有事去去就回来,结果那天我从傍晚五点一直等到晚上八点,他都没露面,后来我就只好回家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女人直起身子,脸上显出思索的表情,但看起来她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头一歪泄气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混蛋到哪儿去了。”

“他临走时有没有说起过他要上哪儿?”

“没有。他就说有事要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急得像要去救火,我回来一看,他连电话都没挂好。”女人指指三室一厅中的一个房间,高竞看见门上正儿八经地贴着一个牌子——总经理室。

房门开着,里面只有一张大号的写字台、一个玻璃橱柜,靠墙还放着一个保险柜,显然这屋子已经好久没人打扫了,从外屋望过去,每件东西上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写字台上有几本杂志和一部电话。高竞想,如果像刘小姐说的,他临走时连电话都没挂好,是不是意味着,他是接到某个电话后才急不可待地离开的呢?是谁给他打的电话?

“刘小姐,你有没有去他家找过?”

“他家?我倒是找过他儿子。”刘小姐皱了皱鼻子,“不过,这小子跟他老子不和,一听是陈东方的朋友,连句话都不肯跟我说。至于陈东方的父母,他们早死了,其实他只有他儿子一个真正的亲人。”

“那他会不会是去了哪个朋友那里?”高竞在考虑是否该提一提三年前的事,因为听口气,刘小姐跟陈东方像是老朋友。很多时候,朋友比家人知道得更多,那陈东方没有告诉家人的事,会不会告诉她?

“哈!他能有什么别的朋友?我啊,要不是看在离婚的时候他帮过我,我也不会跟他合作。”刘小姐把垃圾扫到墙角,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块抹布,走进了总经理室。

“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吧?”高竞跟了过去。

“有十五年了,过去我们是一个厂的同事。” 刘小姐擦去保险柜上厚厚的灰尘,感慨地说,“真脏啊,这家伙在这里时,几个月都不知道擦一下。”

“那你知不知道……三年前的事?”高竞试探地问道。

“三年前?”

“我说的是他在火车上消失的事……刘小姐,这件事他跟你提起过吗?”

高小姐脸上没有显出丝毫惊讶。

“他提过。有个女人想骗他的钱,把他推下了火车。他在外面流浪了几个月,才靠好心人的帮忙才回了家。我说他可真倒霉,不过,”高小姐冷笑起来,“他回来后,还是碰上了一件好事,他老婆死了。”

刘小姐冷酷无情的口吻让高竞颇为意外。这女人跟陈东方的太太有什么过节?

“我刚刚去过陈东方的家。”他小心翼翼地说。

“是吗?”刘小姐回头盯了他一眼,“那你肯定碰到他们家的老太婆了吧。”

高竞没有否认。

“你别听那个老太婆胡说八道!陈东方是受骗才会娶他女儿的!那个老太婆本来是我们厂的退休工人,看见陈东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撮合他跟自己的女儿结婚。其实她女儿神经有问题!结了婚后陈东方才发现,可那时想离婚也不行了!所以陈东方才总是不回家的!哪个男人碰到这种事不想逃?当然,那个女人正常的时候,对陈东方还是不错的,但是发起疯来,谁也拿她没办法,每隔一两年,那女人就要被关一次精神病院!”

精神病!高竞的脑海里蓦然闪现出那张玻璃台板下压着的全家福,那个瘦弱的女人穿着件花衬衫,头歪斜着看着前方,现在想来,她的神情和姿势是有点古怪。

“我听说,陈东方的太太是得胰腺癌死的。”高竞道。

刘小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把抹布丢在写字台上。

“胰腺癌!哼!我只知道那个女人是晚上冲到马路上被车撞死了!”

高竞极为震惊。

“车祸?!”

“不知道算不算车祸!有人说她是自杀!她好像是脱了衣服自己朝着车子冲上去的!车祸就发生在他们家后面的那条马路上,后来是陈东方的儿子去认的尸。”刘小姐说到这里,脸上再度显出鄙夷的神情,“这些老太婆都不会对你说吧!她当然不会说,这种丑事打死她也不会说。说白了,就算你把她女儿的尸体摆在她面前,她也会装作没看见,睁眼说瞎话就是那老太婆最大的本事!还有他的外孙,从小就是她带大的,他们祖孙俩是一个德性,说谎成性!什么都只拣好的说!”

高竞在想,是不是我的人生经验太浅了,我怎么完全看不出老太太是这种禀性的人?我还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慈祥善良的老外婆呢。

“那……他们父子俩的感情怎么样?”隔了会儿,他才问。

“本来还不错,可自从那个神经病女人死了之后,父子俩见面就像仇人一样,我看这全是那老太婆挑拨的。其实,那个女人在陈东方回来前就被车撞死了!就算陈东方带钱回去又有什么用!”

“那她有没有得胰腺癌?”

“不知道。”

“刘小姐。火车上那件事发生之后,你是什么时候再见陈东方的?”

“那时候,我正在温州做海鲜生意。他回来后,我们是过了好几个月后才见面的。其实,他跟我说的那些事,我也是半信半疑,但我知道他人不坏,能力虽然不强,但还不至于会骗人的钱。所以我就跟他一起开了这家公司,我们合作以来,他的账目一直很清楚。”刘小姐注视着高竞,突然问道,“你到底找陈东方有什么事?”

“没什么,因为那次我跟他坐同一辆火车,所以我一直很关心他后来的情况。”高竞解释道。

刘小姐似乎极为极为惊讶。

“你也在那辆火车上?!”

“是啊。我还跟他的儿子一起在车上找过他呢。”

“原来你是……”刘小姐的眼睛骤然睁大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她没把话说下去。

10

晚上九点,高竞站在花坛里,抬头望了眼四楼的窗户,母亲的房间还亮着灯。

其实,这种张望完全没意义,他知道就算是家里的灯全暗着,她也一定还没睡。最近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常常整夜都无法入睡。于是,深夜等候他回家,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或是挖苦他一番,就成了她每天晚上最大的乐趣。

而她越是歇斯底里,他回来得就越晚。因为他知道,母亲的体力是无法跟年轻力壮的他相抗衡的,如果他七点回家会遭遇一场大暴雨的话,半夜里也许只会有几滴小雨飘在他身上。然而现在是九点,他对他即将面临的状况有些没有把握。

每当他陷入这种彷徨和恐惧时,他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个幻想。某天凌晨他回家时,发现他母亲倒毙在客厅的地板上。他在门口站了三秒钟后才冷静地走向她。他先用鞋子轻轻踢了她一脚,就像踢一条死狗一样,她毫无反应,于是他弯下身子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脉搏静悄悄的,他又将手伸下她的脖子,等他确认她已经完全停止呼吸后,幻想中的他无法抑制地深深松了口气。

自父亲去世后,这个可怕的幻想一直伴随着他。它让他极为自责,他痛恨自己竟会产生如此荒谬而残酷的念头,他也无数次想把它从自己的大脑里驱除出去,但是,他始终未能如愿,也始终无法忘怀那深深松了一口气后的好感觉,而幻想中的剧情也伴随着母亲的出现,一次次上演。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客厅里暗着灯。当他在黑暗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的时候,灯突然亮了。

“回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身,看见母亲就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她个子很矮,这几年,她好像一直在往下缩,这令他不得不俯视她。

“有点事。”他敷衍道。

“吃过饭了吗?”她问,口气有点怪。他立刻想到,她一定花时间为他准备了难吃无比的食物。按照惯例,她会把它们放在厨房的一个罩子下面,然后,她就静静地在家等着他,等着他回来吃掉它,好看看他脸上痛苦的表情。

“我吃过了。”他低声道,背过身去推门。

一个东西打在了他肩上,他知道那是一个铁衣架,他习惯了。她最喜欢使用的武器莫过于铁制衣架,因为那对她来说十分轻便。他的动作没有停,也没有回头,直接打开了门,但就在他准备进屋的时候,她像颗爆弹一样弹在他门上。

“高竞!吃饭!”她瞪着他,用她所能发出的最高音量对他吼道。

就像过去一样,当他回到家里,当他看到她,当他迎视她那精神病人般亢奋的眼神时,他就无法不在心里把她想象成一条母狗,一具在凌晨倒在地板上的女尸。精神寂寞,身体正在遭受无尽苦痛的她,这些年来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不断折磨他,有时他想,她可能跟他一样,她不止是想看到他痛苦,还曾幻想他死。

“我吃过了。”他道。

“我特意为你烧了菜!你必须吃!你吃不吃?!”她固执地嚷道。

“你这样要吵醒高洁了。”

高洁是他的妹妹,现在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高洁很幸运,母亲在她面前一直很正常,很有爱心。唯有他,才是她的敌人。

“吃饭!高竞!”她对他的提醒充耳不闻,盯着他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她会不会突然在我面前发生自燃?

好吧。我吃。

他屈服了,因为他实在不想面对她那张令他想一拳揍扁的虫子脸。他不知道近年是不是有什么毒素倾入了她的身体,她的脸竟然越变越黑。早些年,她只是不够白,现在却是焦黑的皮肤包裹的一小堆骨头,它显得鬼祟、阴沉又脆弱,常常让他想起昆虫的脸——那种看上去恐怖,双指轻轻一捏就会变成几滴浆水的东西。

他扭头进了厨房,她准备的饭菜果然被放在罩子下面。

他揭开罩子,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盘拌黄瓜,绿色的黄瓜上面点缀着四、五个死苍蝇。这就是他母亲给他准备的晚饭!

“妈……”他抬起头望着她。

“你不是最孝顺的吗?那就全部吃完!我做这道菜可是费了不少时间!”她得意洋洋地笑着走到厨房的门口,瘦弱的身体靠着门框。

高竞注视着她。

“你为什么不毒死我?你完全可以做一盘普通的拌黄瓜,然后在里面放砒霜、杀虫剂或者别的什么毒药……只要我不注意,我就会吃下去,这样你就可以真正解脱了,我也一样……”他无法抑制身子的颤抖,他真希望现在天花板突然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头上,好让他不要再跟这个女人说话,不再看到她!

“因为我不是你!我不是你!高竞!我不会杀人!”她的声音无比高亢,但突然又低了下来,“我不是你,高竞……”他看见她额头满是汗水,兴奋之后的她又像个垂危的病人了。

他十三岁那年,跟父亲在马路上产生了争执,他推了父亲一把,正好有辆车开了过来,父亲没有逃过。自那以后,母亲一直恨他。这些年,愧疚万分的他一直在等待母亲走出父亲去世的阴霾,他希望她终有一天能原谅他,但是等了七年,他现在终于灰心了。

“妈……”

“别叫我!”

“我也不想叫你!”他吼道,“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了。”

他站在那里看了她两秒钟,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用十分钟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临出门的时候,他看见母亲横卧在客厅的旧沙发上,那姿势就跟幻想中地板上的女尸一模一样。

“我走了。”

“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他在门口停住了。

“怎么?后悔了?哼,要走就快走!这个家就因为多了你一个,才会变成这样!快走!走!”母亲的声音又尖锐起来。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

“妈……我想跟你说一句话,过去一直没机会说……”他停顿了好久才能忍住眼泪,“爸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很后悔,其实我很想念他……”

“你给我滚!”母亲突然用尽力气发出一声嚎叫。

他不得不赶快拉开门逃出去,才能躲过她奋力扔过来的一只拖鞋。下楼的时候,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夏日的风又热又湿,而他却觉得彻骨的寒冷。

11

莫兰觉得台阶上的人影有些熟悉,走近了才发现,果然是高竞。他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家?她小心翼翼地挨了过去,心里暗自庆幸能在他家的楼下碰到他,要是走到楼上才发现他不在,那她该多失望。

“高竞。”她轻轻叫了一声。

他的脸倏地一下回过来,她马上发现他眼角有一滴泪。他在哭吗?她惊骇地想。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这里呆了多久?

