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

戈德温跑走时,把修士们的珍宝中一切值钱的东西和全部文档都随身带上了。其中也包括修女们从来未能从他上锁的柜子里取走的记录。他还拿走了圣物,连阿道福斯圣徒遗骨这一无价之宝的匣子都没落下。

凯瑞丝在事发后的上午发现了此事。那天是一月一日割礼节。她和亨利主教及伊丽莎白姐妹一起去了南交叉甬道的藏宝室。亨利对她的态度一本正经到僵硬的地步,这令她担忧;不过他性格乖戾,大概对别人都如此吧。

吉尔伯特·赫里福德被剥下的人皮依旧钉在门上,只是已渐渐变硬发黄,散发着微弱而明显的霉味。

但门没有关。

他们走了进去。自从戈德温窃取了修女的一百五十镑修建他的宅第以来,凯瑞丝还没进过这房间。因为自那次事件之后,她们就修了自己的金库。

当即一眼就看出发生什么事了。掩饰地下拱室的石板被抬起来而没有恢复原状,铁箍的柜子的顶盖掀开着。拱室和柜子已然空无一物。

凯瑞丝感到她对戈德温的轻蔑已经得到证实。他身为受过训练的医生、修士首领的教士,竟然在人们最需要他的时候逃走。这一下,所有的人肯定都会看清他的真实本性了。

劳埃德副主教怒气冲天。

“他把什么都拿走了!”

凯瑞丝对亨利说:“就是这个人想让你宣告我的当选无效。”

亨利主教哼了一声没作评论。

伊丽莎白竭力为戈德温的行径寻找托词。“我肯定,副院长大人带走珍宝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这一下刺激得主教开了腔。“废话,”他干脆地说,“若是你的仆人偷光了你的钱袋,一句话不说就不见了,他不是保护你钱财的安全,他是盗窃。”

伊丽莎白又换了一种辩白。“我相信这是菲利蒙的主意。”

“那个副院长助理?”亨利满脸轻蔑,“负责的是戈德温,而不是菲利蒙。戈德温应该承担责任。”

伊丽莎白不再说话。

凯瑞丝心想,戈德温应该已经从他母亲的去世中恢复过来,至少暂时如此。能够说服修士一个不剩地追随他是个相当大的成功。她想不出他们能跑去哪里。

亨利主教也在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帮丧家之徒跑哪儿去了呢?”

凯瑞丝想起梅尔辛曾劝她离开。他说过,到威尔士或爱尔兰去,找一处一两年之内都不见陌生人的偏僻村庄。她对主教说:“他们会藏在某个人迹罕至的与世隔绝的地方。”

“弄清确切的地方。”他说。

凯瑞丝意识到,戈德温这一逃跑,对她当选的一切反对之声都已消失。她感到了胜利,竭力不喜形于色。“我要在镇上询问一下,”她说,“应该有人看见他们出走的。”

“好的,”主教说,“不过,我认为他们不会很快就回来,所以在这一时期,你得尽你所能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做好一切。由修女们尽量正常地继续下去。如果你找得到一个活着的教区教士就让他到大教堂来做弥撒。你不能做弥撒,但你能听忏悔——由于神职人员有众多死亡,大主教给予特许。”

凯瑞丝不会让他略过她当选的问题。“你认定我做副院长了吗?”她问。

“当然啦。”他不耐烦地说。

“这样看来,在我接受这一荣誉之前——”

“你没什么决定要做,副院长嬷嬷,”他气恼地说,“服从我是你的职责。”

她极其渴望这一位置,但她决定装出另一副样子。她要提出一个难以企及的条件。“我们生活在特别时期,是吧?”她说,“你给予了修女们听取忏悔的权利。你已缩短了教士的培训时间,但你对他们任命的迅速依旧赶不上瘟疫造成的死亡,这是我听到的。”

“你是不是把教会面临的困难有意用来达到你自己的某些目的?”

“不是,但是需要你做些事情使我得以执行你的指示。”

亨利叹了口气。他显然不想这样被追问着谈话。不过,恰如凯瑞丝预见的,他需要她胜过她需要他。“好吧,你说是什么?”

