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去吧,”停顿了片刻,H.M.说。他刻意压低了大嗓门,很有些拿不定主意,“我不得不让你们看到这一幕。该死,只能这样!现在走吧。”
贝莉尔没说话,沿着H.M.的手电筒光束,脚蹬长简靴噔噔噔大步走在前头。比起这气味污浊、水声汩汩的地下室,哪怕上面的那些怪屋也要让人舒服得多。
H.M.猛地指了指房子正面他们先前待过的那个房间,那德国军宫还在桌子后头晃悠着,豆大的雨点频频冲撞他身后的窗棂。H.M.跟在贝莉尔和丹尼斯身后又一次步入这间屋子,关上门。
“我知道,”H.M.从凹陷的帽檐下打量着他们,“马斯特司叫我别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也许他是对的。”他踌躇着说,“有些时候连我这身经百战的老家伙都觉得恶心,因为现在还没啥不愉快的事情出现,煞风景可还在后头呢。”
“您说的煞风景究竟是指什么?”丹尼斯问。
H.M.上上下下审视着他:“你们也看到了,借着这老套的军队训练方式打掩护,能干出多么恶毒而巧妙的勾当,我巴不得忘了它。可是所谓的煞风景,孩子,戏还没开场呢。”
“你要是肯为我想想的话,”贝莉尔说,“就别再提刚才那东西了。”
似乎是在故作轻松,贝莉尔漫不经心地坐到桌子边上,完全对身后那个人偶不屑一顾,双腿随心所欲交叠着。但她一开口,紧张的情绪就暴露无遗。
“把尸体扮成人偶吊起来的是不是布魯斯?”她喊出声。
“嗯哼,确实如此。”
“他当然是清白的吧?”
H.M.眼睛一直盯着墙角。
“噢,当然,虽然笨得可以,但却清清白白,一贯的兰瑟姆作风。你说对不?”
他一脸凶巴巴的,根本没给贝莉尔答话的时间,就接着对丹尼斯说:
“总体说来,孩子,兰瑟姆确确实实是将尸体藏在一个即使你看着它的时候也看不见它的地方。和这附近所有人一样,他对这间疯狂之屋非常了解。
“你发现没,方圆这片地区人烟极为稀少,真有趣,附近的人们很少来,连孩子们几乎也不来玩。我想,”H.M.压低嗓音,神情诡秘,“我想他们一定非常惧怕接近此地。任何冒险走进地下室的人都会如愿看到一具污秽不堪的人偶吊在半空,脸上蒙着头巾。要是我没把光束打到那皮鞋和长袜上,你自己就什么也不会发现。”
他打开手电对准自己的脸,乍看去活脱脱一个深谋远虑的食人魔,然后又将它塞回口袋。
“可布魯斯这么做的理由呢?”贝莉尔追问,“为什么?”
“唔……说来话长。我得先谈谈罗杰·波雷。”
“等一下!”丹尼斯·福斯特愤愤不平。
“怎么啦,孩子?”
“我受够了,”丹尼斯怒吼,“别再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智力游戏,又是一堆暗示隐语冷嘲热讽之类的。”
“喔,不!”H.M.厉声反驳,“现在自然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我是要把前因后果全部分析清楚。”
雷声渐渐隐退在远方,但雨势仍未减分毫,窗外银闪闪一片朦胧,雨滴从空荡荡的窗棂洒入,溅起一层薄簿的水雾与泥灰。
H.M.扶起一张木椅,检査一番椅腿牢固与否后坐了下去,从雨衣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雪茄塞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小小两团火焰在H.M.的眼镜片上跳跃。丹尼斯突然忆起一个月前在阿尔夫的酒吧里,他也是如此这般端坐在桌旁。
“错误的问题!”H.M.突然说。
“什么?”
“错误的问题!”H.M.咆哮着,狠狠熄灭打火机。雪茄烟头上红光盈动,轻烟腾起。
“今天早上,”他接着说道,“当你们俩故意偷听一场私人谈话时——”H.M.威严地冷笑道,“这种事我自己绝对不屑为之——你们也都听到我对波雷进行的性格速写了。
“你们都听到了,这家伙是如何在离弃祖国后,逐渐发现伦敦才是他的狩猎乐土,女人才是他的天生猎物;他是如何滋生出疯狂的自信,如何凶相毕露地享受了谋杀安德蕾·库珀的极大乐趣。
“而也正是这一次,警方盯上了他。
“警方知道他挑上了这个占卜师的性感小助手,知道他给她买了好些衣服,还知道他带她前往北方,在约克郡的斯卡布拉住进他以理査德·巴克莱之名租下的一间小屋——”
贝莉尔忍不住插嘴:“伯克莱?”她尖叫道,“可那不是和那谁的名字一样么……”
“是巴克莱,”H.M.说,“巴——克——莱。”他猛吸了几口雪茄,“你能不能先安静听我讲完?”
