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沉迷自杀的美少年

    我是被一阵寒意冻醒的。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一处不知名的河岸边,河岸两侧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芦苇。

    寒风一吹,芦苇便随风摇曳,似一层层的绿浪绵延至远方。

    彼时正值黄昏,残阳如血,艳丽的红色染红了大片天空。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却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在这片河岸醒来。

    身上的裙裾上有未干的鲜血,倒映在水面上的容貌又如花般娇美,我凝神想了想,觉得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

    比如有一位高权重的男子爱上了来路不明的我,但他家里又给他安排了一段门当户对的婚姻,他为了我拒绝了那个姑娘,然后那个姑娘怀恨在心,趁他外出之时便把我暗害了抛入河中。

    就在我想着这个位高权重的男子究竟是俊美的年轻皇帝比较好,还是纵横沙场的战神将军比较好时,对面的河边却传来巨大的水花声。

    起初我还以为是哪个没有公德心的家伙把不要的重物抛入了河中,可待我仔细一看,发现那里似有红色的衣袍从水中浮了起来。

    我先是一怔,随后立马一头栽进水中向那处游了过去。

    我想,若是有人抛尸,我便寻到那人让他入土为安,若是那人还有气息,我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

    好在,待我游过去的时候,捞住的那个人身体还有些余热,更好在,他虽然是个男子,却身体较为瘦弱,我借着水的浮力,没多时便把他弄到了岸上。

    所谓救人如救火,我把他弄上岸以后,就两手摁住了他的腹部,开始替他压出腹中的积水。

    大约半炷香的时间,我才彻底让他吐完了所有的水,得以脱离了生命危险。

    一整套动作下来,我也有些累了,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便一屁股坐在了他身旁的芦苇地上,然后开始打量被我救上来的人。

    男子看上去十八九岁,身上穿着一身红色的织锦长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繁复的暗纹。

    这非常骚包的颜色和款式,就算一些容貌姣好的女子穿着都难免有些压不住这艳色,可穿在这少年的身上无比妥帖惊艳,仿佛只有这样好看艳丽的衣裳才能匹配他的容貌。

    原本我在水面看清楚自己倒影的时候,还曾美滋滋地感叹自己最起码也算得上是绝代佳人,如今和这少年一比,我便觉得自己顶多算清秀罢了。

    那样好看的一张脸,仿佛融进了这世间所有的艳色,让人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如何形容他。

    暮色渐渐四合,明月和星辰取代了骄阳的位置,重新成为天空的主人。我保持着观望的姿势,从黄昏看他看到了晚上,越看越惊艳,越看越觉得这张脸真是百看不厌。

    可是,这么好看的人,怎么会掉入河中的呢?

    还不待想出结果,那少年便剧烈咳嗽了几声,缓缓地睁开了眼。

    见我蹲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少年怔了怔,方才用清冽如泉的声音问我道:“我死了吗?这里可是地狱?”

    我摇了摇头,喜滋滋地对他道:“放心吧,是我救了你,你还活得好好的呢。”

    只此一句,少年的眼神顿时变得凶狠万分。

    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语气十分恶劣:“你多管闲事干什么?谁稀罕你救了?”

    我想了很多他醒来后会对我说的话,却唯独没想到,他不仅不感谢我,反而还这么凶。

    听闻此言,我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这么说你不是被人暗害,而是自己跳河寻死了?”

    少年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冷漠地道:“要你管?”

    若是寻常,我早就生气了。

    可许是他那张脸太具有迷惑性,又许是我隐约觉得这样年轻便寻死,肯定是有莫大的伤心事,所以我没有扭头就走,而是耐着性子跟他说:“我还偏就管了!”

    少年不再搭理我,只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便站了起来。

    我见他打算离开,便也站起身来,跟在了他身后。我一路跟着他从河岸边走到了芦苇地,然后爬上了河堤,走上了官道。差不多隐隐能看到城镇的时候,少年察觉到我还没走,终于怒了:“你究竟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我面容平静地看着他道:“跟到你放弃轻生念头的时候。”

    少年好看的唇勾出了一抹轻笑:“你又不是我的谁,凭什么管我的事?我是死是活又与你何干?”

    我无比严肃正经地解释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少年哼了一声:“你觉得这种鬼话,我会信?”

