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喜欢岁末胜过新年,满怀着新年即将来临的期待,就连看惯的街景都变得分外美丽,仿佛熠熠生辉。那让我觉得很新鲜,心情雀跃。
站在外立家的门前,我又回想起那种遗忘多年的感觉。那应该不仅限于小孩,而是人人都有的心情吧。比起置身于幸福的时刻,想必每个人都更期盼“幸福即将来临”的那一刻吧。
外立家看起来不曾幸福过,今后也毫无幸福的可能。希望似乎早已断绝。唯有那里看起来既没有岁末也没有新年,想必圣诞节也是如此吧。所以那天晚上走在新宿街头的杂沓中,我才会那么寂寞,甚至不得不刻意想起自己并非孑然一身,因为我拖曳着外立家的幻影。
“有人在吗?”秋山扬起爽朗的声音。
一瞬间,我暗忖,但愿外立不在。也许他规矩地去“拉拉·巴西利”打扫了,气色也变得比较好,他奶奶今天的情况也不错……
宛如独行的暗影般,外立从走廊深处倏然现身。他的装扮跟上次我来找他时一样,说不定是同一套衣服。反正看不出来,也毫不在乎,更不会有人在意,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
“你好。”我出声招呼,“年底正忙的时候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秋山流畅地按照之前拟定的说法说出开场白。他的态度亲切开朗而不做作,笑容也很自然,语气毫无窒碍。至于我,像个傻瓜似的笑嘻嘻并不时点头附和,这已是竭尽所能了。
就在倾颓的旧木屋的玄关门口,外立用孩童般的眼睛凝视着我俩在酸腐的昏暗中演戏。他像个被外国人喊住的小孩,又像个被迫附和大人开玩笑的小孩。
外立缓缓屈膝,跪坐在玄关入口,双手依旧捧着秋山递上的名片,仿佛收到极为贵重的入场券。
他垂下一直仰视秋山的双眼,定定地注视名片,像要确认般仔细阅读。然后,他看着我说:“这个名字,我知道。”
“你是说秋山先生?”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顿时变尖,真是丢脸。
“对。”外立再次仰望秋山,“我在图书馆借书时看到的,你出过书吧?”
“嗯。”秋山爽快地点头,“很高兴你看过,谢了。”
“你是个名人。”视线再次落到名片上,外立浅浅微笑,“你是媒体的人,是记者。”
他的呢喃听起来带点唱歌的抑扬顿挫。
“其实也不像你说的那样……”秋山如豪爽大哥般回答,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外立捧着名片的手开始打哆嗦,不只是手指,手肘以下都在晃动,最后连肩膀都抖了起来。
他的头也上下晃动。我发现那是在点头,差点屏息。
“没错。”外立像装了弹簧的人偶般一边晃着脑袋,一边低语。他继续点头,不断地重复“没错”。
这句话令我赫然醒悟,想必秋山也懂了吧,我感觉他倒抽了一口气。
外立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另一种表情即将浮现。但我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说不定他也不明白自己对什么有感觉,所以才做不出表情。人们只有心里理解了,才会把情绪浮现在脸上,表情不会随意造反。只是,有时候它会稍微抢先一步。
外立的眼睛不停地眨动,正咀嚼着这个现实,不久,终于理解了,他瘦削的脸颊上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终于,表情也具体了起来。
我认为那是“如释重负”。怀着这个念头,一心只期盼能早点解脱。
“我早就知道,杉村先生已明白一切了。”
我愕然呆立。秋山微微躬身向前。
“本来上次就想坦白告诉你。我应该这样做的。可是我说不出口。”伴随着这句嘶哑的低语,他的左眼落下泪水,“我以为你会去报警,我早就希望有人这么做了。”
嗯……秋山无言地点了点头。
“虽然我很想说出来,可是又开不了口。”
“你想说什么?”我小声问道。
秋山立刻使个眼色制止我。他的嘴抿成一条线。