“好吧,我只是突然想到别处去了而已。”
“他就在那里杀了她,”H.M.好奇地看看贝莉尔,“而她的男友报警了,于是追捕的大网就此撒开。
“现在让我再重复一下昨天说过的。这些警察,说好听点,头脑真是一根筋。当X最后一次被人看到和Y一起待在某座房子里,随后又失踪之时,他们就死死认定尸体要么藏在房子里,要么埋在房前屋后的地里。他们的全部赌注都押在这上面,你们也听到马斯特司亲口承认。而实际上每个案子里他们都押对了宝。
“他妈的,看看然后他们都准备干什么!
“还记得‘壕沟农场’的道格尔和养鸡场的索恩吧?于是他们会按图索骥在花园里外挖出几百码宽的大坑;想到迪明埋掉两任妻子和三个孩子的情景,他们便要依样画葫芦撬开水泥铺就或石块砌成的地板;然后他们还将效仿克里平医生,把地下室也翻个底朝天;鉴于兰德魯的高招,他们又少不得掘穿壁炉探查一番;他们还会搜遍各种各样的铁皮箱,因为克罗斯经当初就是用水泥把他老婆封装在楼梯底下一只大铁箱里的。
“他们还免不了砸烂砖墙,掀开楼板,仔细丈量两间屋子之间墙壁的厚度。喔,我的天!他们的搜索就像埃德加·爱伦·坡笔下那位G警长一样巨细无遗。而且直至他们确信尸体的确不在房子里之后,才会开始琢磨更远的地方。”
H.M.停了下来。
丹尼斯和贝莉尔面面相觑。在这所孤立于暴雨中的人偶之家里,他们耳畔仿佛回荡着波雷的狂笑。
H.M.把帽子往后一推,有点过分热情地欠了欠身。
“那么请注意,这些全部都被报纸详尽地刊载出来。报上说警方‘急于晤见’(这个词总能令我好一阵哆嗦)一个名叫罗杰·波雷或者罗杰·鲍德温或者理査德·巴克莱的男人。人所共知,警方正在‘调查’巴克斯、苏塞克斯、约克郡等地的一些住宅。
“但波雷都干了些什么呢?
“他以R·本尼迪克特的身份,公然和新一任妻子前往托基。他和从前一样弄了套带家具的房子。几天后他便察觉有人在夜间监视自己——马斯特司也承认了。扼死他老婆时他也知道警察就在屋外没多远。谋杀当时房间的窗帘居然也还开了条方便他人窥视的小缝。次日一早是个大晴天,他却戴着帽子穿上雨衣出门,简直是迫不及待要昭告天下他即将逃之夭夭似的。”
H.M.眯起一只眼瞅了瞅手中的雪茄。
“好,我们都同意波雷是出了大纰漏,当然!但没人会相信他比发情期的野兔还疯癫,竟会如此自投罗网吧?事实上他极其害怕被捕,这直接促使此后十余年间马斯特司的血压居高不下。
“波雷此举让警方轻易断定他杀了这个女人,然后藏尸于屋内。这未免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晕头转向。除非……
“他妈的!等一下!除非……?”
H.M.又停了下来,高高扬起眉毛,似乎有意在引导他的听众接过话茬。
丹尼斯和贝莉尔对望一眼,贝莉尔无奈地耸耸肩。
“除非——什么?”丹尼斯只好发问。
“除非,”H.M.答道,“这正是他希望警方能够想到的。”
丹尼斯瞪着他。
“先等等!波雷希望警方认为他又犯下一起谋杀?”
“嗯哼,对极了。”
“他还希望他们认为他又把尸体处理掉了?”
“正是。”
“可原因呢?”
“因为在他的甜蜜生活中就这么一次,”H.M.答道,“波雷根本没杀害任何人,也没有处理掉任何一个女人的尸体。”
贝莉尔骤然往后一缩,撞上了那个德国军官,一时被人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尖叫出声。雨声绵延不绝,压迫着丹尼斯的神经。
“H.M.,老天在上,你究竟在暗示什么啊?”
