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叶橙再睁眼时，面前橘子已经被剥好，连橘子皮都剥成了一朵盛开的小花形状。薛陈周正在细心清理橘子瓣上的白色筋络，那双拿惯了手术刀的手骨节分明，确定全撕干净了才递到她面前。
叶橙慢吞吞道：“谢谢。”
薛陈周今天戴了副金丝眼镜，衬衫是浅蓝色棉质的，衬得身上书卷气息更浓，倒像个还在念书的学生。
见她专注看着，薛陈周问：“怎么了。”
叶橙就指指他眼镜：“很少见你戴。”
薛陈周轻度近视，大概一两百度，度数并不深，这叶橙是知道的。是高中时薛陈周习惯开夜车看书留下，但叶橙认识他这么久，几乎从没见过他戴眼镜模样。
“你是说这个？”
薛陈周反应过来了，指指自己眼睛。得到答案后，在她面前把眼镜摘了，松松攥在手里。
“除夕夜没看见你，听钟鹏说你人在外地，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橙把手里橘子对半剥开，一瓣一瓣往嘴里塞。
“年初一。”
薛陈周有些惊讶。
“怎么回来这几天，都没听钟鹏说起过，聚会也不来。”
叶橙心思不在这，只顾机械地往嘴里塞着橘子：“累了，不太想见人，难得放假，想休息休息。”
好似，就真没什么话好说。
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在同一个空间独处过了。
太忙，也有叶橙特意避开因素。
要么就是朋友日常聚餐，隔着圆桌远远看一眼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薛陈周在她来之前原本都是打算离开，又寒暄一阵。注意到她聊天兴致不高，很快拎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
“那你忙，我有事先走了。”
叶橙没听见这句。
待叶橙回过神来，只听见门口传来几句薛陈周和家里长辈谈话声。
“今天晚上你姑母一家要来家里吃饭，玩归玩，还是早些回来。”
“知道了奶奶。”
“待会是准备陪云栀去看音乐会吧？那孩子我见过两回，是挺好的，家世好，相貌好，人乖巧懂礼貌。你俩还年轻，确实应该好好沟通下感情。”
“我明白。”
“行了，早点出门，别让人姑娘等急了，开车小心。”
“好。”
而在他走后，叶橙也再吃不下那橘子，脑袋乱糟糟的。
太酸。
剩下的她全扔了。
当晚，叶橙吃过晚饭后，被爷爷叫进书房问了些事情。
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确定她没因为工作事务受伤，以及新一年职业规划和工作计划——这是老规矩了，在其他事情上爷爷或许能通融，唯独这件事不太行。自叶橙初中开始，年年春节都有一次类似谈话。
从书房中走出来时，墙上时钟显示十点过了一刻。
叶橙顺势回了房，被单已经被保姆换过新的，洗漱过后就直接睡下了。
原本按照法定节假日放假安排，假期还剩个一两天，但记者这行实在太过机动。实际上叶橙这一觉都没睡醒，正整个人从头到脚包在被窝里睡觉时，就被组长一个电话召回了社里改稿。
受害者不止她一个，报社同样热闹，但众人显然都没有从春节假期中回过神来，办公室气氛有些懒散。
叶橙却不敢怠慢，一刻不停，在改好稿件标注好的几个问题发给组长后，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早上早餐都没吃，熟练从包里抽了袋咖啡，和在路上买的面包去了茶水间。
只是看着咖啡杯里一圈奶沫，叶橙正心不在焉想事情，一百度的开水含了口就要咽，又被呛到。还是同样悠闲躲在茶水间齐蕊见状，给她递了张纸巾：“刚被组长训了？”
叶橙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水逆，困倦到都不想出声。
“嗯。”
齐蕊带些同情看她一眼：“刚组长叫你了？”
叶橙觉得最近自己一定是水逆，困倦到已经不想出声。
“嗯。”
“一大早就训人？不愧是空降社里就逼走三位老员工的冰块脸，说说，都和你说什么了。”
