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

拉尔夫和阿兰苦不堪言。他们吃的是野味,喝的是冷水。拉尔夫发现梦中所见的食品都是他平素里不屑一顾的:洋葱、苹果、鸡蛋、牛奶。他们每天夜里都换一个地方睡觉,总是要点上火。他们俩都有一件挺好的斗篷,但在露宿时就不够保暖了,每天清晨都是打着冷战冻醒的。他们在大路上遇到任何软弱的人都要打劫,但大多数赃物要么不值钱要么没用处:破衣服啦,牲口饲料啦,还有钱,在森林里钱是买不到东西的。

有一次他们偷到了一大桶葡萄酒。他们把桶滚了一百码进了林子,尽量喝了个痛快,倒头便睡了。等他们醒来,还在宿醉未醒乱发脾气,却发现没法把还剩下四分之三酒液的桶带走,只好扔在了原地。

拉尔夫怀念着他旧日的生活:宅邸的大房子,呼呼烧着的壁炉,仆人,正餐。不过在现实的当前,他知道他也不想过那种日子了。那样的生活也枯燥无聊。大概正是因为这个他才强奸了那姑娘。他需要刺激。

在林中生活了一个月之后,拉尔夫决定他们得组织起来。他们需要一处基地,能够在那里盖起某种住房并且存贮食物。而且他们还要有计划地掠夺,这样就可以弄到对他们真正有用的东西,比如保暖的衣服和新鲜的食物。

在他逐渐认识到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已经游荡到离王桥几英里的一处山林中。拉尔夫回忆起,那片在冬天光秃秃的荒芜的山坡,在夏天是被牧人用来放牧的草场,牧民们在山窝里搭建些简陋的石头住所。他和梅尔辛儿时外出打猎时曾经发现过这些破房子,在里面点起火烧他们自己用箭射杀的野兔和石鸡。他回想起,即使在当时,他也渴望狩猎:追逐并射杀一只吓慌了的活物,用刀子或棍棒结束掉它们的生命——一种来自执掌生杀大权的迷人的感觉。

在新的季节牧草丰盛之前,没人会来这里。传统的日子是圣灵降临节,那天也是羊毛集市开张的日子,从现在起还有两个月呢。拉尔夫选了一座看着还坚固的草屋,他们就在里边安了家。那屋子没有门和窗,只有一处低矮的人口,但屋顶上有一个洞,可以向外冒烟,他们就点起火,一个月来第一次暖暖和和地睡了一觉。

靠近王桥,给了拉尔夫又一个妙招。他想好,抢劫的时间是趁人们去市场的路上。他们都携带着干酪、一壶壶的苹果酒、蜂蜜、燕麦饼:村民们自制又为镇上人所需的各色各样的东西——当然也为强盗们需要啦。

王桥的市场是在一个礼拜天。拉尔夫已经忘记了星期几了,但他从一个游方修士的嘴里打听了出来,然后才抢了他三先令和一只鹅。在下一个礼拜天,他和阿兰在距通王桥的大路不远处宿营,在火边睁着眼守候了一夜。天亮后便来到路边,躺倒静等。

过来的第一伙人是用车运饲料的。王桥有几百匹马可草又少,因此镇上时常都需要供应干草。不过这对拉尔夫没用:“怪兽”和“羽箭”在林子里有的是草,吃不完。

拉尔夫倒是不烦守候,准备伏击犹如观看一个女人脱掉衣服,等的时间越长,就越刺激。

不久他们听到了唱歌的声音。拉尔夫额后的头发立起来了:听着像是天使的声音。清晨有些雾蒙蒙的,他第一眼看到那些唱歌的人时,她们头上仿佛围着光晕。阿兰显然和拉尔夫的感受一样,甚至还畏惧得抽泣了一下。但那只不过是冬日的淡光在行路人身后照出的雾气罢了。她们都是农妇,每人提着一篮鸡蛋——不大值得一劫。拉尔夫让她们走过,没有暴露自己。

太阳升得高了一些。拉尔夫担心起来,不久大路上就会满是赶集的人,再下手抢劫可就难了。这时走来一家人: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们看上去有些面熟,无疑在他住在那儿的年月里,曾经在王桥的市场上见过他们。他们带着各种东西。那丈夫背着一个沉重的篮子,里面装着蔬菜;那妻子挑着一根长棍,上面捆吊着好几只活鸡;男孩子扛着一条粗重的火腿;女孩提着一个瓦罐,大概盛的是咸黄油。拉尔夫想到火腿,嘴里冒出了口水。