“一起假谋杀。”H.M.说。
他聚精会神、形容怪异地吸着雪茄,片刻后才再度开言。
“现在请想象一下波雷——注意,他非常安全!——有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进行谋杀吗?结果会怎样呢?
“我来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拂过衬衣下摆的一丝微风,五十年内警察都不会发现问题所在。现在他们认为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一直以来就百分之百确定,波雷以某种巧妙的方法又杀了一个人,在房子里就把她处理掉了。注意到了没?在房子里。
“那么,木鱼脑袋们,你们看出这整件案子的关键了吗?
“波雷恰恰是希望他们往这个方向去考虑那些真实的受害者,安吉拉、伊丽莎白和安德蕾,因为实际上他根本不是那么干的。他将她们的尸体藏在——房子外面的某个去处。但是,警方迟早都会把搜索的目标从房子里移到外面更远的地方,上帝啊,那他就完了。于是,只要警方确定他是用了在屋里毁尸灭迹的蠢办法,那么波雷就安全得有如无罪开释一样了。
“他非常安全。明白了没?”
雨势渐弱,屋里的光线也稍稍亮了些。
“啊哈!”H.M.心满意足地将雪茄塞回嘴里,搓着双手,“这事很巧妙,不过我们先把它放在一边,先集中解决另一个问题。
“如果把波雷的第四起谋杀看做一起假谋杀的话,我们能不能发现一些新东西呢?
“嗯,有的。
“‘波雷太太’,几乎是个幽灵般的隐身人。据我们所知,波雷太太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就连在屋外监视的警察也从未仔细观察到她的真面目,只是远远看见她若干次而已,因为给他们的指示是不要接近波雷。她没有任何朋友,之前没有结过婚。我所能找到的只是一个大大的X,这就是她。
“很自然地,波雷必须有个女性同伙来助他一臂之力。这个扮演‘波雷太太’的同伙,在现实生活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你们肯定已经猜到她是谁了吧?”
贝莉尔发出的声音就像个烧开的水壶。
“你也知道我们根本就一头雾水嘛!”她尖叫着,“那同伙是谁?”
“米尔德里德·莱昂丝。”
“米尔德里德·莱昂丝?”贝莉尔惊呼。
“嘘!”H.M.慌忙从嘴里取下雪茄,东张西望,“老天在上,你能不能小声点!”
“可是——米尔德里德·莱昂丝?”
“嗯哼。”
“但她是……”
“警方最有力的证人……”丹尼斯补充。
“但她的证词完全不足以宣判波雷犯下谋杀或其他罪名,”H.M.故作天真地瞄了他们一眼,“看来你们有点吃惊啊?”
“差不多吧。”丹尼斯说。
“可你们再想想,如果把波雷这次‘谋杀’视为他自救的诡计,那么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就必是同伙无疑了。即便抛开‘从窗帘缝里偷窥’那俗套拙劣的说辞不谈,她也是唯一一个声称曾在近距离见过‘波雷太太’并与其交谈过的人。
“如果你们要证据,我就给你们证据。你们还记不记得大约一个月前那天晚上,我们都在格拉纳达剧院附近阿尔夫·帕特里奇的酒吧里?”
贝莉尔自是印象深刻,她深吸一口气,“当然记得。”
“迄今为止,”H.M.说,“我向你们阐述的观点,都是多年前看过马斯特司寄来的那摞罗杰·波雷一案的资料后所隐隐产生的念头。
“咳!”回溯往事,H.M.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只黄鼠狼先是说不需要我出手相助,然后居然又厚着脸皮给我寄来波雷的材料,说什么我能不能行行好读一读,然后给点意见?
“我真的是个特别谦逊温和的人哦,小姑娘。不骗你。我的谈吐历来都很文明,从不说脏话,他妈的。管他呢,拜托!我忍气呑声,告诉他这材料我收下了……
“我的意思是,”H.M.咳嗽一声,忽然记起自己是多么崇高,忙忙摆出一副虔诚稳重的模样,“我是说这事儿真让人不爽,对吧?而我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把案卷认认真真硏究下来了。”
“你真是圣人啊,”贝莉尔承认,她又是迷惑,又是害怕,又是被这老妖怪的嘴脸搞得哭笑不得,“但究竟——”
“我这不是就要说明了吗?”
“好吧!”
