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祥福怀抱女儿在雪冻时出现在溪镇,阿强和小美并不知道。平时是女佣每天出门,如今冰雪封锁了女佣出门的路,也封锁了其他人出门的路,溪镇已无开门的店铺。好在阿强和小美每次买米都是满满两袋,雪冻时米缸里还有二十来斤大米,深秋时腌制了两坛咸菜。因为不知道雪天何时才会结束,小美和阿强从长计较,与女佣一起每日两顿米粥配上一点咸菜,吃完后躺到床上,减少身体活动,以此拖延饥饿的到来。
虽然阿强与小美深居简出,雪冻带给他们的是与世隔绝,仿佛没有了人间的气息,当外面一片死寂,日复一日的死寂时,阿强开始烦躁不安。雪冻之初,阿强与溪镇其他人一样,认为这只是一场雪,雪花飞扬一天或者两天就会停止,阳光就会照耀溪镇,积雪就会融化,可是雪花没有尽头地飞扬在溪镇的上空,躺在床上的阿强因此心神不定,他应该是安静的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所以饥饿总是很快到来。
同样躺在床上的小美静若幽兰,阿强的身体动荡不安时,她的身体不受影响,长时间一动不动,似乎置身床外,她的心里则是辗转反侧,女佣讲述过的一个情景在她脑海里淅淅沥沥出现,林祥福怀抱女儿走在龙卷风过后的街道上,手里拿着一文铜钱,寻找别人家婴儿的啼哭,然后去敲开那里的屋门,来到哺乳的女人面前,将手里的铜钱递过去,恳求她们给他女儿吃上奶水。
女佣是在林祥福离去之后向小美讲述的,这个情景不是女佣亲眼所见,是女佣听来的,女佣出门买菜,在街上与几个女人说话,有一个提到已经离去的北方男人,另一个就说到了这些,然后几个女人都说北方男人怀里的婴儿应该是吃过百家的奶水了。
小美听着女佣的讲述,女佣说到女婴吃过百家奶水时,小美听不下去了,强忍眼泪,转身离去,在女佣错愕的目光里上楼,坐在床上无声流泪,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到脖子上,又从脖子流到胸口,在胸口被衣服吸干。
然后小美恢复了她的常态,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林祥福手里拿着一文铜钱恳求哺乳中的女人的情景,女儿一家一户进出吃着百家奶的情景,已在她脑海里定居下来,她时刻都会想起来,因此心酸不已,苦痛的感觉在她这里细水长流般地不再停息。
雪冻的一个深夜,小美从睡梦里醒来,睁眼看着屋里的黑暗。身旁的阿强仍在睡梦里,他叫了几声,接着呓语连连,他睡着后仍然烦躁不安。小美没有听到阿强的叫声和呓语,因为她在黑暗里见到了林祥福和女儿,他们站在夏日阳光照耀下的街上,女儿在林祥福的手上,林祥福的眼睛在寻找她。这样的情景让小美既心痛又向往,她想象自己走过去了,走到林祥福面前,从他满是灰尘的头发上取下一片小小树叶,再从他手里把女儿抱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小美想起放在衣橱深处的红布包裹,里面有女儿的胎发和眉毛,之前每次打开这个红布包裹都是让她伤心欲绝,那次晕厥之后,她不敢再去看它,现在她想念它了。
她轻轻起床,在黑暗里伸直手臂走过去,碰到衣橱后,小心打开柜门,右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摸到红布包裹时,她的手指好像热了起来,她把小小的红布包裹从其它衣物里抽出来,轻声关上柜门,在黑暗里小步走回床边,躺回到床上,她把红布包裹放在胸前,双手护住它,那一刻她没有了伤心之感,来到的是温暖之感,仿佛她把女儿抱在了怀里。她在感到抱住女儿的时候,也感到林祥福抱住了她,她和女儿进入了林祥福的臂弯。
白天来临后,小美坐在椅子里做起了针线活,给自己的三件内衣缝上内侧口袋,又做了布扣,这是放置女儿胎发和眉毛的地方。
小美安静仔细缝制口袋时,躺在床上的阿强心烦意乱,他不再是在床上翻来覆去,而是几次下床走到窗前,隔着窗户纸去看外面,他看不清楚,有一次推开窗户,灰白的天空里布满雪花,寒风扑面而来,雪花随风纷飞进来,他又关上窗户。
那一刻寒风吹到小美身上时,随风进来的雪花飘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看阿强,阿强见到小美头发上有了几朵雪花,觉得刚才推开窗户的举动不妥,他有些歉意地说,他想看看外面的雪停了没有。小美点点头微笑一下,看着阿强躺回到床上,阿强暂时安静了。
小美缝制完成内衣口袋后,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就贴在了她的胸口,与她朝夕相处了,当感到女儿与自己朝夕相处,也会感到林祥福与自己寸步不离,她在心里叫唤女儿时,也会不由自主去叫唤林祥福。在她这里,女儿与林祥福犹如风和风声一样同时来到,不可分离。
有一个深夜,小美想起女儿还没有名字,她不知道林祥福是不是给女儿取了名字。她开始自己去想女儿的名字,想出来一个,放弃一个,再想出来一个,再放弃一个,她想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每个名字她都在心里叫上几声,接着再叫上几声林祥福的名字,似乎是在与林祥福商量女儿的名字。小美对女儿名字的不断设想和不断叫唤,将她从心底的苦痛里暂时拯救出来,也让她忘却外面没完没了的雪花。