他胸中升起了激动,向阿兰点了下头。

当那一家人走到和他平行时,拉尔夫和阿兰冲出了灌木丛。

女人尖叫,男孩吓得呼喊起来。

男人想放下篮子,但没等篮子离开肩膀,拉尔夫已经刺中了他,剑从那人的腹部刺进,向上挑到肋骨。那人极度痛苦的厉声尖叫很快就由于剑尖穿透心脏而终止了。

阿兰则冲向那妇女,砍断了她脖子的大部分,血从重创的颈部喷出,突然形成一股红流。

拉尔夫在亢奋之中又转向男孩。那孩子反应迅速:他已经放下火腿,抽出了刀子。拉尔夫的剑还在向下挥舞时,那男孩已经逼近并捅着了他。那种未经训练的进攻,使的力量蛮大,却造不成什么伤害。那一刀错过了拉尔夫的胸口,刀尖在他右上臂划破了皮肉,突发的疼痛使他丢下了手中的剑。那男孩转身就跑,奔向了王桥的方向。

拉尔夫看着阿兰。阿兰在转向女孩之前,先结束了那母亲的生命,这么一耽搁,几乎让他丧了命。拉尔夫看到那女孩把黄油罐扔向阿兰,不知是扔得太准还是误打误撞,罐子刚好击中阿兰的后脑,他扑地跌倒,如同中了战斧。

她随后便跟着哥哥跑了。

拉尔夫弯腰用左手拾起他的剑,拔腿追去。

兄妹俩年轻快捷,但他身高腿长,没几步就追上了他们。男孩回头看到拉尔夫跑近了。让拉尔夫吃惊的是,男孩居然站住脚,转过身,朝他迎面跑来,手中举着刀子,高声叫喊着。

拉尔夫收住脚步,举起了剑。男孩向他跑来——然后在他够不到的距离上站住了。拉尔夫向前迈步冲刺,其实是佯攻。男孩躲过了那一剑;想趁拉尔夫立脚不稳,跑到近处来刺他。这恰恰是拉尔夫期待的。他敏捷地向后一退,站稳脚跟,把剑准确地刺进男孩的喉咙,直到剑尖从颈后穿出。

男孩倒地死了,拉尔夫抽出剑,对那精确有效的致命一击深为庆幸。

他抬头望去,女孩已跑得不见踪影。他马上明白了他是无法徒步追上她的;等到他拉来他的马,她早跑到王桥了。

他转身往回看,吃惊地发现阿兰已挣扎着站了起来。“我还以为她杀死你了呢。”拉尔夫说。他在死去的男孩的紧身衣上擦干净他的剑,装入鞘中,用左手压紧右臂的伤口,想止住血。

“我的头疼得要命,”阿兰回答说,“你把他们杀光了吗?”

“女孩子跑掉了。”

“你觉得她认识我们吗?”

“她也许认得我。我以前见过这家人。”

“这么说,我们现在是杀人犯了。”

拉尔夫耸耸肩。“绞死也比饿死强。”他看了看那三具尸体,“已经是这么回事了,咱们把这些农人拖下大路,别等再有人来。”

他用左手拖着那男人到了路边。阿兰提起尸首扔进灌木丛。又照样处理那妇女和男孩。拉尔夫确信尸体不会被过路人看见。大路上的血已经渗进土里,变黑了。

拉尔夫从那妇女的衣裙上割下一条带子,扎住他臂部的伤口。刀口还疼,但流血已经少了。他感到些许的失意,这是每次战斗后总有的,如同性发泄后一样。

阿兰开始收拾抢来的赃物。“收获不错,”他说,“火腿、鸡、黄油……”他看着男人背的篮子里边,“……还有洋葱!当然是去年的,不过还好着呢。”

“老洋葱也比没有强啊。这是我母亲说的。”

就在拉尔夫弯腰去捡砸到阿兰的黄油罐时,他觉出来有一个锋利的铁尖扎到他屁股上。阿兰在他前面收拢那些捆着的鸡。拉尔夫说:“谁……?”