    我抬手将鬓边被风吹乱的发拨到了耳后,对少年的话深以为然?:“换作是我,我也不信。”

    少年没料到我会这样说,愣了愣,才又道:“那你是要我谢你救命之恩?”

    我摇了摇头,决定实话实说:“不……我只是单纯觉得,你长得这么好看,死了多可惜啊。”

    明明是夸赞的话,可少年一听反而更加生气,直接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便要往脸上划,说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只要没了这张脸的话……”

    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就算起一颗小疙瘩,都会让人觉得是莫大的罪过。

    如果毁了,便真是暴殄天物。是以在察觉少年动作的瞬间,我便上前用力扼住了他的手。

    此时正值破晓时分,原本漆黑一片的天边露出了一点鱼肚白,似在天地间开启了一条缝,大片的金光便从中露了出来。

    少年没有任何瑕疵的脸笼在黑暗中,似暗夜里最凄艳的幽兰,又像极了踏着夜色来勾魂夺魄的鬼魅,芸芸众生很少有人能抵御住那样的美。

    若当时在河边,我们未曾相遇,兴许我就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样好看的少年,自然便不会去管他是死是活。可缘分就是这样奇妙的一件事,我既然救了他,便不能任由他继续糟践自己的生命,要是糟践脸,那就更不行了。

    最关键的是,他还那样年轻,无论是对于人而言还是对于妖而言,都是人生才刚刚开始的年纪,可他整个人好似对这世间再无半点眷恋。

    少年用力挣了挣,见我依旧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不由得有些恼怒:“放开!”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除非你不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少年对我怒目而视,一般人做出这样的表情恐怕就有些狰狞,可好看的人无论做何种表情都是一样的赏心悦目,他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烦人?而且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抓住一个男人的胳膊,究竟还有没有羞耻心了?”

    我想了想,回道:“我是想要救你,又不是想要轻薄你,关羞耻心什么事儿啊?”

    少年见我油盐不进,半晌,终于任由手中的石头落在了地上,紧皱着眉头对我道:“松开,我不会再乱来了。”

    我瞧他神情不似作伪,这才缓缓地松开了手。

    恰好远处的城门打开,少年便从怀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戴在了脸上,随后面无表情地对我道:“实话告诉你,我正在被人追杀,你要执意跟着,便是死路一条。”

    少年的话我基本上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真正害怕追杀的人,都会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而他却想方设法地寻死。

    是的,在我们进入城中找到客栈投宿的深夜,他在我隔壁用一根腰带悬了梁。

    若非我是个耳聪目明的妖怪,再加上一直十分关注他的状态,恐怕他悬梁就成功了。

    我把他救下来的时候,他天鹅般优雅的脖颈已经被勒出了极深的一道红痕,看上去异常狰狞。

    被我救下来以后,少年没有愤怒,只是神情疲惫而诚恳地对我道:“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心地去死呢?算我求你了,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好吗?”

    我看着他脖颈上的勒痕,认真严肃地问他:“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活着呢?”

    因着我是破窗而入的,此时便有大片的夜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吹得素色的床幔在风中似水波般晃动。少年睁着眼看着那床幔很久,用极轻的声音回答道:“因为活着太累了……”

    时间虽然过去一天一夜了,但我既不知道少年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过去,安慰的话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

    是以我想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每个人活着都有不同的累,但也只有继续活着,有朝一日才能知道快乐的滋味吧。”

    就如同我一般,一个妖怪独自在凡人的世界,既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结束生命,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有在意的事,有值得我去守护的人。

    只是不知为何,当我这样想的时候,胸口隐隐作痛。

    我也不知道那少年听进去了没有,几乎在我等得快睡着的时候,他方才用无喜无悲的声音对我说:“苍歧,我的名字。”

    他说出名字的时候,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纠结了很久。

    只可惜我对如今的世道人情一无所知,因此在听到他的名字后,我便秉着礼尚往来的想法很自然地回答道:“叶兮,我的名字。”

    苍歧似乎没想到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脸上的神情有些不敢置信,好半晌,他又问:“你……你不曾听过我的名字?”

    我摇了摇头?:“我不是这里的人,所以不太了解,我应该听说你吗?”

