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有太久没见过了。
七年？八年？叶橙懒得算。
故而这个念头只是短暂在脑中滑过，叶橙觉得自己想多了，别人都没这么说，她在这瞎脑补个什么劲儿。
加上两人所立之处灯光昏暗，即使走廊两端光滑如镜面，叶橙仍不确定能否靠那点微弱灯光就把人认出来。
可能是在等人。
叶橙在得出合理解释后，很快低下了头，打算就这么装作没看见走过去，听见三句。
“叶橙。”
她应声停下了脚步。
“偷看这么多眼。”
他甚至特意拖长了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还没认出人吗。”
叶橙：“……”
但尴尬其实说起来只有一瞬。
在走近看清她脸色苍白，眼角也泛红后，顾青李先是垂眼默了会，又抬眸看向她，眉头皱成浅浅川字。
“脸色怎么这么差。”
“不舒服？”
叶橙并未看他，目光落在别处。
然后就是一件衣服被递了过来，叶橙接过才发现原来是自己随手搁在卡座上的羽绒服，白色的，帽子上带一圈毛茸茸领子。
男人声音低且沉：“穿上。”
叶橙虽觉莫名，仍照做了。
就是衣服才穿到一半，又听见他开口：“你跟我来。”
叶橙定在原地好一会。
可想到老同学一场，这点面子不至于不给。叶橙看着那道高大宽阔离去背影，真低头拉好拉链跟了上去。
屋外雪已经停了，寒风依旧刺骨，地上结了薄薄一层霜。
叶橙怕摔倒，穿着短靴小心摸索着走，不知不觉，两人拉开一小段距离。
隔着风雪，叶橙遥遥望了一眼前面身影，怕跟丢，却又懒得追。
好在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这条街接近尽头的一家药房，一百来米。门脸特别小，小到两个人就足够把门口堵得死死的。
叶橙跟着同事去酒吧的时候有路过，但没想到那里是家药店。
而当她推开药房玻璃推拉门进去时，顾青李人就这么站在柜台前。从叶橙这个角度看过去，侧脸线条流畅，睫毛绵长卷翘，盖住他偏浅的瞳色。
防寒服拉链拉到最顶，微微抵着下巴。
柜台后的人已经开始忙活了，弯腰在一堆药盒里挑挑拣拣。
桌上还摆着一桶泡面和一瓶矿泉水，不知道是不是药店老板的年夜饭。
这里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叶橙只能嗅着空气里鲜虾鱼板面和泡菜的味道，和他并肩立着。
思索许久，一码归一码，叶橙还是小声说了句：
“那个，谢谢你啊。”
顾青李倒是应得很快，店里没暖气，室内室外都一个温度，嘴边一团似有若无白雾。
“客气。”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要谢就谢你同事。”
同事？
叶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哦，可能是宋嘉茉。
莫名有种承了人情的感觉，叶橙低头盯着沾了雪水的靴尖，顾青李又出声了：
“爷爷这几年身体还好吗。”
叶橙微怔，没想到竟是他主动提这茬。
拳头紧了紧，又松开。
“挺好的，能吃能睡，上个月还去花鸟市场逛了圈，领回家一只白凤头鹦鹉，每天不是去胡同口下棋就是逗鸟。”
“记得替我带个好。”他慢吞吞应，这回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时间长了些。注意到她脸色依旧苍白，围巾裹着的那张脸很小，偏偏一双圆圆眼灵动像小鹿。
语气放轻，又仿佛真的只是顺便关心，顾青李问道：“那你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叶橙怔忪片刻，头更低：“我能有什么，都挺好的。”
叶橙出来得急，没戴手套。
零下的天气，药房里没有暖气，就开着一台小太阳。叶橙只能搓搓手，不断往掌心哈气取暖。
其实她同样有太多问题想问，比方说他这些年在国外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之后都在做些什么工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回来了都不联系他们。
更重要的是，当年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
不止是她，班里，东街胡同邻居，连一向自诩交际花的高中班长提起他时都是只能以“不知道不清楚没听过”三连带过。
时间像一层看得见摸不清屏障，轻易将人割开两端。
