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处西克莱斯特车站外的高坡上,向东瞭望,一览无余。
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五分,天光渐弱。来自北海的海风裹挟着水汽,拂过眼前的开阔地带,径直闯进鼻腔,霎时寒意顿生。
潮落潮又起,咸咸的海风掠过满是鹅卵石的海滩,缠绕在一座被防水板护住的建筑周身。这所房子漆成白色,墙上间或有绿色的百叶窗,显而易见便是皮靴旅馆。旅馆前方是高尔夫球场低平浑圆的小丘,白得发亮的沙坑宛若史前陵墓一般,插着红旗的果岭依然生气勃勃,但球道早在萧瑟秋意里黯淡无光。道旁高高树顶上,黄叶亦已被湿气浸透,海风过处,顺势而落,悄然无声。
“啊!”贝莉尔不悦地一叹。
走出西克莱斯特车站的只有贝莉尔和丹尼斯二人。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他们没看见其他人。隆隆车声已经往艾德布里奇方向渐行渐远,他们近旁是一片无边的静寂。
“贝莉尔,”丹尼斯突然冒冒失失地开口,“你准备对布魯斯说什么?”
“我不知道。”她的回答也同样生硬。
“你该不会把他是波雷那套谬论搬出来吧?”
这次她没有理会。他们沿一道长长的木板台阶下坡,大海从视野里消失了。孤零零的车站在路旁好不寂宽。没有犬吠声,也没有哪怕一次喇叭鸣笛。他们横穿一条小道,然后是一片开阔草坪,随后又是一排栅栏,放眼一望,远处球场边缘布满灌木与高高的树丛,还有零星沉寂的沙丘。
或许就是这种孤独气氛催生的某种亲密感,令丹尼斯·福斯特打开了话匣子。
“贝莉尔,你深爱着布魯斯,对不对?”
“嗯,我想是的。”
“那你是不是还会依然爱他,哪怕他是……你知道吧?”
贝莉尔脸色惨白。
“如果他是波雷,”她说,“我就亲手杀了他。”
“贝莉尔!冷静!”
“我是认真的,丹尼斯。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胆色,但好歹会试一试。每当想到那些被埋掉的女人在黑暗中慢慢腐烂的时候……”
“可我们还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处置尸体的啊!这让所有人都抓狂了。你总不会认为布鲁斯有法子设计出一种让她们完全解体的高招,还能瞒过全天下?”
“难道我的设想真的那么荒谬吗,丹尼斯?真的吗?”
“一点不错!”
“要真是这样,丹尼斯,告诉我为什么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会那么说呢?他为什么费尽心思给布魯斯设下这么一个圈套呢?”
“圈套?那才怪呢!”丹尼斯反驳,“那只是H.M.惯用的语气罢了,没什么玄机。只怕这会儿他早把这整件事忘到脑后去了。”
“是吗?”贝莉尔质问道,向前方点了点头。
他们在西克莱斯特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
当然,这位大人物可没看见他们。他面朝球场,站在沙坑底部,头上是栗子树的繁枝茂叶,身穿一件腰部尤为宽松的灯笼裤,头戴一顶软帽,目光之凶悍连恶灵见了也不免要畏怯三分。他一只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高尔夫球袋,内装十余支球杆。但最令丹尼斯吃惊的还是他接下来离谱的举动。
H.M.似乎全神贯注于树枝上的什么东西,入定般仰视良久,心无旁骛。同时他的右脚仿若与身体脱节似的伸出去,伸出去,踢了踢地上的一粒高尔夫球,那本来深埋沙中的小球便滴溜溜滚到球道边上去了。
“啊哼!”H.M.精神抖擞地咳了一声。
此刻他就宛如一位重获新生而又不屈不挠、虽九死犹未悔的圣人。但当他从球袋里抽出一根中号铁杆时,差点被耳边新冒出的一个声音吓得半身不遂。
“我都看到了哦。”这声音颇令人毛骨悚然。
唐纳德·费格斯·麦克费格斯先生幽灵般从近旁一棵树后面飘了出来。
众所周知,H.M.历经大风大浪,纵然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然则被抓个现行、小丢几分面子之际,情况却又不同了。他的眼镜耷拉在鼻梁上,那神情如同雷霆震怒的君王,连三岁小孩也看得出不对劲。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胡扯什么。”他怒吼。
“你不知道才怪呢,”麦克费格斯先生不依不饶,口气中反倒有几分敬畏,“老兄,我真不明白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他话音一变,哀声唤道,“莫非你根本没有宗教信仰?”