“在酒吧那天晚上,马斯特司说他们掌握了新证据,‘某个不知姓名的作者写了一个关于波雷的剧本并寄给兰瑟姆先生,而且此人知道的未免太多了’。这当然意味着作者可能就是波雷本人;后来证明这一猜想是正确的。‘他知道那目击者是个女人,’马斯特司说,‘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东两;他掌握的情报,按理说只有警方、你和莱昂丝本人才知道。’”
“而我当时停止了点烟的动作,”H.M.补充,“感觉脑门上被人用高尔夫球杆狠狠来了一下。”
“为什么?”
“唔,小姑娘,”H.M.说,“想必你也无数次问过自己知道那些事实的都有谁,还有为什么。但波雷怎会知道那些的呢?”
一阵沉默,雨还在下。
“如果你仔细阅读过那份被布魯斯·兰瑟姆修改过的剧本的原稿的话,”H.M.强调,“这个要点就更令人震惊了。你们看过没?”
“看过啊!”贝莉尔点头,“布鲁斯昨晚拿给我看了。”
“两周前我来到艾德布里奇时他也给我过目了,”H.M.说,“难道你没发现什么吗,小姑娘?”
“亲爱的,恐怕我那时太慌张了,所以我……我……”
“波雷,剧本的作者,”——H.M.小心斟酌着措辞——“知道那个女证人是‘红头发’的。他还知道她那晚上跑来是为了一张十先令的假钞。他甚至知道(哎呀!)她是骑自行车来的。他怎会晓得这些呢?”
“不可能!”丹尼斯·福斯特不由得喊道,“这不可能!除非……”
“除非,”H.M.接过话茬,“波雷与米尔德里德·莱昂丝联手做戏来耍弄警方。”
丹尼斯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
“人生如戏!”丹尼斯嘀咕着。
“你说什么,孩子?”
“没什么,爵士,您继续吧。”
“有没有这种可能,我问自己,米尔德里德·莱昂丝一人分饰二角,既是她自己,又扮演波雷太太呢?”
“答案是:易如反掌。我们知道,莱昂丝这女人开的打字社里并无助手;她可以自由来去,无人注意。我们也知道,警方只在夜里监视那间平房,所以她可以通过那片树林(平房就建在树林前面)偷偷潜回而不被发现。早在警方开始监视之前,她便用几天时间来在路人、邮递员、屠夫的小伙计等人眼中创造出一个‘波雷太太’的形象。
“那考究的发型,配上波雷提供的珠宝首饰(显然是假货),任何人眼中的她——总在远处!——要么是和丈夫一起在花园里喝茶,‘浓情蜜意’;要么就是靠在草坪上的躺椅里小憩。这个形象树立起来之后,她就无须再走近那房子一步,直到七月六日那个决定性的下午。
“跟得上思路吧?
“那天下午她以米尔德里德·莱昂丝的身份,带上一台打字机公然骑自行车前往。她自然什么信件都没打,只是走进房子,然后又扮成波雷太太出来,最后一次和她的‘丈夫’喝茶,随后又在傍晚摇身变回莱昂丝。
“当晚,戏码的高潮上演!根本就没有什么假钞,那只是她的障眼法,如此便可顺理成章地解释为什么她下午去了一次,晚上又再次造访。她确实是骑自行车去的,也的确从窗帘缝里瞄了瞄波雷本人,然后撒腿开溜了。大功告成。”
H.M.摇着脑袋,轻轻吸了口快熄灭的雪茄。他的话音中竟洋溢着一股钦佩之情。
“这出戏的精妙之处,你们发现没有,就在于它即使穿帮了也不打紧。设想一下,整个流程中这两人要是出了点差错呢?要是半路杀出点意外状况呢?如果第二天早上波雷出门准备开溜的时候,那名犹豫不决的警察大喊一声‘喂!’呢?”
“喔!那也没啥大不了。根本没有人被杀,波雷尽可以挂着他那着名的微笑对警察说:‘你们之所以追缉我(一个无辜的人!),无非是基于那些你们自己心里都知道证实不了的嫌疑。你们总不能怪我在你们眼前玩几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吧?无论如何,你们究竟准备拿我怎么办?’
“另一方面,如果这出戏成功了……
“喔,去他娘的!