    苍歧紧皱的眉头略微松了松,但眼底的神情依旧清冷。

    他看着我的脸,语气淡淡地道:“如果你听说了我的事,就该知道我现在的名声有多让人恶心。”

    其实在我看来,苍歧虽然脾气差了点,但品性委实不坏。

    从进城后到现在,他先后给过七八个乞丐钱,买过好几个老弱病残之人的东西,住客栈时原本付了住上房的钱,后来见一妇人怀有身孕住下房难受,他便主动与对方换了房间还给请了大夫。如果他真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根本就不会理会那些可怜人。

    屋中的烛火在夜风中跳动,我想了想,对苍歧道:“这世间的传闻十有八九都是以讹传讹,我不是很相信那些。相比那些添油加醋的传言,我更相信我自己的直觉。”

    “直觉?”

    我点头:“对,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值得我相救。”

    苍歧口吻依旧不屑,但眼底的冷意略微消散了一些,说道:“呵,要是直觉有用,官府还用得着招捕快破案吗?”

    语罢,苍歧似乎再没有聊下去的意愿,直接将我推了出去。

    只听“嘭”的一声,苍歧便将房门再度关严。

    我估摸着今晚他应该不会再搞什么幺蛾子了,便也回了房间。

    一夜好眠,唯一让我觉得有些无奈的是,次日当我醒来的时候,苍歧已经不见了。

    跟丢人这样的事情,对于妖怪而言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只是用点妖力向那些花草树木询问了一下,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苍歧。

    我到的时候,苍歧已经在奄奄一息的边缘了。这次恐怕就是防着再被他人阻碍他自尽,他特意将自尽的地方选在了一片人烟罕至的密林。

    待确定周围不会再有好事之徒,他便将从药店买来的鹤顶红悉数倒进了口中。因着我一早便有不好的预感,寻找苍歧的时候用上了缩地术,这样才在他咽气的时候找到了他。

    鹤顶红对于凡人而言是剧毒,见血封喉,几乎无药可解。

    好在我的血可解这世间大部分的毒,因此一见到苍歧,我便用刀割开了手腕,将血喂给了他。

    不是我自吹,千年人参精的血几乎算得上是凡尘最珍贵的灵丹妙药了,是以苍歧不仅没有如愿死去,醒来之后反而满面红光精神了许多。

    但此时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满了怒意:“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能不能让人安安心心去死了!”

    我拢了拢微乱的发,悠悠道:“你一日不打消自尽的念头,我就一日不会离开你。”

    苍歧咬了咬嘴唇,咬牙切齿地道:“这个世间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你偏偏对我紧追不放?”

    我看着他那张漂亮的脸,语重心长地道:“有很多原因,比如我没有碰上他们,也不认识他们……但总结起来,最重要的一点,大抵是你比他们都要好看,而且恰好被我遇上了。”

    苍歧哼了一声,还欲再说。

    可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深秋正是狩猎的好时机,我原本以为是山中的猎户到此地来了,可苍歧一听见那马蹄声便神色剧变,一把抓过我的胳膊,便拼命在山间奔逃。

    我一边跟着他跑,一边不解地问:“怎么了?”

    苍歧语速极快地回答道:“是抓我的人来了。”

    虽说苍歧从未对我说过他的过往,但就从他拥有这样强烈的求死欲望来看,他的过去肯定比我想象的更加残酷。

    他不想被抓,我便决定帮他逃走。

    山间怪石嶙峋,行走起来十分困难,我原本想的是苍歧不会武功,要不我干脆轻功妖力并用,先带他逃出去再说。

    可不知为何,就用了那么点时间的缩地术竟耗光了我的所有妖力,而我要是只用轻功的话根本就跑不过那些膘肥体壮的骏马。

    所以几个时辰后,当我彻底耗尽了妖力的同时,那些追兵也将我们团团包围了。

    为首的男子身着玄色衣服,面容白皙俊美,气势凌厉,但眼下泛青,一看就是长期沉迷酒色之相。

    他的目光从我身上意味深长地扫过,最后又缓缓地落在了苍歧的身上,说道?:“私自逃跑会有什么惩罚,不用朕说,你也应该很清楚了。”

    那男子自称朕……只有皇帝才能用此自称,玄衣男子的身份不言自明。

    我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道:“你是皇帝?”

