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益民以商会名义安葬了小美与阿强,女佣遗体由她家人接去。小美与阿强葬在西山脚下僻静之处,在溪水和小路之间,溪水长年流淌,小路在此中断,那里是西山北坡,终日不见阳光,青苔遍布,青草树叶绿得发暗。这是沈家的祖坟之地,矗立七块墓碑,其中一块墓碑上刻着“沈祖强纪小美之墓”。
小美与阿强成殓时,顾家的女佣和仆人分别取出红布包裹的婴儿胎发眉毛和绸布包裹的银票。银票数额之大让顾益民暗暗吃惊,依靠织补生意难有如此收入。女佣打开红布包裹,给顾益民看了婴儿的胎发和眉毛,又说在给小美清洗遗体时,注意到她腹部有妊娠痕迹。
顾益民心里蹊跷,不知道这两人离开溪镇去北方后做了什么,有一点可以确认,小美在外有过生育,家里的女佣和仆人说起他们两人刚回溪镇的日子,有人在夜深人静之时听到小美悲切的哭声。顾益民想到小美把孩子的胎发和眉毛珍藏在内衣口袋里,孩子可能生下不久就夭折了,他们可能把孩子葬在遥远的北方,可能邻近一条宽阔的大路或者一条波涛翻滚的河流。
顾益民吩咐家里的女佣和仆人,这些应是难言之隐,不要外传。考虑到阿强已无亲人,小美尚有父母,从阿强内衣口袋里取出的银票里,顾益民拿出大部分派人送去万亩荡西里村纪家,余下的存放在商会,阿强与小美的后事由此支出,日后派有专人负责沈家墓地,除草添土,清洗墓碑,这些费用也由此支出。
顾益民事必躬亲,吩咐仆人去找木工做两具棺材,即使棺材的材料,他也关心,他说:
“棺材要以松柏制作,不用柳木,松柏象征长寿,柳树不结籽,不吉利,会断子绝孙。”
顾益民说完这话,想到阿强与小美已无后嗣,何来断子绝孙,不由哑然失笑,过了一会儿他说:
“棺材还是以松柏制作。”
阿强与小美各自入棺时,顾家的仆人和女佣提到从纪小美内衣口袋取出的婴儿眉毛和胎发,询问顾益民是否分出一半放入沈祖强的棺材,毕竟沈祖强是父亲。顾益民思忖片刻,没有同意,他说既然是从纪小美内衣口袋找出来的,也就应该放回到原处。
小美入土为安,她生前经历了清朝灭亡,民国初立,死后避开了军阀混战,匪祸泛滥,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小美长眠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林祥福却从未踏足这里。林祥福很多次来到西山,他与陈永良爬上西山俯瞰溪镇,他怀抱林百家,然后是手牵林百家,再然后是林百家在前他在后,父女一起爬上西山,可是他从未到过这僻静之处。小美长眠十七年之后,才在这里迎来林祥福。
田氏兄弟拉着棺材板车出了溪镇北门的这天早晨,正是陈永良队伍与张一斧土匪在汪庄激战的开始。田氏兄弟出了溪镇,走了没有多远,逃难的人群迎面而来,他们告诉田氏兄弟,不能往前走了,前面汪庄在打仗,好几百人在打仗。他们快速的语调让田氏兄弟听不懂,他们慌张的神色让田氏兄弟感到了危险,田氏兄弟停下棺材板车,一遍又一遍询问从身旁过去的人,有人用他们听得懂的话说了。
田二问这人:“谁和谁打仗?”
这人分不清陈永良与张一斧的不同,他说:“土匪和土匪打仗。”
田氏兄弟不敢往前走了,问这人,有没有别的路可以绕开前面打仗的地方,这人指点他们走小路去西山,从西山那里出去后,就绕开了前面的汪庄。
另一个逃难的人对田氏兄弟的板车十分好奇,走上来伸手摸着棺材,用他们听得懂的话问:
“这么大的木箱装什么呀?上面还有竹篷。”
把棺材说成木箱,田四不高兴了,他说:“这是棺材,不是木箱。”
那人听说是棺材,赶紧缩回手,后退两步,自感晦气地说道:“世上竟有这么宽的棺材。”
田二对那人解释:“里面有两人,一个是我们大哥,一个是我们少爷,我们要回去北方。”
田氏兄弟离开大路,走上通往西山的小路,田五前面拉车,田二和田四左右扶住,田三后面推着。小路起伏向前,时宽时窄,宽的地方过去顺利,窄的地方过去艰难。走上窄路的时候,田五小心翼翼拉车,听着后面俯身察看车轮的三个哥哥喊叫指挥,一会儿让他往左边一点点,一会儿让他往右边一点点。两个车轮擦着路的边缘一点点过去,过了这段窄路,来到宽路上,田四说刚才这段路过得细致,比裁缝师傅剪裁衣服还要细致。
走上宽路,兄弟四个说起了土匪,后面推车的田三说到了北方老家的土匪,他说:
“城里聚和钱庄的孙家也被土匪绑了人票,花了好多光洋才把人赎回来。”
拉车的田五问:“孙家的谁被绑票了?”