看见她,他没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呼唤她的名字,他也问她为什么会提着小包袱来到他家楼下,他只是用眼神告诉她,他看见她了,他知道她在这里。

“高竞。”她又轻轻叫了一声,她心里在挣扎,是不是该问他发生了什么,但她忽然想到父亲过去说过的一句话。女人最忌哪壶不开提哪壶,男人不高兴的时候,保持安静才是最聪明的做法。“高竞,我离家出走了。”她最后还是决定转移目标,说说自己的事。

“怎么了?”他的问题慢了一拍。

“我父母要离婚了。”她说完这句,悲从心来,“我不回去了,我不想见他们,讨厌他们。”

他听了,却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真巧。”他道。

“啊?”

“我也离家出走了。”他好像长舒了一口气,“从今以后,我是不会回去了。”

“你跟你妈妈吵架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跟她合不来。”

“那你真的不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

“嗯。从今以后,我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他说到这儿,忽然垂下眼睛,温柔地看着她,问道,“你累不累?”

他棱角分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英俊。

“不累。”她望着他,傻傻地回答。

他接过她手里的包袱,跟他自己的大牛仔包一起扛在了肩上。

“那我们去吃夜宵好不好?”他笑着说,“今天白天本来想请你去吃炸鸡的,可惜没吃成。现在我突然好想喝杯啤酒,还想吃烧鸭和夫妻肺片。我知道前进旅社那边全是大排档。怎么样?去不去?”

“好啊。”她道。

虽然她已经吃过晚饭了,但其实在今天的晚餐桌上,她几乎什么都没吃。父母的事让她完全没了胃口,可现在,被他这么一提,她又觉得饿了。

“我们吃完夜宵,今晚就先去前进旅社吧,明天我再去找房子。我有个哥们暑假要去海南岛,大概过几天就出发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先借住在他那里,他家条件不错,家里什么都有,他父母又不在国内,等我借到房子,我们再搬过去,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他兴致勃勃地说着,笑得很开心,但不知为何,莫兰还是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深深的无法隐藏的悲伤。

那天晚上,他没说冠冕堂皇的话,没有提出送她回家,没问起她父母的事,更没问她想不想回家,他只是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了一个将和他一起去前进旅社的女朋友,这让她觉得开心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忧伤。到底是怎样痛苦的事才会让他变得这么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他肯说吗?即使他肯说,她又能为他做什么呢?她想,她恐怕也只能安慰他两句,因为她还没想好,是不是要做更出格的事。虽然父母现在对她已经失去了权威,但她的脑子还是很清楚的。她知道有些事还没到时候。

高竞的兴致很高,他们在夜排档叫了啤酒和烤鸭,他一边喝啤酒,一边说笑话给她听,还向她提起了今天下午他寻找陈东方父子的收获。

“真没想到,陈牧野的妈妈竟然是这么死的。这么说来,也不能怪陈东方。他这辈子都被毁了啊。”莫兰很同情受骗跟精神病人结婚的陈东方。

“现在也只是刘小姐的一面之词,还得再问问别人。我想明天去一次那里的居委会,陈东方的老婆是不是精神病人,居委会的人最清楚。”高竞喝了一大口啤酒,又津津有味地吃起烤鸭来,今晚他的胃口似乎出奇的好。

“我觉得那个把陈东方叫出去的电话最有意思,应该去查一下电话记录。你有没有问那个刘小姐要他们公司的电话?”莫兰问道。

“我要了。不过,我不是机主,没办法查。”高竞又给自己斟上了啤酒。

“你可以去找找你们警校的老师嘛,我听你上次说,他认识的人很多。”莫兰道,这时一个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她手里拿了串漂亮的小珠子手镯正在左看右看,“好漂亮啊。”莫兰禁不住赞叹。

高竞看看她,朝那个女孩走去。莫兰看见他跟那女孩嘀咕了几句又走了回来。

“你跟她说什么呀。”

“我问她哪儿买的。她说就在前面的夜市,等会儿我陪你去买。”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说道,“我还有八百元钱,你想买什么跟我说。”

“嚯,好大方呀。”她朝他微微一笑。

她想,其实什么都不买也行,能一起自由自在地在夜市里逛逛,不用担心逛得太晚回家如何面对父母,不用担心今晚一别,明天还能不能见面,就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当然,如果他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霸道地握住她的手,她会更高兴。

12

前进旅社的客房又老又旧,不过还算干净。房间里并排放着两张床,高竞一进去,就笑着问她:“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她反问他。其实,她心里还是有点怕的,因为她看见他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打开了空调。

“真的不怕?”拉完窗帘,他又问。

“不怕。”这次她答得很干脆。

他的脸红彤彤的,傻笑起来。

“哈哈,我倒是有点怕。”他把自己的牛仔包扔在床上,在里面乱翻起来,“我喝多了,头昏脑涨的,恐怕等会儿一倒头就能睡着。你不会趁我睡着的时候打劫我吧。”

“去!谁稀罕你那八百块钱!”莫兰白了他一眼。

他抬眼看看她,笑了笑,又低下了头。

“莫兰,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跟你爸有承诺,我不会食言的。”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件汗衫和一条内裤来,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你先洗吧。我等着。”他道。

莫兰赶紧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找出自己的睡衣和内衣。

“那我先洗啦。”她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的内衣,把它们藏在了身后。

“去吧。”

他望着她,见她没动弹,他忽然问道:“我们这样算不算私奔啊?”然而,还没等她回答,他就马上笑着自己回答了,“当然不是,你只是暂时陪陪我,过几天你就会回去的。”

最后半句话,他的语音里流露出深深的失落。

“高竞,是你陪我。我真的不想回去了。”莫兰说完,没再看他就进了浴室。

在浴室里,她狠狠哭了一场。她想,他肯定永远都没法理解她,因为他从没经历过父母闹离婚。她现在真的已经被抛弃了,她才是孤家寡人。而更可悲的是,无论他们要不要她,她还跟过去一样爱他们,因而她就觉得更无助。

她这个澡洗得很快,等她眼圈红红的,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看上去意志跟她一样消沉。他没跟她说一句话,就站起身兀自进了浴室,过了十分钟,他换了件干净的蓝汗衫,头发湿淋淋的走了出来。

“莫兰,你今晚没回去,你爸会不会报警?”他突然严肃地问她。

这点她早就想到了。

“不会的。我刚刚已经打电话给我爸说,我会在姨妈家过夜。等他发现我不在姨妈家,肯定得到明天了。”她钻进被窝,用胳膊肘枕着脑袋,背对着他说,“高竞,我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六点就得出门了。”

她现在突然有点后悔承诺表姐那么早到菜场了。

“你要干什么去?”高竞很是诧异。

“我得去菜场跟我表姐一起卖净菜。如果生意好的话,我很可能以后不念书了,就以卖菜为生。你有什么同学和朋友,可以给我们介绍点生意?”

“哈哈哈哈”高竞在另一张床上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说的是真的!”她转过身去,朝他白了一眼。

穿着短裤的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笑道:“哈哈,你也会卖菜?”

“怎么,不信吗?我会做很多好吃的净菜,我们的生意一定是菜场里最红火的!”她大声道,她想没人会相信,她已经立志在菜场干出一番事业了。

“你能那么早起来吗?”

“我能。”

“好吧,我帮你去拉点生意。”他笑着说,随后坐起身来,拿起了电话。

“你打给谁啊?”莫兰好奇地问。

“我给我哥们打个电话,他是我邻居,平时我留给你的不就是他家的电话吗?我听他说,他们最近大学同学要搞聚会,正好给你捧个场。”

“哇!太棒了。快打快打!”她赶紧催促。

高竞很快就接通了对方的电话,莫兰听到他在说:“喂,是我……睡了吗……我知道很晚……对,我出来了,以后可能就住在外面了,她有什么事,你帮我照应着点……哦,对了,今天有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哦,是吗?”他的神情冷峻起来,“几点?……那就是十分钟之前?有来电显示吗?……好,给我给我……”他急急地从牛仔包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和一张纸来,刷刷在纸上写了起来。

他在记什么?莫兰好奇地探出头去,发现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串类似电话号码的数字。

“我等会儿就打。他有没有提起什么?……把你当成我了?……还说什么?……嗯,我知道了。哦,对了,你不是说,你们最近要搞聚会吗?有这件事吗?……啊,那太好了!”高竞朝她递了个“ok”的眼神,继续说道,“我有个朋友开了个净菜社,你们要不要买点?……干净,当然干净!那是我朋友开的……对!女朋友!……哈哈,那太好了,把他们也拉来吧……手艺当然没话说……我吃过!……好的,好的,明天九点半……”他朝莫兰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莫兰使劲点头,“没问题……是不是可以预定特别的菜式?……”他又朝莫兰看过来,她又连忙点头,“好,我记一下,红烧狮子头、宫保鸡丁、虾仁炒青椒、还有什么,一个洋葱牛肉片,好,其它的到时候再说,明白了。明天九点半!”

高竞挂上电话时,莫兰已经站在了他的床边。

“怎么样怎么样?”她急不可待地问。

“先说第一件事。陈牧野刚刚打电话过去了,他把我哥们当成我了,让我少管他们家的事。我哥们说他的态度很差,好像不愿意跟我说话。我向他要了个来电显示,这电话不是他家的,他一定是在别的地方打的电话,我过会儿打一个试试。”

“他好像很防备你啊。”

“也可能是不喜欢跟人交流吧。家里有那样的母亲,他肯定从小就饱受歧视。”

“可按理说,他应该对你有感激之情才对啊……”见高竞还准备讨论陈牧野,她连忙说,“好了好了,说另一件事。”

他立刻绽开得意的笑容。

“我哥们那里有两个聚会,一个是明天,另一个是大后天。明天那个是他们大学同学聚会,十二个人,大后天的是中学同学聚会,二十二个人,他说他们几个组织者也正愁怎么弄菜呢,没想到我就撞上去了。他明天上午九点半会去菜场看你们的净菜!”

“哇!太棒了。没想到第一天就有大生意进门!”莫兰兴奋得不能自持,禁不住伸出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她从没像今天这么喜欢他!他真棒!