“你们不介意我再重复一遍波雷非常安全吧?一劳永逸地安全了,那接下来他要扮演准呢?警方永远不会査出他到底对受害人做了些什么。因为他们调査的方向完全南辕北辙:没完没了地搜索正常的房屋,还有根本不在屋里的尸体。
“谁会去怀疑米尔德里德·莱昂丝,这个准备在起诉时出庭的证人,这个将把波雷送上绞架的女孩,其实是波雷的同党?我估计波雷那冰冷渺小的灵魂深处,必然是对此欢腾不已。他仔仔细细地指点过她,在接受询问时要说什么,如何应对。
“不过这也并非易事。我非常肯定,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在警察面前那种歇斯底里,是真正的歇斯底里。她吓得六神无主。但波雷坚信她能办到,她能办到他交代的任何事,因为她是他所敬慕的米尔德里德。”
过了片刻H.M.又补上一句:
“我说,我有没有提过,波雷相当聪明?”
屋子里的寒意似乎又深了一层。米尔德里德·莱昂丝那张脸,那张还没变得又瞎又哑、眼里嘴里还没填满沙子的脸,缓缓浮现在丹尼斯的想象中,盯着他看。
“他——所敬慕的——米尔德里德。”贝莉尔重复着,打了个寒战。
“嗯哼。”
“波雷的又一个女人?”
“不错,但有所不同。”
“昨天,”贝莉尔刚开了个头,喉咙里就像打了个结似的。她的十指紧紧握住身体两侧的桌沿。丹尼斯望着她在窗前背光的身影轮廓,湿漉漉的头发,以及包住头发的那条湿漉漉的丝巾;那个德国军官倾身向前,仿佛也听得入神。
“昨天,”贝莉尔接着说道,“当您在高尔夫球场上和马斯特司先生交谈时,您说毎个连环杀手都有一个避风港般的女人,一个他在两次谋杀之间总会与之共同生活的女人。”
H.M.点点头。
“通常,”他避开贝莉尔的目光,“那都是个姿色平平、貌不惊人的女子。这世上的波雷们似乎总能从她们那里寻求慰藉。”
“‘史密斯和他的伊迪丝·佩格勒,兰德鲁和他的费尔南达·西格里特,而罗杰·波雷——’和他的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对吗?”
“嗯哼。”
“当时我快要晕倒了,”贝莉尔忽然拧绞着双手,“真怕您指的那女人就是我,”她又抬高了嗓门,“但这个女人,您说过,是他们绝不会杀害的。”
“小姑娘,这就是我犯下大错的地方,”H.M.有一瞬间紧闭双眼,“波雷的确杀了她。他做了史密斯和兰德魯从未做到的事。但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不杀她?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彻底抛弃她了,”H.M.答道,“他已经整整十一年没和她见面,也没捎去只言片语告诉她自己身在何处。当一个女人为你经受炼狱之火般的煎熬以后,你万万不能如此待她。”
炼狱之火……
此时丹尼斯·福斯特清清楚楚地在想象中描摹出一幅图画,其景象曾多次掠过他的脑海,但他却始终没参透其中深意。他看见了米尔德里德·莱昂丝从格拉纳达剧院的侧门溜出来时那张脸:那种鬼鬼祟祟和激动不安,那种恐惧与胜利相交织的情感,还有那左顾右盼的蓝色眼珠。现在他得到答案了。
那是一种怨恨之情,切入骨髓的怨恨。
在画中,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呼吸着,生活着,从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蜕变为憔悴暴躁的妇人。她的形象充盈于这雨幕笼罩下的阴暗房间。丹尼斯怔怔望着正朝H.M.说着些什么的贝莉尔,直到有个东西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并使他浑身汗毛直竖,霎时警觉起来。
贝莉尔肩后现在站着两个德国军官。
丹尼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这试胆之屋、人偶之屋,该不会又对他们玩什么恶作剧吧?迎着窗口看去,这第二个人偶站在第一个左侧一点点,身形模糊,但它的头盔没那么圆,胸口和腹部也没有弹孔。相反,它的手还在窗沿上悄悄滑动……
“H.M.!”丹尼斯大喊,猛然冲向窗口。
他的左手触到了一件湿滑的雨衣领子,右手则离奇而本能地揪住一条领带,那东西像小狗的项圏一样缠绕上他的手指。他猛地一拉,那人偶发出一声仓皇的尖叫。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站起身,嘴里咒骂着,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房间,锁住站在窗外那个男人的脸庞。
这个大张着嘴、红润的脸颊上既惊且怪、在窗外窥视他们的人,是霍瑞斯·齐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