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放假,那一天桃子所在的幼儿园举办了一场亲子同欢的圣诞派对。
我带着妻子一同参加。这所教会办的幼儿园每年在这场聚会中都会让小朋友表演关于耶稣诞生的简单音乐剧。桃子扮演“东方三博士”之一,拖着披风下摆登场。
“那件披风是我缝的,但好像太长了。”妻子说着,一脸忧心。
怎么会怎么会,这出戏演得很精彩,我可是看得很开心,桃子把台词背得很熟,歌唱得也很好听。
散会后,我们在幼儿园附近的餐厅共进迟来的午饭。桃子气嘟嘟地抱怨“人家其实更想演马利亚”,等到我把录下的画面一播给她看,她立刻大为得意地转怒为喜——还有人演马厩里的马,所以能演东方三博士已经很好了。
我把她们母女俩送回家后前往萩原货运。虽然答应了北见,但眼前应接不暇的工作令我抽不出空,一直拖到今天。今天虽是假日,但货运公司还是有可能照常营业。
我先去“拉拉·巴西利”看了一下。拉下的铁门前堆满了干枯的落叶,今天那个姓外立的青年好像还没来打扫。
我一边看着窗上贴的布告,一边给萩原货运打电话。幸运的是立刻有人接听了,今天果然在营业,我向对方请教公司的地址。
“对不起,年前的预约已经满额了。”
“不,我不是要搬家,我想找外立先生。”
“外立?”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士,大概是办事员吧。她那可爱高亢的嗓音顿时变尖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应该有个年轻人之前在社长经营的‘拉拉·巴西利’当店员,他现在也常来打扫店面吗?”
噢,那个——这次,我听见对方恍然大悟的声音。
“如果是那个人……请、请等一下。”
她猛喊“社长”。我听到有个声音响应,可是听不清楚在说什么。
“那么,请你过来吧。”
萩原货运近得甚至不用打听该怎么走。公司包括可让三四辆卡车轻松进驻的宽敞停车场及组合式办公室。遮雨篷上横挂着“萩原货运股份有限公司”的招牌,字体像早期武侠电影的标题一样豪放粗厚。
我在办公室入口刚表明我是刚才来电的人,萩原社长就出现了。虽然电视画面只拍到颈部以下,但他肯定就是那个魄力十足的中年男子。
“你是哪家电视台的,还是周刊杂志?又想找研治做什么?”
该说是态度不客气吗?他简直像要拿沙袋砸我。
“你说的研治是指外立吗?”
霎时,我还以为是那个败家的店长儿子。
“对呀,你又想叫他说什么。那种不知世间险恶的孩子,请你不要哄他利用他好吗?你们好歹都是成年人了。”
我谆谆解释:外立寄信到古屋美知香的网页,而我是协助管理网页的人,且之前和外立见过一面。
“噢,研治这么说过啊。”社长的语气忽然放软,请我在旁边的折叠椅上坐下。他先行落座,椅子嘎吱作响。“他也真是伤脑筋。我还担心他是不是神经衰弱呢。”
“为了古屋先生的事,他好像很内疚。”
女办事员送来了茶水。其他员工大概出去工作了吧,办公室里没有别人。
萩原社长体格健壮,白衬衫外面罩着厚重的开襟外套,底下是一条宽松的长裤,一头白发似乎刚修剪过,梳理得非常整齐。脖子上挂着平安符,而且是成田山新胜寺的。
“我们都劝他别在意了,这又不是他的错,都怪我那笨儿子不好。最该死的还是那个凶手,是那个女的吧,不是自杀了吗?听说是古屋先生的情人。”
来此造访前,为了谈恐吓信和外立的事,我和美知香联络过。当时,她说警方还在调查。
“警方表示还没查出奈良小姐是用什么方法让外公服毒的,所以还不能断定她就是凶手,据说专案组内部也是意见分歧,虽然小组人数减少了,但还没解散。”
关于恐吓信,警方也说会立刻调查信的来源。但这些动向媒体已经不再报道,难怪社长什么都不知道。
“居然为了保险金杀人,胆子可真大。这年头,中年女人最可怕了。谁也说不准她们会做出什么事来。”萩原社长唏哩哗啦地喝着茶,如此说道。
“外立在令郎的店里做了很久吗?”
