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真世和健太叫了辆出租车,一起到了镇上。两人在一家有年头的咖啡馆吃早餐。真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喝咖啡了。
吃完早餐,真世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放在旁边椅子上的手提包,拿出手机,是武史打来的。接通后,她先说了声“早上好”。
武史一上来就问:“你和他在一起吗?”
“是啊。”
“你们在干什么呢?”
“刚在咖啡馆吃完早饭,正准备回殡仪馆。怎么了?”
“我先确认一下,你要让健太帮忙吗?”
“帮忙?你是说让他帮忙布置葬礼?”真世看了眼对面的健太,他略微歪着头,也在盯着真世看。
“不是,我是问,你是不是打算让他参与调查。昨晚你们聊过了吧?”
“啊,这个……”真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不再和健太对视。“昨晚没怎么聊。太累了,马上就睡了。”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办?这会影响我们今天的行动,你还是明确表个态吧。我倒是无所谓。”
“我不想把他卷进来……”
“明白了,那就这么做吧。他就在你边上?”
“嗯……”
“他这么听着我们打电话,应该已经意识到我们说的事和他有关,一会儿肯定会问你我们说了些什么。如果你答不好,只会让他起疑。以防万一,到时候你就照我跟你说的回答。”说完,武史便给真世做了个示范。真世没想到他打算让自己这样说,但她不得不承认,武史的话简洁而有说服力。真世答了声“知道了”,挂了电话。
“叔叔打来的?”健太问。
“嗯。”
“好像跟我有关?什么‘没怎么聊’‘不想把他卷进来’,是什么事呢?”
他的反应正如武史所料。
“也不是和你直接相关,他是想问我,有件事要不要先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真世停顿了一会儿,说:“遗产的事。我们一直在讨论父亲的遗产该怎么分。”
健太呆住,看来他完全没料到是这件事。
“虽然说不上有多少财产,也算留下了一些。又涉及其他亲戚,好像还挺麻烦的。我和叔叔商量这件事时,他就问我有没有和你聊过。我说我们现在还没结婚,我不想让你太多地被牵扯进来。”
“原来是这样。”健太的笑容有些僵硬,“毕竟是你们家财产的事,我自然不便插嘴。”
“是吧?所以算了吧,这事就不提了。”真世看了看手表,“我们该走了。”
“好。”健太拿着账单起身,看起来完全没有起疑心。武史的建议奏效了。无论他人品如何,真世不得不佩服他的机智。
等真世和健太回到殡仪馆,殡仪公司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布置会场了。看到真世,野木跑过来打了个招呼,向真世说明今天的流程。葬礼的大体程序和昨天的守灵夜一样,只是遗体火化时,只会有真世、武史和健太三人在场。
“刚才您叔叔联系我们,说今天不需要在接待处安排拍摄了,您这边没问题吧?”
“没问题,麻烦您了。”
警察手里的名单已经到手,需要重点关注的人也确定了,拍摄显然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没过多久,桃子到了。真世给她介绍健太,她两眼发亮。
“我听真世说了,恭喜……”桃子猛地停下话头,捂住了嘴。她本想说“恭喜你们”。
“没事。”真世在旁边笑了起来,“不用这样忌讳。”
桃子有些尴尬地皱皱鼻子,对健太说了句“祝你们白头偕老”,然后鞠了一躬。
“谢谢!”健太答道。
“真不好意思,桃子,今天还得麻烦你。”
“没事的,我也只能帮这么多。”
“今天我们有同学会来吗?好像钉宫他们就在镇上?”
“我跟可可里卡联系过了,她说‘如果克树有空就过去’。”
“克树?她是这么称呼他的啊!”
“是呢,像在炫耀他们的关系有多特别一样,她对其他人倒是苛刻得很。”桃子看了看四周,凑近真世说,“你听说了吗?柏木他们想借《幻脑迷宫》重振小镇经济。”
“我听原口说了。要想和钉宫交涉,还得先经可可里卡同意。”
“没错。她还要求柏木他们称呼钉宫为‘钉宫老师’。”
“真的吗?”
“她说,既然要谈工作,就得有个谈工作的样子。”
“这有点过分吧,大家都同意了?”