一个粗哑的嗓音说:“别动。”

拉尔夫从来没有服从过这样的指令。他向前一跃,避开了那声音,转过身来。六七个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惊慌不已,但还是镇静下来,用左手抽出了剑。离他最近的那人——大概就是刚才戳他的——挥剑来打,而其余的人则去抢赃物,有的去伸手抓鸡,有的去抢火腿。阿兰剑光闪闪护着那几只鸡,而拉尔夫和那个主要对手开了打。他意识到这是另一伙强盗在打劫他。他义愤填膺:他为这些东西杀了人,他们却要从他手中抢走!他没觉得害怕,只感到愤怒。他勇气十足地进攻他的对手,尽管他迫不得已用左手使剑。这时一个权威的声音高声喊道:“放下兵刃,你们这帮傻瓜。”

新来的人全都站住不动了。拉尔夫持剑摆出随时战斗的姿势,唯恐其中有诈,而目光则扫向了那高叫的人。他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身上有一股高贵的气质。他穿的衣服看来很昂贵,却脏得很:一件意大利猩红斗篷上面沾满细枝碎叶,一件华丽的花缎上衣上留着一些像是食物的污渍,脚上那双贵重的栗色皮靴上净是刮痕和泥迹。

“从强盗手里抢东西倒让我挺开心,”那个后来的人说,“你看,这可不算犯罪。”

拉尔夫明知自己处于包围之中,仍然十分好奇。“你是那位人称‘隐身者塔姆’的人吗?”他问。

“我还小的时候就有‘隐身者塔姆’的故事了,”那人回答说,“不过不时地一再有人出来扮演那个角色,就像在神奇剧中总有个化身妖魔的修士一样。”

“你不像是普通的强盗。”

“你也不像,我猜你是拉尔夫·菲茨杰拉德。”

拉尔夫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你逃跑的事,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碰上你呢。”塔姆来回看着大路,“我们遇上你也是碰巧。你怎么挑中了这处地点?”

“首先我挑了日子和时间:礼拜天,这个时候正赶上农人们拿着他们生产的东西去王桥赶集,他们要经过这条大路。”

“好啊,好啊。我逍遥法外过了有十年了,我从来没想到要这么干。或许我们应该联手。你能别举着剑吗?”

拉尔夫犹豫了,但塔姆是没有武器的,因此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利之处。反正,他和阿兰人数上大大处于劣势,最好还是别打为妙。他慢慢地把剑收入了鞘中。

“这就好嘛。”塔姆伸出一条胳膊搂着拉尔夫的肩膀,拉尔夫意识到他们身高一样。没有几个人有拉尔夫这么高的身材的。塔姆和他一起走进树林,说道:“别人会拿来那些东西的。走这条路,我们有好多话要谈呢,你和我!”

埃德蒙敲击着桌子。“我召集这次教区公会的紧急会议是要讨论强盗的问题,”他说,“不过,由于我年事日高,懒于做事,我已请我的女儿来总结局势。”

凯瑞丝如今已是教区公会成员,因为她作为红布制造商有成功的业绩。这一新兴行业挽救了她父亲的财产。王桥的许多其他居民也由此致富,最著名的就是韦伯一家。她父亲也得以实现他贷款修桥的承诺,而在总体好转之后,好几位商人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修桥工程迅速地进行着——不幸的是,如今由埃尔弗里克而不是梅尔辛监管了。

近日来,她父亲很少有主动创意了。先前那个思维敏锐的他正在衰竭。她为他担心,却又无能为力。她觉得母亲生病期间那种强烈的感情又回到了她身上。为什么没法帮助他呢?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甚至没人能够叫得出他病的名称。他们都说是年纪大了,可他还不到五十岁呢!

她祈祷着他能活着看到她的婚礼。她打算在羊毛集市之后的那个礼拜天在王桥大教堂和梅尔辛成婚,现在只有一月之期了。镇上的教区公会会长的女儿结婚可是件大事。公会大厅里将举办宴会招待镇上的头面人物,在情人地的野餐更有好几百名宾客。有些天,他父亲会花上几小时计划菜谱和招待事宜,可是却忘了他说过的每一件事,不得不在第二天从头做起。

她把这些想法逐出脑海,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个她更希望好办的问题上。“在上个月,强盗的攻击大大增加了,”她说,“主要发生在礼拜日,受害者一般都是带着东西来王桥的人。”