田三说:“就是孙家的老爷。”
田五再问:“怎么被绑的?”
田三说:“土匪进了孙家大宅,去敲孙家老爷的房门,孙家老爷睡下了,起床去开对拉门,刚开出一条门缝,一支长枪伸了进来。”
田四说到他们沿途南下时遇到的两股土匪,他说:“土匪看见死了的大哥,生怕晦气,都躲了开去。”
田五在前面说:“土匪不怕人怕鬼。”
田三听了不高兴,他说:“大哥怎么就是鬼了。”
田五说:“人死了就是鬼了。”
田三说:“大哥死了不是鬼,是死人。”
田二让两个弟弟别吵了,他担忧地说:“来时车上没有棺材,土匪一眼就能见到大哥死了,回去车上有了棺材,又不像棺材,像木箱,怕是土匪会来抢劫。”
田三认同田二的话,他说:“刚才还有人问木箱里装了什么。”
田五也认同,他在前面说:“土匪见了也会以为是木箱,要我们揭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田四说:“土匪揭开棺材盖,影子就进了棺材,魂魄就被封在棺材里了,土匪不敢揭开棺材盖的。”
田三说:“棺材盖土匪不敢揭开,木箱盖土匪就敢揭开。”
板车又来到了窄路,兄弟四个又像裁缝剪裁衣服那样让板车细致前行,走过这段窄路,前面的路更窄,田五愁眉苦脸说:
“前面过不去。”
田二走到前面,察看路况,向前走了十多米,回来时对三个弟弟说:
“过不去的路大约十来米,我们扛过去。”
田二与田五在左边,田三与田四在右边,兄弟四个站到路两边的水沟里,蹲下身体,肩膀扛住棺材板车,齐声喊叫一二三,抬起了棺材板车,四个人的脚蹬在水沟里,深一脚浅一脚,嘴里嗨呀嗨呀叫着前行。抬出了六米左右,年纪最大的田二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板车一下子倾斜过来,田五用肩膀死死顶住,田三赶紧过来左边顶住板车。然后兄弟三个慢慢蹲下,让板车底板搁到路面,四个车轮只有一个在水沟里支撑住了,另外三个没着地。板车放下,他们随即跌坐到地上,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田二跪在那里呼呼喘气,刚才他腿一软跪下的那一刻听到棺材里的动静,应该是田大滚到了林祥福身上,田三过来帮助顶回去后,田大好像又滚回原来的位置。田二喘着粗气擦着汗水,对着棺材板车说:
“大哥,少爷,对不住。”
兄弟四个歇了一阵子,再次扛起棺材板车,嗨呀嗨呀地走出这段最窄的路。然后他们上坡下坡,艰难前行,接近中午的时候来到了小美这里。他们见到七个墓碑,见到小路在这里中断了。
这时他们精疲力竭饥肠辘辘,他们听到了水声,看见溪水就在前面流淌,田二说在这里歇歇脚,喝点水,吃点干粮再走。
他们停下棺材板车,停在小美和阿强的墓碑旁边。纪小美的名字在墓碑右侧,林祥福躺在棺材左侧,两人左右相隔,咫尺之间。
田氏兄弟踩着满地青苔,小心翼翼来到溪水边坐下,从包袱里取出碗来舀水喝,溪水寒冷刺骨,他们喝下去咕咚一声后是张开嘴啊啊的两声,田二说:
“水太冷,小口喝,嘴里含一会儿再喝。”
他们小口喝溪水,大口吃干粮,田五说:“这里的水是甜的。”
三个哥哥也觉得水是甜的,他们说自己村里水井里提上来的水,喝下去有点涩,这里的水喝起来甘甜。
田二又担忧路上会遭遇土匪,他说:“出了山,去就近人家看看,有没有白布卖的。买了白布剪成布条,扎在车上,挂在竹篷下,别人一看就知道是灵车,土匪也不会上来抢劫。”
田五说:“棺材里有一块白布,顾会长派人送来的,取出来撕成布条,现在就挂上。”
田四说:“这白布盖在大哥少爷身上的,不能动。”
田二和田三也觉得棺材里的白布不能动,田二责怪田五:“你胡诌什么呀。”
然后田氏兄弟拉起棺材板车往回走,走过一段窄路,拐上另一条窄路,走了两三里路之后,拐上了一条宽路。他们看见远处有茅屋,有炊烟在茅屋上升起,棺材板车向着茅屋而去,他们要去打听如何走出西山。
此时天朗气清,阳光和煦,西山沉浸在安逸里,茂盛的树木覆盖了起伏的山峰,沿着山坡下来时错落有致,丛丛竹林置身其间,在树木绵延的绿色里伸出了它们的翠绿色。青草茂盛生长在田埂与水沟之间,聆听清澈溪水的流淌。鸟儿立在枝上的鸣叫和飞来飞去的鸣叫,是在讲述这里的清闲。
车轮的声响远去时,田氏兄弟说话的声音也在远去,他们计算着日子,要在正月初一前把大哥和少爷送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