然而,他的脸上却露出尴尬的神情。

“莫兰,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他艰难地说。

莫兰连忙放开他,跳回到自己的床上。现在,她根本没功夫去猜测他心里怎么想,她只想着她未来的净菜生意——如果开门红的话,她很可能以后真的干上这一行!她想她应该去弄个计算机,不然生意太忙,算起价格太慢的话,顾客会等急的……

这时,房间另一边传来高竞闷闷的声音。

“莫兰,你几岁?”他问道。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十五呀。”她随口答道。

“你为什么这么小!” 不知过了多久,从高竞嘴里蹦出一句没好气的话来。

13

“现在几点了?”莫兰问乔纳。

“妈的,九点四十!你已经问我第二十遍了,没看见我正在削土豆吗?我忙死了……”乔纳不耐烦地回答她。

她们确实很忙。她早上六点四十左右到达菜场,乔纳已经把当天需要的素菜备齐了,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和高竞朋友的要求,另购了一些荤菜,从七点开始两人洗菜、切菜,她又燃起油锅,将一些需要油炸和勾芡处理的菜全部做好,再用塑料薄膜一一包装好,一直忙到八点,才正式开张。

生意倒是不错,乔纳负责收钱,莫兰打她的下手,替顾客把净菜装袋,还顺便跟顾客聊天,记录下她们的要求,有时候还按照她们的要求,重新调配菜肴的样式,或为她们做些更复杂的成品菜。可她这么卖力,乔纳却并不乐意。

“你为什么要答应她们做灌汤虾球?那多得花多少时间?又赚不了几个钱。而且你还没收她们的定金。如果你做好了,她们耍赖,不来拿怎么办,那虾球不就白做了?”

“呵呵,不会吧。人家说好要的。”莫兰一边在案板上剁虾仁泥,一边心神不宁地回答,现在她的心思完全在另一件事上。

今天清晨六点,高竞退了房后,莫兰便跟他兵分两路,她去菜场跟乔纳会合,高竞则按照前一晚电话里的约定,到大理路去跟陈牧野碰头。高竞答应她会在上午九点半之前赶到菜场,替她做成那笔大生意。可是,现在都已经九点四十了,他还没到。

“为什么陈牧野约你那么早见面?你到那里也顶多六点三刻,而且,大理路我知道,那里都在修路,全是工地,他为什么要约你在那里见面?”临别时,莫兰曾经这样问他,她总觉得这个约会有些地方不合常理。

“他说他离那儿比较近,再说是我硬要见他的,就不能计较时间和地点了。”高竞这样回答她,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还心情蛮好地低头看着她问,“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莫兰其实没睡着多久,她知道高竞半夜起了三次床,上了三次厕所,还知道他偷偷跑到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还曾用手指轻轻碰过她的头发。天哪,那时候,她装睡装得好辛苦,硬是没让自己的睫毛动一下。

“那席梦思床有点硬,不过还好。”她说。

“你能睡着就好,我就怕你这千金小姐不习惯那么简陋的旅馆。”

“哪能啊。我从今天起可就在菜场上班了,我才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她自豪地说。

他被她逗笑了,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又放开。“我朋友是看我的面子来买净菜的,你可不许让我丢脸啊。”他说。

“你放心!高先生!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莫兰老气横秋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倒是你,有个不太想见你的人约你到工地见面,你要留神啊。”

“你在瞎担心什么。我在学校的格斗术可是第一名。”

莫兰起初也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高竞身高超过一米八,体格健壮,又是警校高才生,格斗枪法样样第一,想必制服一个图谋不轨的快递员应该不成问题,何况陈牧野也未必有什么不良居心。

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九点半了,他竟然还不见踪影。他的时间观念向来很强,一般来说从不迟到。他到底是怎么了?

“请问——这里是不是乔美人净菜社?”摊位外面有个男人在问话。

乔纳连忙跑了过去。

“对,就是这里。有什么需要?这里样样都有。”

“你,就是老板娘?”那人好奇地问道。

“是啊。”

“高竞应该跟你说起过吧,我是高竞的朋友。”那人说。

莫兰只跟乔纳说过今天有朋友要来买净菜,可没提过高竞的名字。莫兰转过头去,正好看见那人在笑眯眯地打量乔纳。糟糕,他们搞错了。就凭乔纳那副不可侵犯的表情,莫兰知道,她要是不去打圆场,搞不好转眼事情就会被搞砸。

“你是高竞的朋友?”莫兰笑着问道。

那人没理她,仍看着乔纳。

“呵呵,那你就是乔美人?”

乔纳一只手叉在了腰上,蛮横地问道:“怎么着?觉得这店名不好?我不够美?”听起来,一言不合她马上就要跟对方打起来了,可惜那男人好像还没意识到。

“哈哈,很美很美。我只是好奇……”那人咧开嘴笑起来,“想不到高竞这小子找了个小辣椒啊。呵呵。”

“什么小辣椒!要买辣椒上别处买去!”乔纳还想吼几句,莫兰狠狠推了她一把。“你干吗!”乔纳朝她瞪眼睛。

莫兰懒得理她,笑着对那个男人说:“高竞是我的朋友!他昨晚跟我说过,你们要搞聚会,你们说的那几个菜,我都弄好了,正等着你们呢。”

那男人疑惑地看看乔纳,又看看她。

“这么说高竞的女朋友就是你?”

莫兰意识到乔纳正满怀好奇地朝她看过来,她涨红了脸,连连摆手。“我不是他的女朋友啦,我们是朋友,只是朋友啦。”她说着,从背后的货架里拿出准备好的那几个净菜摆到柜台上,“就是这些,你先看看。”

“这都是你做的?手艺真不错。”

“哼,我也帮忙洗菜了。”乔纳嘟哝了一句。

那人笑着看了乔纳一眼,没说话。

“你满意就好,我帮你包起来吧。你看下是不是还需要点别的……”莫兰笑着把那几包净菜放入一个塑料袋,“高竞本来说九点半会过来的,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现在还没到。”

那人注视着她。

“你真是他女朋友?”他又问。

这男人好啰嗦。

“是朋友,朋友。”她赔笑又解释了一遍。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高竞的女朋友原来那么小……该怎么说呢,”那人挠了挠头,“他半小时前在警察局给我打了个电话。”

警察局?!莫兰一惊。

“他出什么事了?”

“他被人抢劫了,头被打破了,钱包也被偷走了。”

他受伤了!钱还被偷了!今天早晨在旅社结完帐,他身边一共只剩下了六百八十元,难道这些钱全被偷走了?那他以后怎么办?莫兰的心揪了起来。

“还有更糟糕的。”那人欲言又止。

“更糟糕的?”莫兰惊恐地看着他。

“快说吧,想把人急死是不是?”乔纳在一边催促道。

“你是她姐姐?”那人把目光移向乔纳。

“是表姐。怎么啦?”乔纳忽然睁大眼睛,大嚷,“那个什么什么高竞,不会是被打残废了吧?”

啊!莫兰心里惊叫了一声。

“不不,他的伤不重,这不用担心。”那人又面露难色,“只是……”

“妈的!你干脆等明天再说好了!”乔纳嚷道。

“是这样的,他到工地的时候,被人从后面袭击了,他昏过去的时候,身边躺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他认识,就在昨天,他们两个还见过面,她……嗯……被人用丝袜勒死了,而那双丝袜在高竞的包里。”

“这么说他成了杀人嫌犯?”乔纳扯开大嗓门问道。

“是的。”那人看着莫兰的模样,好像在担心,她是不是会昏过去。她才不会。她一边动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围裙,一边问道:

“他现在在哪里?”

“可能还在警察局。他刚刚是在警察局给我打的电话,他身上没有钱打公用电话。我答应等会儿去接他,不然这家伙恐怕连坐车的钱都没有了,不过,我刚刚已经打电话给他的老师了,也许能帮上忙。”那人叹了口气道,“他很关心你这里的生意,让我一定要准时到。”

莫兰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请问怎么称呼你呢?”她问道。

“我姓计,计算的计,计小强,我就住他家楼下。”

她朝他勉强笑笑。

“我想他在警察局一时半会也出不来,警察一定有好多问题要问他。我们先把净菜的事解决吧,然后我跟你一起去接他。”

“好。”那人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时乔纳又在旁边插嘴了。

“得了,弄好菜,我替你们送到目的地。你们两个直接去警察局吧。喂,把你的地址给我,我保证及时送到。”她对计小强说。

他瞥了她一眼。

“这样也好。有同学在我家,会有人给你开门的。我会事先跟他们说,乔美人会亲自来送菜。”他笑着写下了自己的地址。

乔纳把那张地址塞进牛仔裤口袋。

“我叫乔纳。纳粹的纳。”她冷冰冰地说。

“我知道,也就是纳妾的那个纳。”他立刻接口。

14

莫兰和计小强赶到警察局的时候,背着牛仔包,后脑贴着一块纱布的高竞正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警察局的走廊里,窃窃私语,莫兰看见那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高竞的手里塞了几张百元大钞,高竞想推托,那人高声说道:“高竞,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困难的时候,别跟自己过不去!”

“罗老师……”

“收下,男人不能被钱憋死。”

高竞把那几张钱捏在了手心里。

“有地方住吗?”那人又问。高竞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赶紧又补充了一句,“给我说实话!”

高竞摇摇头。

“那我给你在学校里找个地方住吧。反正现在也是暑假,我认识那个管宿舍的,你可以免费借住一段时间,只要在开学前搬出去就行。怎么样?”

高竞露出尴尬的神情。

“老师,好是好,不过,我还有个朋友……”莫兰听到他小声说。

“是女的?”老师笑着问。

高竞不语。

“行啊,你!”老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背,笑道,“不过,这样住在学校就不太合适了,那女孩家里能住吗……”

“不行。老师,您别操心了,这我自己想办法吧。”说到这儿,高竞正好看见莫兰和计小强,他连忙站了起来,但立刻就向计小强发难,“你带她来干什么?”

“我不能来吗?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来吗?”莫兰抢白他。

他马上不说话了。

计小强上前跟罗老师握手。

“罗老师,幸亏你赶来了,现在情况怎么样?”计小强问道。

“暂时列入嫌疑人行列吧,但是证据不足。其实,这很明显是栽赃,他们也知道,他们现在就是怀疑高竞可能还隐瞒了什么。”

“我能有什么好隐瞒的!我什么都说了!我……”高竞冤枉地嚷道,他还想说什么,但眼神扫向前方时,突然停住了,莫兰朝那个方向望去,看见一个身材消瘦,皮肤黝黑,穿黑色汗衫的年轻人正朝他们走来。

“他是谁?”莫兰小声问他。

“陈牧野。就是他报的案。”高竞低声回答。

陈牧野信步走到高竞的面前。

“你好,高竞。好久不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直视着高竞的脸。

“你好。”高竞也冷冷地注视着他。

两人骤然都沉默了下来。

“我们能找时间聊聊吗?”过了会儿,高竞道。

“你还想找我聊?”陈牧野笑了起来。

“经历了今天的事,我更想跟你聊了。有些事我想不明白。”

陈牧野朝别处望去。

“好吧。今晚九点,在你家附近找个什么地方吧。”

“不用在我家附近,我们去青风中学怎么样?”

“青风中学?”陈牧野轻轻皱眉。

“看过我给你外婆留下的报纸了吗?别跟我说你没发现雷海琼是在青风中学的女厕所被杀的。”高竞道。

陈牧野盯着高竞。

“为什么非要我去那里?”

“因为我正好想去,我想去看看雷海琼被害的地方。”

陈牧野沉思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无所谓,在哪儿见面都可以。不见不散。”他边走边说。

罗老师望着他的背影,问高竞:“他就是那个跟你白天约好见面的人?”