“我想要你召集一次教会法庭,重新审理我的巫术一案。”

“为了上天的缘故,为什么呢?”

“当然是明确我无辜。这件事不办,我就难以实施权力。任何不同意我的决定的人都会指出我受过指控,从而轻而易举地拆我的墙脚。”

劳埃德副主教那当书记的小算盘使他同意这个主意。“把这件事一劳永逸地妥善解决只有好处,主教大人。”

“那好吧。”亨利说。

“谢谢你。”她感到一阵轻松愉快,还低下头去,唯恐喜形于色。“我要尽最大努力为王桥女修道院副院长这一职务增光。”

“抓紧时间调查戈德温的去向,我希望在我离开镇子之前,能有个答复。”

“教区公会的会长是戈德温的一个密友。要是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的话,就应该是他。我这就去见他。”

“请你马上去吧。”

凯瑞丝走了。亨利主教毫无魅力,但看来还干练,她觉得她可以跟他合作。或许他是那种人:以事情的是非曲直为基础作出决定,而不是站在他认为可以引为同盟的人的一边。那将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变化。

经过贝尔客栈时,她禁不住想过去告诉梅尔辛她的好消息。然而,她觉得她还是要先找到埃尔弗里克。

在“神圣灌木”旅馆前面的街上,她看到染匠邓肯躺在地上。她妻子温妮坐在小店门外的板凳上,哭泣着。凯瑞丝以为那人大概是受了伤,但温妮说:“他喝醉了。”

凯瑞丝吃了一惊。“还没到吃正餐的时间呢!”

“他叔叔染匠彼得害了瘟疫,故去了。他的妻子儿女也全都死了,所以邓肯就继承了他的全部家财,可他只知道把钱花到酒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咱们把他送回家去,”凯瑞丝说,“我来帮你扶他起来。”她俩一边一个架着邓肯的胳膊,扶他站好。他站直之后,她们便半拖半搀地沿街送他回家。她们放他躺倒在地,给他盖上一条毯子。温妮说:“他每天都是这样。他说不值得干活了,因为我们都会害瘟疫死掉的。我该怎么办呢?”

凯瑞丝寻思了片刻。“现在趁他睡着,把钱埋进花园里。等他清醒了,就告诉他,他赌钱全输给一个小贩,而那人已经走掉了。”

“这倒可以做一下。”温妮说。

凯瑞丝穿过街道来到埃尔弗里克的家,走了进去。她姐姐艾丽丝正坐在厨房里缝袜子。自从艾丽丝嫁给埃尔弗里克以来,姐妹俩便疏远了,仅余的一点关系,也由于埃尔弗里克在异教审讯中作伪证反对凯瑞丝,而破坏殆尽了。艾丽丝被迫在妹妹和丈夫之间抉择,她便对埃尔弗里克忠心耿耿了。凯瑞丝虽然理解这一点,但这意味着她姐姐与她已形同路人。

艾丽丝见到她,赶紧放下缝活,站起身来。“你来这里干吗?”她说。

“修士们全都跑了,”凯瑞丝告诉她,“他们准是在夜里走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艾丽丝说。

“你见到他们了吗?”

“没有,可我听到了一整队人马的声音。他们动静不大——这会儿我想起来,他们实际上是尽量悄无声息的——可你没法阻止马匹不出声,而人只是弄出沿街走路的声音。他们惊醒了我,可我没起身去看——天太冷了。就因为这,十年来你才头一次登我家的门吗?”

“你不知道他们打算跑掉?”

“他们是跑掉了吗?因为瘟疫?”

