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下午,当松前真五回到大饭店时,他在服务台收到一张简短的字条。
“中止调查、急速回京!”
松前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张字条揉成一团扔了出去。这命令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他仰身躺在床上。现在必须下定决心,要么按命令回到部里去,再就是置命令于不顾继续进行调查。
如果违反命令,大概就要受到免职处分,至少也免不了调动工作。那时就要一天到晚被关在大楼里,按照命令去起草那些毫无用处的文件。这种工作,仅仅想一想就使人感到憋气。此外,这样做还会使自己的老朋友秋宗修陷人绝境。秋宗修在精神失常以后相信自己并前来投靠。火焰般的鱼群,捕鲻鱼惨遭失败,接着又是章鱼全部死亡。秋宗性情懦弱,突然祸从天降,自己的爱人在自己面前受到暴力团的污辱,最后终于被夺走。他没有勇气从暴力团设置的陷阱中挣脱出来,这一点也许应当受到谴责。暴力团的威胁就象玻璃作成的牢笼一样非常脆弱,只要伸手打它,马上就会被打得粉碎。然而秋宗却没能做到这一点,只是浑身发抖地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受到污辱。
秋宗修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回到了年轻时代哺育他的大海。然而大海已经不是过去的大海。如果把关门海峡到纪伊水道之间五百多公里的狭长海面譬喻作一条长龙的话,如今这条龙的肌体已被公害腐蚀,浑身沾满铜锈,气息奄奄。这铜锈使周围居住的人陷入疯狂。在这里,秋宗修再次成为牺牲品。
但是这一次秋宗却有一件东西始终拼命抓住不放。这就是蓝色的水。自从爱人被夺走后,秋宗修经历过烦恼、自报自弃和稍有一线光明的捕鲻鱼及养殖业——最后终于在一片崩溃中失去平衡以至精神失常。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死死地抓住这蓝色的水。松前觉得,蓝色的水中肯定包含着整个案件的述底。而秋宗正是以这秘密作为唯一的支撑,使出最后的力气前来寻找松前。
“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
松前站了起来。他已经决定不再考虑违反命令将会产生什么后果,也不再考虑追查中毒死鱼引起的被害情况将导致什么样的结局。迈出第一步时要闭上眼睛迈出去。这就是松前的做法。他潦草地写了一张请假条,下楼到服务台付了帐。他决定再也不回到这家饭店来。
“让我搭个车吧!”
三月十日清晨,在鹫羽山到冈山去的公路旁站着一个工人打扮的人。他举手拦住了开来的一辆中型卡车,敏捷地跳上驾驶室的踏板,提出了希望。年轻的司机看见他手指上夹着一张一千元的钞票,于是打开了门。
“你到哪儿去?”
司机从爬进驾驶室里来的那个人手上拿过票子,问道。他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脚上穿着一双裂了口子的破皮鞋。
“咱们这脾气在一个地方呆腻了,想到大阪或东京去看看。”
“嗬,这可真有点派头!”
司机从那个人递过来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叼在嘴上,他发现那人的手和他的打扮比起来显得格外白嫩。手指头也不象是工人的手。司机叼上烟,鼻子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开着车向前奔驰。
这个工人打扮的人就是松前真五。
松前没有发现司机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只是听着他鼻子里哼着歌,想道:这司机可真是个快活的人。
“你这车开到哪儿去?”
“是啊,你要是打算到大阪去,一千元实在太便宜了。”
松前又掏出了一千元。司机迅速地接过票子,依然哼着歌驾驶着汽车。松前靠在座背上假装打盹儿,观察着对方。下巴突出,两只眼很小,颧骨稍高。尽管在暴力团中他可能仅仅是一个最下层的小角色,但却给人一种残忍无情的感觉。
内海兴业公司每周向大阪运送一、两次鲜鱼。松前通过调查已经了解到这一点,但他以为他们大约早已停止运输。如果他们继续运送,那么中冈警察或是自己必然会把侦察的线索转向这里。假如因此而暴露了运送的目的地,那他们迫使松前停止调查的做法就毫无意义。但是内海兴业公司却依然收买鲜鱼,派车运输。
——这是为什么?
内海兴业公司拒不听从后滕哲三和四国石油公司的命令吗?再不然,也许根本没有因中毒死鱼而出现受害者吗?不会,如果是这种情况就不会给自己发来停止调查的命令。后滕哲三处于困境,四国石油公司被揭发,排放含毒废液和鱼类流通机构无人管理的状况一旦被公诸于世,不仅有关的部长要陷入困境,而且内海兴业公司也必然会被揭发出来。那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也许是引诱我的圈套?
这种危险是完全可能的。松前真五违反命令的情况大概早已传到后滕的耳朵里。从一些迹象来判断,内海兴业公司也早已觉察到松前真五的调查。松前感到自己身边有一只莫名其妙的黑手在活动。既然如此,松前真五本应当自己慎重一些。但是相反,他却加紧了侦察步骤。很难设想后滕哲三、四国石油公司和在他们背后的某个人物没有力量控制内海兴业公司。既然如此,这次运送鲜鱼很可能是一次伪装行动,是引诱松前真五的圈套。但是引诱出来之后又打算怎么办呢?