    因为我没有过去的记忆,所以并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朝代,这男子又是哪一位皇帝。

    话音一落,立马便有手持利刃的侍卫厉声呵斥我道:“大胆,不准对陛下无礼!”

    对于我的莽撞,该男子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只是看着我笑道:“无妨,不知者无罪。姑娘生得如此绝色,不知芳名如何,家住何地……”

    然而这一次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苍歧冷声打断:“穆恒,她只是恰好路过此地,我们的事情与她无关。”

    这男子一出现,苍歧便一直眼神空洞、浑身发抖,可如今为了我,他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他站在我身前,将我护在身后,虽然身体依旧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可他没有任何退缩。

    被称作穆恒的男子目光微转,唇边笑容越发温和:“阿歧别紧张,我不过是想邀请这位姑娘去皇宫玩玩罢了。你素来冷清,难得有主动维护的人,让她入宫与你一道做伴不好吗?”

    虽是询问的口吻,实际上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几乎在他话落的瞬间,山林中便有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拉满了弓弦站起了身,利箭所向,正是我与苍歧所在的方位。

    以往我只有在折子戏上才看到过有关王权专制霸道之说,如今当真遇见,才深觉原著作者诚不欺我。而与此同时,对于苍歧的来历和过往,我也略微有了一点概念。

    历数史书上的倾城绝色,基本上都与皇室有关,就算一开始跟皇室无关,一旦美名传出,过不了多久就一定会跟皇室搭上关系。比如,春秋时期的息夫人、骊姬等……

    只是一般的皇帝多少还会顾及一下自己的外在形象,可眼下立于我们面前的这位,只忠诚于自己的欲望。他不止想要将苍歧带回去,还想顺带将我也弄回皇宫,真是臭不要脸。

    察觉他的意图,苍歧的脸色越发白了几分,说道:“穆恒,放了她,我再也不逃了。”

    穆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薄唇轻启:“现在你们都是朕的囊中之物,朕想带你们回宫,无须征求任何人的意见。”

    苍歧见穆恒心意已决,索性拔下发间的玉簪死死地抵住了喉咙,说道:“要么放她走,要么就给我收尸。”

    穆恒神情未变,眸色变得深不见底:“如果你想让苍家仅剩的一些人给你陪葬的话,你大可随意。”

    苍歧握着发簪的手抖了抖,最终颓然垂了下去。碧绿欲滴的发簪掉落在地,瞬间断裂成几截,苍歧偏头看我,眼中一片茫然,似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他说:“你看,我果然是个让人恶心的害人精。”

    他口吻带着轻嘲,让人听着感觉说不出的难过。

    我扫了一眼漫山遍野的弓箭手,抬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是我硬要跟着来的。”

    穆恒见我们暂且放弃了抵抗,眉间似有一些得色。为避免我们中途逃跑,他便让人找了一辆马车过来,将我和苍歧一并关在了里面。

    颠簸的马车在山间疾行,摇摇晃晃的,让人感觉十分不舒服。

    长夜漫漫,我和苍歧都无心睡眠,我看着他愁眉紧锁的模样,迟疑片刻,才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你其实压根不用这般自苦,错的是穆恒那狗皇帝又不是你?”

    苍歧下意识地问我:“错的是他吗?”

    我轻声答:“昔年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坚破燕之时,因清河公主和慕容冲两姐弟姿容出色,苻坚便强行将他们纳入了后宫。后来慕容冲卧薪尝胆多年,终于推翻了前秦完成了复仇。”

    苍歧眉眼轻抬,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效仿慕容冲?”