“是的。”

“高竞,你知不知道,他对警方说,他从来没跟你约过早上七点在大理路工地见面。他说,是你今天清晨打电话到他家里,让他去大理路见面的,说是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于是他就去了,没想到去了之后发现了你跟那个刘玉如躺在那里,你已经昏迷不醒,而刘玉如已经死了。”

“是吗?”高竞皱起了眉头。

莫兰也大吃一惊。难道高竞根据来电显示打过去的那个电话不是陈牧野接的?但对方打给计小强的那个电话,是高竞留给陈牧野外婆的,除了陈牧野外还有谁会知道那个电话号码?而且,这样明目张胆的栽赃,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陷害高竞吗?有这个必要吗?高竞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而已。

“刘玉如是你昨天在陈东方的公司见到的那个女人吗?”莫兰问道。

“对,就是她。我都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只知道她姓刘。我到工地上的时候什么人都没有,走到墙边,突然有人从背后打了我一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她了。” 高竞怒冲冲地说,“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混蛋打的我!我一定让他死得很难看!”

罗老师笑道。

“你经验还太浅,这次也算是个教训,以后做事小心点。”

高竞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张纸。

“老师,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查一下这两个电话号码?”

“呵呵,你这小子要麻烦我的事还真多。”罗老师笑着收起了纸条,又意味深长地朝莫兰看了一眼,“你安定下来给我打电话。”他对高竞说。

“好的,老师。”高竞恭敬地说。

15

四十五分钟后,高竞和莫兰在乔美人净菜社旁边的一个简易面摊里坐了下来。莫兰这辈子还没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吃过东西,忍不住抱怨起来:

“干吗非来菜场啊,外面吃东西的地方多了,这儿多脏啊。”

“我想来看看你们的工作环境嘛。”高竞疲倦地笑了笑。

“那你买碗阳春面,搬到我们那里去吃吧,等会儿把碗还给他们就行了,我们店里干净,那里还有我早上新炸的肉丸呢,想不想吃?”她诱惑他。

他立刻露出一副馋相。

“真的啊。我一早上还没吃过像样的东西,本来想来你这儿随便吃点,想不到半路被人敲了头,还被偷了。”他说得挺轻松,她却听了觉得心酸。

“六百八十元都被偷走了?”她轻声问。

“嗯。”他点头。

“打人不算还抢钱,真是个混蛋!”她气愤地说。

“没关系,老师刚给了我三百元,我过几天再去找份工作,打几天工就什么有了。”他无所谓地说着,端了面碗,甩着肩膀跟着她走出了面摊。

不多吗?那可是你的全部财产!

莫兰气啾啾地走到店铺门口,正要用钥匙开门,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一看竟是乔纳,她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你怎么啦?”莫兰问她。

“倒霉啊,路上车坏了,我推了好长一段路,好不容易才送到目的地。气死我了,这么累,居然还没收到钱!那个计小强跟你们去了警察局,就没人结账了。他们说计小强会直接付给我的!妈的!”乔纳一屁股坐在店铺门口的地上,她仰起头看看高竞,问道,“这就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他叫高竞。”莫兰回头对高竞说,“这是我表姐,乔纳。”

乔纳跟高竞握了握手。

“你朋友不会赖账吧?”她问。

“哈哈,不会。计小强是我的朋友里最讲诚信,最大方的人,他一定会付账的。”

“那就好。一共三百八十九块。”

莫兰打开铺位的门。

“这地方不错啊。”高竞找了个地方坐下,莫兰在他的碗里加了两个炸得金黄的小肉圆,他笑眯眯地看看她,低头吃起他的早餐来。

“是不错,租金也不便宜啊,我可是把我的全部积蓄都压在这里了……”乔纳仍坐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

莫兰刚往烫熟的金针菇里洒上芝麻,正准备浇麻油——这是她给高竞准备的素菜,就听到乔纳心急火燎地叫起来:“莫兰,莫兰!”

“干什么?”

“我妈和你妈!”

啊!莫兰心里一慌,拿麻油的瓶子差点掉下来。她赶忙走到乔纳旁边,朝前看去,果然看见母亲和姨妈两人在菜场里穿梭。

“她们怎么会来这里?”

“我妈经常来这里买菜!也搞不好就是来找我的。她知道我在这里摆摊。”乔纳站起身,朝她频频挥手,“快躲起来!不能让她们发现你在跟我一起卖菜。快!”

可是能躲到哪儿去呢?想蒙混过关太难了,菜场是开阔空间,母亲和姨妈都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跑出去马上就会被发现。看来只有桌子下面了。

“高竞!快!”她催促道,他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马上跟着她躲到了桌子底下,乔纳利索地将一块塑料台布铺在了上面,前面的柜台正好挡住他们的脚。

“她们看见我了。”乔纳悄声说。

莫兰没答应,她紧张地抓住了自己的裙子。

“她们来了。”乔纳又道。

过了会儿,母亲惊骇的声音就从柜台前方传来。

“纳纳,你在这里啊。”

“姨妈,我这是给自己打工,赚点生活费嘛,你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啊?”乔纳若无其事地问道。

“怪不得你那么早就出门了,原来你这么辛苦,纳纳……”母亲说到这里突然像要哭了,“出事了,兰兰不见了,你有没有看见她?”

“咦,她不是昨晚回姨夫家里去了吗?”

“没有,你姨夫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兰兰昨晚自己要求住在我们这里……可是,兰兰昨晚八点多就走了……”

“哟,姨夫今天来过电话啦?他今天没那么拽了吧?”乔纳幸灾乐祸地说。

“乔纳!哪有这么说话的!”姨妈训斥道。

乔纳冷哼了一声。

“昨天兰兰洗碗的时候跟你两个人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姨妈问道。

“她说她要离家出走呀。她说父母离婚不要她了,留在这里也很多余。”

“那你就这么让她走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姨妈嚷起来,但声音立刻又低了下来,“那……那你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我哪儿知道?”乔纳突然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我说这件事就是你们这些大人弄出来的。我看姨夫肯定不会跟那女人乱搞,他身边的漂亮女明星就有不少,女护士就别提了,怎么会看上那个排骨精?我看姨夫就是想整人。姨妈,你跟姨夫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连这点都想不明白?”

“乔纳!”姨妈似乎想阻止女儿继续说下去。

但乔纳根本不理她。

“姨妈,姨夫一定在暗中策划什么,他宁愿让别人误会他有外遇也不肯松口,说明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嘿,我听说他策划让那女人离婚都半年了,用心良苦啊,他之所以现在还死顶着,一定是怕前功尽弃!看着吧,等那女人真的离了婚,事实真相一定跟外遇搭不上边!所以姨妈,你根本不应该答应跟他离婚。”

“乔纳你……”姨妈似乎还想教训女儿,但她立刻就改变了主意,她回头对她姐姐说,“这话有道理。你的确反应太快了。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跟中玉在一起也是因为喜欢他的童心,既然这样,你就当他是孩子好了。现在把事情弄成这地步,连女儿都走了,算什么啊……”

“可是,他提出离婚,我要是反对,我不是……太没面子了吗?”母亲的声音很低,莫兰几乎听不见。

“姨妈,姨夫说的很多话你都应该当他是放屁!”乔纳斩钉截铁地说,“比如他说要离婚,你就叫他给你重复一百遍,你对他说,莫中玉,你要跟我离婚是不是,行!有种你给我说一百遍,你说满一百遍,我立马跟你离!——就我姨父那性子,说十遍他就得让步。到时候,你还有了面子,事情也解决好了,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高竞在桌子底下悄悄朝莫兰翘起了大拇指,莫兰却捂住嘴强忍住笑,她在想像父亲说不了那一百遍,那恼火、无奈又不耐烦的表情。

“这……纳纳……主意是很好,但是我可能说不了那些话。”母亲斯文地轻轻咳了一下,“不过,你说得对,这件事我太欠考虑了,应该在做决定前先想想兰兰的感受。”

听到这句,莫兰心里涌出一阵感动。

“姨妈,你打算怎么做?还准备跟姨夫离婚吗?”

“我会跟她爸爸好好谈一谈,他也应该知道,有时候大人的行为对孩子会造成什么影响。唉,其实他现在也快急疯了,听说兰兰不见,他差点犯了心脏病。”

“姨夫有心脏病?”乔纳问。

“乔纳!”这是姨妈的声音,莫兰能想象她挥手在让乔纳住嘴。

“纳纳,我该怎么说呢,莫兰跟你最亲,如果她跟你联系……”母亲大概正眼圈红红地注视着她的外甥女。

乔纳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她说今晚会给姨夫打个电话,你们等她电话就行了。”

莫兰好像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不过她很感激在这种时候,表姐能为她做这个决定,她也真想跟父亲说说话。她知道,一直躲在外面也不是办法。

“她会打电话给她爸爸?几点钟?”母亲急切地问。

“晚上七点。”

“那好,我跟他说。”

莫兰想,不知道母亲跟父亲谈过后会有什么结果。现在他们两个心急如焚的人,应该很有共同语言吧。

母亲和姨妈又分别叮嘱了乔纳几句才离开。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乔纳问她。

“晚上我先给老爸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口气。”她看看高竞,他在旁边默默地吃面,“我还不想回家。”她低声道。

“那你今晚怎么办?跟他在一起?昨晚你也是跟他在一起?”乔纳直言不讳地问道。

莫兰点点头。

“妈的,你胆子不小啊……”

“我们又没什么。其实他也没地方住。”莫兰又一次想到了高竞被偷走的钱,眼圈不觉红了,“他也离开家了。”

乔纳看看她,又回头瞄了一眼高竞。

“我懒得管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是否要继续跟着高竞,莫兰心里也在犹豫。她倒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而是怕自己的行为会给他带来什么灾祸。

“我提醒你,如果让你爸知道你跟他‘住’在一起,你爸会撕烂他的。你爸有时候就是个疯子,对他特别在乎的人,他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而且,他还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会想出很绝的方法整他。所以,如果你不想那个家伙遭罪的话,最好三思而后行。”乔纳文绉绉地对她说。

16

晚上七点,莫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公用电话前。高竞就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他是故意避开的,她知道。

电话接通后,父亲熟悉的声音从电话听筒里传了出来。

“兰兰!是你吗?兰兰!快说话!”

“爸,爸爸。”听到父亲焦急万分的语调,莫兰突然觉得万分内疚,“爸爸……”她又叫了一声,眼泪掉了下来。

“唉,兰兰!”父亲仿佛松了一大口气,接着马上又问,“你现在在哪里?爸爸来接你好不好?你要什么,爸爸都答应你。”

“爸爸,你跟妈妈怎么样了?”她哽咽地问道。

“我知道你是为这件事离家出走的。你妈今天已经跟我谈过了,嗨,怎么说呢?我没想到你这么大反应。好啦,我已经跟你妈谈妥了,明天我就去接她。”

听父亲的口气,他们的关系好像已经恢复了,但莫兰提醒自己,父亲平时说话就没个正经,谁知道这是不是他在故布疑阵,为的就是把她骗回去?

“爸。你还跟妈妈离婚吗?”她又问。

“这个嘛,”老爸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跟你妈离婚后,再重新再追求你妈的。我这辈子只结过婚,还没离过婚,而且我们的关系已经温吞水很久了,我觉得需要调剂一下。再说,我也想看看你妈是什么反应!”