“我这样揣摩。”

“当然不是啦。没得病的医生们是干什么吃的?”艾丽丝对这种行为不解,完全是站在她丈夫保护人的一边,“我想不通。”

“我在琢磨埃尔弗里克是不是了解一些内情。”

“就算他知道,也没跟我说。”

“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在圣彼得教堂。银匠里克给教堂留下了些钱,那位教士决定把中殿的地面铺一铺。”

“我去问问他。”凯瑞丝想不好自己该不该做一点礼貌的姿态。艾丽丝没有亲生孩子,但有个继女。“格丽塞尔达还好吧?”凯瑞丝问。

“很好,很幸福。”艾丽丝的话中带一些挑战的味道,似乎她认定凯瑞丝巴不得格丽塞尔达倒霉呢。

“你的外孙呢?”凯瑞丝无法用那孩子的名字:梅尔辛。

“挺可爱的。另一个又快生了。”

“我为她高兴。”

“是啊,现在看来,她没嫁给你的梅尔辛倒是对了。”

凯瑞丝不肯再拖下去了。“我去找埃尔弗里克吧。”

圣彼得教堂在镇子的西头。凯瑞丝穿过弯曲的街道西行时,遇上了两个男人在斗殴。他们互相谩骂,还粗野地动起了拳头。两个女人,大概是他们的老婆,在高声辱骂,一小伙邻居则在看热闹。最近的一个住家的房门已经倒在地上。近旁是个细枝编的笼子,里面扣着三只活鸡。

凯瑞丝走到他们跟前,站到两人中间。“这会儿别打了,”她说,“我以上帝的名义命令你们。”

他们不用怎么劝就住手了。他们大概动了几下手就消掉了怒气,如今有个台阶停下正求之不得呢。他们各自退后,都垂下了手臂。

“这是怎么回事?”凯瑞丝质问。

他俩同时开口,还有他们的老婆。

“一次一个人说!”凯瑞丝说。她指着两个男人中个子大些的那个,那是个深发汉子,他的好模样被青肿的眼窝破坏了。“你是铁匠乔,是吧?解释一下吧。”

“托比·彼得森偷杰克·马洛的鸡,让我抓住了。他打破了门。”

托比是个小个子,却有一只斗鸡的勇气。他嘴唇还流着血,说着:“杰克·马洛欠我五先令——我拿那几只鸡有理!”

乔说:“杰克和他的全家两个星期之前得瘟疫死了。我从那时起就养着他的那几只鸡。要不是我,鸡早死了。要是说有人该拿这几只鸡,就是我了。”

凯瑞丝说:“好啦,你们俩都有理拿鸡,对吧?托比是因为那笔债,而乔是因为花钱养了那些鸡。”

他们听说两人都有理,都像是吃了一惊。

凯瑞丝说:“约瑟夫,从笼子里取出一只鸡。”

托比说:“等一等——”

“相信我,托比,”凯瑞丝说,“你知道我不会待你不公的,是吗?”

“好吧,我没法否认……”

乔打开鸡笼,抓着脚爪,拿出一只褐羽瘦鸡。那只鸡的头来回扭着,仿佛惊讶地看见这个世界上下翻了个儿。

凯瑞丝说:“现在把鸡交给托比的妻子。”

“什么?”

“我会骗你吗,约瑟夫?”

乔不甘心地把鸡递给了托比的老婆——一个绷着脸的那种好看女人。“那就拿着吧,简。”

简欣然接过了鸡。

凯瑞丝对她说:“现在,谢谢乔。”

简面带微怒,但还是说:“我谢谢你啦,约瑟夫铁匠。”

凯瑞丝说:“托比,现在把一只鸡给铁匠艾莉。”

托比顺从地笑着照做了。乔的老婆艾莉捧着怀孕的大肚子,笑着说:“谢谢你,托比·彼得森。”

他们都恢复了常态,开始认识到了自己刚才的愚蠢行为。

简说:“第三只鸡怎么办?”

“我就要处理它了。”凯瑞丝说道。她瞧了瞧看热闹的人群,指着一个十一二岁、模样机灵的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杰西卡,副院长嬷嬷——治安官约翰的女儿。”

“把那只鸡送到圣彼得教堂去,交给迈克尔神父。就说托比和乔会去为贪心罪请求宽恕。”

“是的,嬷嬷。”杰西卡拿起第三只鸡走开了。

乔的妻子艾莉说:“你可能还记得,凯瑞丝嬷嬷,你帮助过我丈夫的小妹妹米妮,那是在她让炉子烫了胳膊的时候。”

“噢,是的,我当然记得,”凯瑞丝说。她想起来,那次烫伤很吓人。“她如今该十岁了吧。”

“没错。”

“她挺好吧?”