“在可可里卡面前,好像没什么商量的余地。柏木也说了,为了小镇的发展,这点事不算什么。当了副社长,心胸果然不一样。”
“这样啊。”
真世心中感叹,大家似乎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在这座小镇努力生活着。
三人一起来到来宾接待处。野木递过来一沓唁电,说:“这是刚刚收到的。”唁电大约有二十封。真世大致看了看,一半以上都是亲戚发来的,还有一些来自真世不认识的人。电文中随处可见“老师”字样,大概是父亲教过的学生吧。
健太感慨道:“岳父很受人爱戴呢。要是我的初中或高中老师过世了,我也不一定会想到发唁电。”
“神尾老师不一样。”桃子认真地说,“虽然这和马上要办的同学聚会也有关系,但如果过世的是别的老师,不会来这么多人的。”
“这样啊。”健太小声叹道。
“昨天桃子的丈夫也来了,他也是父亲教过的学生。”
健太诧异地看着桃子。“真的吗?”
“我丈夫好像给神尾老师添过不少麻烦,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桃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
“原来如此。”健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时,他手机响了,他从丧服内兜掏出手机看了看,面色一紧,说了句“对不起”就走开了。
“人真不错。”桃子小声说,“还没住到一起?”
“我们俩住的地方都太小了。”
“这样啊。确实,东京寸土寸金呢。”
“对啊。”
说到东京,真世想起昨晚和武史聊过的事。
“对了,桃子,你最近和我父亲聊过天吗?打电话什么的。”
“打过呀。”桃子回答得很快,“打过电话,也去你家拜访过。主要是想提前和老师商量同学聚会的事。”
“是吗?什么时候去的?”
“我想想……应该是上上周的周三吧。”说完,她长叹一口气。“他当时看起来很精神,也很期待见到大家。特别是听说我们要为津久见举行追思会,他非常高兴,说这是好事,还说到时候要向大家展示一些他珍藏已久的材料。”
“珍藏已久的材料?什么样的材料?”
桃子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也问过他,但他不肯说,只说要给大家一个惊喜。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像个调皮的孩子。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桃子从包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
“你们还聊过什么?”
“嗯?”桃子放下手帕,“你指什么?”
“比如,父亲说过接下来的打算吗?”
“接下来的打算?”桃子有些不解,“我没太懂。”
“他有没有说过,过几天要去东京之类的话?”
真世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是武史,他会怎么问呢?
“东京吗?”桃子疑惑地嘟囔着,“我不记得他提过。怎么了?”
“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介意。”
“哦……”桃子点了点头,看上去还是很纳闷。
健太回来了,一脸愁苦。“对不起,真世。今晚我不能在这儿过夜了,必须赶回东京。”
“出什么事了?”
“倒不是多严重的事,好像是下单有误,我还是得当面找客户解释一下、道个歉为好。”
“这么麻烦啊。”
不管远程办公有多普及,总不能隔着屏幕向客户道歉吧。
“如果需要现在就赶回去,不如你先走吧,我这边没事的。”
“不用,不用。”健太摆了摆手,“已经约好了晚上八点去见客户,葬礼结束前我都留在这边。”
“这样吗?”
“大忙人啊。”桃子叹道。
“公司使唤我们太狠了。”
“桃子的丈夫也不容易,他在关西工作,昨天特地赶来守灵夜,一结束又赶回去了。”
“特地从关西赶来?”健太瞪大双眼,“那真是不容易!”
“这没什么。对了,真世,刚才你问的事……”
“刚才我问的事?”
“刚刚你不是问我,老师有没有说过他要去东京吗?”
“你想起什么了吗?”
“我倒没有听老师说过,但杉下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杉下?”真世没想到会提起这个名字,“什么时候?他怎么说的?”
“上周一大家碰头那会儿,不过真是不好意思,具体怎么说的我记不清了。”桃子举起一只手,做了个道歉的手势。
“没事。杉下是吧?多谢了!那天还有谁去了?”
“有我和杉下,还有牧原和沼川。女同学大多不方便离家太久,很多人也都到外地去了。”
“毕竟还要带孩子。”
“可不是。”桃子点了点头。
原来杉下才是整件事的关键!真世想,这也许是个重大线索。
“你们在说什么?”健太问。
“没什么,不必在意。”
“你越这么说,越让人……”话还没说完,健太的视线投向了真世身后,“啊,早上好。”
“准备得差不多了吧?”听到声音后,真世回过头,看到武史站在不远处,和昨天一样身穿丧服。
“早上好。差不多了。”
武史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还没有人来吊唁呢。”
“离葬礼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呢。”
“是吗?”武史看了一眼手表。“那我借一下健太吧。”
“你想干什么?”真世防备地问。
“又不是要把他吃了,只是聊聊天而已,机会难得嘛。”
“你要聊什么?”