“哼!胡闹!妈妈让你逼得都同意离婚了?”莫兰没好气地说。

父亲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但是,是她先向我认的错。”

“妈妈向你认错了?然后呢!”莫兰觉得自己真对不起妈妈的自尊心。

“她退一步,我自然退一丈。我说我不是什么好丈夫,离不离婚随便她,但为了你也为了她,希望她能再容忍我两年,让我把她养回到三十岁的好看模样,再把她送出去。我还给她解释了王碧青的事。她现在终于答应不管我了。——好了,莫兰,回来吧。我们没事了,什么事都没有,要不给你生个弟弟证明一下?”

“不要!”莫兰怒道。

开什么玩笑!还要生弟弟!

“你要,我也不肯。莫兰,你不知道养育一个孩子要花多少精力。当年你妈怀孕四次都流产,我用了无数办法,才把最后一个你留下来,当时想,随便是什么样的,只要生下来会叫人就行,想不到后来的你这么聪明可爱又漂亮。唉,兰兰,回来吧。难道你就忍心让你爸妈在家里急得夜夜睡不着觉?回来吧。”老爸又求她。

“那……那……”她回头看看高竞,“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

“给高竞找个一个兼职,他的钱都被偷了,还被打破了头。”

“第二件呢?”

“我要帮表姐在菜场卖净菜。”

“呵呵,我听说乔纳在干这个就知道你去帮她了。她今天跟你妈说的话明显就是在帮你掩饰。”父亲笑着说,又道,“兰兰,我想问一件事,昨晚你是跟高竞在一起吗?”

莫兰的心一紧。

“是的。”她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

“好。”父亲的口气冷了下来,“有没有发生什么?”他顿了一顿才问。

“没有。”

电话两头同时沉默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莫兰握着电话的手都出汗了,父亲的声音才在电话里重新响起:“兰兰,永远不要对我说谎。真的没有吗?”

“他什么都没做。”不知为何,莫兰说到这句眼眶又湿了,她好恨这种解释,但是她不能不解释,她得维护他,不然谁知道父亲会做什么。

“你让他接电话,他应该就在你身边。”父亲道。

莫兰忽然觉得忍无可忍,她愤怒地冲着电话嚷起来:

“爸,他是个守信用的人!如果你不相信他,就等于不相信我!我不回家了!”她“啪”得一下挂了电话。

她走过去的时候在擦眼泪,高竞看着她。

“怎么啦?”

“没什么!”

“你今晚回去吗?”他紧张地问道。

“你希望我回去吗?”

他爽朗地笑起来。

“我怎么会希望你回去?你在我身边,我快乐疯了。”他道。

“你不怕我爸找你算账?”她问道。

“怕什么?!让他来宰了我好了!”他抓住了她的手,兴高采烈地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今晚我们住我那个朋友家,就是我说的,要去海南岛的那个!他家条件不错。”

“我已经告诉我爸,我跟你在一起了。”她轻声道。

他脸上一呆。

“你说了?那他……”

“他会来找你的。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因为我是你的人质。”她平静地说。

17

高竞一眼就看见了青风中学门口的人影。陈牧野是一个人,可惜他是两个,他还带着莫兰。本来是该他一个人来赴约的,但是他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朋友的公寓里,自从跟父亲通过电话后,她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况且,他知道无论她跟父母闹什么别扭,她总会回去的,她跟他不一样,她对父母有很深的感情,所以,他们能这样依偎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他不想离开她。

陈牧野看见他们两人,脸上露出讥讽的微笑。好像在说,“妈的,真服了你,跟我出来碰头,你还带来个女的来,以为真的是朋友聚会吗。”

“当然不会,只不过没必要把你太当回事罢了。”高竞以冷漠的眼神回敬对方。其实他一直怀疑就是陈牧野在工地袭击了他,并拿走了他的钱。

陈牧野比三年前长高不少,现在的他只比高竞稍微矮一点点,估计在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也比过去健壮许多,皮肤就像他外婆说的,像非洲人一样黑,这可能跟他每日在烈日下穿梭的职业有关吧。只有眼神和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那么严肃,即使他笑,你也丝毫感觉不到他很高兴,那只是他脸上在特定时候的肌肉震动而已。

“我以为你会一个人来。”陈牧野道,并朝莫兰笑了笑。

“别怕。就算你们打架,我也帮不上忙。”莫兰道。

“呵呵,你好像挺会说话啊。”

“哪儿啊。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等我们。”莫兰道。

她在说什么?高竞觉得莫名其妙。

“你是什么意思?”陈牧野跟她同样意外。

“青风中学有两道门,另一道门在后面那条原野路上。那里才是正门,我们说好在青风中学正门口见面,你怎么会在这里等着?”莫兰道。

青风中学有另一道门吗?我怎么没发现?高竞纳闷地看着莫兰。她还知道另一道门在什么原野路上?她怎么那么清楚?难道她过去来过这里?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在胡扯什么!青风中学哪来第二道门?再说原野路也不在这里。你胡说八道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陈牧野拿出了吵架架势。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你对这里熟不熟悉。”莫兰耸耸肩,说道,“看来你真的很熟悉这里。你知道青风中学没有第二道门,说明你来过这所中学。你什么时候来过?来干什么?”

原来她有那么尖锐的问题等在这里。高竞禁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他觉得今天晚上她像个刺头。

“我来过这里送过快递,不行吗?”陈牧野反问。

“你是什么快递公司的?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下名字,这样我们就可以去你公司查一下,看你到底有没有机会来这里送快递,如果你撒谎,那就……”

“高竞!”陈牧野突然朝他看过来,“你这个女人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今天带她来是什么意思?!”

“哥们,她才十五岁,一个未成年人,她说什么你可以当作没听到嘛。”高竞话锋一转,“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哪家快递公司上班。你外婆没有告诉我。”

陈牧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高竞,名片上印着四个红字——“超速快递”,后面还有几个电话号码,高竞注意到它们中没有一个是他之前打过的那个来电显示。

“满意吗?”陈牧野阴沉沉地问。

“谢谢你。”高竞将名片塞进了裤兜里。

陈牧野双手抱住胳膊朝学校的大门望去,那里铁门紧闭,门房的小屋还亮着灯,里面传来咿咿呀呀拉胡琴的声音。

“我们怎么进去?”他问道。

“只能爬墙了。”来的时候高竞已经观察过了,在学校操场的某个角落有一处围墙垮塌了一小片,只要在下面垫上块石头,很容易就能从那个V字形的空洞里爬进去。如果凶手来自校外,他猜想那就是凶手进入学校的通道。

这时,莫兰却拉了拉他的衣角。

“不用那么麻烦,现在才九点,我们可以从门进去。”

“门?”高竞下意识地看看她的红色短裙。也对,让她翻墙是有点不太合适。

“我去敲门。”莫兰直接走到了铁门边,“当当当”“敲了三下,高竞不知道她在搞什么名堂,只好跟了过去。没多久,一个老年男人的身影出现铁门的另一边。

“谁啊?”他扯开嗓门粗鲁地问道。

“大叔,开开门。”莫兰娇滴滴地说。

大概是透过铁门的缝隙看清了她的模样——不过是个穿短裙的小女孩,门房将铁门打开了一条缝。

“什么事?”他问道。

“大叔。我把英语课本掉在学校里了,我想去拿。”

“现在?”男人下意识地想回头去看他屋里的挂钟,莫兰连忙可怜巴巴地哀求道:

“大叔,帮帮忙吧,没有英文课本,我就没办法做作业啦。”

那个男人的态度有点松动了。

“你是几年级的?”

“我不是你们学校的,我是今天晚上来参加英语补习的。就是那个‘胜利’培训。”莫兰说的是学校门口的大幅广告,高竞也看到了,不过他没想到她竟然会立刻就地取材。

“你是培训班的?你知不知道最近学校出了点事?”门房的口气里带着警告的意味。

莫兰像被吓坏的小兔子一样惶恐地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好像是有人被杀了,大叔,我听说还是您发现的尸体的呢!您胆子好大啊!”

高竞听出她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不过,这方法似乎非常挺有效,门房立刻大声否认:“别瞎说!不是我发现的!”

“可是我听我们同学都这么说啊。他们还说,尸体是在一楼的女厕所发现的,好吓人哪!”莫兰又露出害怕的神情。

门房低低哼了一声,声音响了起来:“告诉你,是三楼的女厕所!你们上课在二楼。不要到三楼去,知道吗?”门房叮叮当当地打开拴在铁门上的锁链。

“那到底是不是您发现尸体的?要不就是您的……爱人?我觉得反正肯定是学校的人,不然晚上九、十点谁会在学校瞎晃?学校的课应该在八点就结束了。”莫兰好奇的眼光朝门房的小屋里乱扫。

高竞都想笑了,但他突然瞥到陈牧野冷冷注视着莫兰后背的目光,愉快的心情又被怀疑和嫌恶所取代。这家伙在想什么?

门房朝莫兰挥挥手,“瞎看什么!小姑娘,发现尸体的是这里校工的女儿。”

“哦!真的?她一定被吓昏过去了吧!”莫兰轻按自己的胸口。

门房打开了门。

“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啰嗦?”门房不耐烦地横了她一眼,“你以为人家像你这么小?人家可比你壮多了!他们是谁?”门房忽然看到她身后的高竞和陈牧野。

“大叔,听说前几天的事后我吓死了,所以这次我让我哥哥和他同学陪我来的。我拿了东西就走,您放心吧。”

莫兰可真是个撒谎精!高竞心道。

门房板着脸审视着高竞和陈牧野,最终还是挥手,让他们进去了。

“快点快点。”

“谢谢大叔。”莫兰一进门就欠身行礼,走了两步后又回身问,“现在楼里没人吧?也不知道教室门有没有锁上。”

“如果锁上了,去教学楼旁边的平房找老凌。教室的钥匙都在他那里,他要是不在,就找他女儿。”

“大叔,就是这个姓凌的姐姐发现尸体的吧?”莫兰悄声问道。

“是啊。”门房低头咳了一声,关上了铁门。

这下终于知道发现尸体的是谁了。高竞想

18

教学楼里只有一楼还亮着灯,楼道里只能听见他们三个的脚步声。

“高竞,你今天说要找我聊聊,到底是想聊什么?”上楼的时候,陈牧野忽然问。

高竞也正好想提问。

“你认识刘玉如吗?”

“见过一两次。也算认识吧。”

“她应该是你父亲的朋友吧?”

“嗯,他们好像一起在做生意。”

两人沉默了几秒钟,高竞才继续问:

“今天上午你是几点到工地的?”

“七点十五分。你是在今天凌晨五点左右打电话到我家的。你让我到大理路十八号附近的工地等你。我本来是不想理你的,可你说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还跟我父亲有关,所以我就去了。没想到,一到那里,就看见了你跟刘玉如躺在一起。我踢了她一脚,她没反应,我估计她是死了,于是我就报了警。”陈牧野若无其事地说。

“知道是谁塞的条子吗?”高竞问。

“我猜是你。”

“我?”

“我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人。”陈牧野冷笑。

“如果是我塞的条子,我的目的何在?难道我故意想让你发现我跟一具尸体在一起吗?”高竞气冲冲地反问。

“那谁知道!”