——杀人灭口……
松前立刻又感到这不大可能,否定了这种想法。——如果我被谋杀,中冈警察绝不会袖手旁观。结果,更大的怀疑会集中在这些家伙身上。而且尽管目前是违反命令继续侦察,但我到底还是公害省公害第四科的调查官员。他们当然应当明白,即使我通过调查掌握了某种情况,也不会任意泄露出去。
——只好将计就计。
这次运输鲜鱼很可能是有意安排的圏套。即使是圈套,也必须要到运送的目的地去看一看,否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汽车驶入冈山市。在驶入一号国营公路之前,司机在街头停了车。
“我去买点东西。”
他要松前帮他看着车,然后拔出钥匙,消失在街道里。
“他可能去送信了。”
——这并非不使松前感到几分害怕。自己的对手是暴力团。按照理智和道理估计对方的做法可能十分危险。这些家伙们都是些吃人的妖魔,越是鲜血淋漓,他们就越是凶猛残暴。如果打算逃走,现在正是个机会。但是松前纹丝不动。自己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且即使动起武来,松前感到自己还是有几分把握的,那时总能设法逃走。
“让你久等了。”
几分钟之后,司机嘴里嚼着花生米走了回来。除了把车速降低到限制范围,他开车的神态没有任何变化。
松前靠在车座上闭起了眼睛。
汽车在姬路的路旁餐厅处停了一会儿。司机很高兴。他请松前喝了杯咖啡。三十分钟之后,汽车又继续向前奔驰。到大阪的距离已经过去了一半,汽车行驶的路线是加古川、明石、神户、大阪。
汽车经过明石时,有一辆小轿车超过了他们。公路沿海畔蜿蜒伸展,汽车右面,明石海峡的海面漪涟,象一条黑色的皱绸。看样子,小轿车里坐着四个人,它超车之后不断地闪烁着尾灯。这辆轿车超过了卡车,但它却总不从视野中消失。当然它也不是在前面挡着路,只是保持等距离在前面慢慢行驶。这使松前感到几分担心。汽车车牌是冈山县的车牌,他们终于来了。松前下定了决心。对方既然敢于公开自己的车牌而无所畏惧,这也许是一种无声的表示,说明他们不会只是揍一顿就算完事儿。
司机不再哼歌了。
公路离开海畔伸向山里。汽车沿山路行驶了一阵之后,松前发现刚才的小轿车停在路旁。他们打算在这里收拾人吗?松前看了看司机。他那股快活劲儿早已消失,窄窄的额头上布满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但他并没有降低车速,却从停在路旁的小轿车旁边开了过去。松前真五回头望了望,后边没有一辆汽车跟着开过来。
开过三百米左右之后,司机灵巧地操纵车闸和方向盘把车开进通向山谷的砂路上。汽车发出一阵难听的吱吱声。路很窄,旁边就是深深的山谷。由于没有降低车速,松前根本没办法跳下车去。他回头看了看,小轿车在一片尘土中飞快地猛追过来。
“到底还是这么回事!”
松前用沉静的语气向司机说。
“你倒满聪明。”
司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刹住了车。
小轿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人也下来了。
松前跳下卡车。这条路似乎是一条运送木材的山路,看来很少有行人或车辆通过,而且现在确实没有任柯行人或车辆的影子。路的一边是灌木丛生的深谷,另一边是森林。
“你早该明白了吧,我的长官先生!”
几个人围在四周,中间的一个中等身材的小胖子说道。
“早就准备好了。”
松前真五虽然这样回答,但舌头却似乎不大听使唤,脊背感到一阵哆嗦。面前这帮家伙一个个面目凶狠,看样子他们没带凶器。如果他们带着凶器,灌木丛生的山谷就将成为自己命运的托身之所了。
“嘿,你胆子不小哇!”
那人冷笑了一声,紧接着凶恶地裂开嘴,眼神变得阴森可怖。当他靠拢来时,松前先发制人,抓住胸脯一下子把他掀倒在地。摔倒在地的那个家伙象弹簧装置一样慢慢爬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凶狠的火焰。他低下头象一只公牛似的咆哮着冲了过来。正当松前准备躲避时,他被人从背后抓住了。他虽然想用力挣扎,但是毫无用处。
松前的胸部受到猛裂的撞击,好象被大槌敲打一般,他喘不上气来。本来,他打算揍倒一、两个家伙就跑入森林。如果森林里逃不走就逃向山谷。但是胸部被撞击以后,这种可能性已经消失。当松前抱着胸蹲下去时,一阵猛烈残暴的痛打开始了。不知是牙掉了还是头被打破了,血流满面,眼睛和嘴上到处鲜血淋漓。喀嚓一声——大概是身上的骨头被打断了。这时他只感到死亡的恐怖,并不感到疼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传过一阵汽车开走的声音。汽车排气的声音扑扑响了一阵,听起来就象啄木鸟叼啄树干的虫洞一样清脆。随着汽车渐渐远去,潺潺的溪水声模模糊糊地传入他的耳中。大概是由于双眼紧闭,他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阵儿,流水声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消失了。
沉重的睡魔攫住了他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