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闹铃声,真世睁开了眼。她摁了一下枕边的手机,关上闹钟。上午七点的强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射进屋内。
天终于亮了。
夜里她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窗外都是一片漆黑,她却怎么也睡不踏实。现在她也不是因为闹钟才醒的,神思早已清醒,只是没有力气起身,一直缩在被窝里。
她用力掀开被子,猛地坐起来。很久没在榻榻米上睡觉了,但这不是睡不好的原因。
她怎么也忘不了英一的脸。太平间里看到的父亲的遗容,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英一健在时的身影、一家人一起度过的欢乐时光,也走马灯般地浮现眼前,真世每次想起,都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悲痛。她曾经天真地认为,父亲会一直身体健康,现在这想法令她讨厌自己。
她在卫生间洗了把脸。可能因为睡眠不足,脑袋昏昏沉沉的。镜中的自己没有黑眼圈,但明显精气神不足。她用两手拍打脸颊,刺激了一下自己。
旅馆提供早餐,真世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决定去餐厅。今天大概会是漫长的一天,如果不吃点什么,身体会撑不住的。
她刚拿起手机,就收到了健太的短信。
“早!昨晚睡着了吗?要不要我赶过去?”
昨晚真世给健太打了电话,说了自己从警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得知这很有可能是一起凶杀案,健太再次感到震惊。他应该很在意婚礼的事,但一直没有提,可能觉得眼下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真世想了一会儿,回复道:“睡得不踏实,但精神还好。今天先去家里看看,我一个人可以的,不用担心。”在她心里,一方面希望健太能陪在身边,有个依靠;另一方面又觉得不能过于依赖他。健太有自己的事要做,两人也还没有结婚。
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真世想到,昨晚起她就没见旅馆里有别的顾客,可能因为现在是工作日,也可能是因为疫情。
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笑盈盈地同她打招呼:“早上好。”真世昨晚办理入住手续时得知,这位女士是老板娘。
看样子可以随便入座。真世拣了一张靠窗的四人桌坐下来。
老板娘端来了一份和式早餐,主菜是烤鱼。看到配菜萝卜泥,真世有了点食欲。她双手合十,低声说了句“我开动了”,拿起了一次性筷子。
喝下一口香气扑鼻的味噌汤,她感觉浑身的细胞都被唤醒了。烤鱼也很鲜美。她想,如果这只是一次单人旅行,该多么幸福啊。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注意到墙上的海报。海报上,一个强悍的小伙子正在攀登绝壁。真世对这个角色很熟悉,那是一部人气漫画的主人公。海报上写着“幻脑迷宫屋即将筹建!明年五月开业”。真世想起之前好像的确看见过相关的新闻。
正想着,老板娘问了声:“您是来这里出差?”她走过来,端起茶壶,往真世的茶杯里添了些茶。
“算是吧。”她含糊其辞,担心如果回答说这里就是自己的老家,会被问这问那的。
“真够辛苦的,这时候出差……”老板娘可能想说,偏偏在疫情爆发的时候出差。她指了指海报,说:“这个,您听说过吗?”
“听说过,是《幻脑迷宫》吧。”简称“幻宫”。现在的年轻人,遇到长一点的名称,都喜欢简化。
“这张海报其实早该揭掉了,因为开业计划已经泡汤。就是总有些不甘心。”老板娘说。
“海报上写明年五月要开业呢。”
老板娘苦笑。“海报是去年年初贴的,开业时间指的是今年五月。去年做梦也没想到会爆发疫情。”
“我记得这个项目是想再现《幻脑迷宫》里的空间场景,对吧?”
“对。”老板娘点了点头,“其实啊,这部动画的原作者就是本地人哦。”
“啊,是吗?”真世假装是第一次听说。
“主人公居住的小镇,原型就是这一带。原本打算在这里建一座主人公的房子。海报上也写着呢,就叫‘幻脑迷宫屋’。”
“就是零文字阿兹玛长眠的房子吧。”真世说出了主人公的名字。
“没错。”老板娘满意地眯起了眼,“您也喜欢《幻脑迷宫》?”
“碰巧读过。”
老板娘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您是说读过漫画原著吗?女性读者还真不多!”
“所以说,我也是碰巧读了。”
“这样啊。漫画刚出的时候,我都没听说过。后来孩子们迷上了同名动画片,我就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们说,故事好看啊,而且漫画原型就是咱们的小镇。我也就跟着看起来。我看到很多自己熟悉的地方出现在动画片里,别提多开心了,虽然小镇的场景每次都只是一晃而过。”
“因为主要场景是迷宫嘛。”
“那个构思真了不起,每看一次,佩服一次!漫画家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老板娘一边打量着海报,一边长叹道,“要是没有这次可恶的疫情,现在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呢。”
“幻脑迷宫屋的项目是什么时候取消的?”
“去年六月份左右。在那之前就有传闻说可能要取消。那时候也不知道一年后疫情的走向,就算控制住了疫情,也无法预估客流量。假设真有很多动画迷蜂拥而至,又出事了怎么办。不管是哪种情形,都不太乐观。”
老板娘的话并不让人意外。毕竟,东京奥运会延期,迪士尼乐园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暂停开放。想要幻脑迷宫屋一年后如期开业,确实不太实际。
真世说:“应该有很多人盼着呢,真是太遗憾了。”这倒不是客套话,是她打心底的想法。
老板娘点点头,皱起了眉。“遗憾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很多人都亏大了。”
“是吗?”