高竞停住了脚步。

“陈牧野,五点的时候,我还在前进旅社,我是六点左右结账走的,这一点我已经告诉警方了,他们很快就证实我说的是真话。”

“呵呵,是吗。那就好啊。”陈牧野道。

“字条呢?”

“早就丢了。我怎么知道有人想看?”

“我觉得奇怪,你跟我约的六点四十五分在那里见面,为什么你却在七点十五分左右才到?”高竞问道,他希望陈牧野能掉入他的语言陷阱,因为他这个问题,已经把“是陈牧野本人打的电话”作为前提了。

然而他想错了。

“我从来没给你打过电话。”陈牧野回头看了他一眼,“电话里的人说,要我在七点二十分之前赶到工地,我就去了。我怎么知道,你跟谁约的几点?”

陈牧野说话的口气很像是真的。难道打电话的人真的不是他?

假如真的另有其人,那也很奇怪,这位X先生约我六点四十五分在工地见面,却让陈牧野七点二十分赶到,这是为什么?是故意要让陈牧野发现昏倒的我和刘玉如的尸体,然后去报警吗?如此一来,陈牧野很容易就进入了警方的视线,那这个人目的是想嫁祸我?还是嫁祸陈牧野?陈牧野现在跟他说的,应该跟告诉警方的是同一套说辞,不知道警方有没有查到那个五点打到陈家的电话号码。

“好吧,今天你是几点出的门?”高竞问道。

“六点左右。”

“谁能证明?”

“我怎么知道?我走的时候,可没有特意跟谁打过招呼。”陈牧野轻快地踏上三楼的阶梯,“如果我说我外婆可以证明,你会相信吗?”

“我不信。”

“所以说嘛”

“寻找不在场证明好像是你自己的事。”

“不需要。反正我什么都没干过。”陈牧野口气轻飘飘的,他的头朝前一指,问道,“高竞,你的未成年女朋友真的在这里补习英语?”

“不,她应该没来过,她是看了门口的英语培训广告才这么说的,为的是能让我们从大门溜进来。” 高竞笑笑,陈牧野可没像他这么了解莫兰,她说起谎来哪次不是信手拈来,出人意料?

“脑子挺聪明。”陈牧野望着莫兰的背影,又问,“她在找什么?”

“女厕所吧。雷海琼的尸体是在女厕所被发现的,这点报纸上已经登了,你不会没看见吧?”高竞道。

“我没注意。”

女厕所就在楼梯口,灯已经亮了,他们走了进去。高竞看见莫兰站在厕所正中望着灰灰的水泥地,那里有一个用白线画着的人形。

“呵呵,看来这女人就是在这里被杀的。”陈牧野幸灾乐祸地从齿缝里吐出几个字来。

“是尸体发现的地方。”高竞道。

“有必要纠正吗?”陈牧野低头望着那圈白线,用球鞋在白线旁边狠狠踩了一脚,抬起头,笑道。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好了,参观结束。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他问。

高竞也想走,他不想在女厕所里呆太长时间,而且他觉得在这里不会有任何收获。地上的一圈白线又能说明什么?警察早就移走了尸体,他们一定对这里进行过仔细的勘察,即使有线索,也早就收入囊中,难道还等着他们来发现?其实来现场看看,只是满足一下他的好奇心罢了,现在,他更想去会会那个校工的女儿,他很想从她嘴里了解一些第一手的资料,但此时,他发现莫兰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的那圈白线。

“莫兰,怎么啦?”

“她是背后中刀的吧?”

“对啊。”

陈牧野满怀狐疑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知道她是背后中刀的?”

“警察告诉我的。”高竞随口解释了一句,但陈牧野好像没听见,他注视着莫兰,眼神闪烁不定。

“背后中刀又怎么样?”他问。

“看那边。”莫兰指指窗外,“外面是堵墙,灯开着的时候,玻璃窗就好比一面镜子,假如有人在她身后出现,她应该立刻就能看到,如果看到,她应该会作出反应。”

确实如此。高竞朝那扇窗望去,果然看见他们三人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印照在这扇玻璃窗上。只有不开灯,影像才会消失,但是晚上上厕所,怎么可能不开灯?

“而且,你们看这里都没什么血。”

水泥地和厕所每个隔间的木门上,除了乱涂乱画外,还真的确实没什么血迹。

“也许他们打扫过了呢?”高竞道。

“那为什么不擦掉这圈白线?地上的垃圾也没扫掉。”

“你是不是想说雷海琼可能不是在这里被杀的,而是死后被人从别的地方拉过来的?”高竞道。

她点点头。

“我觉得就是这样。陈牧野,你说呢?”她朝陈牧野望去。

“这女人是不是在这里被杀的关我什么事?妈的,这里真臭!”陈牧野皱起鼻子,一脸厌恶地快步跨出了女厕所。

味道确实不好闻。高竞和莫兰也连忙也跟了出去。

“啊,陈牧野,你好敏感啊,我只是问你对这件事的想法而已,说说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警察。是不是?”莫兰道。

“我没什么想法。”陈牧野边说边走。

“哦哦,我爸说过一句话,只有两种人不会有好奇心,一种是垂死的人,另一种就是知道内情的人。陈牧野,你算哪一种?”莫兰笑着跟上了他。

陈牧野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时,脸上带着充满讥讽的微笑。

“好吧。既然你说,她不是在这里被杀的,那她又是在哪里被杀的?”

“应该就在这栋楼的某个地方吧。”莫兰走到一间教室门口,转动门把手,又推了一下,门没动,“门锁上了。假如在雷海琼被杀那天,这些教室的门通通都是被锁上的话,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凶手是在除了教室以外的空房间杀了她,然后才把她搬过来的,二,凶手是学校里的人。不管门锁上没锁上都没关系,反正他有办法在任何一个没人的房间里杀人。”

有办法在任何一个房间杀人,那就只能是掌握钥匙的人了。校工老凌和他的女儿掌握着这些教室的钥匙,而巧的是,校工的女儿还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真不知道她在这个案子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高竞对她越发好奇起来。

“教室以外的空房间?”陈牧野注意到了这几个字。

“就是厕所或者杂货间。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杂货间,但我们学校有。校工把一些没用的桌椅板凳都堆在那里。”莫兰把双手插在裙子旁边两个带花边的小口袋里,像个法庭上的女律师那样,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我现在还不知道雷海琼除了背后被扎的那刀外,身上是不是还有其他伤,不过,她既然是被刀扎死的,一定会有血喷出来,就算不多,也一定有,我们可以在各个房间找找。比如,你们两个可以去这一层的男厕所,那是最近的。如果没有,就一层层找,这栋楼一共才五层,我觉得应该从最高一层查起。罪犯喜欢选择顶层,因为那里的人总是最少,上厕所就更别提了,二楼能上?谁愿意跑到五楼去啊?”

听了她的分析,高竞正想在心里暗暗叫好,却见陈牧野嘴一歪,脸上露出轻蔑的神情。

“你到底要我们找什么?血迹?找到了又怎么样,你怎么知道墙上或地上的血迹就一定是雷海琼的?也许是某个学生的呢?像你们女生……哼……”

莫兰虎着脸白了他一眼。

“谁让你找血迹啦!”

“那我们找什么?!”陈牧野吼道。

“是去找哪个厕所的灯坏了!”

“灯坏了?”陈牧野的脸一呆,继而露出困惑的表情,他问高竞,“她在说什么?”

高竞已经听懂了莫兰的意思。

“厕所灯坏了,自然就没人去用它了。那样凶手躲在里面,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灯不亮,玻璃就无法像镜子那样照射出厕所里的人,雷海琼也就无法看到身后有谁,就是因为这样她背后才受到袭击的。——你是这个意思吗?”他问她。

“是的。”她笑着点头。

陈牧野退后一步,他思索了片刻才问:“灯坏了,她怎么还会进那个厕所?”

“她肯定不知道厕所坏了。”高竞道。

“如果她不知道厕所的灯坏了,那别人应该也不知道吧?这么一来,凶手在厕所里杀人,不是很冒风险?”陈牧野道。

“那还不容易?她进去后,凶手跟着也进去,然后放块牌子在门口说厕所坏了,别人不就不会进去了?哎呀,可能性多了,这个以后再讨论啦!”莫兰不耐烦地跺脚道,“还是先去找找吧。不然门卫大叔该来赶我们了!”

莫兰说得有道理。高竞道:“陈牧野,我们试试看吧,就从这层楼开始。”

“好吧。”陈牧野不太情愿地答应了一声。

接下去的十分钟,他们三人一起行动,一一试着每层楼厕所的电灯,不出十分钟,就有了答案。最高一层的男厕所,灯坏了。

他们站在厕所门口,高竞首先走了进去。陈牧野尾随而至。

“你说那个女人就是在这里被杀的?”陈牧野阴森森地笑了。

“你笑什么?”

“呵呵,没什么。就是想笑。”陈牧野说完又快步走了出去。高竞从口袋里掏出手电,开始仔细检查厕所隔间的门和地板。这是他第一次身处一个“犯罪现场”,(假如它真是现场的话),所以心里不免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他不知道他能否在这里找到有价值的东西,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厕所很脏,不仅有股难闻的尿味,便池四壁还粘了许多类似粪便的黄黄的东西,显然这里已经好久没打扫过了。这也难怪,现在是暑假,学校正在放假。可是,既然是放假,雷海琼怎么会跑到学校来?

假如她真的是在这间厕所被杀的。那她肯定不会是来方便的。那她来这里干什么?难道……她根本不是自愿进入的?她是被绑架的?她被绑到这间男厕所后,凶手在门口设块牌子,说明厕所已坏,以此来阻挡别人的进入,然后就在里面杀了她。然而,如果有人绑架了她,那又是在哪里进行的呢?在走廊上吗?还是在女厕所?

还有种可能,她是跟谁约好了在这里见面……

高竞正兀自思索,听到外面响起了说话声。

“陈牧野,七月二十日晚上六点到七点,你在哪里?”这是莫兰的声音。

这是什么时间?高竞纳闷。

“我在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吗?”陈牧野的态度照旧很糟糕,但他马上又问,“这是什么时间?”

“那是雷海琼被杀的时间啊。”

哈哈!又在给陈牧野下套了,高竞真想出去摸摸莫兰的头。

“她被杀的时间?”陈牧野嘟哝了一句,语调了带了点怀疑,但他很快就回答,“那时候,我大概在吃饭吧。”

“在哪儿吃饭?”

“关你屁事!”

“陈牧野,你有杀人动机哦。你父亲当年的失踪跟雷海琼有关系,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泄愤,找机会杀了雷海琼。”

“胡说八道!”一个女孩高亢的声音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插了进来。

“凌珑!”陈牧野叫了一声。

但那女孩回应他的招呼,气冲冲地对莫兰说:“喂,你算老几?你凭什么盘问牧野?他在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叫……凌珑?”莫兰道。

“是!我就叫这个名字!”

“你就是校工的女儿?”

“校工的女儿怎么啦?”女孩似乎受了冒犯,口气越发冲了。

“因为普通学生不会像你这样,那么晚了还拿着扫帚在教学楼里瞎晃。”莫兰不慌不忙地说,“你好敏感啊!校工的女儿是个贬义词吗??平时是不是经常有人说你啊?”