外立似乎没听见我的问题,溃堤的话语脱离他的意识将要汩汩溢出。现在那股奔流令他震颤不已。
“可是我说不出口。想到杉村先生可能也很为难,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了很多,可是思绪一直在原地打转,原本想和杉村先生联络,却连电话也不敢打。”
忽然他的身体一垮,差点从玄关处跌落。仿佛话语的奔流终于令他的身体溃堤了,我慌忙用双臂托着他。他的躯体比外表看起来更干瘦。
外立紧抓着我,试图微笑。他努力想挤出开朗的表情。
“你替我把媒体的人带来了,其实找警察就好了,那样更省事。”
我无话可说。感受到外立的颤抖,我也跟着发抖。秋山站得笔挺,就各种意味而言,只有他屹立不动。
外立哭了。“是我干的。”
如果以发音来计算,只有四个字。但为了说出那四个字,外立不得不自我毁灭。
“是我干的,害死古屋先生的人是我,是我在乌龙茶里掺入氰化钾的。”
此刻,他整个人被我抱在怀里,他的声音在我胸前发出闷响。即便如此,还是不可能听错。
我仰望秋山,秋山正看着外立,这次轮到他失去表情。我这才发现他那双细长的凤眼和瘦挺的鼻梁和小五很像。为什么这时候会想到这种事呢?
我抱着外立,又提出了更不合时宜的问题。因为霎时只有那个疑问浮现脑海——“你奶奶的身体怎么样?”
外立勉强直起身,用手背抹抹脸。“不要紧。”
“她在屋里吗?”
“她在……睡觉。”
“你不想让奶奶担心吧?”
还有很多问题该问,而我却这么问。因为这么想所以这么问,我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理智行动的人。
外立的眼中再次溢出了泪水。他哽咽得无法开口,只见他拼命吸气,试图说话,双眼紧闭,双手握拳。
“对不起。”这是他终于挤出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或许又会引发哮喘,我用掌心拼命抚他的背。外立越缩越低,我为了抱住他也不得不躬身弯腰。
“本来……是想给奶奶……”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想给奶奶吃的。起初我是这么打算的。”
因为活着也没好处。
“因为我也想喘口气。”
我继续抚他的背。
“因为我厌倦了一切。”外立痛苦地喘息,一边滴滴答答地掉泪,一边继续说,“有几次,我好想这么做。可是到了紧要关头,还是下不了手。”
秋山依旧保持沉默,兀自点头。
拜托你也说句话安慰他好吗?你应该知道这时候说什么最恰当吧!我在心里怒吼似的祈求着,却还是说不出任何话,只能一径地抚着外立的背。
“我好难过。”
为这个家,为这个人生。
“奶奶好可怜,我受不了了。”
为什么非得做这种事不可?为什么非得有这种念头不可?为什么连我也不得不期盼轻松一点呢?在这世界上,明明有无数年轻人享受到的乐趣别说是一点点,简直数都数不清;明明有许多人就算什么都不求,照样也能事事如愿。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被排除在外呢?
“不是我奶奶的错,因为奶奶什么坏事也没做。”
你也一样。你并不是因为做了坏事才会被困在这样的人生中,这不是你选择的人生,你毫无选择的余地。包括这块被污染的土地、贫困的生活、被双亲抛弃的遭遇和怎么样也离不开这栋倾颓的房子的命运。
“于是,我忽然觉得很气愤。我很不甘心,气得连晚上都睡不着。”
外立依旧闭着眼,但是张开拳头,用那只手做出朝空中乱抓的动作。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肩膀。
“该吃下氰化钾的不是奶奶,绝对不是,因为奶奶什么坏事也没做。我开始这么想。可是,我觉得一定要有人吃掉它。”
他第一次对外……对着挤满外人的世间喷发怒火,在便利店的冷藏柜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秋山低垂着头,轻轻干咳,然后缓缓屈身,贴着外立的耳边慢条斯理地问:“氰化钾是怎么弄来的?”