这时，大夫已经利索把那几盒药装袋打结，噼里啪啦一顿按计算器后，把计算器调转了个方向。
“饭前还是饭后吃，一次吃多少我都写在药盒上了，实在看不懂就看说明书。”
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大夫指着墙上二维码：“二位，是支付宝还是微信。”
“哦好的好的，微信。”叶橙看了眼那个数字，下意识应。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没带出来，应该是还搁在酒吧沙发。
顾青李已经动作极快扫码付过，又很快把手揣进兜里。
依然是没什么情绪的一道声音：“回去了，这儿太冷了。”
“你等等，钱我会还给你的。”
叶橙后知后觉跟上去，走出去才发现外头雪又开始下。
这回顾青李特意放慢了脚步，和她并肩立着，瞥见叶橙依旧低垂着脑袋，耳朵尖都冻红了。
待回到酒吧，叶橙看着他握着门把手，人抵在推拉门给她让路，下意识又是一句谢谢。
本欲直接拐个弯上楼，却看见他长手一伸，拎着她羽绒服帽子，扬了扬下巴。
“你打算去哪。”
叶橙脑筋一时没转回来，缓慢眨了眨眼：“能去哪，上楼啊。”
“上去干什么。”
叶橙被他问住了。
顾青李：“暂时先别上去。”
叶橙不解：“为什么。”
顾青李挑了下眉：“你喜欢玩飞行棋？”
她确实不想玩那个，也不想和一群人挤一块，索性真乖乖跟着他去了一楼吧台。
此时吧台并没有人，只有一个除夕夜还在坚守岗位的酒保兼调酒师，正百无聊赖擦着手里一只晶莹剔透玻璃杯。
“要一杯温水。”
叶橙抱着药跟过去时，正好听见顾青李对着调酒师说了这句。
但这里没有温水，只有开水——这里只有这个，顾青李又要了杯冰水兑了兑，拿手背试了试温度，确定能入口后才递给叶橙。
“先喝了。”
她早口渴了，喉咙干哑。
喝掉一大杯水后，顾青李又示意她把袋子打开，在认真低头辨认盒身上的笔迹说明。又抠出几粒胶囊，一瓶藿香正气水放在纸巾上垫着推给她。
叶橙就乖乖坐在那，接过他递过来兑好的温水和药，分工明确。
酒吧人好像更少了。
调酒师几次想过来问他们要不要喝点别的，光喝白水多没意思，大过年的来酒吧不喝两杯，太可惜了。
但两人气场太特别。
说是朋友，全程零交流，可是要说是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看着又挺和谐。
期间顾青李手机响了，起身打算出去：“我去接个电话。”
叶橙嘴里还含着口水，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离开前，瞥见叶橙依然在那慢吞吞吃药，还是和以前习惯一样，先吃有糖衣的或者胶囊，其余的药片吃药如上刑。
叶橙望着被扔到面前的东西，有点懵。
“干嘛，给我的？”
“嗯。”
叶橙更惊奇：“你什么时候买的？”明明刚刚出门的时候两人一直在一块，也没见他中途离开。
他已经拨通了电话，开始往外走。
许是酒吧暖气开得太足，叶橙捏着那管水果硬糖，混合水果味的，她常吃的那个牌子，常吃的口味。
于是在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慷慨激昂倒数声时，才被藿香正气水苦到舌根发麻，正猛喝水的叶橙先是被吓了一跳。
然后才想起。
哦，新年是真的要到了。
那起哄声音越来越大，叶橙把手里喝空的水杯放下了，同时拆开包装往嘴里塞了颗糖。
“新年快乐。”
在众人数到一到零间隙，她听见身旁传来一声。
倒是有点没想到今年会是在这个地方，和一个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的人一块守岁。
“新年快乐。”
叶橙在他眼底看出一点笑意，又很快消失不见。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叶橙看见窗外亮起烟火。
突觉。
这个除夕夜好似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糟糕。
次日早上，叶橙整个人蒙在被子里，是被吵醒的。
在遂和这么多天，她连日失眠，这天算是难得睡的一个好觉。掀开被子坐起来时，恰巧看见正在把卫生间里瓶瓶罐罐东西扫进行李箱的齐蕊。
她们这趟是出差，酒店标配双人间，但前几天也没见她这么闹腾。
齐蕊挺抱歉，注意到叶橙起床气很重，额角在跳，连忙双手合十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忙着赶飞机。再给我十分钟，很快了。”
叶橙张了张嘴，却没有字眼漏出来。