“你是从哪儿来的!”

“从校门口啊。”莫兰道。

高竞觉得自己不能不出去了,再不现身,就凭莫兰的伶牙俐齿,谁知道这个粗声怪气的女孩会不会恼羞成怒,对她干出点什么。

“莫兰,你们在说什么呀。”他走出厕所,故意问道,目的是为了打个圆场。

莫兰朝他眨眨眼睛。

“高竞。瞧,她就是校工的女儿,她叫凌珑。她是陈牧野的朋友,还替他说话呢。”莫兰躲在他身边,有恃无恐地对凌珑说,“喂,你说我在胡说八道,你有什么依据吗?我就是觉得陈牧野嫌疑最大。”

“哼,我当然有根据!那天晚上六点至七点,他跟我在一起。”凌珑理直气壮地说。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孩,长相普通,穿着件颜色浑浊的连衣裙,大概因为刚刚在干活,长头发湿漉漉地都粘在她的头皮上。

“原来你们在一起啊。那你们是在校外还是在校内?”莫兰嬉皮笑脸地问,高竞看凌珑脸上的神色,真怕它会一扫帚朝莫兰打来。

“在校内,我们在操场一起吃了饭,怎么样?”凌珑生硬地说。

“你们是几点分开的?”

“分开?”凌珑回头看看陈牧野,“十一点吧。”她说得不太确定。

雷海琼的真正死亡时间是在晚上九点至十点之间,如果照凌珑说的,从六点至十一点他都在学校里,那他就洗脱不了嫌疑,因为他只要借口上个厕所,就能对教学楼里的雷海琼下手,但他同时也陷入两难,因为莫兰之前已经下了一个死亡时间圈套,如果他现在竭力否认凌珑的说辞,或改变凌珑说的时间,那又会使人产生怀疑——难道他知道这段时间中包含了雷海琼真正的死亡时间?他怎么会知道?

但是莫兰没有再问下去。

“哦——明,白,了。”莫兰缓缓点头,接着换了个问题,“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凌晨去教学楼?你应该不是住在那里的吧?”

对了!报纸上说,尸体是在凌晨三点被发现的。高竞把目光对准了凌珑,现在她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敌意,变成了尴尬。

“我喜欢去就去!怎么样!我睡不着!”她发狠似地吼了一句,好像是怕莫兰继续提问,她紧接着丢出一个问题来:“我问你们,为什么要在每层楼的厕所里走来走去?我在下面就看见厕所的灯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你在哪里看到的?我们只开过四楼五楼厕所的灯。”莫兰轻声说。

“撒谎!我在自己家,透过窗子看得清清楚楚,从一楼到五楼你们通通都去过!就在短短几分钟内!”

她的回答一定就是莫兰想要的,莫兰又像小学究那样缓缓点头。

“哦,——明,白,了。”

高竞不知道莫兰究竟明白什么,他打算回去以后再问她,眼下他更关心男厕所的灯。

“这个厕所的灯是什么时候坏的?”高竞指指身后的男厕所。

“暑假前就坏了,修理工回家乡了,反正现在离开学还早呢。坏了就坏了呗。”凌珑没好气地回答,高竞发现她一边说话,一边在偷偷看陈牧野,后者则始终若有所思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他没有否认凌珑替他提供的不在场证明。

“可是你们学校不是晚上和早上都开了很多培训班吗?”高竞问。

“培训班都开在一楼和二楼。三楼以上的教室,没人上课!”凌珑颇不耐烦地朝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男厕所里面张望了一下,“你们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还不是找凶手?”莫兰道。

“找凶手?”

“他们觉得这里可能是那个女人被害的第一现场。”陈牧野冷冰冰地解释。

“什么?!”凌珑惊异地又朝那黑洞洞的男厕所里望去,接着她说了一句让其余几个人都吃惊不小的话,“怪不得今天下午,警察在这里查了半天。”她道。

“警察来过?”陈牧野问。

凌珑朝他点头。

“看起来,警察跟我们想到一块去了。”高竞道,他别过头去,正好瞥见莫兰在兀自眯眯笑。“是你负责打扫这里吗?”高竞问凌珑。

“不,我爸负责打扫男厕所,这里我从来没来过。”凌珑连忙说,现在她脸上显露出的是惊慌和好奇。

这时,陈牧野借着走廊里的灯看了下腕上的手表。

“快九点四十了,时间不早了。”他打了个哈欠,似乎准备打道回府。

可莫兰却拦住了他。

“等等,我觉得现在我们可以先找找搬尸体的工具。”

“你又在搞什么!搬尸体还要什么工具?扛着,拉着,拖着不就行了?”陈牧野脱口而出。

“你那是搬死猪,不是搬尸体。”莫兰露出经验丰富的表情,“凶手应该尽量避免跟尸体直接接触,才不至于让自己的更多痕迹留在尸体上,所以,如果要搬尸体,应该找一个东西装她。分尸的话可以用箱子,如果是整的,用被单最好了,把尸体放在被单上一卷想拉到哪里都行,搬完尸体后一收就走,多方便,而且被单是布的,用完之后烧了,也不会留下痕迹,选择最普通的被单,就算警方在被单上找到被单的纤维,也没法找到买被单的人,因为那是大海捞针呢……”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高竞禁不住想问,你搬过尸体吗?

“哈哈,我爸以前写过一本书,叫做《坏人法则》,他在里面写了很多犯罪手法和怎么逃脱警方追捕的办法。”莫兰得意洋洋地说。

高竞、陈牧野和凌珑都吃惊地看着她。

“你爸还写过这种书?”高竞紧张起来,莫兰的父亲会不会曾经犯过案?

“你爸是干什么的?”陈牧野则显出实足的兴趣,当敌意在他脸上消失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他是中医。”莫兰很乐于介绍自己的父亲,“那是他过去在农场劳动的时候,实在无聊的时候写的。他当然是写着玩的,他说那时候很多领导跟他作对,他拿他们没办法,于是只有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列出来,在书里整他们。后来这本书被我妈收到抽屉里锁起来了,前段时间才让我发现。”

“那现在它在哪里?”高竞很想亲眼看看这本莫中医的手稿。

“让我妈发现又收回去了。唉,现在它被锁到银行的保险柜里去了,我可能要过很多年才能看到。”莫兰无奈地朝高竞做了个鬼脸。接着又道,“别打岔呀,我还没说到重点呢,我爸的书里说,除了被单之外,竹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把尸体放进去,在地上拖,没有声音,竹筐上面还可以盖东西,即使被人发现,也不会有人怀疑——嘿嘿,你们没发现吗?我们刚刚上楼的地方,在教学楼旁边的绿化带里,就有一个大竹筐。我觉得凶手很可能就是在杀人之后,用那个大竹筐将尸体从被害地点移到了三楼的女厕所的。”

听完莫兰的推理,高竞都有点发懵了。这是他认识的小女朋友莫兰吗?原先只知道她有双漂亮的大眼睛,有点小聪明,还会做菜,现在没想到,她分析起罪案来,竟也会如此头头是道。

“学校里共有几个这样的竹筐?”莫兰问呆立在旁边的凌珑。

凌珑好像在想心事,此时才蓦然惊醒。

“三个。”她道。

“就三个?”

“对!”凌珑粗暴地回答。

“警察有没有检查过竹筐?”

凌珑怔了一下。

“没有。”她道。

“喂,你们听到没有?共有三个竹筐,警察还没动过,我们去把它们检查一遍吧。”莫兰兴致勃勃地提议。

没等他们回答,凌珑就拿了扫帚向厕所对面的楼梯走去。

“你去哪儿?”陈牧野问她。

“去把那几个筐集中在一起,他们要看就看吧。”凌珑的声音消失在楼道里。

19

“在哪里?”高竞问道。

莫兰摊开自己的右手,一颗天蓝色的塑料纽扣在她的掌心。

“这就是你在竹筐底部捡到的?”高竞拿起纽扣看了看,又重新放在她手心里。

“嗯。它夹在竹筐的底部,在外面而不是在里面,估计是有人蹲下身子的时候,被竹筐的边沿勾到的。我假装弄鞋子,把它偷偷捏在了手心里。”莫兰将纽扣往桌上一放,拿起了筷子。她面前摆着一碗凉粉。在回家的路上,她说饿了,高竞便在路边买了两碗凉粉带回来作夜宵。

“这个应该交给警察吧?”高竞盯了一眼那颗纽扣,开始用筷子使劲搅拌凉粉。

“才不呢,谁叫他们晚来的?”莫兰以手托腮,有气无力地答道。洗完澡后,她就满脸倦容,刚刚还像棵东倒西歪的小树那样斜歪在沙发上,足有五分钟之久,是高竞喊她,她才懒洋洋起来吃东西的。

“这怎么说也算证据。应该交给警方。”高竞道。

“你要是交给他们,他们就会问你一大堆问题,好麻烦啊!要不,等我们破案之后,再给他们留作纪念好了。”莫兰往嘴里送了一小筷子凉粉,露出满足的笑容,“呵呵,还不错耶,怪不得那么多人排队。”

高竞可没心思讨论什么凉粉。

“莫兰,你这可是私藏重要证据。”

“谁说这是重要证据啦??高竞哥哥,警察叔叔都很聪明,不用我们的帮忙,他们也能破案,所以这个就不用给他们了。” 她把桌上的纽扣收起来,丢进了自己的小包袱,还不忘回头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高竞很想提醒莫兰,这是谋杀案,有人死了,那颗纽扣不是你的玩具,而是证据,怎么可以如此视同儿戏?这不是故意给警察办案找麻烦吗?但看她那小气样,他想了想,最终还是用一口凉粉塞住了自己的嘴。谁知道他们两个这样共居一室还能有多久?所以干吗要惹她生气?现在开开心心地跟她度过每一秒才是最重要的。

“好吧,你想收着就收着吧。其实它也不一定就是什么重要证据。”他道。

“哈,谁说它不是重要证据?你没看见那个竹筐边上有几根长头发吗?还有血迹,血迹。”她瞪大眼睛提醒道。

“可是你并不知道那血迹和头发是谁的,你怎么知道那头发就一定是雷海琼的?其实莫兰,凭我们的肉眼是无法判断那个竹筐是不是装过尸体的,要想知道确切的答案,还得靠警方的专业检验。”

“可我觉得我的判断没错。”莫兰神情很认真,“你没听凌珑说吗?那个竹筐在教学楼下面放了好几天了,平时是学校园丁专门用来装杂草和垃圾的。现在是暑假,园丁也回家了,所以那个竹筐就一直放在了那里,而另外两个竹筐都放在操场那边。凶手找东西搬尸体,当然是找最近的,操场离教学楼也太远了。”

“你的推理有道理,但那也只是猜想。再说,就算你发现的血迹和长头发都属于雷海琼,那也不能告诉我们谁是凶手,只能说明,凶手的确用竹筐装过尸体,仅此而已。”高竞喝了一大口冰豆浆。

“你说的也是。”莫兰默默吃着凉粉,隔了会儿才道,“好啦,不谈竹筐了。至少今晚我知道,凌珑和陈牧野是朋友,他们在七月二十日晚上曾经在一起。

“是啊,凌珑的话既可以作为陈牧野的不在场证明,也可以作为他有罪的证据。因为如果是那样,陈牧野当时就在现场附近。就是不知道凌珑有没有说真话。”高竞道。

“陈牧野没开口否认,也没补充什么。所以,凌珑可能说的是实话。他们那天真的在一起。”莫兰脸上现出思索的神情,接着又噗嗤笑出来,“我觉得凌珑很喜欢陈牧野呢。你觉得呢?”