她被埃尔弗里克打断了。“那是你未婚夫的弟弟干的!”他说,“跟梅尔辛去说吧,别找我们。”

凯瑞丝压下一股怒火。她姐姐的丈夫从来不放过一个中伤她的机会。她痛苦地觉察到拉尔夫很可能卷入了其中。这也是梅尔辛难受的原因。埃尔弗里克话中有刺。

酿酒师迪克说:“我认为是‘隐身者塔姆’干的。”

“也许两个人都在里边,”凯瑞丝说,“我相信,受过一些军事训练的拉尔夫·菲茨杰拉德可能加入了现有的匪帮,从而使他们组织得更好,行动更有效了。”

胖胖的面包师贝蒂是镇上最成功的面包师,她说:“不管是谁,都成了这镇上的祸害。没人再来赶集了!”

这话有点夸张,但每周一次的集市,来的人骤然减少了,其恶果已被镇上所有的商家感受到了,从面包房到妓院概莫能外。“不过还没糟到那地步,”凯瑞丝说,“再过四个星期就是羊毛集市了。在座的好几位都对新桥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桥马上就要建好投入使用了,暂时铺的木头路面,好赶上开幕。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指望着靠一年一度的集市来繁荣呢。我本人就有满满一仓库值钱的红布要卖。若是弄到来王桥的人都可能遭到强盗的抢劫,我们就会没有主顾了。”

其实她内心比表现出来的更忧虑。她和她父亲都没有现金了。他们的资金不是投入了建桥,就是拴牢在生羊毛和红绒布上了。羊毛集市是他们收回现金的机会。若是来的人少得可怜,他们就会深陷困境。别的不说,谁来给婚礼掏钱呢?

她并不是唯一忧心忡忡的人。银匠里克是首饰行会的会长,他说:“这可是连续第三个坏年头了。”他是个一本正经、吹毛求疵的人,总是穿戴得整齐体面。“这样会毁掉我们行里的一些人的,”他继续说,“一年的一半生意都要在羊毛集市上做呢。”

埃德蒙说:“会毁掉这座镇子的。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好几个人都加入进来。非正式主持会议的凯瑞丝听凭他们去嘟囔。一种加剧的紧迫感将使他们更容易接受她准备提出的根治方案。

埃尔弗里克说:“夏陵的郡守应该有所作为嘛,要是他不能维护和平,凭什么给他工资?”

凯瑞丝说:“他没法搜查整座森林。他没有足够的人手。”

“罗兰伯爵有啊。”

这是很有希望的想法,不过凯瑞丝仍让讨论继续下去,这样,等她拿出方案时,他们就会明白再无他法了。

埃德蒙对埃尔弗里克说:“伯爵不会帮我们忙的——我已经求过他了。”

实际上是凯瑞丝替埃德蒙写那封给罗兰的信的,她说:“拉尔夫原是伯爵的人,如今仍是。你们注意到了吧,强盗并不攻击去夏陵市场的人。”

埃尔弗里克气恼地说:“韦格利的那些农人就不该起诉伯爵的一个乡绅——他们以为自己是老几啊?”

凯瑞丝正要义愤地反驳他,但面包师贝蒂抢在她前面说话了。“噢,照你们这么说,老爷就可以随便强奸任何人了?”

埃德蒙插话说:“那是另一个问题。”他说得很干脆,显示了一些他旧日的权威。“事情是:拉尔夫在掠夺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治安官帮不了我们,而伯爵又不肯帮我们。”

银匠里克说:“威廉爵士怎么样?他可是站在韦格利村民一边的——是他的过失造成拉尔夫成了强盗的。”

“我也求过他了,”埃德蒙说,“他说我们不在他的领地之内。”

里克说:“修道院当地主的麻烦就在这儿了——当你需要保护时,修道院有什么用?”

凯瑞丝说:“这是我们向国王申请自治特许令的又一个理由。那样我们就受到王家保护了。”

埃尔弗里克说:“我们已经有了我们的治安官,他在干吗?”

马克·韦伯发言了。他是治安官的助手之一。“我们准备好,需要什么就做什么,”他说,“只要给我们发句话。”

凯瑞丝说:“没人怀疑你们的勇敢。但你们的职责是应对镇子里那些制造事端的人。治安官约翰不具备追捕强盗的专长。”

马克因为在韦格利管理凯瑞丝的漂坊而和她很接近,他也表达了些义愤:“是啊,那谁来干呢?”