“可不是!这个项目原本就不是某一家企业在运营,而是为了振兴小镇提出的,本地人应该没少出资。我听说,有人为了筹款,把祖传的土地都卖了。工程都已经推进到七成左右,最后却取消了,投下去的钱全打了水漂。”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
小镇是自己的家乡,真世对这些事却一无所知。英一应该是知道的,他可能觉得和远在东京工作的女儿讲这些也没什么用。
老板娘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连忙摆了摆手。“对不起,拉着您聊这些有的没的。”
“没事。”
“您慢用。要加茶的话,请随时叫我。”老板娘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开了。
真世再次看向海报,注意到上面“钉宫克树著”的字样。在她记忆的一角,还留有钉宫瘦弱矮小、总爱低头走路的身影。二年级的时候,她和钉宫就是同学。谁会想到,那个不起眼的小男孩日后竟会成为漫画家,创作出热销全日本的作品?人的未来到底会怎样,还真难说。
想到这里,真世又想起津久见直也。他生前和钉宫克树交好,两人总在一起。津久见病倒前,一直是拿主意的人。真世还记得,钉宫被人背地里说成“津久见身上的吸盘鱼”。
听桃子说,这次同学聚会要给津久见开追思会。也许正因如此,本应忙得不可开交的钉宫才愿意参加吧。
吃完饭,真世回到房间化妆,柿谷正好打来电话,问真世一小时后出发是否方便。真世说可以。随后,她用内线电话打给前台续房。今天应该还回不了东京。
差不多准备妥当时,柿谷再次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旅馆了。
真世连忙走出旅馆,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轿车,旁边站着两个人,柿谷身边还有一名年轻男子,两人都穿着西装。真世以为会来一辆警车,不过仔细想想,警车也太引人注意了。
真世和柿谷一同坐在后座。年轻人看来是司机。
“心里稍微平静些了吗?”车子刚开动,柿谷就问。
“嗯,好些了。”
“我非常理解您悲痛的心情,但还是希望您能协助调查,以便我们尽早将凶手缉拿归案。”
“我明白,还要请您多多费心。”
“真不好意思,那我就直奔主题了。离开警察局后,您有没有想起什么?再琐碎的小事都可以。”
“昨晚我的确想了很多,不过……”
“没什么线索?”
“抱歉……”
“不用道歉,这种情形很常见。”
“嗯。”真世点头,琢磨着柿谷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这种情形”指的是什么?是指毫无缘由地惨遭杀害,还是指其实存在家人没有注意到的杀人动机?
真世觉得柿谷说的是后者。他一定认为,在东京上班的女儿,不可能对在家乡生活的父亲了如指掌。
遗憾的是,她并不能否认这一点。自从考上东京的大学,她就几乎没有回过家,毕业后直接留在了东京。回家探亲最多也只是每年一次或两次,而且大多只住一晚。就连“父亲最近对什么感兴趣”这样的问题,她也答不上来。
不过,早在真世离家之前,她和父亲的关系就已经是这样了。她不记得自己关心过父亲在做什么。不,准确来说,她是故意不去关心。这绝非讨厌父亲。真世喜欢父亲,也尊敬父亲。只是彼此都有意地不过多干涉对方的生活。
在当地,神尾家是教书世家。真世的曾祖父是社会科老师,祖父是英语老师。英一从未考虑过从事教师以外的职业,挑选大学专业时,也只在英美文学、日本文学和中国文学之间犹豫。但不管选择哪个专业,他都认为古典文学是人类真理的宝库,是教授孩子为人之道的指南。最终,他选择了日本文学,原因很简单,“教的人和学的人都是日本人”。
真世懂事时,英一在当地已经家喻户晓。不少人家从真世的曾祖父和祖父辈就开始和她家交好,英一又是一心扑在教育上的好老师,因此在当地非常有名。真世曾多次听人们谈论,英一常对有问题的学生关照有加,或者说,正因为学生有问题,英一才更像亲人一样帮助他们。他甚至曾站在学生一边,向校方提出抗议。
从小学开始,真世就被喊作“神尾老师的女儿”。那时她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因为每次被这样称呼,人们都会加上一句赞扬英一的话。没有人会因为父亲受表扬而不开心。
可升入初中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学生很少,只有两个班。上课的时候,她一看到父亲站在讲台上,心里就有些别扭,一直低着头。
她终于知道,神尾英一不只是一个为人和善、与学生走得很近的老师,同时也十分严厉——对不认真的学生,他不会纵容任何一个细小的违规行为。这些对一个老师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却是真世从未了解的另一面。
一天放学回家,她看到有同学在游戏厅玩。其中一个察觉到真世的目光,凑到大家耳边说了些什么。真世当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几天后,她的担忧果然变成了现实。打游戏的同学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受到批评。是小镇上别的人向学校举报,可是那几个同学都不信,猜测是真世向英一告的状。流言就这样传开了。从那天起,一些同学开始疏远她。
不过学校里也不全是烦心事,也有不少学生非常尊重英一,他们和真世在一起时,跟他们与其他同学相处时一样放松。
但要说初中的日子不让人窒息,那是骗人的。考虑到英一的身份,真世不能违反校规,还要避免其他老师的批评;既要考出较好的成绩,又不能让自己太显眼,更不能对学校有怨言。沉默又低调的优等生——这就是真世初中时必须扮演的角色。
当然,和在家里一样,她和英一在学校也保持着距离。想必英一也感受到了,能够理解女儿的郁结与疏远。在家时,他没有刻意强调父女的关系,也从来不做带有说教色彩的事,而是把已是初中生的女儿当大人看待。
真世升入高中后,这种关系也没有改变。对英一来说,如果让他突然在真世面前摆出父亲的姿态,他会觉得抵触。真世也做不到现在才开始对父亲撒娇。时至今日,两人都没有更加亲近。
因此,真世可以说是对英一一无所知。即使父亲遇害,她也无法向警察提供更多可供参考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