“好极了,谢谢你,还有上帝的仁慈。”

“很高兴听到她好。”

“你愿意到我家来喝一杯淡啤酒吗,副院长嬷嬷?”

“我愿意啊,可是我正忙着呢。”她转身面对那两个男人,“上帝祝福你们,别再打架了。”

乔说:“谢谢你。”

凯瑞丝走了。

托比在后边喊她:“谢谢你,嬷嬷。”

她挥了挥手,头也没回地匆匆走了。

她注意到还有好几家的门像是被打破了,估计是在主人死后遭了劫。她心想,得有人管管这种事。但由于埃尔弗里克当着会长,副院长又不见人影,没人主动过问这些事。

她到了圣彼得教堂,看到埃尔弗里克带着一队铺地工和他们的学徒在中殿干活。四下里到处都码放着石板,人们在地面上做着准备工作:倒上沙子并用细棍刮平。埃尔弗里克在检查表面是否平整,使用的是一件很复杂的工具:一个木框中垂下一根线,头上吊着一个铅尖。那工具外形有点像微型绞架,使凯瑞丝想起,埃尔弗里克曾在十年前要为巫术把她绞死。她奇怪地发现自己对他并不憎恨。他干出那等事完全是由于猥琐和狭隘所致。她对他除去蔑视也就没有别的看法了。

她等他的活儿告一段落,便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戈德温和所有的修士都跑了吗?”

她本想出其不意,但从他震惊的表情来看,他事先毫不知情。“他们为什么要……?什么时候……?噢,是昨天夜里?”

“你没看到他们?”

“我听说了一些情况。”

“我看到他们了。”一名铺地工说。他俯在他的铁锹上说话。“我从‘神圣灌木,旅馆出来。天已经黑了,可他们举着火把。副院长骑着马,别人都步行,不过他们像是有行李:成桶的葡萄酒和一卷卷的干酪,还有些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凯瑞丝已经知道了戈德温搬空了修士的食品贮藏室。他没有设法带走修女们的食物,因为是分别存放的。“当时几点?”

“不算很晚——大概是九十点钟吧。”

“你跟他们说话了吗?”

“只是道了句夜安。”

“有什么线索他们可能到哪儿去了吗?”

那工匠摇了摇头。“他们过了桥,可我没看清他们在绞架路口那儿走了哪条道。”

凯瑞丝转向埃尔弗里克。“回想一下过去的几天。戈德温对你说过什么,现在想起来可能跟出走有关的事吗?提到什么地名——蒙茅斯、约克、安特卫普、不来梅吗?”

“没有。我没有线索。”由于没有事先得到通知,埃尔弗里克满脸不高兴,凯瑞丝由此推断,他讲的是实情。

要是埃尔弗里克觉得惊讶,别人就更不大可能知道戈德温的计划了。戈德温要逃避瘟疫,显然他不想别人追赶他,再把疾病带去。早早离开,到远处去,多在外边待些时间,这是梅尔辛说过的。戈德温可能去任何地方。

“要是从他或者别的修士那里听到什么,请你告诉我。”凯瑞丝说。

埃尔弗里克什么也没说。

凯瑞丝提高了嗓门,让所有的工人都能听到:“戈德温偷走了所有的珍贵饰物。”她说。人们愤慨地议论着。人们都觉得自己是大教堂饰物的主人——的确,比较富有的工匠都为这些珍宝出过钱。“主教想要他们回来。任何帮助戈德温的人,哪怕只隐瞒他们的去处,都是犯有渎神罪。”

埃尔弗里克神情困惑。他把他的生活置于巴结戈德温的基础之上。如今他的庇护人却跑了。他说:“说不定有些完全无辜的解释……”

“就算有,戈德温对谁也不说?哪怕留下一封信呢?”