凯瑞丝一直在把讨论引向这个问题。“事实上,有一个有经验的战士愿意帮助我们,”她说,“我冒昧地请他今晚来到这里,他正等在祈祷室呢。”她提高了嗓门。“托马斯,请你来参加会议好吗?”

托马斯·兰利从大厅尽头的小祈祷室里走了出来。

银匠里克怀疑地说:“一个修士?”

“在他当修士以前,他是个战士,”凯瑞丝解释说,“他就是这样丢掉一条胳膊的。”

埃尔弗里克粗暴地说:“在他受到邀请之前,应该征得公会成员的同意。”凯瑞丝高兴地看到,没人去在意他的话,他们一心关注的是托马斯会说些什么。

“你们要成立一支民兵团,”托马斯开口了,“都算在一起,也就有二三十个强盗组成的团伙。这并不算多。镇上的大多数人都会使长弓,这要感谢礼拜天清早的训练课。你们有一百个人,只要做好准备又指挥得当,可以轻而易举地战胜那帮强盗。”

“这样都挺好,”银匠里克说,“可我们得找到他们。”

“当然啦,”托马斯说,“不过我有把握,王桥肯定有人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地。”

梅尔辛曾请木材商贾克·切波斯托夫从威尔士给他带来一块石板——他能找到的最大的了。贾克刚刚从他第二次寻找木材的外出中归来,带回了一块大约四英尺见方的薄薄的灰色威尔士石板。梅尔辛把这块石板镶到一个木框里,用来画他的设计图。

这天晚上,当凯瑞丝在教区公会的时候,梅尔辛正待在麻风病人岛上自己的家里,绘制该岛的地图。把岛的一部分租出去做码头和仓库是他最起码的打算。他设想出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之间横跨全岛的一条街上全是客栈和店铺。他要亲手建造这些房子,然后出租给王桥的商家使用。他激情满怀地预见着镇子的远景,想象着所需的街道和建筑。修道院要是有个较好的领导的话,这本是他们该做的事。

在规划之内的有他和凯瑞丝的新家。他们新婚时,这个小家会是十分舒适的,但他们终归需要更多的面积,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他在南部的岸边划出了一块地方,他们可以在那里得到河上吹来的新鲜空气。岛上的大部分地面都是石头,但他想象中的那块地的特点却是一片片可耕地,他可以在那里种些果树。在他规划新住宅时,他津津有味地想象着他们俩肩并肩地共同生活,日复一日地永不分离。

他的梦想被一声敲门打断了。他吃了一惊。通常是没人在夜晚到岛上来的——凯瑞丝除外,但她是不用敲门的。“谁啊?”他紧张地问。

托马斯·兰利走了进来。

“修士们在这种时刻都该就寝了。”梅尔辛说。

“戈德温不知道我在这儿。”托马斯看着石板说,“你用左手画图?”

“左手或者右手,没什么两样。你想来一杯葡萄酒吗?”

“不啦,谢谢。过几个小时我就该起来做晨祷了,所以我不想昏昏欲睡。”

梅尔辛喜欢托马斯。自从十二年前那一天他答应,万一托马斯死掉,他就要某一个教士到埋信的地方去的时候起,他俩就被拴到一起了。后来,他们在整修大教堂时又一起合作,托马斯在发指令时始终清楚明确,对学徒们也彬彬有礼。他对待自己的宗教的感召十分真诚,却又毫不傲慢:梅尔辛想,为上帝工作的人都该这样才是。

他招呼托马斯坐到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是关于你弟弟的事。对他的行径应该加以制止了。”

梅尔辛缩了一下,仿佛被猛然刺痛了。“要是我能做些什么,我愿意。可我一直没见到他,就算我见到了,我也没把握他会听我的。有一段时间,他在心目中把我当引导人,但我看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刚从教区公会的一次会议上归来。他们要我组织一支民兵团。”

“别指望我参加。”

“不,我来不是为了那个目的。”托马斯苦笑了一下,“你虽然有许多惊人的天赋,但其中却不包含军事技能。”

梅尔辛无奈地点点头。“谢谢。”

“不过有些事情你可以帮我做,只要你愿意。”

梅尔辛感到忐忑了。“好吧,说吧。”

“强盗们肯定在离王桥不远的什么地方有一处藏身之地。我想要你想一想你弟弟可能藏在哪里。可能是你们兄弟俩都知道的一处地方——或许是一个山洞或者是林中一个护林官废弃的小屋。”

梅尔辛犹豫了。

托马斯说:“我知道你痛恨出卖他。可是想想他攻击的第一个家庭吧:一个本本分分、勤勤恳恳的农人,他漂亮的妻子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还有一个小女孩。如今一家三口都已死掉,小女孩成了孤儿。哪怕你爱你的弟弟,你也得帮我们把他抓获。”

“我懂。”

“你能想出来他可能在哪儿吗?”

