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呃——已经死了,”布魯斯重复了一遍,“看样子像窒息身亡,可能是被掐死的。”
丹尼斯一时间丝毫动弹不得。随即贝莉尔喊道:
“是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对不对?一定是米尔德里德·莱昂丝!”
每逢自己所爱的人牵连在内之时,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地准确。
“没错,”布魯斯说,“她……”只见他脸上骤然蹿起一阵恐惧,二目圆睁,双唇微启,露出洁白的牙齿,手里使劲将香烟摁灭在烟灰缸内。
“关于米尔德里德·莱昂丝,你们都知道多少?”
贝莉尔径直扑向卧室房门。
“别进去!”布魯斯脸色刷白,“她……”
贝莉尔推开门。卧室有四扇窗,两扇面北,两扇朝西,模糊的光线刚够勾勒出倒在床边那张安乐椅中某个东西的轮廓。
贝莉尔没有进房。此时窗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由远及近沿路往旅馆而来。车灯白色的光束不偏不倚恰恰反射进房里来,照出了椅子里那东西的脸庞,还有一头乱糟糟的红发。贝莉尔后退了一步,丹尼斯觉得她快要呕吐了。
“布魯斯,你这蠢货。”她尖叫。
“我知道我是蠢货!行了吧!可是……”
“那女人根本不足以令你入罪,”贝莉尔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证词毫无力度可言。我们是听H.M.说的。可你现在杀了她,一定会被他们送上绞架!”
布魯斯扬手蒙住眼睛,似乎是在招架迎面而来的一记重击。
“你他妈的都在瞎掰些什么呀?”他嗓音嘶哑。
“他们早盯上你了,布魯斯!设下圈套就等着你犯错,而你果然中计!他们会绞死你的!”
布魯斯瞪着她:“听着,贝莉尔,”他茫茫然问道,“你疯了吗?”
“没错!没错!没错!”
“我是布魯斯·兰瑟姆,还记得吗?我们策划了整件事,对不对?这是你的主意啊,你忘了?”
“现在你是布魯斯·兰瑟姆,”她的话劈头盖脸涌来,“但之前你又是谁?初次见面时,你三十五岁,自称来自布里斯托尔。可在那之前你又是谁?你可曾在牙买加呆过?”
布魯斯挣扎着,“你是说长岛?之前我在纽约和别人一起排演《割喉船长》的时候……”
“我说的是牙买加岛。罗杰·波雷就来自那里!”
“上帝啊,贝莉尔,”布魯斯迟疑着,“难道你当真以为我是他不成?”
这个男人没在撒谎,丹尼斯·福斯特心想。
他先是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随即又有种晕晕乎乎的释然感。原本他内心的判断一直在天平两端摇摆不定,时而倾向这一头,时而又是另一头。但此刻,丹尼斯想,他已经知道了。
布魯斯苍白的病容俨然与贝莉尔如出一辙。适才他脱口而出的那句“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他不成”全无矫饰成分,那种惊疑与骇然完全表明他是头一次察觉贝莉尔的言下之意。在丹尼斯看来,无论是活着的还是过世的演员,从无一人的演技能如此逼真自然。无独有偶,贝莉尔迎向布魯斯的目光中,此时也蒙上一层疑虑与兴奋交织的阴影。
“你姓名的首字母!”贝莉尔艰难地咽了咽,“倒过来就是R.B.!还有你掌握的那些剧本中没写的情况!还有……”
“退后,”布魯斯一边说一边放声大笑。
这笑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得错位一般,狂野而邪恶,在阴森森的屋子里回响不绝。他笑得热泪盈眶,笑得额角靑筋毕现,笑得嘴角如希腊戏剧中的面具一般深深咧开。贝莉尔惊怖地盯着他。
“布鲁斯!别笑了!到底怎么回审?”
布魯斯半弯下腰,跺着地板,笑声此时听来竟带了几分呜咽。他摸到写字台的抽屉,拉开一半。丹尼斯远远乍一看,里面近乎空空如也,只有几张打字的稿纸,其中最上一张的右边角有个“7”;还有张既薄且皱的包装纸,上面有行浅绿色的字:“古韵茶庄,艾德布里奇。”
“你以为,”布魯斯嘶吼,“我会是……”
“莱昂丝那女人死了,不是吗?”
“不错!但不是我干的!”
“别慌!”丹尼斯插话,他冰冷的声音扫过房间,让另外二人都定了定神,“听着,布魯斯,我们最后一次聚会那天晚上,米尔德里德·莱昂丝是不是去格拉纳达剧院见你?”