埃尔弗里克语塞了。

凯瑞丝意识到,她必得对全体有头面的商人讲一讲,而且越早越好。“我希望你能召开一次会议。”她对埃尔弗里克说。随后她又想起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方式。“主教想要教区公会在今天正餐后开会。请通知各会员。”

“好吧。”埃尔弗里克说。

凯瑞丝心知,怀着好奇心,他们都会出席的。

她离开圣彼得教堂,返回修道院。她在经过白马客栈时,看到了一件事,便停下了脚步。一名少女在和一位年长些的男人说话,他们相互间的反应引起了凯瑞丝的暴怒。她一向对女孩子的脆弱感觉敏锐——或许是因为她联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期,或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生下来的那个女孩。她躲进一个门洞,打量起他们。

那男人除了戴着顶昂贵的皮帽,衣着很寒碜。凯瑞丝不认识他,但猜测他是个壮工,那顶帽子是家传的。死了那么多人,留下了太多的奢侈品,时常都能看到这种古怪景象。那女孩也就是十四岁上下,面容姣好,少女身材,凯瑞丝不赞成地看着,她正在卖弄风情;只是不大成功。那男人从钱袋里取出钱,看样子在争论。随后那男人就抚弄起少女的雏胸。

凯瑞丝看够了。她大步走到他俩跟前。那男人看了一眼她的修女装束,便赶紧走开了。那女孩的样子既负疚又不满。凯瑞丝说:

“你在干什么呢——想出卖肉体吗?”

“没有,嬷嬷。”

“说实话!你为什么让他摸你的乳房?”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一点东西可吃,这会儿你又把他赶跑了。”她放声哭了起来。

凯瑞丝相信这女孩在挨饿。她面黄肌瘦。“跟我来,”凯瑞丝说,“我会给你吃的。”

她拉起少女的胳膊,领着她向修道院走去。“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伊丝梅。”

“多大了?”

“十三岁。”

她们来到修道院,凯瑞丝带伊丝梅进了厨房,里面正在一名叫乌娜的见习修女的监督下准备修女的正餐。约瑟芬妮厨师害瘟疫躺倒了。“给这孩子一些面包和黄油。”凯瑞丝对乌娜说。

她坐在一旁看着女孩吃东西。伊丝梅显然已有好几天没有东西下咽了。她足足吃下一半四磅重的大面包,才放慢了速度。

凯瑞丝给她倒了一杯苹果汁。“你怎么会挨饿呢?”她问。

“我们全家人都死于瘟疫了。”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裁缝,我也能缝得很细密的,可是没人买布啊——他们可以从死人家中随便拿什么。”

“所以你才想出卖自己的肉体了。”

她垂下眼皮。“我很难过,嬷嬷。我太饿了。”

“这是你的头一次吗?”

她不敢看凯瑞丝,只是摇了摇头。

盛怒的泪水涌进了凯瑞丝的眼窝。什么样的男人肯和一个饥饿的十三岁女孩发生关系呢?“你愿意住在这里,和修女们在一起,并且在厨房干活吗?”她说,“你会有好多吃的。”

伊丝梅热切地抬眼看着。“噢,当然,嬷嬷,我愿意。”

“那你就留下来吧。就从帮忙准备修女的正餐开始。乌娜,这儿有个新的帮厨。”

“谢谢你,凯瑞丝嬷嬷,我太需要人手了。”

凯瑞丝离开厨房,一路思索着走过大教堂准备午时经祈祷。瘟疫不仅是身体上的疾病,这是她刚刚认识到的。伊丝梅逃过了病魔,可她的灵魂却陷入了危机。

亨利主教主持祈祷,凯瑞丝得以遐想。她决定,在教区公会的会议上,她要讲的不止是修士们逃跑的事。眼下应该把镇子组织起来,与瘟疫的后果斗争。可是怎么做呢?

她在午餐时把这些问题又思索了一遍。由于各种原因,这倒是个作出重大决策的大好时机。由主教在这里作她权力的后盾,她倒可以推行一些本来可能遇到反对的措施。

这也是她可以向主教索取的恰当时刻。这个主意给人很多遐想的空间……

饭后,她到副院长宅第去见住在那里的主教。他正和劳埃德副主教坐在桌旁。他们的饭食是由修女厨房提供的,他俩在那里喝着葡萄酒,修道院的一名仆人在清理餐桌。“我希望你吃得满意,主教大人。”她郑重地说。

他不像平素那么乖戾了。“午饭很好,谢谢你,凯瑞丝嬷嬷——那条狗鱼很可口。有什么跑掉的副院长的消息吗?”