外立睁开眼,把脸转向秋山想回答。但他不停地抽泣,发不出声音。
“网络吗?”
听到秋山这么问,他用力点了两三次头。
“一定花了你不少钱吧。”
外立再次点头。他颤抖着做了一个深呼吸后说:“是我用打工赚的钱买的。”
仿佛那才是最可耻、罪孽最深重的事,他咬紧牙关。
“用什么方法拿到的?邮寄吧。”
“对。”
“起先收到时就包在纸包里?”
外立摇头,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五厘米左右的长度。“装在这么大的瓶子里。”
“哦,卖家应该提醒过你一定要密封之类吧。”
干吗问这个?
“你是先用水溶解后,再掺进乌龙茶的?”
“是的。”
“怎么放进饮料盒里的?”
“用……用针筒。”
“那也是在网上买的?”
看到外立点头承认,我忍不住插嘴:“那种事不重要吧,交给警方处理就行了。”
秋山的眼神变得有点悲悯,瞥了我一眼,旋即把目光放回到外立身上。
“那个针筒是后来才买的?应该在同一个网站买的吧?”
“是的。”
“如果只是给奶奶吃,应该没那个必要吧?只有让陌生人服用时才需要那种东西。”
“对……”
秋山用力闭眼,说了声“我知道了”。
“当时,那个网站的管理者或者该说是卖家吧,什么也没说吗?没有怀疑你为何要买那种东西?”
外立茫然地摇头,仿佛连想都没想过。
“要是有人能在那时候阻止你就好了。可是那个网站却没有那样做。真遗憾。”秋山说。
那是我迄今听他说过的话语中声音最温柔的一次。想必连小五也没听过吧。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便利店事件后,你为何把剩下的氰化钾分装在纸包里?”
外立一边擤鼻涕,忙碌地呼吸,一边断断续续地表示怕留下证据。
“是吗?那个纸包为什么会在奈良和子小姐手上?你应该也看到电视新闻了吧?她自杀了,从她家阳台跳楼自杀。”
“奈良……小姐?”
“就是和古屋明俊先生交往的女士。”
也许是发作前的征兆吧,我听见外立的喉头发出不稳定的呼噜声。为了让他坐得比较轻松,我换了一个姿势。
“我见过她。”
“在那家便利店前?”
“对。那个人常常来,还带着花。她每次来都会哭。”说着这句话,他潸然泪下。
“你和她是点头之交。”秋山的语气很肯定,像是要确认似的,然后继续问,“那,是你把氰化钾纸包放进她皮包里的?”
“对。”说着,外立点点头,喉头依旧呼噜作响,蜡黄的脸色几近苍白。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别问了。”我插嘴制止,“这不是现在该问的问题。”
秋山的声音顿时转为尖锐:“不,这是现在该问的,我们应该亲耳听到。你会告诉我们吧?”说着,他凑近外立,盯着对方。
“因为我不想再留着。”
“你不想再留着氰化钾?”
“对,所以我想扔掉。”他说一直带在身上,又不敢随便乱扔,因为他老是觉得有人在盯着,“我怕被抓。”
秋山更温柔地低声说:“是啊。那样就只剩奶奶一个人了。”
今后就会如此。如果外立被捕了,谁来照顾他奶奶呢?
“那个人,我遇过好几次。”
遇到悲叹古屋横死、畏怯自己立场遭到警方怀疑的奈良和子——即便嫌疑不如古屋晓子和萩原店长那么严重。
“只要交给她……”
“只要交给奈良小姐就会怎样?”
“我以为她会帮我扔掉。”
因为她也是嫌疑人,一定会慌忙扔掉。
“或者该说,”外立猛然摇头,“我以为她会去找警察,因为我……药是我放的,这一点她应该知道。”
虽然怕被抓,但又渴望被抓。秋山静静地叹息。
“可是奈良小姐好像没发现皮包里的药包。”
就这样毫不知情地跳楼自杀了。
“奈良小姐自杀时,你一定吓了一跳吧?”