梅尔辛还没想好回答这个问题。“你们是要活捉他吗?”

“我要是能够的话。”

梅尔辛摇摇头。“这还不够。我要的是保证。”

托马斯半天没有说话。最后他才说:“好吧。我要抓活的。我还不知道怎么办,但我会想出办法的。我答应你。”

“谢谢你。”梅尔辛停了下来。他知道他该这么做,但他心中在对抗。过了一会儿,他强使自己开了口。“在我大概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常跟大些的男孩去打猎。我们会在外面待上一整天,打到什么就烧熟了吃。有时候我们去到白垩山那么远的地方,遇到整个夏天都在那边放羊的家庭。牧羊女都很轻松随便——有些还让你吻她们呢。”他短促地一笑。“冬天,他们就不在那里了,我们就用他们的茅屋遮风避寒。那可能就是拉尔夫藏匿的地方了。”

“谢谢你。”托马斯说着,站起了身。

“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一定不忘。”

“十二年前你就信任我帮你保守一件秘密。”

“我知道。”

“我可没出卖你。”

“这我清楚。”

“现在轮到我信任你了。”梅尔辛知道,他的话可以作两种解释:作为一种交换的请求,或者作为一种隐藏的威胁。这就成了。让托马斯随他意思去理解吧。

托马斯伸出了他的一只手,梅尔辛与他击了掌。“我说话算数。”托马斯说。说完就走了。

拉尔夫和塔姆并肩骑马上山,后面跟着骑马的阿兰·弗恩希尔以及其余步行的强盗。拉尔夫感觉很好:这是又一次成功的礼拜天上午的活计。春天已经到来,农人们开始把新季节的产品带到市场。强盗们搬运着六七只羊羔、一罐蜂蜜,堵着塞子的一瓶奶酪,几只皮瓶的葡萄酒。和往常一样,强盗们只受了些轻伤,是受害者中的莽汉给他们留下的刀伤和青紫淤血。

拉尔夫和塔姆搭帮结伙极为成功。两个多小时的轻松战斗的收获,可以让他们过上一周的奢侈生活。余下的时间,他们就可白天打猎,夜晚喝酒了。没有那些乡巴佬佃户为地界纠纷来烦恼他们或用租金来欺骗他们。他们只缺女人,今天总算补了缺:他们抓了一对体态丰满的姐妹,大概是十三和十四岁吧。

他唯一的遗憾是他从未为国王战斗过。这是他从孩提时代以来的壮志,至今仍难割舍。当强盗太容易了。杀死手无寸铁的农夫使他感觉不到有什么骄傲可言。他心中期盼的是光荣。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或者对别人证明过,他身上有着真正骑士的灵魂。

然而,他不能任凭这种念头使他萎靡不振。当他爬上隐蔽着他们藏身处的高原牧场的山坡时,他期待着今晚的一场大餐。他们要在炙叉上烤一只羊羔,喝上拌了蜂蜜的奶酪。至于女孩子嘛……拉尔夫决定让她俩并排躺着,这样每个姑娘就可以看到她的姐妹被一个个男人糟蹋。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加快了。

他们来到了石头住处在望的地方。拉尔夫心想,他们不能长久地利用这个地方了。草已经长起来,牧人们很快就要回来了。今年的复活节来得早,五朔节一过就是圣灵降临节了。强盗们要另找基地了。

在他们距离最近的茅屋有五十码的地方时,他惊讶地看到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和塔姆都勒住了马,其余的强盗聚在他们周围,手中都握紧了武器。

那人向他们走来,拉尔夫看出是个修士。拉尔夫身边的塔姆说:“怎么,以上天的名义?”