“是的。”
“那么?”
布魯斯揉揉眼睛,这时他浑身发抖,拽了拽睡袍下运动衬衫的领子,虽然领子早就敞开着。
“莱昂丝小姐本该于今天下午抵达此地,”他说,“我收到了她的信,”他轻轻将写字台上的废纸扫开,“信中说她会坐火车来,四点十五分到西克莱斯特车站,然后横穿高尔夫球场过来。”
“可我们也在那趟火车上啊!”
“你们看见她了吗?”
“没有。”
“反正她一直没出现。我一直等到四点四十五分,然后打电话告诉楼下说我去游泳了,还说不管是谁找我,都让他们先等候―会儿。”
“你去游泳?”贝莉尔惊叫,“在这种天气?”
“有何不妥?天也不太冷,真服了你!”他咽了咽唾沫,“我房间外面有一架墙外楼梯,是战时军队搭建的,以便迅速上下楼。我从那里出去,一直游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为止。然后又从原路回来,换好衣服,打开衣柜去取这个,”他摸了摸身上的睡袍,“那女人的尸体就滚了出来。”
“从衣柜里掉出来的?”
“没错。”
布鲁斯又拽了拽领口,苍白的脸色令那块淤青尤为鲜明。他似乎正受困于迟来的惊骇之中。
“上帝啊!”布魯斯有力的手掌又蒙住了脸,“她肯定也去过下面的沙滩。”
“何以见得?”
“她满脸是沙。沙!肯定有人抓住她,掐着她的脖子,把脸摁进沙子里,直到她窒息而死。她的嘴里、鼻孔里、眼睛里全是沙。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那圆睁着的眼睛,满是沙砾,一眨不眨……我把她的脸擦干净了,可眼睛还是……”
他停了停,好让那恐怖的一幕充分沉淀。
“圆睁的眼睛里盛满沙砾,一眨不眨。”又一辆车从外头马路上开过,马达声摇撼着整座旅馆。丹尼斯想象着米尔德里德·莱昂丝的尸体在黑暗中随之震颤的景象。
“她定然是拼死挣扎过,”布魯斯说,“尸体也还是温的。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上面还沾着不少细沙,但一看到贝莉尔的脸色,又慌忙将其塞回去了。
“那么,”他换了个话题,“你们下车以后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们在路上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马斯特司总探长谈了好一阵。布魯斯,他们相信你就是罗杰·波雷!”
“骗人,”布魯斯脸色愈发惨白,“这是谎言。”
“我没骗你!H.M.……”
“我知道H.M.就在此地!我还和他交谈过!”
“你已经——?”
“对!而且他完全不相信那些鬼话。但如果你们,我的朋友,你们认为……这可不像舞台上的谋杀戏码,”布鲁斯可怜巴巴地说,“根本不一样!我也是刚刚才开始意识到的。附近的人们都巴不得看到我被吊死在灯柱上,而假如某个本就敌视我的人发现我和一具死尸同处一室,一个惨遭谋杀的女人……”
走廊里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几乎就在同时,达芙妮·赫伯特推开了门。她身后站着乔纳森·赫伯特,两手插在裤袋里。
通往卧室那扇门依然大敞着,贝莉尔本能地要伸手去关,但顾忌到这也许反而太过惹眼,她又硬生生把手放下了。诚然,卧室里光线实在太暗,椅子里那东西现在就连轮廓也看不见;但他们的神经早已被它绷得太紧,丝毫无法放松,唯恐那眼里口中满是沙砾的死人突然叫出声来。
丹尼斯·福斯特的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耳中砰砰作响。
“我能进来吗,埃格顿?”赫伯特先生问。
“爸爸!”达芙妮轻呼,“您答应过……!”
“不要紧,”赫伯特先生送给她一个微笑。
这是丹尼斯头一次与赫伯特先生打照面。在火车上的时候他一直背对着走道。
他是个中等身材的强壮男子,虽然头发灰白,面相却比较年轻,举止中自有一分自信与持重。两道浓眉下灰色的眼睛与达芙妮确有几分相像,下巴上那道沟痕使整张脸平添了少许沧桑。他身穿粗花呢外套,信步进门时摘下了头上的软帽。
布鲁斯迎前一步,朗声说道:“如果你是来摊牌的话,那他妈的此时此地你我就把话说清楚。”
“我倒不太愿意称之为摊牌,”赫伯特先生说,“你看……”
达芙妮走到布魯斯身边,拉住他的手臂。赫伯特先生顿时面露失望之色,但未置一词。
“昨天我们夫妻俩带达芙妮去伦敦,”他继续,“我们本指望……唉!本想让她散散心,但她非要今天回来不可。实际上,我们刚到艾德布里奇,她就跳出火车飞奔而去。她会去哪儿那是再明显不过,所以我就跟了过来,心想也许……”
他停了下来,脸色很不好看。
“呃——这位女士和这位先生是?”