她看向窗外，天已经放晴了。
睡反正是睡不了，叶橙人躺回去，目光却是停留在齐蕊身上，好奇问：“你待会准备去哪。”
齐蕊是东北人，在北城念的大学。平时工作交流不明显，但私底下聊天口音会跑出来一点。
就比如此时：“三亚啊，我爸妈年二十八就过去了，我本来打算前几天就提前请假走人，请假条都打好了，冰块脸……哦不，是我们可亲可敬的组长硬是没给我批，让我再坚持坚持。谁能想到会遇上飞机延误，不过今天能过去还好了，好不容易才托我在东航的表哥弄到张机票最怕就是这鬼天气迟迟不放晴……”
察觉到自己说多了，齐蕊把话头抛了回来。
“你呢，回北城，还是有别的计划。”
叶橙老实看着天花板：“没想好。”
齐蕊就耸耸肩，又看一眼时间，再没空闲和她闲聊，匆忙收拾了东西就拖着皮箱离开。
在房门被关上瞬间，叶橙转了个身，又继续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来时已是中午。
正当她在镜子前洗漱，边含着满嘴牙膏沫子边浏览工作小群消息时，退出群聊，手一抖，居然点进个并无备注且聊天记录一片空白的头像。
叶橙认真思索了会这是谁，不太眼熟。
才想起这是昨晚临时加上的。
几乎是昨晚那阵零点狂欢才过去不久，叶橙把手里杯子还给服务生，正想着怎么找理由离开，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叶橙应声回头，发现不仅是齐蕊，同事们都在。
宋嘉茉夹杂在他们中间，静静看着她。
她立马从高脚椅上下来，正想着怎么撇清关系，顾青李已经顺手把剩下的药收拾好装袋塞进她衣服口袋。
“药记得按时吃。”
叶橙：“……”
莫名有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
她破罐子破摔，也懒得解释，接过齐蕊递过来的她的手机。
“太晚了，回去吧。”
大伙玩到现在都有点累，加上本来就只是普通同事，确实不需要多交代什么，到底只是私事。只是快走到门口时，齐蕊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问叶橙：“你俩不是不熟吗，我这么看挺熟的，比宋嘉茉都熟一点。”
叶橙想说这又不是煎牛排，还分什么三分熟五分熟的。
齐蕊又说：“哎，你俩不留个联系方式什么的吗，能在这碰见也是缘分，下回可不一定能碰上面了。”
叶橙心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她药钱都没还。
而且今晚以后，他们可能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了。
于是叶橙让齐蕊先走，她折返回去要微信。
但叶橙搞不清顾青李这时候在想什么，盯着她电量告急，下一秒就要自动关机手机屏幕，反倒拿起了乔。手插进口袋，单脚踩在吧台椅下横杠，另一只脚伸长出去一截。
“真不用，没多少钱。”
叶橙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在身上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一张皱巴巴红钞递到他面前。
结果顾青李只是低头看了眼，秒答：“给我干嘛，我可没零钱。”
“真收了，就轮到我欠你四十八块七毛五了。”
叶橙：“……”
老实说，是有点气人的。
但这劲儿叶橙好多年没感受过了，乍这么一听，还有几分熟悉的味道。
“真不用，一点小事。”顾青李很轻笑了下。
最后顾青李真掏出手机给她加了微信，叶橙及时在手机彻底没电，关机前点了通过。
……
叶橙看着卫生间明亮镜子里自己眼底下一圈乌青，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回北城，她好像想不出自己这时候能去哪。
待订好机票，叶橙人坐在去往机场出租车上，才想起来昨晚手机没电关机忘记转账。低头操作，把药钱给他转了过去，又补了句谢谢。
迟迟没人回。
而后，叶橙都在忙着托运行李，办理登机牌。
在训练有素，笑容得体空姐微笑着为她端上餐盒和热毛巾，并且贴心提醒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或者关机时，叶橙才看见消息。
钱没收。
聊天框只多出来短短一行字。
【一路平安。】
临近下午四点，飞往北城飞机终于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