修士长袍的一只袖子是空的,拉尔夫认出他是从王桥来的托马斯兄弟。托马斯朝着他们走来,仿佛是在大街上与他们邂逅。“你好,拉尔夫,”他说,“还记得我吗?”

塔姆跟拉尔夫说:“你认识这个人?”

托马斯来到拉尔夫马匹的右侧,伸出他健全的右手和他握手。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一个独臂的修士又能有什么危害呢?拉尔夫迷惑不解地伸手向下,握住了那只递过来的手。托马斯那只手向上一滑,抓住了拉尔夫的右肘。

拉尔夫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在石头茅屋附近有人影在动。他抬头望去,看见一个人从最近的小屋的门口走了出来,紧跟着是第二个人,然后又出来三个;随后他看见他们从所有的茅屋中一拥而出——他们个个手持长弓,箭已搭在弦上。他明白他和他的一伙人遭到了埋伏——就在这时,抓住他的臂肘的手一紧,再猛地一举,他就给拽到了马下。

强盗们一声呼啸。拉尔夫仰面跌倒在地上。他那匹“怪兽”受惊之下,闪到了一旁。拉尔夫想站起身,托马斯像一棵树似的倒在他身上,把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俩一上一下活像一对情侣。“躺着别动,你不会被杀死的。”他对拉尔夫耳语说。

这时拉尔夫听到同时从长弓上射出的十几支箭嗖嗖而至,如同随着闪电雷鸣骤起的风。那声响之大,他判断是有上百名弓箭手。他们显然都挤在强盗的住处里。托马斯抓住拉尔夫的胳膊就是让他们出来射箭的信号。

他想把托马斯掀下身去,随后又改了主意。他听得到强盗们被箭射中时的嚎叫。他被压在地上看不到什么,但他的一些人已经抽出了剑。然而,他们离弓箭手太远了:若是他们向敌人冲去,不等他们挥剑战斗,就会中箭倒下了。这是一场屠杀,而不是战斗。马蹄敲打着地面,拉尔夫不知道塔姆是向弓箭手冲去还是调头逃跑了。

一时的一团混乱没有持续多久。他觉得出来,没过几分钟,强盗们就全都向后跑了。

托马斯从他身上起来,从他的本笃修士袍下抽出一把长匕首,说:“别妄想拔剑。”

拉尔夫站起身。他看了看那些弓箭手,认出了其中的许多人:胖胖的酿酒师迪克、好色的屠夫爱德华、爱吃喝的保罗·贝尔、坏脾气的比尔·瓦特金——以及王桥的遵纪守法的居民们,什么人都有。他已经被各行业匠人们活捉了。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托马斯。“你救了我一命,修士。”他说。

“只是因为你哥哥要求我的,”托马斯回答得很干脆,“要是按我的意思,不等你摔倒在地上就已经没命了。”

王桥的监狱设在公会大厅的地下室里。一圈石头墙,地面肮脏,而且没有窗户。里面没有生火,冬天偶尔有囚犯冻死的事情;但如今已是五月了,而且拉尔夫还有一件羊毛斗篷可以盖着过夜。他还有几件家具——一把椅子,一条板凳和一张小桌——由梅尔辛出钱向治安官约翰租来的。在集市期间,约翰和他的助手们坐在那里等候应召去解决纠纷。

阿兰·弗恩希尔和拉尔夫关在一个号子里。王桥的一名弓箭手的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大腿,使他翻身落马,虽说伤势不重,他也跑不动了。不过,“隐身者塔姆”还是逃掉了。

今天是他们关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郡守定于中午把他们押解到夏陵。他们已经被缺席宣判死刑:因为强奸了安妮特,因为他们在法官的眼皮底下犯下的罪行——伤了陪审团的发言人及伍尔夫里克,然后从法庭上逃跑。等他们到了夏陵,就要被绞死。

午前一小时,拉尔夫的父母给他送来了午饭:热火腿、新面包和一罐烈啤酒。梅尔辛和他们一起来了,拉尔夫揣摩这是道别。

他父亲证实了这一点。“我们不会随你去夏陵的。”他说。

他母亲补充说:“我们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她说不下去了,但他明白她要说什么。他们不会一路到夏陵去看他受绞刑。