高竞迅速扒了两大口凉粉在嘴里,结果搞得嘴边都是辣椒,莫兰用手指点点他的脸。

“大花脸。”她像个小主妇似的提醒他。

他呵呵笑着,站起身找来张纸巾,胡乱擦了擦。

“我有同感,凌珑好像是挺在意陈牧野的,一直在竭力地维护他。可是陈牧野的态度就有那么点模棱两可了。”他抬头看了眼她的饭碗,还剩大半碗,“你不吃啦?”他问。

“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双手托腮道,“我也觉得陈牧野好像对她不是那么……热情,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的性格,如果他本来就是那种冷冰冰的人,就算他真的很喜欢凌珑,别人也看不出来呀。但如果不喜欢,他怎么会跟她一起呆到深夜?你说呢?”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跟一个我不喜欢的人一起呆那么久。但是,我真的看不出他喜欢她。一点都看不出来。”高竞回想起在五楼男厕所门口发生的那一幕幕场景,凌珑跟莫兰吵架,凌珑叙述七月二十日发生的一切,凌珑去拿竹筐,然而,她做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自始至终,他甚至想不起陈牧野曾经正视过她。他都不想看她,怎么可能会喜欢她?

“你说,他们会不会是一对秘密恋人?”莫兰问他。

“假如只有凌珑喜欢陈牧野,那他们就不是恋人。”高竞答得很干脆。

这句话让莫兰沉默了三秒钟,然后她深沉地点头。

“说得对。那他们就不是恋人。……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有好多种可能。假如确定在雷海琼被害的那天,他们从晚上六点起,两人就一直在学校,假如陈牧野就是凶手,那么陈牧野跟凌珑在一起,可能就是为了让凌珑给他作不在场证明。另一方面……”莫兰开始自言自语,“假如凶手是凌珑,那么同样的,她也是利用陈牧野在给自己作不在场证明。两人相处的时候,陈牧野可以借机溜出去,凌珑为什么不可以?她对学校那么熟悉,她当然知道哪个厕所里没人,其实换句话说,就算她跟着雷海琼走进五楼的厕所,就算雷海琼看到她,也不会防备的,因为她是女的,而且她们可能还不认识,可是,如果不认识,凌珑又为什么要杀她呢?哦,好复杂啊,想不明白……”莫兰闭上眼睛,使劲往左往右轮流晃脑袋。

“莫兰。”他拉拉她的睡衣。

她睁开了眼睛。

“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从六点开始计算时间点?雷海琼的死亡时间不是在晚上九点至十点吗?”

“深更半夜,雷海琼爬墙进学校的可能性不大。我想她肯定是从大门大摇大摆进来的。所以,她要不是白天来参加学校的学前班英语培训,就是来参加晚上六点的GRE英语培训,学校门口有这两个培训班的广告,上面有上课的时间。雷海琼又没有孩子,当然不会参加什么学前班英语培训,所以她可能是在晚上六点左右进学校的。”

“你说她是来读GRE的?”

“可能吧,就算不读书,也是趁着那时候跟着大家一起混进来的。不过,我觉得不管是什么理由,她都不应该出现在五楼的男厕所里,所以我猜,她是跟人约好了在五楼的男厕所见面的。——这种约会地点可真怪,难道他们不怕臭吗?”莫兰难以理解地撇撇嘴。

“如果她是在那里念书,那去五楼上厕所也不是没可能。也许她想方便的时候,正好下面几层的厕所都有人用。”高竞提出了另一种可能。

“呀呀。”莫兰嚷起来,“她想方便的时候正好去了五楼,正好碰上凶手在那里等着她,那也太巧了。就算凶手再聪明,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想方便呀!”

“呵呵,那倒是。”高竞笑道。

“所以嘛,我觉得她去那里肯定不是巧合。她是自己去的,去见某个人,一个她认识的人。她一定没想到那个人会对她动手。至于她是不是事先知道那个灯坏了——我想,她是知道的。不然,她就不会同意在那里见面。因为那毕竟是男厕所,假如它可以正常使用的话,她就无法预测她去的时候,是不是正好有人在里面,或者正好有人要进去上厕所。”

“其实,我也觉得她很可能是跟谁有约。不过会约在男厕所见面,真的够怪。”高竞道。

“那说明,她本来预计她跟对方的见面时间会很短,也许一两句话就能解决。谁愿意在厕所呆很长时间呀。尤其是臭烘烘的公共厕所。”莫兰把高竞用过的纸巾丢在自己剩下的大半碗凉粉里,站起身准备去丢掉,高竞赶忙夺过她手里的碗。

“你干吗啊?这些都扔掉?”

“嗯。”

“太浪费了。正好,我还没吃饱,给我吧。”他把那张纸巾从碗里拣出来,丢在一边,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可这个是我吃过的呀。”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馋相。

“哈哈,你跟我还分那么清楚干什么?”他恬着脸笑道

她眼珠一转,正想说话,屋子里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

“会不会是你朋友的家里人?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当小偷?”她紧张地问。

高竞连忙安慰她:“别怕别怕,不是主人打来的,是罗老师,我告诉他这里的电话了。”他边说,边接了电话。

“高竞,睡了吗?”果然是罗老师威严又不失友善的声音。

“没呢,老师,我正在等你电话。”

“那好,我就说得简短些。”罗老师分别报了那两个号码,“都是公用电话,打电话约你在工地见面的那个在大理路上,打给陈东方的是在和平路小学旁边。”

“谢谢老师。”高竞赶紧记了下来。本来他以为老师这就要挂电话了,谁知罗老师磨蹭了一会儿,又开了口。

“高竞。”

“哎。”高竞答应了一声。罗老师又沉默了。高竞纳闷,平时老师是最爽快干脆的人了,今天是怎么了?“老师,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他道。

“好,那我就直说了。高竞,那个女孩跟你在一起吗?”

原来是为了莫兰。

“嗯,她在。”高竞低声道。

“那你有没有准备好那个?”

“那个?”

“我说的是安全套。”

“我,我没有。”高竞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这是老师第一次跟他说到这个话题。他还真的从来没买过。

“按理说,你二十岁,是个成年人了,有些事我也不便多说,不过……她看上去太小,你要做好预防措施。没有套,一定要去买,不然闯了祸,对你对她都不好!”

“老师,我跟她没那事!”看见莫兰跑进了盥洗室,他压低嗓门为自己声辩。

罗老师却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哈哈,有没有事我不管,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了。好,我挂了。”罗老师挂了电话。

高竞只觉得脸发烫,身子发痒。这个罗老师真是的!本来人家今天晚上压根儿没想到这些,全部心思都在案子上,现在被他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心猿意马起来。

“罗老师怎么说的?”莫兰刷完牙蹬蹬跑了出来。

他机械地把罗老师提供的信息复述了一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她的脖颈。她的皮肤很白,衣服太大,领子又有点低,不管从哪个角度似乎都无法避免看到她胸前的……那处阴影。那是什么?她真的发育得那么好?竟有那么深那么黑的——沟?不过,好像第一次看见她,她的身材就比别的女孩好。但是,真的有那么深吗?平时怎么会没注意?都怪那件睡衣,她从哪儿弄来的,叫道袍还差不多。真希望所有纽扣突然断开,然后,我一眼就可以看见里面全部的秘密,嘿嘿……

“罗老师对你真好,这么快就帮你查到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从领口里拔出一个黑色发夹来,往头发上一插。

啊,发夹!他再朝她的领口里面望去。果然,那里刚刚充满诱惑的黑色阴影不见了。黑色阴影竟是个发夹!他呆若木鸡地望着她。

“高竞,你发什么呆啊?”莫兰抬起头,目光落到他嘴边,“呀,你还流口水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饱啊?”

“那个,我能不能问下,你为什么要把发夹藏在衣服里?”他实在很想知道原因,他用手擦掉嘴边的口水,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还不简单?因为没地方放,这件睡衣没口袋。”她轻松地拍拍睡衣两边。

理由还真简单。可是,没地方放就放那里吗!他真想顶她一句,但又忍不住想笑,而他一旦咧开嘴,就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呀!”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仍笑个不停。

“你笑起来完全像坏人。我要睡觉去了!”她转身要走,他一下子从身后抓住了她的胳膊,在她耳边浪声说道:

“莫兰,你可真是个大美人哪!”

她斜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甩开他,双手掩住了衣襟,看起来她是准备开口骂人了,但忽然,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他们两个同时朝门口望去。

“笃笃笃”——真的有人敲门。

“是谁?”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高竞心里也是一阵紧张。这时候谁会来敲门?应该不会是主人,主人都有钥匙,那还会是谁?难道是莫兰的父亲?呀——高竞心里惨叫一声,很有可能!这老头曾经威胁他,要是他敢越出雷池一步,就把他搞成终身残废。这句话听上去可不像是在说笑。他当时也发了誓的,但现在可好,被抓个正着。

就算他再辩解,可他的确是跟莫兰住在一起,他说他们什么都没干,老头会相信吗?再说尺度,他跟老头的尺度很可能差距很大。要是那老头觉得,他碰碰莫兰的手,就算越出了雷池,那该怎么办?天哪!谁知道这个眼光毒辣,不按常理出牌的老头会干出什么?就算不让他坐轮椅,也会有别的更阴毒的办法!对了!老头会不会用什么手段让他变成——太监?!这是他最害怕的了!要是那样,那也太冤枉了!他还什么都没干过呢!这时候,他真想躲到莫兰的身后去,让她去开门,但这话他又说不出口。

“高竞,你快去看看。”她拉了下他的汗衫。

“会不会是你爸?”

“不会吧……”她也变了脸色。

他看看她身上的睡衣,又看看自己下身的那条沙滩裤,心想,算了,衣衫是肯定不整了,老头要误会就误会吧,反正也就这样了。他横下一条心后,又叹了口气,才跨出脚步朝门口冲去。他哗地一下打开了门。

然而门口却一个人也没有。

地上却有一张字条。

高竞捡起字条,发现这是半张信纸,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到路声舞厅门口来,我有话要跟你单独说。陈。”

这个陈字,会不会是陈牧野?

“路声舞厅在哪里?”莫兰已经站在了他身边,她的脑袋凑在那张纸条上,好奇地问。

“在马路斜对面,走过去大概五、六分钟吧。”高竞把纸条塞在口袋里,“你先去睡觉,我去看看就回来。”

“我能去吗?”

“没看见吗?人家跟我要单独谈?”高竞把她推进了门,“我马上回来,你去休息吧。”

“那你可不要又给人暗算了!”她嚷了一句。

“放心,我再也不会了。”高竞确实是这么想的,他相信这次假如再有人在他身后搞小动作,他会劈断那个人的腿。“关门!”他以兄长的口吻命令道。

她带着满脸不甘心终于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