“对……”
外立又恢复刚见面时那孩童般的眼神,看着秋山。“她为什么会自杀?”
秋山回答:“因为寂寞吧。”
外立说:“是我害的?”
这不是肯定句,而是疑问句。是我害的吧?但秋山没回答,只是在那一瞬间避开了外立的目光。
“现在你会跟我们一起去警察局吧?我和杉村先生都会陪着你。”
霎时,外立的身体僵住了。喉头本已平息的咕噜声随着不规律的呼吸再度响起。
“一起去吧。”秋山把手放在外立肩上,只是把掌心搁在上头,并没有抓他,“就让它到此结束吧。”
对我来说,经过一段漫长得几近永恒的时间之后,外立说了声“好”。
“你最好带件外套。你奶奶没问题吗?要不要找个邻居帮你看家?”
看来似乎无人可托,这个家孤立无援。我看外立迟疑着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说:“我帮你打电话给萩原社长。以他的个性,一定会帮忙的。”
“不好意思。”外立说着转身走回走廊深处。
“让他一个人去没关系吗?”
我压低嗓门问秋山:“你刚才为什么要问东问西?有他那句‘是我干的’就够了。”
秋山看也不看我,径直盯着走廊深处回答:“有那个必要。”
“有什么必要?”
“说不定警方打算让他说出另一种犯案情节,只为了寻求更合理的动机,更浅显易懂、足以坐实罪状的犯案理由。你懂吧。”
利用随机杀人案蓄意犯案,以杀人取乐,并且企图陷害奈良和子……
“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我们必须替他的第一自白作证。既然是我们引导他自白,就有那个责任,你也得做好心理准备。”
在电话中无法详谈,但是荻原社长大概从我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吧,不到五分钟,他就赶来了。身上穿着跟上次见面时同样的开襟外套,脚上趿着拖鞋。
一发现秋山和我,还有满脸泪痕的外立,社长大感不安。不管他之前是怎么猜的,总之他已发现这里发生的事远比他之前猜的更严重。这个老江湖不可能察觉不出现场的氛围。
“研治,你怎么了?”
他直接走近外立,转身用背部挡着外立并护着他,扫视着我和秋山。他的表情阴沉,猛喘粗气。可能也是因为急着赶来吧,加上今天很冷,呼出来的气直发白。
“搞什么鬼,杉村先生。喂?”他瞪着想回答的秋山质问道,“小兄弟,你是谁?”
“是我朋友。”我说。
“我没问你!”
外立喊社长。萩原社长像个母亲在倾听背上的幼儿说话般扭头看他。
“社长,对不起。”
“研治……”
外立有点站立不稳,秋山连忙伸手去扶他的手臂。萩原社长僵硬地转身,眼睛依然盯着外立,像赶苍蝇般挥开秋山的手,然后牢牢抱住外立的双肩。
“是我干的。”
“你干了什么?”反问的声音有点嘶哑。
“便利店的事。”
社长的肩膀一垮,手臂从外立的肩上掉落。
“你……你这孩子。”
社长战战兢兢地移开目光,看着我。刺骨的北风吹得他眼泛泪光,他的脸褪去血色,渐渐转为苍白。
“是真的吗?杉村先生。”
我只是默默地点头。这样就够了。
“我要去警察局。”外立缓缓地躬身行礼,“奶奶要麻烦你了,老是让你照顾我们,真是对不起。”
我们撇下萩原社长,上大马路拦下出租车,钻了进去。
车一发动,外立就用双手抱头。
我不放心,忍不住回头看。萩原社长冲到我们拦出租车的街角,踩着拖鞋追着车跑。他追了又追,最后追不上了才放弃。他双手撑膝,躬身弯腰。大概很喘吧。
断断续续地有声音传来。研治——是社长的喊叫声。
“没事的,”他双手圈着嘴像喇叭一样,放声大喊,“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忙。你奶奶她……交给我……就好。”
外立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