    我点了点头,道:“你是被伤害的一方,过错并不在你。就算真有人该死,也是那些罪大恶极以权欺人之人。”

    马车四面皆被钉死,唯有顶上开了一些透气的小孔,此刻有月光从小孔洒落,苍歧靠在马车上,一半身影在明,一半身影在暗。

    良久之后,我才听他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对我说,错不在我……”

    马车还在疾驰,苍歧缓声告诉我那难以启齿的过去。

    苍歧好听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他说:“我出生的那年,国内最有名望的巫师给我家里卜了一卦,说我有朝一日定会给家中带来弥天大祸,最好的避祸方法便是将我处死……”

    苍歧父母身体都不是很好,成婚多年就苍歧这么一个孩子,两人便恳求族中能放苍歧一条生路。苍家本就是清流世家,没有草菅人命一说,苍歧最终保下了一条命。

    但巫师的话也不能不听,因此苍歧从小便被家里严格管束着,白天黑夜都有人看守陪伴。

    一些未出阁的小姐,还能去寺庙烧香拜佛,逢年过节带着丫鬟戴着兜帽出门走走,但苍歧唯一能去的地方便是自家的后院,前院因时常有人进出,苍家人都没敢让他去。

    早些年间,苍歧对于外界的了解,来自父母讲的一个个故事,后来父母去世以后,他慢慢认了些字,便自己对照着书看。

    波澜壮阔的大海,层峦叠翠的山林,银装素裹的北地,漫山遍野的繁花……

    这些他从书中看到时,尤为向往。可是只要想到巫师给自己批的命,想到苍家的未来,他便把那些好奇全部压在了心底。他不想让苍家因为自己的关系受到任何的伤害,那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不迈出家门,不与人接触,独自承受一生的孤寂。

    因为苍歧的懂事善良,一开始苍家人也曾有过心软想要带他出去的时候,可随着苍歧逐渐长大,容貌一年比一年出色,苍家人方才真正相信了巫师的话,也彻底绝了让苍歧出门的念头。

    那样绝色的容貌,若是被他人窥见,当真是会带来祸患的。

    好在苍歧一直都是那样乖巧的孩子,从来不会哭闹或者偷跑,苍家人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这才略微放下了一些。

    平静的生活一晃便是十三年,彻底终结在烈日炎炎的盛夏。

    那一年还是太子的穆恒来苍家做客,因府上的丫鬟不小心将水洒在了他身上,且苍家又没有适合他的衣裳,随从便只好回东宫替他取替换的。

    东宫距离苍家有一段距离,穆恒等得有些不耐烦,又懒得再和苍家的人应酬,便借故小睡,悄悄从房间溜了出去。

    苍家的前院他熟得很,后院却从未去过,一时好奇便不管不顾地绕到了后院。至于会不会惊扰到苍家女眷,或者苍家到时候会不会怪罪他,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父皇宫妃三千,可年过半百,才有了他这么一个独子,他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以后注定会登上皇位,享这世间的一切尊荣。

    父皇的纵容,母后的溺爱,让穆恒的品性因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为人处事大多随心所欲,越是禁地便越有兴趣,越是不让干的事他越是想干。

    说来也巧,他闯进苍家后院时,正好是苍歧午后在葡萄架下纳凉的时候。

    彼时正是葡萄枝繁叶茂之时,绿茵茵的葡萄藤上长满了晶莹剔透的碧色葡萄。还未到秋季,葡萄约莫只有珍珠般大小,颗粒分明累累在枝,看上去极是讨人喜欢。

    苍歧最喜欢葡萄蓬勃的生命力,环境越是干热,它们的果实便越甜。

    因此每到夏季,他便会让家中仆人在葡萄架下放上一张贵妃榻,慵懒地靠在榻上或闭目小睡,或悠闲看书。

    苍府占地极广,从前院一路走到后院,穆恒已是口干舌燥,见葡萄架下有人,便准备让他给自己上一壶凉茶。但当他走近葡萄架,看清楚那软榻上靠着的少年后,整个人顿时怔在当场。

    都说皇宫是世间绝色的聚集地,穆恒曾经也一直深以为然,可若和他眼前的这个少年相比,那些女子不过是污水坑里面的泥,深秋枯萎的草,这少年才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穆恒痴痴地看着他,就像人生第一次情窦初开那般,小心又怯怯地问:“孤是太子穆恒,请问公子名讳?”