“没有啊,顶多三个月吧。他是我儿子雇的。”
社长说他是这附近的小孩。
“所以我也认识他家的婆婆。本来想让他来我这里上班,可是那孩子身体太差没办法干粗活,也不会开车。我以为最好能在我儿子那里上班,结果你知道吗?那起命案发生以后,我儿子居然不管店员死活,自己逃跑了。”
他单手握着绘有达摩图案的茶杯,勃然大怒。
“我第一次看到外立时也觉得他好像不太健康,他真有什么毛病吗?”
“哮喘。”说着,社长把喝完的杯子砰地一放,“很严重,动不动就发作,好像从小就这样了。我本来还以为只是小儿哮喘,长大以后自然会好。”
“他现在多大了?”
“二十二三岁吧,差不多是那个年纪。他瘦得像根豆芽菜,所以看起来像高中生,对吧?”
萩原社长扭头瞥了女办事员一眼。她正坐在桌前整理收据。
“我们公司的员工,尤其是女孩子,都觉得那孩子令人恐怖。大概是因为长相比较阴沉吧。”
“是啊。”
“我也劝过他,叫他抬头挺胸,开朗一点,不然原本能干的工作也会找不到。但那孩子很可怜,跟父母没什么情分。”
“拉拉·巴西利”歇业后让外立继续打扫店面,好像也是社长为了给他一点薪水而刻意安排的。
“他一个人住吗?”
“他跟我刚才提到的婆婆相依为命。对那孩子来说,婆婆应该是他祖母吧,已经八十高龄了,长年卧床不起。”
“那他父母……”
“跑了。”又是一个明快的回答,“那是十年前的事吧。那时研治应该还是个小学生。”
外立家在他祖父那一代据说经营小型印刷厂。现在住的一楼就是当时的工厂兼办公室。
“老先生是个很规矩的人。我们公司送给客户的月历当时也是请外立印刷的。可惜那个人太爱喝酒了,所以活不长。”
工厂由他的独子,即外立的父亲继承。
“他是老先生一手训练出来的,颇有工匠气质,手艺很不错。可是,该怎么说呢……”萩原社长望着天花板叹气,“他不擅长做生意,嘴笨又不懂得交际,在客户面前连一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
也许该说,工匠气质和身为经营者该有的才能本就互相抵触吧。我这么一说,萩原社长苦着脸频频点头。
“如果是受人雇用或许还撑得下去。但他毕竟是老板,虽然工厂小,但那样是做不长久的。”
眼看着工厂的经营日益惨淡。据说惨到几乎听得见土崩瓦解的声音。
“通常,如果变成这种情况,下场已很明显了。宣布破产,工厂、房屋和土地都被银行查封,变成穷光蛋。但那个婆婆在还没病倒之前,倒是相当精明能干。”
据说她年轻时也算是个厉害角色。
“虽然身板像只蚊子般弱不禁风,可是嗓门大得足以响彻四邻,一天到晚骂儿子,叫儿子振作,好像也成天和儿媳妇吵架。”
与儿子夫妇不和的一部分原因是她掌控了外立家的一切。
“婆婆把钱牢牢地捏在手里,但就结果来说这倒是好事。工厂垮掉时,由于婆婆牢牢看管老先生遗留的寿险金,他们才能把债务还清。土地和房子也是归在婆婆名下。如果是在儿子名下,恐怕只会让债主捡到便宜。”
难怪丈夫过世时,她不让儿子继承任何遗产,全部归自己所有。真是个手段强劲的女人。但有个词更让我在意,我插嘴问道:“他们有债务?”