“我当然有信仰!无比坚定!我……”
“鬼扯,”麦克费格斯先生说,“全是鬼扯,刚才你就偷偷把球从沙坑里踢出来了;还有之前在第八洞的时候,你也偷偷往前挪了十二三米;没法将球打过水障的时候,还在水里上蹿下跳,全无半点耐心……”
“喂喂,孩子,你该不会是指控我在比赛中作弊吧?”
“然也。”
H.M.一扬手把球袋抛进树丛,紧握中号铁杆,走到球道边上那颗高尔夫球的位置,浑身洋溢着不容挑战的威严,软帽下一张脸涨得发紫,将杆头瞄准了小球。
“看好了!”H.M.喊道。
“我看着呢。”
“这球是活的,”H.M.说,“它长着眼睛,拥有灵魂。孩子,这颗小球的精神力量,比起一整群吸食大麻以后高唱《霍斯特·维塞尔之歌》的盖世太保还要彪悍得多。”
然后H.M.的大肚皮开始抖动起来。
“我一大早就出来了,准备好打第一洞,”他说,“像我这么杰出的选手,按说早该把它直直轰出两百码开外了,结果呢?这猪崽居然像回旋镖一样去而复返。为什么?”
麦克费格斯先生猛揪特自己铁灰色的头发。
“我一直都告诉你……”他开始滔滔不绝。
“停,”H.M.喊。
“我还没说完。”
“假如你再说一句什么要眼盯着球,头部稳定不动的话,”H.M.用中号铁杆威风凜凛地指着他,“我就剖你腹挖你心。跟那些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会证明的。”
“球会拐弯,晓得吗?而且我眼前还有红色的雾霭飘来飘去。然后我就想:‘你要拐弯是吧,嘿?好,看我瞄准,轰你进洞去!’于是我站在球座旁边……”
麦克费格斯先生挤出一声呻吟。
“我站在球座旁边,”H.M.没完没了,“迅猛一击,免度直指右方的球洞。根据精心计算,这一击本来无论如何都该将这厮稳稳当当送上果岭。哪曾想这一回这玩意儿偏偏没往右边拐上一百码,反倒向左窜了二百码,敲破了俱乐部的窗玻璃。
“孩子,我不是神,我也是人,我受不了啦。对付这厮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它捡回来,丢到它该去的地方去。就算这样,你知道不,如果它跳起来溅我一身水权当报复,我也不会惊讶的。”
“亨利爵士。”贝莉尔温柔地招呼。
瞥见H.M.的表情,丹尼斯不禁险些爆笑出来,但顾及H.M.正在气头上,便硬生生忍了下去。
因为这其实一点也不好笑,一点也不。
H.M.怒意顿消,一下子就泄了气,尴尬之余缓缓走回球道,手里拨弄着球杆。
贝莉尔翻过栅栏走向H.M.。一片空寂之中,她踏过草坪的沙沙脚步声清晰可辨。
“您到这里多久了?”
“我?”H.M.说,“噢,差不多两星期吧——我是来打高尔夫的。”他忙不迭解释。
“这期间您一直就在干这个?”
“没听懂你的话,小姑娘。”
贝莉尔忽然指向球场尽头:“您该不会是住在……”
“皮靴旅馆?喔,”H.M.盯着手中的球杆,紧蹙眉头,“不是。你知道吗,我从前曾见过你的朋友布魯斯·兰瑟姆一两次。”
“不错,”贝莉尔点点头,“从上次布魯斯在化妆室里说的话,我也猜到你们见过面。”
“那么,很自然地,我也就无意插手他在此地的计划。我是来度假的,小姑娘,仅此而已。”
他们之前横穿的那条白色道路想必通往艾德布里奇。伴随一阵马达声,路上开来一辆老式的出租车。心下不安的丹尼斯一手提着贝莉尔的皮箱,另一手提着自己的,完全没注意到出租车忽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更为不妙的是,从后座里跳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马斯特司总探长。
“啊,爵士!”马斯特司冷冷地招呼。
他付了车钱,砰的一声更加冷酷地把车门甩上。
“我们又见面了,”马斯特司说,“好,很好,非常好!根本没人告诉我应该在艾德布里奇前一站下车。否则——”
“原来您也在这趟火车上?”丹尼斯问。
“啊,”马斯特司勉强挤出个笑脸,“可惜警察的出差津贴供不起一张头等车厢的票价,福斯特先生。喂,亨利爵士!”