“当然是聊你们的未来啊。哥哥走了,我总不能看你一个人吧。你不觉得应当由我代替兄嫂,跟你的未婚夫聊聊,问问他对以后的想法和规划吗?”
这话明明挺正常,可是从武史口中说出来,只会让人心生怀疑。
“可以吗,健太?”
“好的,当然了。”健太听上去有些紧张。
“那我们走吧。真世,你就在这里接待客人,好好招呼大家。”
真世突然明白了武史的用意。两人已经决定不让健太参与案情调查,但关于前来吊唁的人,还有很多事情需要确认,所以武史故意把健太支走了。
“好吧,你们慢慢聊。”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真世好奇他们会聊些什么。以武史一贯的作风,一定又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给对方下套。健太会怎么回应这种诱导性的提问呢?真世的心情很复杂,她既想知道,又不想打听太多。
这时,几名男子从正门走了进来。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真世立刻意识到这些人不是来宾,而是便衣警察。不出所料,他们没有理会地板上的指路标志,径直走向了野木。
第一个前来吊唁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高大,留了一头短发,气质很是干练。她的脸看上去很小,应该不只是戴了口罩的缘故。女人跟着指示,填好登记卡后来到了接待处。她向已准备就绪的桃子鞠躬致意,然后将登记卡和奠仪袋放到了托盘上。和昨天一样,桃子身旁仍旧站着前田,他右手拿着手机,左手却没有动。看来这位女士的名字不在名单上。
女人对桃子说了几句话,桃子听后用左手指了指真世。女人点点头,慢慢走到真世身旁。
“你是神尾老师的女儿吧?我记得你叫真世。”
“是的。”
女人摘下口罩,鞠了一躬。“我是神尾老师以前的学生津久见直也的母亲。”
真世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您是津久见的……”
“你还记得直也吗?我记得你探望过他好几次。”
“当然记得。说起来,我应该也见过您……”真世隐约记起她在病房和这位母亲见面的情景。
“想起来了?现在我已经变成老太婆了。”她眯了眯眼,重新戴上口罩。
“好久不见,今天谢谢您特地来一趟。”真世深鞠一躬。
津久见的母亲悲伤地说:“事发突然,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很是震惊。听说他不是因为生病或意外……”
“是的,目前还在调查。”真世低声说。
她不住地摇头。“真不敢相信,这么好的老师竟然遇上这样的事。神尾老师对直也真的很好,直到最后一刻都在鼓励他。”
“父亲生前也经常说起津久见。不仅是在津久见还没生病的时候,他去世后父亲也总是提起。”
“是吗?虽然直也没能初中毕业,但我现在也心怀感激。幸好上天让他遇到了这么好的老师和朋友。”
“父亲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很高兴的。今天的葬礼钉宫可能也会来。”
“钉宫也来吗?”津久见的母亲问,“那待会儿也能向他问好了。他每年都给我寄贺年卡呢。”
“这样啊。真是有心了。也难怪,他和津久见是好朋友嘛。”
“是啊。”津久见的母亲点点头,然后小声说,“希望案情早日侦破。”
真世再次鞠躬致谢。津久见的母亲离开后,真世想,或许对这位母亲来说,时光早已定格在儿子离世前的初中岁月,她并不觉得这些事这些人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在他们那届七十多名学生中,津久见一直备受瞩目,甚至还没入学就受到了关注。他不仅学习好,是运动会的明星选手,还有超强的领导力,在念小学时就已经小有名气。据说,当时班上要是有谁被欺负,只要躲到津久见身后,就会得到他的保护,事情也能圆满解决。
津久见的这种影响力延续到了初中。他们那一届的同学里,有像柏木那样凭借魁梧的体格吸引追随者的大哥大,也有杉下那样的优等生,但津久见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不喜欢蛮不讲理,总希望人人平等,有时自己吃了亏也毫不在意。当时担任年级主任的英一也十分倚重津久见。他说,班上之所以能事事井井有条,人人友好相处,全部得益于津久见出众的统领能力。正因如此,他病倒时,真世一时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听说他患的是白血病,难怪上体育课时他看起来非常疲惫。那时真世还对朋友说:“想不到他也有累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已经病得这么重。
同学们给他留言、折千纸鹤,还一起制作了视频。而代表大家向他传达这些心意的,正是钉宫克树和真世。这么安排,除了因为他们与津久见关系最亲密,还有另一个原因。桃子偷偷告诉真世,大家都觉得津久见喜欢她。真世和其他女生一样,也不讨厌津久见,两人应该是对彼此都有好感。听了这话,真世觉得自己脸都红了。其实她自己也隐约感受到了这一点。
听桃子这么说之后,真世又去探望了几次津久见。有时她会向他倾诉自己的烦恼,比如因为自己的父亲是老师,跟同学相处时她总要绷着根神经。那时,津久见对她说了她日后时时想起的那句话。
“你是神尾老师的孩子又怎么了?你就是你。不用在意那帮无聊的家伙说的话。傻不傻?”