拉尔夫喝了啤酒,吃的东西却难以下咽。他就要上绞架了,食物似乎没有意义。反正,他没有胃口。阿兰大嚼了一顿:他像是没感到等待他的命运。

全家人尴尬地静坐着。虽然这是他们团聚的最后时刻,可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莫德默默地抽泣着,杰拉德满脸怒气,而梅尔辛则用双手捧着低垂的头坐在一旁。阿兰·弗恩希尔只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

拉尔夫有个问题要问他哥哥。其实他并不大情愿问他,可是此刻他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托马斯兄弟把我拽下马,保护我没被箭射中,我感谢他救了我一命。”他说。他看着哥哥,继续说道:“托马斯说他是因为你才这么做的,梅尔辛。”

梅尔辛只点了点头。

“你要求他的吗?”

“是的。”

“这么说你知道要发生的事情了。”

“是的。”

“这么说……托马斯怎么知道到哪儿找我呢?”

梅尔辛没有回答。

拉尔夫说:“你告诉他的,是吧?”

他们的父亲震惊了。“梅尔辛!”他说,“你怎么能?”

阿兰·弗恩希尔说:“你这个叛徒!”

梅尔辛对拉尔夫说:“你杀了好几个人!无辜的农人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必须制止你了!”

拉尔夫并没有生气,这倒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感到一种窒息的惊怵。他咽了口气,然后说道:“可你为什么要托马斯饶我一命呢?是不是因为你更愿意我被绞死呢?”

莫德说:“拉尔夫,别。”跟着就低声哭了。

“我也说不清楚,”梅尔辛说,“大概我就是想让你再多活些时候。”

“可你确实出卖了我。”拉尔夫发现他马上就要崩溃了。他的眼中似乎饱含着泪水,他的脑袋感受到压力。“你出卖了我。”他重复着说。

梅尔辛站起身,愤愤地说:“天啊,你活该!”

莫德说:“别打架。”

拉尔夫伤心地摇着头。“我们不会打架的,”他说,“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门打开了,治安官约翰走了进来。“郡守在外面呢。”他宣告说。

莫德伸出双臂搂住拉尔夫,边哭泣边拥抱着他。过了一会儿,杰拉德轻轻地拉开了她。

约翰走了出去,拉尔夫跟在后面。他奇怪既没有绑他,也没有锁他。他曾经逃跑过一次——难道他们不怕他故伎重演吗?他走过治安官的办公室,来到门外。他的家人跟在后面。

早些时候大概下过雨,因为此时明媚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尔夫不得不眯起眼睛抵挡光线。他习惯了光亮之后,看到了他自己的马“怪兽”已经备好鞍。他的心一下子高兴起来。他拉住缰绳,对着马耳说:“你从来不会出卖我的,伙计,是吧,嗯?”那马喷着响鼻、踏着地,兴奋地让主人骑到它背上。

郡守和好几名助手守候在那里,全副武装地骑在马上:他们要让拉尔夫骑马去夏陵,但他们绝没有冒险。他明白,这次休想再跑了。

这时他又张望了一下。郡守是在这儿,但其他的马上武士并不是他的部下。他们是罗兰伯爵的人。而且还有伯爵本人,他黑发黑须骑在一匹灰色战马上。他在这儿干吗?

伯爵没有下马,只是俯身递给治安官约翰一卷羊皮纸。“要是识字的话,就读一下吧,”罗兰说,像往常一样只从嘴的一边吐字,“这是国王的旨意。县里的全部囚犯都获得赦免及自由——条件是他们要随我加入国王的军队。”

杰拉德高呼:“万岁!”莫德哭出了声。梅尔辛隔着治安官的肩膀阅读着圣旨。

拉尔夫看着阿兰,阿兰问:“那说的什么?”

“说的是我们自由了!”拉尔夫说。

治安官约翰说:“是的,要是我没读错的话。”他看着郡守,“你肯定这一点吗?”

“我肯定,”郡守说。

“那就没什么说的了。这两个人可以自由地和伯爵去了。”治安官卷起了羊皮纸。

拉尔夫看着他哥哥。梅尔辛在流泪。那是高兴的泪水还是沮丧的泪水呢?

他没时间去多想了。“来吧,”罗兰不耐烦地说,“我们已经办完手续了,咱们上路吧。国王在法国——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程呢!”他调转马头,沿主街跑去。

拉尔夫踢了一下“怪兽”的两肋,那马迫不及待地一阵小跑,追随伯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