他翻过栅栏,布魯斯紧随其后。而H.M.还是一动不动。
“马斯特司,你这条海蛇,”H.M.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去他娘的,没想到在这也能碰上你!”
探长收住脚步,狠瞪着他。
“没想到我会来?那你他妈的为啥写信给我说罗杰·波雷果真就在此地?”
死一般的静寂。
丹尼斯手中的皮箱掉到地上,他抓住贝莉尔的手曾按了按以示警告,成功挡住了她将要出口的那一声尖叫。不过马斯特司忙于考虑其他事,并未注意身边这二人。
“不管怎么说这案子也是归我负责的,难道你以为我会说一句‘噢,啊?’然后就忘诸脑后?你他妈的早该想到我会来,不是吗?”
“因为你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除非,该死的,除非我来了灵感!”
“这人果真是波雷?”
“噢,没错。”
“你能证明?”
“我想是的。”
“那我们还等什么?”
“马斯特司,”H.M.挠挠下巴,沉吟道:“此时此地,有些事得先和你通个气,”然后他径直望向贝莉尔和丹尼斯,“你们两位年轻人也该听一听,这样才公平。我说,马斯特司,要不要我先给你大略讲授一下‘如何藏匿尸体’这一课题?”
“你说呢?”马斯特司倒吸一口冷气,“求之不得!”
众人身旁秋意已浓,一片沉郁肃杀气象。栗子树的叶片已大半凋零,每当阴沉沉的球场上又一阵轻风袭来,便又开始不安地颤动发抖。
H.M.舒舒服服地坐到一个树桩上,摘下那难看的软帽一甩手抛进草丛,然后又随手将那根中号铁杆扔到脚边的球袋上。他端坐了片刻,盯着自己的鞋,想必是在整理思绪。随即他吸了吸鼻子,从眼镜上方打量着马斯特司。
“首先,”他说,“我们来考虑一下普通的凶手在杀害被害人(这里说的被害人都指女性)之后会采取什么策略,将尸体藏起来并且伪装成谋杀从未发生一样。能跟得上吗,孩子?”
“当然!”
“好!”H.M.说,“通常情况下,凶手都笨得可以,十件案子中有九件凶手都会犯同样的错误。他们不是把尸体埋到住处数英里之外好让自己相当安全,而是……马斯特司,你们警方毕竟不可能把全国每平方英尺的土地都翻过来……而是,我要着重强调,这蠢材总要把尸体埋在自己房子底下,或者花园里。
“道格尔这么做,克里平这么做,诺曼·索恩也这么做。你看,出于某些不可思议的原因,凶手总觉得如果尸体就在近旁他才安心。而你们警方也深知这一点,马斯特司,这正中下怀。对不对?”
马斯特司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噢,啊。这话不假。他们就栽在这个地方。”
H.M.点点手指头:“但是,孩子,个别时候,凶手并不完全是个蠢材。就拿波雷来说吧,你挖掘出来的那些关于他在以杀害女人为业前生活情况的资料,我极感兴趣。”
贝莉尔颤抖不已。H.M.牢牢盯着她,令她更为窘迫。
“小姑娘,波雷出身于一个良好的家庭。”
“为何告诉我这个?”
“难道你不感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但是……”
“波雷的家人都已亡故,”H.M.说,“他出生在牙买加,父亲是当地行政长官,他们多年来都称其为总督。少年时代,他研习法律,悟性惊人;而且他还是一位一流的业余演员,但问题在于他学的是法律。
“据了解,他颇擅长设计各种狡黠的手段去钻法律空子,说得学术一点,就是巧妙规避法律。这是他走上的一条歧路,还有另一条。他在青少年时似乎就被自己对女性特有的一种自卑情结所困扰。”
“自卑情结?”贝莉尔惊呼,“对女性?”
“嗯哼。总以为女人看不起自己。天哪,世上真是无奇不有!但他确曾因这方面的问题麻烦缠身,是个黑人女子。为掩盖那一丑闻,他在二十年代中期匆匆逃来英国。我说,马斯特司,你不觉得这个故事既动人又有趣吗?”
马斯特司既怒且惑,把刚掏出来的笔记簿又塞回口袋里。
“‘有趣’,”他骂道,“噢,啊!也许吧!可这也没告诉我们他是怎么处理尸体的,对不对?”