初三刚开学,津久见就去世了。真世和大家一起参加了葬礼,葬礼上很多女同学都哭了。自己也哭了吗?真世拼命回忆,却始终记不清。
她正沉浸在思绪中,有人从正门进来了,将她一下子拉回了现实。那是一个留着一头长卷发、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大概是意识到要参加葬礼,他还戴着一副黑色的口罩。
男人径直朝真世走来。“真世,这段时间你受累了吧。”
真世没想到对方知道她的名字,吓了一跳。可这人到底是谁?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
“啊,戴着口罩没认出来吧。”男子摘下黑色口罩,露出瘦削的脸庞,嘴角微微上翘。真世认出了这张脸。
“你是杉下?”
“好久不见!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真是太令人难过了!”他表情凝重,长叹一声。与其说他多愁善感,不如说他还是和初中时一样,总喜欢夸张地表达情感。
“谢谢你特意赶来!听桃子说,你现在回老家办公了?”
“可不是吗,我已经厌倦大城市的生活了。”他的语气像在说:你真是问了个好问题!
“我早就觉得,要是开展互联网业务,社长本人根本不需要待在东京,但一直找不到机会试试。借着这次疫情,我就想干脆回老家办公看看,结果比想象的还要顺利。虽然这次只回来待一段时间,但以后我考虑搬到这儿办公,东京的办公室也可以缩小规模了。”
杉下还是老样子,开口闭口只会聊自己的事。不过,与其听他喋喋不休地说些做作的慰唁之辞,这样倒更轻松一些。
“你回来后,见过我父亲吗?”
杉下皱着眉,摇了摇头。“很遗憾,我没见到他本人,所以一直很期待同学聚会。”
“可你不是和他聊过天吗?刚才我听桃子说的,你是不是还提到他要去东京?”
“啊,那件事。”杉下领会了什么似的点点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想着应该问候一下老师,了解老师的近况,便给他打了个电话。接到我的电话时他还挺高兴的。”
“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我记得是上上个周六。”
“那时候父亲说了他要去东京吗?”
“是的。他问我东京站附近有没有安静些的酒店,我问他是不是要去见你,他说算是吧。”说到这里,杉下也开始觉得不对劲,面露诧异。“你没听老师提过?”
“嗯,我是第一次听说。”
“是吗?那他可能要办别的事吧。”杉下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语气轻松。
“他说打算什么时候去东京吗?”
“当时是说,打算下周六去。东京站那边周六都会很挤,我想着附近的东京王国酒店人比较少,安静一点,就推荐给老师了。我和客户也常约在那里见面。不过那里离车站确实有点距离。”杉下说话简洁易懂,不愧是个脑子灵的人。
“你和大家商量同学聚会那会儿,也提到了这件事?”
“嗯,我猜大家可能都很关心老师的近况,就提了一下。”
“除了那次,你还向别人提过吗?”
“我想想,应该没有吧……我是不是不该说啊?”杉下看着真世,试探性地问。
“没有,没这回事。我只是听桃子说了以后,心里纳闷既然父亲要去东京,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听到这话,杉下迅速看了看四周,然后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这个可能和案情有关,是吗?”
“怎么会。”真世摆了摆手,“我只是好奇而已,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吗?”杉下显然不太相信。
真世后悔了。杉下这么聪明,她不该这样刨根问底的,太引人怀疑了。她这才知道从别人嘴里套话有多不容易,也许她应该向武史好好学学。
杉下离开之后,不断有人前来吊唁。有不少是邻居,真世跟他们并不熟,平时碰到也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今天的葬礼也不例外。不过吊唁人群中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身上朴素的丧服看起来不太合身,也许是借来的。真世留意了一下女子的举动,见她填好登记卡后走到了接待处。
年轻女子向桃子等人鞠躬,将登记卡放到托盘上。桃子旁边的前田突然举起左手,摸了摸耳朵后侧。这个动作真世再熟悉不过。她看似随意地从后面靠近桃子,在她耳边问:“一切都好吗?”