“嗯。”萩原社长回答之后看着我笑了,“没那么严重啦。像我们这种中小企业,为了购买一些设备或资金周转而借钱是家常便饭。”
“可是他们家明明有现金……”
社长笑得更大声了。“你们上班族不会懂的。那是两码事。如果把现金拿去周转,一旦出了问题不就糟了。况且研治他爸的债务也没有多少,因为雇的人不多。通常,出资方最大的开销就是人事费。”
于是外立的父亲做了东京都内某印刷公司的职员。自家用不上的机械和器材全都拍卖了,一楼改装成住房。
“我以为这下子总算可以稳定下来了,结果你知道吗,杉村先生?”萩原社长喘了一口气,静静地瞪大眼睛问我,比了一个敲击的手势,“研治的妈妈居然离家出走了,跟男人私奔了。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因为她看起来实在不像会一声不响若无其事地勾搭上别的男人的女人。女人心,海底针,我实在搞不懂。”
坐在感慨万千的社长身旁,我想的是有一天忽然被母亲抛弃的少年外立。
“他们夫妻的感情……”
“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坏。”社长不屑地说着,像要掩饰尴尬似的用力咳嗽,“一般人不都是这样吗?理所当然地过着家常生活,对于夫妻感情好不好这种问题,就连自己也不会去伤神,更何况是别人家的。不过,毕竟有婆媳问题嘛,”他小声地补充道,“刚才也提过,婆媳成天吵架。”
“就算是这样,难道她没想过带孩子一起走吗?”
“所以说,”社长眯起眼,像要安慰我似的倾身向前,“我就说搞不懂女人嘛。”
妻子出乎意料的背叛想必令外立的父亲伤心而消沉吧。不久他辞去了工作,在家郁郁寡欢地(同时还得挨母亲的骂)过了一阵子,最后忽然离家出走,从此下落不明。
“该说是世事无常还是什么呢?其实他应该很爱他老婆吧。”
萩原社长的铜铃大眼中蕴藏着该称为忧愁的色彩。
“或许已不在人世了……”
不管怎样,外立在不明白父亲为何绝望、想跟什么断绝联系的情况下,再一次被遗弃了。
“外立当时几岁?”
“小学五六年级吧,还没变声呢。”
社长像在重新咀嚼不幸般蠕动着嘴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鼻子喷出一股粗重的气息。
“不过,幸好还有他祖母牢牢地镇守那个家,所以那孩子才能勉强长那么大。婆婆还没老得动不了以前,一直拼命打工或做兼职赚钱,不然他们早就变成游民了,游民,你懂吗?”
社长应该是在同情他们吧,但是语气很粗鲁。在他的叙述中不时流露出只有了解内情的邻居才会有的肆无忌惮。
“那现在全靠外立一个人照顾祖母吗?”
“是啊,生活费应该是靠祖母领的养老金吧。因为那孩子从来就没有固定工作。”
祖孙俩省着用,又不用付房租,应该勉强过得去吧。
“我们好歹当了这么多年邻居,所以我当然也想照顾他。”萩原社长灵活地蠕动着嘴,“可是就算再怎么同情,你也知道,我总不能白养他吧。毕竟是外人,对吧?”
“是啊,没错。”
“这次出事之后,研治那家伙还被当成宝呢——那些记者拼命想从他嘴里套话。至少在我看来比较吃得开,当然,如果他们敢乱写我也不会保持沉默,可是研治太老实了,所以我也没阻止。因为觉得那孩子接受采访多少可以拿到一点钱,就算只是一点零用钱也好。”
“我也在电视上看到外立接受记者采访。”
“啊,是哦,”社长说着哼哼有声地点点头,“不过好像没赚到什么钱,报社根本不付钱,你说有这种道理吗?”
“应该要看情况而定吧。”
如果外立属于更核心的重要人物,想必记者会竞相采访他,费用也会水涨船高,可惜他只是个小配角。
“都怪我儿子不成材。”社长又生气了。看来他只要提到儿子就火大。“歇业或许是无可奈何,但我明明再三交代他要好好照顾研治,他居然丢下人家不管,又跑去搞什么戏剧。”
“这么说来,令郎又投入表演事业了。”
“正忙得起劲呢,好像在新宿还是涩谷租了一个像地窖的场地,演什么不来……不来洗车的戏。”
“是布莱希特吗?”
“总之就是那种前卫戏剧吧,剧名好像叫等待什么。成天只会说梦话,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表现得很火大,但好像还经常与儿子交谈。
“我问你,杉村先生。”社长确认我名片上的姓名后,又瞥了女办事员一眼,然后压低嗓门,“既然你认识去世的古屋先生,那你知不知道我儿子现在还有没有跟古屋晓子小姐见面?”