“哦?你看不出来里面的联系吗?”
“我不明白!”
H.M.挥了挥手:“既然如此,孩子,就来谈谈我的第二个观点吧。先不提前三起谋杀,安吉拉·菲普斯、伊丽莎白·莫斯纳尔还有安德蕾·库珀。把注意力集中到十一年前托基那场勾当上。
“波雷化名R.本尼迪克特,租下一间带家具的平房,与新婚妻子前往同住。当地警方心生疑窦,派人于夜间在该平房周围进行监视。七月六日晚,这位迷人的蓝胡子再次出手,扼死了本尼迪克特太太,并于次日一早扬长而去。对吧?”
“没错。”
“那么,马斯特司,”——H.M.面带骇人的热忱,在他那大肚皮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倾身向前,“你早已通读了那些证词,却没有意识到一件事,真令我鄙视啊。波雷早已知道有人监视自己。”
总探长眨了眨眼。
“可我从未否认他知道啊!爵士,他那时径直走向藏身暗处的一名警官,还问候他早安。哈里斯和彼得森都告诉我,他们确信波雷在几天前就已看穿了。”
“问题就在这儿,”H.M.略顿了顿,“如此一来就大有文章了,波雷早已察觉有人监视,却依然乐呵呵着手行凶,甚至连窗帘都没拉好。喔,孩子!你不觉得其中有古怪吗?”
马斯特司用袖子擦擦前额。
“你说来说去无非是说血腥的波雷先生掌握一条极简单的处理尸体方法,”他吼道,“这么说可能有点马后炮,但是,爵士,我早就知道了。”
“得了得了,马斯特司!别激动!”
“可是——”
“可得保持风度哦,马斯特司,就像我一样。” (在他身后,麦克费格斯先生又是一声浑浊不清的呻吟。)
“我接下来要说的,”H.M.十分严肃,“是那位命丧黄泉的妻子。她是何许人也,马斯特司?她姓甚名谁?他们在哪里结婚?如果她有存款的话,存在哪个银行?我翻遍了你寄来的每份报告,没找到任何信息,等于留下一个大大的‘X’。”
“但他并非觊觎她的钱!他要的是她的珠宝!还有,如果他和她结婚是又用了其他名字……”
“嗯哼。可你还是不得要领。我换种方式可能更容易说清楚。”
H.M.沉默了片刻,挠挠他那秃瓢。
“马斯特司,这些戕害女性的连环杀手都有些共性,”当H.M.抬起头时,丹尼斯见他面色苍白,“还记得兰德鲁和普兰兹尼么?还有那个把女人溺死在浴缸里的史密斯?”
“嗯?”
“他们和法国农民一样小气。虽然性格可能较为活泼,对于性事却非常冷淡。他们大都具有某些扭曲了的诗人特质,对鲜花与诗歌有茗偏执的喜好。而且(这是我要强调的观点)都有一个女人是他们绝不会去杀的。”
丹尼斯觉得H.M.的目光似乎在瞬间扫视了一下贝莉尔。但透过他们身后车站的高压电线看去,天空已是暮色沉沉,更兼栗子树的枝叶投下幽暗不明的阴影,所以丹尼斯没法确定。
“我的意思是,孩子,总有一个女人是他们的归宿。在两起谋杀之间,他们都会和某个同定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如恩爱夫妻一般温馨甜蜜。每次他们返回这个避风港的时候,这个女人都会毫无怨尤地原谅他们。你总该还记得史密斯和他的伊迪丝·佩格勒吧,还有兰德鲁和他的费尔南达·西格里特。而罗杰·波雷……”
沉默仿佛无边无垠蔓延开来。H.M.在树桩旁边随手捡了根枯枝,像玩弄高尔夫球杆那样在手中掂量着。
马斯特司探长颇受震撼,尽管他一辈子都说不清这震撼从何而来。他举棋不定好半天,才清了清嗓子。
“呼!那你还有什么高论说来听听,”他语带讥讽,“指点指点我们那些尸体是怎样处理掉的?”
“嗯哼,我的第五个论点,也是最后一个。其实我本不想告诉你,马斯特司,因为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但现在你就在面前,没办法。如果你此刻就能逮捕罗杰·波雷,你能确保将他入罪吗?”
“你说什么?”
“镇静!”见马斯特司挥舞着双拳,H.M.忙忙追问,“你有把握吗?”