“他似乎很留心地没对他的去向留下任何线索。”

“令人失望。”

“我在镇上走着四下打听时,看到了好几件令人烦恼的事情: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在卖淫;两个平日守法的公民为了一个死者的财产动了手;一个男人大中午的醉得人事不省。”

“这都是瘟疫的恶果。哪儿都一样。”

“我相信我们得采取行动抵制这些恶果。”

他扬起了眉毛。看来他还没想到要采取行动。“怎么办呢?”

“男修道院副院长是王桥的大总管。是他负责这些事的。”

“可他跑掉了啊。”

“身为主教,你从技术上就是我们的正院长。我相信你应该在王桥长期待下来,管理起这座镇子。”

其实这是她最不想要的。所幸,主教同意的机会极小:他在别处的事情太多了。她只是想逼他无路可走。

他迟疑着,她一时之间担心她可能看错了他,他可能会接受这一建议呢。他随后说道:“不可能的。主教管区内的各个镇子都有同样的问题。夏陵更糟糕。我的教士们一个个死去之际,我得设法把基督教的机制拢在一起。我没有时间操心醉酒和卖淫的事。”

“也罢,得有人担起王桥副院长的职责。镇子需要道德上的领袖。”

劳埃德副主教插话说:“主教大人,这里还有个由谁来接管属于修道院的钱财,维护大教堂及其他建筑物,管理土地和农工……的问题。”

亨利说:“好吧,就由你来做这一切吧,凯瑞丝嬷嬷。”

她假作思考这一提议,仿佛她还没想到似的。“我能处理一切次要问题——经管修士们的钱财和土地——可是我无法做你能做的事,主教大人。我不能主持圣餐仪式。”

“我们已经讨论过那件事了,”他不耐烦地说,“我正在尽快地培训新教士。但别的事你都能做。”

“这简直像是你要我担起王桥副院长的职责了。”

“我正是这样想的。”

凯瑞丝谨慎地不流露出她的欢欣鼓舞。这事好得难以置信了。就各方面而言,她都有权管理,只是要把她不屑于管的事情除外。还有什么隐蔽的难点没想到的吗?

劳埃德副主教说:“你最好让我给她写一封信保证这一切,以备她需要强调她的权力之需。”

凯瑞丝说:“如果你想要这镇子遵从你的希冀,你就需要给他们一个印象:这是你个人的决定。教区公会的会议就要开始了。如果你愿意,主教,我希望你出席并当场宣布。”

“好吧,咱们就走。”

他们离开了戈德温的宅第,沿主街来到公会大厅。会员们全都等候听修士们的消息。凯瑞丝先发言,讲了她所知的情况。好几个人都看到或听说了头一天天黑之后的动静,不过,谁也没想到哪怕有一个修士出走呢。

她要求他们注意过路人的谈话,有没有见到路上有大批修士带着许多包裹行进。

“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修士们可能不会很快回来。主教大人要宣告一些与此相关的事。”

亨利清了清嗓子,说:“我已经认可了选举凯瑞丝当女修道院副院长,我指定她为执行副院长。你们都要高兴地把她作为我的代表和一切事务的大总管来看待,只有专门任命的教士要做的事情不在其内。”

凯瑞丝注视着众人的面孔。埃尔弗里克愤愤不平。梅尔辛略带微笑:猜想她为这位置已经亲自出马,为她也为全镇庆幸;只有他嘴角沮丧的扭动声明,他明白这会使她远离他的怀抱。其余的人全都喜形于色。他们了解而且信赖她,她的一留和戈德温的一跑,更让他们对她忠诚。

她要充分发挥这一点。“在我上任执行副院长的第一天,有三件事我要紧急关照一下,”她说,“第一是酗酒。今天我见到染匠邓肯午饭前就在街道上不省人事了。我相信这说明了镇上的一种堕落气氛,这是在这次可怕的危机中我们最不应有的事。”

人们发出一片响亮的赞同声。教区公会是镇上商人中老成持重的人把持的。即使他们一早多喝了几杯,也会待在家里不让人看到。

凯瑞丝继续说:“我想给约翰治安官一项额外的职责,要求他逮捕白日酗酒的人。他可以把醉汉关进牢房,等醒过来再释放。”