“我来介绍,韦斯小姐和福斯特先生。”布魯斯大声说,“福斯特先生是我的律师。丹尼斯,告诉赫伯特先生我的真实身份。”
“唔……”
“说下去!”布鲁斯之意已决,“告诉他!”
丹尼斯定了定神。
“事实上,赫伯特先生,”他舔舔嘴唇,“您眼前这位所谓的布魯斯·埃格顿,其实是话剧演员布鲁斯·兰瑟姆。”
半天没人吭声。
“即使您没看过他在舞台上的表演,”丹尼斯满脸发热,嗓门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您无疑也曾经听说过他。大约一个月前,业界兴起了一场——一场争议,是关于——焦点在于当某人假扮成一名臭名昭著的杀人犯而且最后又公开真身的话,别人会怎么想。”
丹尼斯三言两语就把前因后果概述了一遍,似有一种莫名的沉重灌进在场诸人的四肢。时间过得很慢,非常非常慢;丹尼斯还能听到某人的手表嘀嗒嘀嗒不停走动。
“我了解了。”赫伯特先生语气平淡,鼻翼却一翕一张。
“这真是非常不走运,”丹尼斯喊道,“而且——而且戏也演得有点过头,”他偷偷瞄了达芙妮一眼,见她正缓缓退后,“但我想您也同愈,目前还没有造成什么实际的伤害。”
“知道了,”赫伯特先生话音里仍波澜不兴,“如此说来整件事,包括对达芙妮大献殷勤,都是事先策划好的?”
“我还有其他连贝莉尔和丹尼斯都不了解的原因!”布魯斯哑着嗓子,“先生,当你听过以后,我想你和达芙妮就都会原谅我了。这事我都还没……”
赫伯特先生慢腾腾上前来,面不改色,毫无预警地,抬起右手给了布魯斯一记响亮的耳光。
布魯斯心思还在别处,猝不及防之下来不及护住左脸,颧骨上结结实实挨了赫伯特先生一掌,那本已异常苍白的脸上顿时浮起一个鲜红的掌印。
“我不想伤到你,”布魯斯的声音有点发抖,“所以请别再出手了。虽然我知道自己是罪有应得。”
“你遭的报应还远远不够,”赫伯特先生斥道,但他的话里话外多少也有些解脱,“很遗憾,我若是年拜几岁,下手定然更狠。走吧,达芙妮。”
“达芙妮!”布魯斯喊道。
那女孩一直退到被一张安乐椅挡住为止。她张着嘴,眼中思绪翻涌,羞愤交加。布魯斯呼唤着她的名字,那奇特的语气俨然就像是一名正愤慨控诉这邪恶世界的十八岁少年人一般:
“达芙妮!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不知道,”达芙妮喃喃低语,“我——我得好好想一想。”
“我宁愿你是个杀人犯,”然后她又说,“我还更指望你是个杀人犯!”
窗外,蓝黑色的天幕上露出几点星光。一辆军队的重型货车降隆开过,震得窗框吱吱作响。当军车驶过旅馆时,效果立竿见影——黑漆漆的卧室里,那具尸体从椅子上滑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然而起居室里谁也没注意到。
“我是那么崇拜你,”达芙妮说,“我——我甚至总在想你身上有几分上舞台的气质。但我从不介意你到底是什么人,直到现在这一切曝光为止。”
“这不是游戏,达芙妮,”布鲁斯向她迈了一步,但看见她的表情,便又收住脚,“开始时确实是个游戏,没错!但世事难料。我对你说过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女孩一时间动摇了。布魯斯的话中有挡不住的真诚,他个性中那股压迫力倾泻而出,完全呑没了她。但她旋即又望着赫伯特先生。
“求您了,”达芙妮说,“我们回家好吗?”