    苍歧从未想过会在自己家中看见外人,先被吓了一跳,而后想起巫师的话,下意识地便抱着书转身就跑。

    他没有理会穆恒,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曾对他说过。穆恒却像着了魔一般,脑中仅有的念头便是:要得到他,一定要得到他。

    他追着苍歧跑了一段距离,便被苍歧彻底甩掉了。恰好此时苍家人见太子不在房中,便急忙差人四处寻找,正好找见了独自站在后花园颇有些失魂落魄的穆恒。

    苍家人一见他的神色,顿时心情便沉到了谷底。穆恒的好色,在整个东缙国几乎尽人皆知,凡是他看中的人,不管对方身份为何,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弄到手。

    曾经有一次,他途经苏州,看中了苏州知府的妻子,知府不愿将妻子交出,他夫人也不愿意侍奉穆恒,结果穆恒便直接带人杀入了知府府上,逼疯了那知府,也逼得他的夫人悬梁自尽。

    这样的恶行,要换作其他人早就被千刀万剐了,可因为做这事儿的人是穆恒,最后皇帝只是罚他面壁了几天。有性情耿直的官员倒是当朝参了穆恒几本,但谁参了穆恒,谁便活不过当晚,没多久整个朝廷乃至民间便再没有谁敢议论穆恒半句。

    眼下皇帝已经年迈,穆恒登位在即,朝廷内外人心惶惶。

    苍家是东缙国第一世家没错,但没有兵权,再强横的世家,也没办法跟皇权叫板。

    尽管如此,当穆恒让苍家人交出苍歧的时候,苍家人还是拒绝了。他们虽然害怕穆恒的暴戾,却更在意苍家的名声。

    苍家女从未嫁过皇室,苍家的男子就更不可能,他们担心以谄媚君上而载入史册。

    穆恒见苍家人如此不识相,当时没说什么,待一年后,皇帝驾崩,他登上了皇位,转眼就让人捏造了苍家谋反的证据,苍家数百口人全部被押入了天牢,唯独苍歧早被悄悄送走,并不在其中。

    在苍家人入狱的当天,他甚至还当着众人的面放话说:“你们一日不肯交出苍歧,我便屠你们一人,若苍家人死绝,我便穷天下之力再去找他。”

    苍家人有傲骨者并不怕死,但这些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非常珍惜自己的性命。在苍家人一个个被折磨死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哭喊道:“我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那会儿苍家的硬骨头差不多死伤殆尽,剩下的一些不在意什么百年名声,他们一心只想活着,只要能活着,让他们做什么都愿意。在他们看来,他们本来就是无辜的,都是因为苍歧才受到了牵连,因此说出苍歧的藏身之地时,根本就没有半点愧疚。

    年仅十四岁的苍歧,就这样被他的家人卖给了穆恒,而后人生的噩梦也因此开始。

    穆恒残忍嗜血,苍歧在他那里遭受了无数屈辱折磨。若非穆恒用苍家人的性命威胁他,他早就自尽了。

    之前他之所以会逃跑,也是想着,若他死在外面,死前留下遗书是旁人所为,这样说不定穆恒还会考虑饶过苍家人。虽然苍家人痛恨他,出卖他,可在苍歧心中,他们依旧是不可替代的家人,在他过去十三年里留下了美好回忆。

    在此之前,我有想过穆恒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听完苍歧的过往,我深深觉得这种丧心病狂的家伙连东西都算不上。

    深深吸了口气,苍歧垂眸道:“我不想再看见苍家的人因我而死,所以……对于穆恒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凝神想了想,对他露出了一抹笑:“其实慕容冲的方法也很不错啊,如果逃无可逃,那就正面干掉那些欺辱压迫自己的人。没了最大的威胁,你就不会再痛苦,苍家人也不会继续过着担惊受怕的阶下囚生活。”

    苍歧眼神亮了亮,紧接着又转为暗淡,缓缓摇头:“太难了……”

    我抬手扼住了他的肩膀,以从未有过的认真姿态对他道:“我会帮你的,现在这个狗皇帝不是还在打我的主意吗?你既然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放手一搏?成功即自由。”

    如果我之前对穆恒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讨厌,那么现在就已经彻底转化为厌恶痛恨了。

    就算我偶尔会幻想戏折子上王侯将相的爱情,但如穆恒这样滥杀无辜又品性恶劣的狗皇帝,就算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苍歧怔怔地看着我,良久,咬着唇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不能再逃避了。不过……”

    我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不过?”

    苍歧眉头微松,露出了一点轻轻浅浅的笑:“卧薪尝胆的是越王勾践,不是慕容冲。”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