“嗯,一切顺利。”
“那就好。”
真世扫了眼托盘,见刚才那年轻女子的登记卡上写着“森胁敦美”,“社会关系”一栏里填了“学生”。
来宾要先到会场旁的一个房间等候。真世快步离开接待处,在通往那个房间的走廊里追上了森胁敦美,从背后叫住她:“不好意思!”
对方停下脚步,回头一见是真世,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色。
“感谢您今天特地前来。”真世微笑,“我是神尾英一的女儿。”
“哎,”森胁敦美小声应道,“我……我叫森胁。上初二的时候,神尾老师是我的班主任。”
“这样啊。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一届的毕业生?”
“第四十六届。”
比真世低四届,算起来她应该二十六岁左右。
“您今天赶来真是有心了,毕业这么久还一直惦记着……您毕业后和我父亲还有联系吗?”
“嗯,偶尔有事会去找老师。”
“这样啊。”
虽然真世很想打听更多,但在这里贸然发问,显然很不合适。没想到,这时候森胁敦美突然开口问:“请问,牧原先生来了吗?”
“牧原?四十二届的牧原吗?”
“是的,差不多是四十二届吧。”
“他昨天来守灵夜了。”
“啊,这样。”
是错觉吗?真世觉得她看起来有些失望。“您有事找他?”
“没,没什么。”森胁敦美在胸前轻轻摆手。
她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真世想追问,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她也没有其他理由留着森胁了,只好说:“今天还请您多关照。”
说完,真世打算转身离开。她一回头,看到在墙角暗中观察的便衣警察。他们应该是看到前田的暗号后,过来监视森胁敦美的。
真世回到大厅,继续等候吊唁的来宾。没过多久,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和一名个头稍矮的男子走了进来。女子一头长发扎在脑后,简洁利落,身上的黑色连衣裙非常贴身,极富设计感。她没戴口罩,五官比初中那会儿更加精致。随着她一步步走近,不知为何,真世开始有些紧张。同行的男子跟在她身后,隔了一小段距离。
绰号“可可里卡”的九重梨梨香在离真世大约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真世,仿佛在炫耀自己那张美丽的脸。接着,她礼貌地鞠了一躬,没说什么话。真世也沉默着回了个礼。
九重从包里掏出一个漂亮的灰色口罩戴上。“好久不见,您还记得我吗?”她压低本就沙哑的嗓音问道。
“当然记得。九重,谢谢你特地过来。”
“神尾老师的事我非常遗憾,刚听说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体看上去还很硬朗。我真的很难过,但逝者已去,还请您节哀。”
她以敬语开始对话,真世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也改用敬语回道:“谢谢您!”
她也有其他事想问。“九重,您最近见过我父亲?”
“嗯,我有事找老师商量,我们一起去府上拜访过。”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男子,叫了一声“克树”。
男子走上前,站在九重身边。他有点驼背,没戴口罩。和九重不同,他除了留了长发,样貌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细眼、小噘嘴,总让人想起某种小动物。
“请节哀。”钉宫克树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钉宫!你现在正当红啊,我一直都很佩服你。”
钉宫嘴角一动,说了声“谢谢”,低头缩了缩肩膀。他还是和初中那会儿一样腼腆。
“我们之所以去找神尾老师,”九重继续刚才的话题,“跟柏木他们正在推进的小镇振兴计划有关。他们一直想请克树帮忙。”说着,她皱起了那双好看的眉毛。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
“这里是我们出生、长大的地方,克树当然也想出一份力。不过您也知道,他的日程排得很满,能做的事也有限。我委婉地跟柏木表达过这层意思,可他们还是不理解。我猜他们一定会去找神尾老师从中斡旋,就先约老师谈了谈,跟他说明了我们的难处,我们也不想让老师左右为难。”
真世吃了一惊。九重现在说的,和原口打算找老师牵线的计划简直一模一样。难道大家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两周前的周四吧。”
“我父亲怎么说的?”