赫伯特先生正低头注视着写字台,完全心不在焉,达芙妮只得重复了一遍,他方才惊觉过来,拉起达芙妮往门口走了两步,又转身抬了抬帽檐。
“兰——兰瑟姆先生,”他两眼充血,却还是彬彬有礼,“我想伦维克中校已知会你周一前务必离开旅馆。这样最好不过。”
“达芙妮!”布魯斯仍不放弃。
赫伯特先生用手背蹭蹭前额:“兰瑟姆先生,我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你的真实身份,但我会安慰朋友们,就说你不是杀人犯,而且,”他踌躇了一下,“而且他们可以不必在附近搜寻波雷了。除此之外我会守口如瓶。我没法多说,你赐给我们的羞辱已经够多的了。”
他又犹豫片刻,然后看着丹尼斯。
“福斯特先生,多谢你据实以告。看来阁下是这起勾当中唯一本性良善的人。”
“不是这样的!”丹尼斯连忙说,“以我的名誉起誓,我可以向您保证,布魯斯真的……”
布魯斯·兰瑟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达芙妮,我现在不能和你一起走,”布魯斯不由自主地朝黑漆漆的卧室看了看,“我现在不能陪你,而且自己也心乱如麻,这都是有原因的。但我明天早上会给你打电话,我保证你一定会理解我的苦衷。这只是……”
“如果你还敢和我女儿见面,”赫伯特先生说,“我就要你的命。说到做到。晚安。”
“达芙妮!”
布魯斯又上前一步。
达芙妮双手捂住羊毛衫的领口,双唇颤动,泪珠在眼中打转。厌恶之情伴随受伤的自尊,与布鲁斯加诸于她的那种催眠般的吸引力纠缠不濟。她故意躲闪着布魯斯的视线。
“嗯,福斯特先生,谢谢您,”她与丹尼斯目光交会,其中既有几分友好,又有几分一见如故的亲切和赞赏,这不由令丹尼斯自惭形秽,“我总觉得您还对我隐瞒了些什么,而这正是我要谨致谢意的地方。晚安。”
她又对贝莉尔点点头,冲丹尼斯浅浅一笑,仿佛在安抚他无须介怀,随即快步走出房间。赫伯特先生小心地关上门,随她而去。门闭上前,屋内三人都见他眉头深锁,鼻翼微张,心事重重。
随后又是一片死寂,丹尼斯又只听得手表指针挪动的嘀嗒声。布鲁斯盯着紧闭的房门看了许久,才缓缓抬手摸了摸腮帮子上的掌痕。
“怎么样?”贝莉尔看也不看他,“你对他们的态度可还满意?”
“我会证明的!”布魯斯说,“我会证明给你们俩看的!——贝莉尔!”
“嗯?”
“天使脸蛋,你总不至于真的相信刚才你那一套谬论吧?怀疑我是——你知道?”
“噢,布魯斯,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想的!”贝莉尔无奈地答道,“我简直就和那位牧师的女儿一模一样。”
“谁?”
“别提了。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就免不了胡思乱想,糟糕透顶。可是当又听到你信口开河的时候,在我眼中你再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蠢到家的老可怜,布魯斯·兰瑟姆。”
“那么你能为我行个方便吗?”
贝莉尔瞪着他:“说真的,布鲁斯!你可真会挑时间——!”
“这很重要,”布鲁斯眼珠子转了转,其间那狂乱的光芒时而会在舞台上出现。
“达芙妮和他老爸半小时之内绝不能离开旅馆,”他说,“我要你下楼去追上他们,贝莉尔。我要你缠住他们,用任何借口都无所谓,只要绊住他们三十分钟,你能办到吗?而且马上就去?”
“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因为我想借用达芙妮的车,在他们知道我离开之前溜得远远的。”
“用车……什么意思?”
“听着,贝莉尔,如果运气好的话,几小时内我就能证明某些问题,到时达芙妮就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而且他老爸还会上来和我握手,而不是饱以老拳,”布鲁斯满心虔诚地注视着天花板,“主啊,请别再像刚才天降死尸那样开我的玩笑了。你能照我说的去做吗?”
“才不要!”
“贝莉尔!”
“难道……不能让丹尼斯去吗?如果非那样不可的话?”
“为什么是丹尼斯?”
“毕竟他给那家人的印象还不错,”贝莉尔说,“而且他已经对达芙妮·赫伯特心旌摇动了。”
“天啊,真的吗?”布魯斯嘀咕着,若有所思地迅速瞄了瞄丹尼斯,后者已然张口结舌,抗议的话堵在喉头就是出不来。“我想我应该说,大家公平竞争吧。就是这个态度。”
“喂——!”
“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布魯斯挥了挥手,“这会儿不能让丹尼斯去,我还有其他事求助于他呢。”
“等等,”丹尼斯说,“其他事是什么事?”
“你我二人,老伙计,”布魯斯宣布,“要去把尸体处理掉。山人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