我不禁苦笑。“这可问倒我了,我也不知道。”
社长晃着厚实的肩膀叹气。“那阵子,他刚跟人家拉近关系就惹上警察,连我都没脸去有来往的银行,丢脸死了。可我儿子就是学不乖。”
“就我个人所知,他们俩现在好像没什么来往。就连之前有来往时,恐怕也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是吗,这样啊。”社长嘟囔道。
“时候差不多了。”我起身告辞,“那我不打扰了。我想去外立家看看,能否告诉我地址?”
真的很近。
当我正要走出办公室时,社长又连忙叫住我:“杉村先生,你说你是古屋先生的朋友,又是今多财团那种大公司的职员,所以我相信你,还把那些事情告诉你。但在研治面前,你可别让他知道我说了那些话。”
那当然,我回答。这位社长虽然亲切又多嘴,但他应该没有因为自己的多嘴而吃过苦头吧。他懂得看人说话,如果我不是长得一副——连北见都笑我的“大好人”面孔,如果我递上的是不同的名片,萩原社长的态度想必会完全不一样。
前来采访的电视台人员,碰上这个嘴里嚷着笨儿子败家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恐怕也伤透脑筋吧。一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好像比较愉快了。
“这个,你帮我送过去好吗?”社长慌忙从怀里掏出皮夹,猛催女办事员拿信封过来,然后把一万元塞进那只茶色信封,“你就说是我给的慰问金。研治那小子大概又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
据说从三天前就是这样,所以才会连“拉拉·巴西利”也没去打扫。
“他好像又发作了。但说是慰问金好像不妥吧,那样他大概不肯收。你就说是薪水好了,告诉他这是清扫费。”
“我知道了,那我先收下了。”
我接过信封出了办公室,正想往停车场的反方向走去,才发现组合式办公室彼端的灌木丛里矗立着一棵圣诞树。
陪我一起出来的萩原社长迎着寒冷的北风,整张脸皱成一团。
“员工说这样比较有过节的气氛,每年都会摆出来。”
那棵树不大,却是真的枞树,树上缠绕着缀满小灯泡的电线。到了晚上,想必会闪烁着美丽的灯光。
“明天就是平安夜了。”
“反正跟我们的生意没关系。”
说完,社长打了一个大喷嚏,拉紧外套的前襟回办公室里去了。
“研治”,原来是这两个字。我在日晒雨淋下已褪色的塑料门牌上看到用马克笔写的字才恍然大悟。
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圣诞铃声》的旋律,也许是小型商业街的扩音器播放的。
我此刻仰望的这间破旧的木屋,没有任何和圣诞节有关的装饰品,和《圣诞铃声》的旋律也很不搭调。
马路两旁耸立着小巧美观的住宅,自行车来往穿梭。如果这栋双层楼房不是盖在这种住宅区,而是孤零零地伫立在半山腰或田野中,谁也不会把它当成住宅,肯定会觉得是栋废弃房屋。
房屋破损得太严重,已经看不出屋龄,但显然比我还要年长。从地基处开始倾斜,墙上的护板也多处剥落,翘起来的边缘都泛白了。铅板屋顶的沟槽里积着淤泥,暗绿色的排水管有两处折断垂落,前端触及地面。乍看之下,几乎会有种错觉,以为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某种细长怪物,像新品种的怪异爬藤纠缠至屋顶。
右邻是现代化的三层楼住宅,左邻是约可容纳十辆车的投币式停车场。外立家的房子往右倾斜,看起来像是倚着时髦三层楼房的肩膀勉强站立的伤员。
从马路这一头可以将房子左侧一览无遗。檐下横着一根晒衣竿,上面挂着衣物,除了衬衫与内衣,还有两套女式睡衣。紧邻投币式停车场的边上躺着两个脏兮兮的垃圾桶,前面停放了一辆眼熟的自行车。
门牌上方设有圆形按钮,按钮延伸出的电线通往玄关拉门消失在屋内。应该是门铃吧。我用力按了一次,什么也没听见,于是再按一次,这次传来低响。
玄关的铝框拉门镶着磨砂玻璃,同样也歪斜了。我见里面没反应,正想按第三次时,一个灰色人影倏然浮现,拉门咔嗒地晃动。
“打扰了。”
我向探出脸的外立打招呼。
他的脸色比起初次见面时更糟,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运动衣,脚上没穿袜子。说不定刚才正在睡觉。
外立好像还记得我。我不想过度惊吓他,立刻扼要地说明来意,也为初次见面时的含糊态度向他致歉。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他好像忽然清醒了,用运动服的袖子猛搓脸,“对不起,这副打扮……”他用卡在喉头的声音说道。
“该道歉的是我,突然来访。”
他没请我进去,我也没那个意思。因为外立看起来就是一脸尴尬地缩着身子。
屋内很暗。外面明明还有阳光,停车场彼端的窗子也透进了光线,不知为何就是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一切都破旧、杂乱,每个角落堆放着生活用品,所以通风不良吧。