“他说‘明白了’。老师说找他的不是柏木,而是另一个人,不过聊的差不多是同一件事。老师说他会好好向那人解释的。”
真世确信那个人就是原口。这样一来,所有的事都对上了。
“我还跟克树说,我们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遇到麻烦还是只会去找神尾老师,真是很不像话。后来神尾老师出了这样的事……我真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九重露出一副悲伤得不能自已的表情。
“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了。今天请跟他做最后的告别吧。”真世鞠了一躬。
就在这时,真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谁。
“这不是钉宫克树先生吗?您这么忙还专门来一趟,我作为神尾家的一员,实在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
真世觉得好像有一阵风从身边刮过。等她回过神,武史已经站在了自己身旁。
“您的《幻脑迷宫》我拜读了,实在是太棒了!主题深刻、情节刺激、结局感人,这部作品让我十分震撼。哥哥常说,世上有很多漫画家,但能创作出如此独特的故事的,只有钉宫先生您啊。”
“谢……谢谢。”钉宫怯生生地说,不自觉退了一步,恐怕是被武史讲话的气势吓到了。
“我还读了很多相关的报道,以前您的作品风格更雅致沉稳。我记得您的处女作《另一个我是幽灵》是围绕一个少年展开的童话。但您后来想要突破自己,便构思出这部恢宏的科幻冒险大作。”
“您了解的真不少。”
“那当然,我是您的忠实读者嘛。哎呀,今天能见到您,实在太荣幸了。”
“请问,这位是谁?”九重问真世。
“我是真世的叔叔,英一的弟弟,神尾武史。”武史做了自我介绍,“今天谢谢你们过来。您就是九重梨梨香女士吧?正如哥哥向我介绍的那样呢。见到您很荣幸!”
九重眉毛微微动了一下。“神尾老师是怎么说我的?”
“那当然是……”
武史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野木叫了声“神尾女士”,小跑着过来。
“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现在可以入场了,请您准备一下。”
“啊,好的。叔叔,我们该走了。”
“知道了。九重女士,钉宫先生,我们先告辞了。”武史向两人鞠了一躬,快步向会场走去。
真世也向九重梨梨香他们点了点头,跟着武史离开了。她这才注意到武史身后的健太。她问健太:“你和叔叔都聊了什么?”
“聊了很多。原来你没少跟叔叔提起我呢。他知道我的好多事,吓了我一跳。”
健太的话让真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都说什么了?”
“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之类的。我什么时候跟你聊过这种话题了?”
真世真想仰天长叹。要套健太这种老实人的话,让他不停地透露自己的情况,对武史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健太可能不仅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没准儿手机都被武史看过了。要真是这样,真世回头得跟武史谈谈条件,交换他在健太手机里看到的东西。
葬礼开始了。和守灵夜一样,先是僧侣念经,然后是上香。真世和武史上香的时候,健太也全程跟他们一起。
来宾陆续进场上香时,现场也一直有工作人员在拍摄。但此次拍摄的用意何在,武史还没有告诉真世。
第一个进来的是津久见的母亲。真世刚在接待处看到了她的名字,她叫绢惠。上完香,大家从真世他们面前走过,先是杉下,然后是邻居,接着是森胁敦美、九重梨梨香、钉宫克树。桃子排在最后。
一般来说,亲友们还会做最后的告别,之后才会盖棺出殡。如今这个环节已经省去了。
“还有要放进棺材的物品吗?”野木问。棺材里现在只放了一本《奔跑吧!梅勒斯》。
“这样就够了。”真世回答。
棺盖合上,接下来便是出殡。棺材放在一个带轮子的台子上,由工作人员推着走。野木把牌位递给真世,武史不知何时已把遗像抱在了胸前。火葬场就在旁边,叔侄二人和健太做完最后的告别,一起在等候室等火化结束。
趁健太去厕所的间隙,真世把她从杉下那里打听到的情况简单告诉了武史。
“这个信息太关键了。”武史的表情非常严峻。
“你也这么认为?”
“如果杉下所言属实,我们就能大概锁定知道哥哥会去东京的到底是哪些人了。”
“你是说,当时去讨论同学聚会的人?”
“或者是杉下的熟人。不管怎么说,你昨天和今天来殡仪馆的这些同学,都要特别关注。”
“你是说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怎么可能!”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是凶手呢?”
“这个……”真世一时语塞。
“凶手肯定是哥哥认识的人。不管是你的同学还是别的什么人,估计你都会觉得难以置信。但这个人肯定存在。如果你实在不愿相信,我也不勉强,但你现在就可以放弃查案了。”武史淡淡地说,语气一反常态,十分冷静。
“我才不放弃呢。”真世干脆地反驳道,“我想知道真相。”
这时,健太从厕所回来了,两人结束了秘密谈话。
过了一会儿,火化结束了,接下来是捡骨灰。真世依照工作人员的指示,用特制筷子将英一的骨灰捡进骨灰盒。所有骨灰装好后,真世从包里拿出备好的钢笔和眼镜,说:“麻烦把它们一起放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