连埃尔弗里克都点头称是了。

“第二是没有继承人的死者财产处理问题。今天上午,我发现铁匠约瑟夫和托比·彼得森为了属于杰克·马洛的三只鸡在街上打架。”

两个大男人为这种小事动手,这事引起人们哄堂大笑。

凯瑞丝对解决这一问题已胸有成竹。“原则上,这样的财产要转到领主名下,对王桥居民而言,就是修道院。然而,我不想让教堂建筑物里塞满旧衣服,因此我提议把这规矩改一改,不过问那些家产不足两镑的人。而死人家的两个近邻应该把房子锁起来,确保东西不被拿走;然后其家产应由教区教士登记造册,还要听取任何债权人的要求。在没有教士的地方,可以来找我。在一切债务都已偿还之后,死者的个人财产——衣物、家具、食品和饮料——就在邻居中均分,现金则上交给教区教堂。”

这一提议同样得到了广泛的赞同,大多数人纷纷点头称是。

“最后,我发现在白马客栈门外有一个十三岁的孤女想卖身。她叫伊丝梅,她这么做是因为没东西吃。”凯瑞丝以挑战的眼色扫视着房间。“谁能告诉我,在一个基督教化的镇子里,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呢?她的全家都死光了——可他们就没有朋友和邻居了吗?是谁让一个孩子挨饿的呢?”

屠夫爱德华低声说:“裁缝家的那个伊丝梅是个行为不端的孩子。”

凯瑞丝不接受借口。“她才十三岁!”

“我只是想说,给了她东西,她可能也会踩在脚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允许孩子为自己做出这种决定了?如果一个孩子是孤儿,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照顾她。不然的话,我们的宗教信仰又何在呢?”

他们都面带着羞愧之色了。

“将来,只要有了孤儿,我要两家近邻把那孩子带给我。不能被安置在友善家庭里的孩子就住进修道院。女孩子可以和修女住,我们还要把修士宿舍改成男孩的卧室。他们都可以在上午上课,下午干些适当的活计。”

对此也都一致赞成。

埃尔弗里克说话了。“你说完了吗,凯瑞丝嬷嬷?”

“我说得差不多了,除非有人想对我的提议讨论些细节。”

没人发言了,会员们都在座位上挪动着,仿佛会议就要结束了。

这时,埃尔弗里克说:“这里有些人可能记得,他们选了我当公会的会长。”

他的语气里愤愤不满。众人都坐立不安了。

“我们现在看到王桥的男修道院副院长犯有盗窃罪,而且未经审判就定罪了。”他继续说。

这番话效果很坏。不满的议论纷纷响起。没有人认为戈德温是清白的。

埃尔弗里克无视众人的情绪。“我们像奴隶似的坐在这里,听凭一个女人向我们宣讲这城里的法律。凭谁的权力要把醉汉关禁闭?是她的。谁是遗产继承的最终法官?是她。谁来安置城里的孤儿?还是她。你们来这里干吗的?你们不是男子汉吗?”

面包师贝蒂说:“不是。”

男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凯瑞丝决定不打断他。没有必要。她瞥了一眼主教,不知他是否会公开反对埃尔弗里克,只见他向后靠着,嘴巴紧闭:显然他也明白埃尔弗里克在打一场败仗。

埃尔弗里克提高了嗓门。“我说,我们反对一名女性副院长,哪怕是执行副院长,而且我们不承认女修道院副院长有权到教区公会来发号施令!”

好几个人嘀咕着不同意见。有两三个人还站起身,像是厌恶得要走。有人叫道:“算了吧,埃尔弗里克。”

他还在坚持。“就是这个女人曾被证明施行巫术,并被判处死刑!”

这时,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走出了门。

“回来!”埃尔弗里克嚷着,“我还没有结束会议呢!”

没人理睬他。

凯瑞丝在门口和人群走到一起。她朝主教和副主教走过去。她是最后离开的。她在出口处回头,看到了埃尔弗里克。他孤零零地坐在房间的尽头。

她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