我坐在玄关入口凸起的门槛上,外立则端正地跪坐着。我忽然想起我的老家。
我父亲以前是公务员,家里还经营果园。我们的住宅和筛选水果进行分装的作业场所是连在一起的,后门有一块泥地。邻居的大婶们常常跑来坐在那里。外廊虽然也有同样用途,但在那里说话太显眼,所以祖母和母亲,以及亲近的邻居闲话家常时,几乎都是坐在后门那边。那间房子已经不存在了。到我哥这一代就拆掉重建,变成电视广告上那种二代同堂的气派住宅。门口既没有泥地,也没有让来客随意坐下的门槛。
我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这种情境有多么令人怀念,外立只是默默倾听,表情几乎纹风不动,冒出稀疏胡茬的下巴又瘦又尖。
“我去拜访过萩原社长,他说你家就在附近。”
我递上社长给的“薪水”,外立不肯接受。他说薪水已经领过了,甚至还想把手缩回去。
“可这是社长的心意。”
我把信封按在他手里,逼他握住。他点头行个礼,然后塞进运动服的口袋。
“听说你身体不舒服。”
他再次点头行礼。“向来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屋内深处好像有人在走动,我隐约听到脚步声,外立立刻做出反应。
“抱歉失陪一下。”
他倏然起身,一边快步走回短短的走廊,一边喊着奶奶。
半开的门彼端隐约出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佝偻着背,缓缓移动着枯瘦如柴的双腿横越而过。萩原社长断定她“卧床不起”,看来并非如此。
外立过了很久才回来。我之前忙于说话和倾听,此刻一直安分守己的嗅觉开始蠕动,沉淀在这个家中的生活气息就这么经过鼻子重重渗入我的胸腔深处。
“不好意思。”匆匆回来的外立已经穿上袜子,上身换成了毛衣,“我去买罐装咖啡。”
“不用了不用了,你别这么客气。”正欲出门的他被我按住肩膀坐下,“你奶奶的身体怎么样?”
外立的眼中浮现(是社长告诉你的吗)狐疑的神色,但旋即消失了。
“她不是生病,只是年纪大了,倒也没有哪里特别有问题。”
“这样啊,听说是你在照顾她。”
他认真地摇头。“每周有两天老人保健中心的人会过来。不然靠我一个人没办法帮奶奶洗澡。”
“那你自己呢?应该有固定看诊的医生吧?我听说你有哮喘。”
外立终于正视我。那苍白的脸、邋遢的外表、瘦削的下巴和尖凸的喉结的确不怎么受女性欢迎。但近距离细看,才发现他的眼睛澄澈透亮。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耸耸肩,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垂着。
“只要按时吃药就没事了。”
在我听来那是逞强,我不认为一切都没事,包括他的身体、他的生活方式和他受困的环境。一阵尴尬的沉默。
“古屋小姐那边我是真的很想道歉。”
外立依旧垂着头,冷不防地呢喃道。话一出口就立刻失速,然后如尘埃飘落。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这样,才刚说了什么,就把自己说的话和店前步道上散落的落叶及纸屑扫成一堆,想要装进簸箕里。
“美知香和她母亲都说你没有任何错。知道你这么自责,她们俩都很心疼,也很担心你。”
外立放在膝上的手猛然握拳。那拳头也很瘦弱。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炷香?如果你想去坟前祭拜也行。不要写信了,直接和美知香见一面吧。如果能和她当面谈一谈,我想你的心情应该会轻松许多。”
外立依旧低着头,不停地眨眼。他双颊凹陷,稀疏的睫毛格外醒目。我暗忖他该不会哭出来吧,这样看着实在叫人于心不忍,我不禁移开目光。
外立把长袖毛衣卷到手肘处,裸露的手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玄关处的确很冷,门不仅开关不便,门缝又夹着门铃的电线,所以拉门根本关不紧。冷风从门缝吹过,我穿着大衣还好,可是对外立的身体恐怕有影响……他虽然依然保持端正的坐姿,但在发抖。那种颤抖方式显然不只是因为寒冷。
我连大气也不敢出,缓缓又悄无声息地抬起头看着垂头的外立。我一直憋着气,因为怕如果不小心一吐气,会忍不住叫出声来。
“都是我造成的。”他说。他说那是他的责任,是他的错。
这些话,我和古屋母女及萩原社长听了之后都没有当真。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个性认真的外立有一颗敏感的心,因古屋的横死而受伤,变得过度自责。
我这种想法绝非轻率的自以为是,想必人人都会这么想吧。外立怎么可能有错?当他说“是我的错”时,怎么可能从中品味到不同的意味?