“报道，一点小问题。”
齐蕊仔细打量她两眼：“那不至于吧，你怎么了，看着都没什么精神。”
“没事。”叶橙并不想多说，放下咖啡杯，同时示意齐蕊：“搭把手，把微波炉里的吐司递给我。”
齐蕊照做了，又瞧着她依旧没什么精神模样，先是东张西望一阵，确定茶水间只有她们后，才小声分享了个私密消息给她提提神：“年三十那晚在酒吧，你那个高中同学，记不记得。”
叶橙正慢吞吞啃面包，闻言眉头下意识皱起，不明白她突然提顾青李做什么。
“记得啊，怎么了。”
齐蕊声音更低：“我好像今天早上在公司楼下看见他了。”
叶橙动作顿住，她没听说顾青李来北城了。
“不会吧，你应该是看错了。”
齐蕊嗓门骤然变大，她是以美工实习生身份进的报社时事组，虽成天对着电脑，但依然十分以两只眼睛5.1的视力引以为傲：“楼下那牵狗遛弯大爷遛的是边牧还是蝴蝶犬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看错。”
又掏出手机：“独家分享，我拍了视频。”
人证物证俱在，就是那视频实在太糊，叶橙凝神看了半天那道立在车边身影：“能看出什么啊，拿座机拍的吗，我只能看出是个男的。”
齐蕊简直是鄙夷了。
“眼睛不要可以捐了。”
叶橙确实认不出，不敢说话了。
齐蕊又道：“不过我其实也不太确定，只看见个侧影。没多久就上车了，不知道是不是来这接人的。”
拜早上组长鞭策所赐，这天叶橙喜提新春节日后第一次加班，虽然可能之后会演变成常态，在整理好资料打包发到组长邮箱后，终于收到ok两字消息。
只是在把钥匙和随身笔记本扔进包包后，叶橙看一眼办公室其他几位还在工作同事，突然想起白天时齐蕊的话，觉得如果顾青李确实是在北城，有那晚在遂和发生的事在先，于情于理，是得问候一声。
叶橙没想好到底怎么开这个头，手机骤然开始震动，吓得她差点手机没拿稳。
手机屏幕上微信头像在闪烁，叶橙却不知道应该接或者不接，可在想清楚前就已经按下接听键。
“你好。”
半天没听见回声，叶橙茫然看着显示通话中字样，又尝试着叫了声：“顾青李？”
这回电话直接被挂断。
听着那阵急促忙音，叶橙：“……”
三分钟后，才看见他回消息。
【抱歉，刚刚在和朋友玩游戏。】
【吓到了？】
确实是被吓到了，叶橙还以为他开了天眼。
叶橙：【没有。】
【嗯。】
看着那个冷淡的嗯，叶橙是想着反正发都发了。
【你最近在北城吗。】
【要是有空的话，我请你吃顿饭吧。】
【算是谢谢那天你的药。】
又是半天没有回应。
是叶橙人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回到东街胡同，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正掌一小块巴掌大的毛巾在擦头发，电话突然打过来。
叶橙以为是他仍在玩游戏，这回没怎么犹豫就接了，结果电话才接通，就听见声：“刚刚信号不好。”
“你说，我在听。”
叶橙定了定心神，把毛巾扔了，坐正。
“游戏结束了？”
“嗯。”
顿了顿，他补充：“你什么时候有空，定个时间，我都可以。”
所以，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周末可以吗。”
“嗯。”
“你想吃什么。”
“都行。”
“那到时候见面再定？”
“好。”
叶橙听着，总觉得他太好说话。
也猜，或许是不想动脑，是在敷衍她。但不管是哪样都好，换作是俞微宁，两人没有个把小时都定不下来晚饭到底吃什么，就这么简单敲定。
接下来几天，叶橙都在报社和东街胡同两头跑。
也是叶橙回胡同那一趟，才发现爷爷老寒腿犯了。
是老毛病了，叶于勤年轻时因为工作缘故总是在外面跑，即使年过六十，照样跟着手底下研究生博士生跑施工现场。偏偏山里寒气重，山路又多，毛病就此落下。
原本叶橙只计划待两天，因为老爷子不肯配合私人医生按时吃药按摩。这几年老爷子年纪大了脾气上来，倔得要命，除了叶橙没人能说得动他，就这么一拖再拖。
但东街胡同离报社并不近，光来回通勤就得花去三个小时。