马斯特司调整一下呼吸。
“即使在米尔德里德·莱昂丝出庭作证的情况下?”探长问道。
“即使在米尔德里德·莱昂丝站上证人席的情况下,”H.M.忧心忡忡,“还记得你的副警监吗?”
这时他们清楚地听见马斯特司粗重的喘息声。
“老菲利普?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一年前去世了。”
“没错。但当你第一次打电话告诉他发现了一名证人时,他就没有把握。如果现在他活着,会怎么说呢?菲利普·佩姆布魯克是一名律师。你有没有和检察官交流过这个案子?”
“没有!没抓到波雷之前完全没这个必要!”
H.M.吸吸鼻子。
“他们或许会冒险起诉,孩子,有这个可能。但是,如果他们起诉了,让我这老头子来告诉你后果会如何吧。”
“嗯?”
“‘那么,莱昂丝小姐,’被告的辩护律师说,‘您告诉我们您看见了一具尸体?’‘是的!’‘请告诉陪审团,莱昂丝小姐,您怎么知道那是一具死尸呢?您摸了脉搏吗?测了心跳吗?用镜子检查过口腔吗?或者,您只是看见而已?’”
马斯特司一动不动地瞪着他,H.M.则自顾自继续模拟法庭质证的场景。
“‘各位陪审团成员,’辩护律师说,‘你们都听到被告的证词,当天下午并无警察在外监视时,他的妻子已经安然无恙地离开平房。但尽管警方事实上根本没发现所谓尸体的任何踪迹,这位证人,莱昂丝小姐,却在此振振有词说她看到了。
“‘莱昂丝小姐也承认,当时灯光非常昏暗。事实上,她敢不敢宣誓说,她看见的并不是阴影中的一堆沙发靠垫?或者并不是拜她过于活跃的想象力所赐?因为除非能够证明(a)一具女性尸体和(b)一具死尸的存在,否则各位便绝不能宣判我的当事人有罪。’”
H.M.停了下来。:
他轻轻一叹,把玩着手中的枯枝,算是给这段激昂的结案陈词重重画上句号。
马斯特司心下明白,低声问道:“这招行得通?”
“那是自然,孩子。”
“可是——”
“法宫、陪审团和其他所有人都会认为证人看走了眼。但即便他们烧坏了脑子说:‘见鬼,我们知道他是有罪的,吊死这家伙!’……嗯,马斯特司,这一判决也必定会被刑事上诉法庭撤销的。”
马斯特司探长转过身去,僵立不动,他们看不见他的表情。当他再次开口时,音量很低。
“我知道了,爵士。波雷又走了狗屎运,对不对?”
“很遗憾,马斯特司,这是事实。”
马斯特司转过脸来,“爵士,难道他每次都能如此逍遥法外?”
“那倒也不尽然,”H.M.的语气简直能让人跳起来。
“马斯特司,”他娓娓道来,“从一开始,我对此案就有自己的看法。你提供的波雷生平资料更佐证了我的观点。在其中我看到那个少年在亚热带的气候中长大,身边有当地的保姆和仆从服侍,供他驱遣;请注意,他不仅仅精通法律,而且还从伏都教那些仪式中偷师了不少障眼法以及诈术……”
“见鬼去吧,你莫不是想说,他是用魔法诅咒让那些女人消失的?”
“别急!让我说完。马斯特司,波雷第一次发觉警察在追捕他,是在杀害安德蕾·库珀之后。她的男友前去报警,也正是从那时起你们开始把案发的房子都翻了个底朝天。而我一眼就看出了波雷的应对之策,”H.M.呻吟着,“只要能再想通一个问题,马斯特司!噢,该死,再一个就好!”
“但如果你想不出来的话,对我们又有什么助益呢?”
“因为他撞到我们手里了,孩子。他的虚荣心使他在剧本上栽了跟头。所以我才设下小小的陷阱。他也许,我只是说也许,会犯一个错误。但如果他……”
H.M.比画了一下手中枯枝的长短,将它一折为二。树枝进裂的声音极为清脆,就像折断的脖颈一样。
“贝莉尔!”丹尼斯喊道。
他已无法再阻拦贝莉尔了。她缓缓从他身上把手臂抽开,跌跌掩掩穿过灌木丛,穿过球道,绕过一个沙坑,但始终是朝着远处那所被防水板包裹的旅馆方向。在无声的恐惧包围下,贝莉尔往旅馆狂奔而去。
丹尼斯在后面追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