那样的事,谁都想不到。那样的事!不会吧。
他在“拉拉·巴西利”上过班,有机会把掺有氰化钾的饮料放进冷藏柜。他有机会,绝对有。可是,他没有理由做那种事。
这次轮到我感觉浑身僵硬。出乎意料的念头占据脑袋,害我头昏眼花。
我还在猜想是不是他发出如变调笛音般的声音在吸气,他忽然开始猛咳,激烈地扭动身体,喘个不停,一边把手伸进口袋取出吸入式喷剂。我伸手想拍抚他的背,但直到他吸药勉强稳定下来为止,我始终只是心慌意乱地看着。
“对……对不起,我没事了。”外立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想收起喷剂,然而却没拿好,掉到了地上。
我捡起来交给他,接触的刹那间我感到他手指冰凉。“很苦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外立那张像是洗晒多次又褪色的旧布般的脸企图朝我微笑,“那就请你帮我介绍古屋小姐,麻烦你了。”说着深深一鞠躬。
我总算可以喘口气,嗯嗯有声地回应。导致哮喘发作的原因有很多,极度紧张应该也算其中之一吧。还有心理障碍及压力。
对于我的造访,外立有什么好紧张的?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是什么给他造成压力?
我的心脏响如铜锣。不会吧,不会吧。
幸好我现在不必与外立四目相对。如果看着他的眼,说不定会被他看穿我的心思。抑或他已知道我的想法,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会再度发作吗?抑或他会张嘴述说究竟是什么在折磨他?
一定是我想太多了,不可能有那种事。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我问。
外立软弱地歪起脖子。“随时都可以,如果奶奶忽然身体不适就不行,除此之外,我闲得很,反正也没工作。”
“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没事。不过……”他举拳抹嘴,“年底正是最忙的时候,我怕打扰古屋小姐。等她什么时候方便就可以了。”
“明天就是平安夜。”
脱口而出后,我暗自感到尴尬。外立过的生活哪有平安夜这种节日可言。
“我先问问美知香。那我该怎么跟你联络?发电子邮件可以吗?”
他表示自己没有电脑,并且尴尬地解释他给美知香电邮都是利用附近网吧里的电脑,然后把手机号码告诉我。
“那好,我再打电话给你。你要多保重,打起精神来,知道吗?”
外立送我出去后吃力地关上晃动的拉门。
我撇下他迈步离开。不知为何就是没有那种结束采访可以打道回府的心情,总觉得自己像是遗弃了他,仿佛是我把倾颓的房子、折断的排水管、冷风从门缝灌进的昏暗和室、需要他看护的老太太、衰老多病的气息、阻碍他自由的疾病、困苦的生活和看不见前途的孤独……种种不幸通通推给他。
因为他是外人。
可是,来时尚未同行的麻烦同伴却在我踏上归途时暗藏在大衣底下。是疑惑,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产生的不安。
我像被谁追赶似的加快步伐,又回到了萩原货运。社长看到我时惊讶地瞪着眼。
“社长,对不起,我想跟令郎见个面,请问该去哪里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