一个再平常不过周五，叶橙下了班，正思索要不要让家里司机来接，在楼下自动门缓缓打开时，一个哈欠都没打全，直接在看到来人后嘴保持在能完整塞进一个鸡蛋大小。
俞微宁从小个子就高，高中时顺利突破了173，仪仗队代表，腿比命长。今天穿一身米色风衣搭配浅色牛仔裤，及肩微卷短发全部扎到脑后扎成一个小啾啾，搭配身后亮眼保时捷。
即使叶橙认识她多年，也不得不承认俞微宁确实很惹眼，来往路人都在看，还以为是哪个女明星。
“……宁宁。”
“你怎么来了。”
半小时后，叶橙面无表情坐在俞微宁那辆拉风到开到商业街足以吸引大部分年轻人目光的火红色超跑，如果不是如今北城气温在零下十度徘徊，叶橙在拉过副驾驶安全带顺嘴问了句：“怎么这么冷，你怎么不开暖气。”
俞微宁：“冷吗，呵呵，没有我的心冷。”
叶橙：“……”
一听这话，叶橙就大概明白了。
两人认识多年，都是在东街胡同长大，一个住巷头，一个住巷尾。小学，中学，高中都在一间学校，连大学直线距离都超不过一公里，两人从不随便客气。
叶橙自然清楚俞微宁情绪反复无常，具体体现在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段情绪低潮期。
可能是三个月一次，也可能是两个月，掐指一算，时间差不多了。
但叶橙最近事多，加上她就是个破打工的，和俞微宁这种自己创业当老板的资本家不能比。当然不可能请假和她到处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不过是选择和俞微宁一块在星级酒店顶楼套房享受泡泡浴和按摩浴缸，俯瞰整座城市夜景。
好不容易来到私人空间，俞微宁才愿意开口和她说话。
“橙子。”
叶橙才抿了一口龙舌兰，酒有点辣，她吐了吐舌头。
“怎么了。”
俞微宁声音拖长了，目光望向远方，有些忧郁。
“你说，月亮为什么是圆的呢。”
叶橙：“……”
实在是太多次了，叶橙想劝俞微宁有病快去治，但她大一那年真陪俞微宁去看过一次心理医生，显示什么毛病都没有。自此叶橙就习惯了她这段低潮期，边翻着酒店菜单，还能边应道：“没有为什么。”
“只要你想，它可以是方的。”
“我有点饿了，今天晚饭都没吃，听说这里黄油波士顿龙虾和鹅肝都做的不错，你要吃吗。”
俞微宁眺望远方，仍是那副表情，跟着抿了口红酒。
“吃，再来一客法式焗蜗牛，不要欧芹。”
叶橙陪了俞微宁足足两天，套间钱和饭钱都是俞老板付，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俞微宁捧着心口倾诉心事时，边慢悠悠，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牛排。
待到了周一早上，自然是俞微宁送她去上班。但叶橙死活不肯让她开到报社楼下，直到在前一个路口停下，俞微宁仍在和她确认：“真不用我送你过去？”
叶橙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生怕被人看见以为她是中了彩票：“不用！”
“行吧。”俞微宁这会已经缓过来了，掏出化妆镜补了补口红：“我待会去机场，上午的航班，本来还说能一块吃顿早饭。”
叶橙顺口问：“你又要去哪。”
“意大利啊，去看个秀。”
叶橙这才算是放心下来，握上车门把手和她道别：“那有空再约？”
俞微宁已经戴上墨镜，离开前和叶橙交代了句：“把你小姑那地址给我发一下，省得每次回来都找不到人。”
叶橙低头摆弄了会手机，照做了。
正好收到同事消息，让她上来前顺便带咖啡。
而就是叶橙认命般一个一个对着同事发来名单干脆利落在楼下咖啡店点了八杯，问能不能送上楼时，咖啡店小哥挺抱歉指着长队对她说：“恐怕不行，这儿就我一个人，暂时走不开。”
叶橙脸垮下来，正要说那算了，身后已经有只手先一步替她扫了码。
“我俩一起的。”
咖啡店小哥点头，随后操作了番，给她下单。
叶橙震惊之余往后看去。
因为两人有身高差，顾青李起先在盯着小黑板上单子，是真的在认真纠结点什么。
然后移开目光，低头睨着她。
“看什么。”
“又认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